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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城人物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羽戈  2016年08月11日08:53

书名:《鹅城人物志》

著者:羽戈

书号:978-7-5495-8005-7

出版时间:2016.7

定价:35元

作者简介:

羽戈:退步青年,不自由撰稿人。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自由谈。大道不行,各尽本分。撰有《从黄昏起飞》《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百年孤影》《酒罢问君三语》《少年游》《岂有文章觉天下》《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等。

内容简介:

继《少年游》这部平凡人物的非凡传奇之后,羽戈推出了一部普通人的家族史《鹅城人物志》。不同于《少年游》的写实风格,《鹅城人物志》则介于虚实、真幻之间。在虚构的鹅城,那些源自历史与现实的人和事,或神奇,或平淡,或热血,或悲凄,然而无不情深意切,无不直击人心。就此而言,《鹅城人物志》承接了《少年游》的香火,共同谱写了大时代中小人物的生死之旅。如果说《少年游》可比“朝花夕拾”,那么《鹅城人物志》便是对“生死场”的穿越、思索与记录。

羽戈的文字平淡、节制而不失韵味,讲究留白,书中故事仿若乡间的袅袅炊烟,悠远绵长,又似雨前清茶,回味无穷。

目录:

陈石

陈墨

陈秋离

周惜朝

周子钦

周渝

江大道

陈飞龙

鹅城二贤

谢澍

周百科

朱发

李老板

何其正

李全一

魏蓝与魏青

致陈余

 

陈 石

《城市之光》编辑部的办公室分里外两间,那些年来,陈石一直坐在外间右侧的窗下。书似青山常乱叠,在他的办公桌上层峦叠嶂的却不只书籍,还有文件、照片、名片、药片、光盘、盆景、手套、围棋子、烟灰缸、硬币与钞票、一盒快发霉的望海茶,以及横行无忌的蟑螂等。保洁阿姨见此,不由职业病发作,屡次准备出手,都被陈石断然拒绝。有一回趁他出差,保洁阿姨花了大半个小时,才把鸡窝一般的办公桌收拾干净,从中翻出的零散钱币,加起来约有三十元,换来两个洞桥八戒西瓜。不想翌日陈石回来,看到纤尘不染的办公桌,竟不落座,反把保洁阿姨找来狠狠训斥了一通。我与他同事一年,只见他两次发脾气,这是第一次。

不出一周,陈石的办公桌便恢复原状。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他的棒球帽上,阴影遮住了半张脸,紧绷的嘴角愈显凌厉。他端坐于明暗之间,往往半日不发一语,静默如石佛。每次办公室的小可走进来,都要惊呼:陈老师,您入定了!

2007年立夏,我第一次推开《城市之光》编辑部的门,见到的陈石,便是如此光景。2008年夏天,他离开杂志社,我拍了一张照片留念。形容憔悴的他蜷在电脑椅中,静默如故,浓浓的倦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身后错落的书堆,仿佛随时都会倾倒。

那时编辑部除了陈石,还有两位诗人:一个天天给政府部门及官员写赞美诗,一个天天给鹅城大学一个属兔的女生写情诗,二人互为读者,并在网上使用马甲相互吹捧。陈石不胜其烦,不过依他的性格,却也只能沉默。

我进入《城市之光》编辑部,恰因两位诗人先后离职。主编为了省钱,遂压缩编辑部的人力,令两个人负担三个人的活。月底开例会,我抱怨不堪重任,提议招人,面如满月的主编呵呵而笑,却不表态。陈石正在纸上乱画,抬头白了我一眼,忽然打了个呵欠。主编急忙道:散会,散会。

陈石出身《鹅城日报》,熟谙体制与办公室政治。他对世情常有极明澈的洞察。至今我犹记得他的两个论断。有一次谈及主编喜欢摆谱,他说,其实最爱摆谱的人,一是领导的秘书与司机,二是财务人员——这不是狐假虎威,而是权力的代入感在作祟。还有一次,我俩去采访一位贸易局的官员,那厮递来的名片上面密密麻麻,这个长那个长,大约有十来个显赫的头衔,其职务后面还加了一个括号,标明行政级别:副处级。回到办公室,陈石把官员的名片丢进垃圾桶,笑道:看一个人的名片,头衔要是超过五个,此人便无足观矣,真正的大人物,名片往往十分简单。后来听说,虞洽卿的名片仅七字:浙江镇海虞洽卿;宋霭龄的名片仅三字,即其名。

陈石从来不用名片。由此可知他的为人:世事洞明,却不趋于流俗。2002年,他从鹅城大学中文系毕业,即被招入《鹅城日报》,据说是名人推荐,社长特批。彼时日报门槛高不可攀,一般非硕士不要,本科则非名牌大学新闻专业不要。鹅城大学不过二流,它出产的本科生能被日报垂青,不啻是天赐的福分。可惜,对此福分,陈石毫不珍惜,弃若敝屣。他在新闻部仅仅工作一载,便自我放逐,调到了组建不久的鹅城网。原以为远离了指令与红包、废话与谎言,办公室生活会安逸一些,哪知鹅城论坛的日常运作依然要周旋于政府的禁令与网民的怨言之间,左支右绌,两头受气。半年后,他直接挂断了宣传部的指示电话,随即递交辞职信,只写了五个字:老子不干了。

回忆记者生涯,他说写文化新闻比写政法新闻更令人恶心。他曾推荐我读尤里•德鲁日尼科夫的小说《针尖上的天使》,书中一位记者的话,道尽了他当年的不堪:“我的谎言是纯净的,不掺和一丝真相。”

离开鹅城网之后,他去北大旁听了两个月的课,结果无比失望:北大已经不是他从纸上读来的那个自由、开放、圣洁的北大。回到鹅城,他致信授业恩师、鹅城大学中文系的剡教授,述说苦闷,剡教授回邮,言辞恳切,建议他放弃理想主义的高蹈,回归地面,物来顺应。他给我看过那封邮件,解释道:我不是理想主义,我只是有所不为。这句话,如今我常常引用,以掩藏自己的犬儒。

2005年春,《城市之光》出世,陈石是创始人之一。此后三年,他的肉身与灵魂都虚耗于江南路那两间杂乱无章的办公室里。花开花谢,时光摇曳,那个刚直、耿介的陈石消失了,待我进杂志社,所见到的陈石,却是惘然、虚无,满身倦意。他对世间万物,不只工作,包括他一度酷爱的小说、围棋,都丧失了兴致和激情。这不是无力,而是无谓,他的心空空荡荡,像一个被掏空的茧。

平日无论炎凉,陈石都要戴一顶红蓝棒球帽。起初我以为他是棒球迷,便与其谈洋基队的历史与现状,不想一问三不知。原来他的棒球帽,只是为了遮掩秃顶。他自24岁起便开始神经衰弱,严重脱发,同时失眠。白昼还可用琐事打发,所谓以无聊之事,遣有涯之生;长夜漫漫,如没有尽头的虚空,他唯一的武器便是写作。他曾在天涯论坛连载了两部长篇小说,不过直到去世,犹未写完。未完成的篇章,恍若残缺而孤独的伤口,吞没了那个在灯下枯坐的年轻人。

他一直孤身一人。记忆之中,我从未见他谈及家庭,友朋亦复寥寥。有一次主编大发善心,给他介绍了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康城女孩,并亲自安排相亲,还怕他不会与异性打交道,特地令我作陪。那顿晚饭约在美好饭店,虽仅一小时,却是我吃过最煎熬的一顿饭。女孩说十句,陈石才淡淡回复一句,好似受潮的木头被重击而发出的沉闷声响。他眼神缥缈,越过对面

女孩素雅的脸庞,直达不可知的远方。我陪坐一侧,度秒如年,他却处之泰然,如一个局外人。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一再的冷场与尴尬,起身把单买了。

出门之后,他默默无言,拼命把棒球帽往下压。穿过月湖,一位盲人正蹒跚而行,他遂高声指路,叫盲人停在路边等待绿灯。我们往前走了三五米,他却不放心,和我招呼了一声,转身返回,直接把盲人送过马路。其时车流稀疏,暗黄的路灯光落在他的棒球帽上,有一种悲悯的色泽。

想起一则旧事:他写过一个中篇,早已设定结局,但在网上连载之时,被指格调阴沉,于是他花费一夜时间,重写了近3000字的结尾,女主角没有自杀,而是找回了旧爱。我说:这一改,小说前后脱节,意蕴全无。他摇头:写作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从不指望作品拯救天下苍生,能得一人愉悦,即大欢喜;一人心安,即大慈悲。

张大春说:“于无可救药之地,疗人寂寞,是菩萨行。 ”

只是,疗人寂寞者,却在无垠的寂寞之中,作茧自缚。

2008年7月,初夏出奇炎热,他离开了《城市之光》。导火索是一个风水广告,他要拿掉,主编坚持非上不可。一贯淡泊、隐忍的他一反常态,与主编激烈争执,最后一把扯下棒球帽摔在桌上,我看见他的秃顶,如辽阔的荒原。

离职那天,我们在楼下的川菜店吃饭。他似乎解脱了,神情稍有舒缓,一顿饭说的话,比平时一周还多。走出店门,碰到一位和尚推销佛珠,我开玩笑说:抱歉,我是基督徒。和尚一笑而过,他却蹙眉良久。回到办公室,他问:如果碰到基督徒传教,你怎么说?我答:我会说自己是党员。他竟大发雷霆:你完全可以直接拒绝,何必撒谎,信仰岂容玷污!

我们不欢而散。

此后交往渐疏。我们原不是过从甚密、倾心吐胆的朋友,甚至谈不上特别投缘。共事一年,他日渐消沉,我则日渐入世。他的专长是文学,尤擅小说;那时我的兴趣,则在政治哲学与思想史研究。就连生活习性,我们都大相径庭:他是典型的鹅城人,口味清淡;山城四年,则造就了我的重口味。他好下围棋,我爱四国军棋。他看我杀过两盘,批评道:你算计太多了。我反唇相讥:围棋不是最讲究算计么?他笑笑,却不争辩。这方面,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我的胜负心太重,他则向来不以输赢为意。

2009年初,大概临近春节,我收到一封信,内含贺卡与照片各一,系陈石从西藏寄来。贺词仅一句:终未免俗。我暗笑,难得见他这么幽默,恍如石头开花。贺词源自一个典故:以前他曾嘲讽我,说当代文人四大俗,上一次镜、出一本书、去趟西藏、信基督,你已经俗过两次了。

照片冲印相当粗劣。陈石坐在寺庙的台阶之上,脚下泥泞一片,他剃了光头,咧嘴傻笑。背景貌似阴天,他满眼阳光。

两个月后,噩耗传来。他回到鹅城,神经衰弱愈发严重。早在前两年,为缓解失眠,本来滴酒不沾的他开始喝酒,以至半年之后,每日无酒不欢。那天,他喝了大半瓶威士忌,然后吃安眠药,不知吃了多少,这个黑夜的孽子,就此长眠于黑夜。

他是自杀呢,还是酒醉之后的误操作,没有人知道。也许,没有人想知道,包括我。鹅城十年,识人千数,交友百计,30岁的陈石却成了我的第一个故人。

陈 墨

2009年3月底的一个上午,我正校对杂志样稿,收到陈石发来的消息,内容是他的死亡。愚人节快到了,我以为这是玩笑,便把手机搁在一旁,继续校对。拿起红笔,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陈石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于是重读了一遍信息,发现讣告结尾标明了发信人:弟弟陈墨哀告。

我从未听陈石说起他还有一个弟弟。

陈石火化那天,我一早赶到殡仪馆。吊唁者中,我只熟识鹅城大学的剡教授,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哀伤溢于言表。轻声招呼了两句,我正待询问陈石的身后事,一位身量极高的青年快步走来,剡教授给我介绍:这是陈墨,陈石的弟弟。

当时我不会想到,在此场合见到的陈墨,日后将成为我的好朋友,正如我不会想到,那日吊唁者不足十人,却有半数,将陆续进入我的生活与命运。

陈墨十分热情,给我介绍他的家人:那对老年夫妻是姑姑陈春成和姑丈周子钦(我答:听过周先生讲课);那个哭红了眼睛的少女是妹妹陈余;那个穿红衣服的胖子,欸,他听说陈石去世,特地从美国赶回,早晨刚到,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是姑姑的儿子、陈石的表哥周惜朝;远处那个长发中年人,是父亲陈秋离……

我听到陈秋离的名字,凛然心惊:鹅城文坛,谁人不识陈秋离?原来,他竟是陈石的父亲。只是这一对父子,实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同样,将陈石与陈墨置于一处,恐怕无人能够判断他们是亲生兄弟。陈石身材中等,相貌平淡,摘下棒球帽,愈发灰头土脸,俨然水电修理工。陈墨则酷肖其父,额头宽阔,眉目清秀,身高则更胜一筹,足有一米八五,也许因为太高了,身体习惯性前倾,看起来微微有些驼背,不过这非但无损他的美男子形象,反而给人以骨骼清奇之感。

我问陈墨:杂志社还有一些陈石的藏书,怎么处理?要不你哪天有空,过来收拾一下?他手一挥:你做主好了,有用则留,无用则弃。我心底微凉,环顾陈家人,除了陈春成和陈余,余者脸上皆无一丝哀容。直到陈石的遗体入炉,陈秋离才抹了抹眼睛,陈墨嘴角抽搐,周惜朝仰望苍天,仿佛在搜寻陈石冉冉升起的灵魂。

那次见面之后,我几乎忘了陈墨。

陈石搁置在杂志社的藏书大约二十本,他曾说有空便来搬走,辞职之后,却不见踪迹。从殡仪馆回到办公室,我在书柜深处翻出这些书,一一掸去灰尘,如掸去时光的痕迹。沉吟半晌,留下三本,一是昌耀的诗集,一是加缪的小说,还有一本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结尾一段,他画过横线:

我一路乘船、火车回家,穿过了广袤的国土。看到了稻田、鱼塘、水渠、绿树掩映下粉墙绰约村镇组成的田园风光;看到了一个接一个嘈杂拥挤、浓烟滚滚的工业城市;看到了连绵起伏的著名山脉,蜿蜒数千公里的壮丽大川;看到了成千上万、随处可遇的开朗的女孩子。

我读到这里,不知缘何而心痛。陈石的过早死亡,使他的文字,甚至他读过的文字,都染上了浓浓的挽歌气息。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网上埋头下棋,有人敲门。陈墨一身淡黄衣衫,脚步轻盈,仿佛踏歌而来,恂恂然,翩翩然,不只两位女同事,连我都眼前一亮。请他到会议室喝茶。他道明来意:陈石有一份文稿,与我有关,故而交给我保存。我问:有没有考虑给陈石出一本纪念文集,把他的小说、散文都辑录进来?你们如果忙,我可以效劳。他摇头,说陈秋离有言,人生识字忧患始,文章误尽陈家人,希望他们兄妹三人都远离文字,至少不以文字为业,给陈石出遗集,陈秋离肯定不会同意。我说:秋离先生无所不写,著述等身,我这里还有他的两本书呢,他为什么反对儿子出书?陈墨狠狠道:毫无意义!见我发怔,他捋了捋头发,解释道:这是陈秋离的原话。

他直呼陈秋离之名,而不称父亲。我想起陈石,从来不提陈秋离。他们的父子之情,如一个深不可测的谜语。

我留他吃晚饭,他毫不客气,说听过我的一些故事,最是欣赏酒徒这一点,久闻我酒风浩荡,有意领教。二人相视而笑,如见肺腑,仿佛瞬间交谈了千言万语。那一晚先饮泸州老窖,后喝大梁山啤酒,果然酒逢对手,酣畅淋漓。

作为酒徒,我有一个偏见:以酒论人,由酒品可知人品,虽不中,亦不远矣。与陈墨喝酒,不用相劝,兴之所至,抱瓶狂饮,可见其人至情至性,一派天然,足以腹心相照。此前与陈石共处,我说话必须字斟句酌,生怕一言不慎,触痛他敏感的神经,同事一年,我们开过的玩笑屈指可数。和陈墨在一起,没有不能谈的话题,没有不能开的玩笑,他笑起来,双眼如弯月,照见天地一片喜色。

除了陈石,陈家人都是海量,而且女犹胜男。后来我与陈余拼酒,一败涂地。陈墨说,这是遗传,从他太爷爷那一辈,便屡出酒国英雄。青年陈秋离,适逢饥馑时代,为解酒瘾,竟偷来医学酒精,兑水来喝,差点一命呜呼。

陈墨几乎遗传了陈秋离的一切,除了文学天赋;正如除了文学天赋,陈石几乎与陈秋离毫无瓜葛。陈墨的文字并不差,丽句清词,缠绵悱恻,最讨女生欢心,然而不懂为文之道,不知轻重缓急,不能收放自如,文章写到一半,气息便乱了。他写自己的艳史,一流题材硬是写成了三流文章。我一边读,一边惋惜。这厮毫无自知之明,问我感觉如何。我答:结合你文中的案例,就像与女模特做爱一波三折,临近射精,接到前任的电话,忽然疲软。

陈墨曾经是诗人。当然这个“曾经”,时长不足一天。回顾往事,他把罪责全盘推到剡教授头上。剡教授与陈秋离相交数十年,对其儿女一向照拂有加。陈墨到鹅城大学经济学院读书不久,便去拜谒剡教授。老人喜欢奖掖后辈,初见陈墨,夸他神清骨秀,灵气过人,状如仙鹤,是诗仙李太白一流的人物,并问他为什么不去写诗,以继承陈秋离的基业。陈墨骨头软,不经夸,顿时飘飘然;剡教授说起青年陈秋离以诗歌猎取美人芳心的故事,更令他血脉偾张,无限神往,白日做起了诗人梦。写诗的法门,自然不能请教陈秋离。他跑到图书馆,借来十本当代诗人的诗集,诸如《滂沱》《独白》,读罢更是信心大增:衮衮诸公,不过尔尔。埋头敲击键盘,一晚写了三五首,在寝室传阅,室友如闻呓语,无人能懂。有人建议他学习海子,去酒吧朗诵,也许会碰到知音。正在兴头之上的陈墨,不知这是善言还是作弄,找到一家熟识的酒吧,以最标准的男中音朗诵了两首诗,喧嚣的台下即刻归于沉寂。陈墨正自踌躇,一位女生上来索要联系方式,他大喜过望,高声问道:你喜欢我的诗吗?女生含羞答道:我不懂诗歌,但是,你真的好像王力宏!

陈墨的诗人生涯,就此终结。

南非世界杯期间,陈墨和我赌球,连输三场,不得不请我吃牛排。当时他正落魄,我说近日气躁就不吃肉了,把你以前写的诗发两首过来,作为补偿。他扭捏半天,最后还是发来两首短诗:

自白

酒后的残梦如鹅湖的黄昏

十二月,暴雪从内心降落

我眼神空无,胡须荒芜

雪落在诗的结尾

诗写于夜的开端

我左手幸福,右手孤独

南风

煎两条鱼,温一壶酒

老白家的灰狗,闻风而来

被我一脚踹走

白小妹,你今天搽的不是桂花油

他问我:这两首,哪个好?

我答:《自白》矫揉造作,近乎无病呻吟;《南风》虽属打油,反而越读越有味道。

他骂道:扯淡!

后来我才知道,《南风》是陈秋离早年的作品。

陈秋离说过,诗人是风流的招牌。陈墨虽非诗人,风流却不让其父。他的本钱,一是形象,二是性情。这厮自诩“潘驴邓小闲”。除了“邓”字,其他确实当得起。据其自述,他在高中就换了三个女朋友,大学四年,以系为单位,通杀全校,连体育系与机械专业的女生都不放过,中途还抽空睡了一位女讲师,被同道誉为“情圣”,有时则唤作“禽兽”。

与陈墨喝酒,他的风流韵事永远是一大谈资。最传奇的一则,当在大三。彼时他受人激将,去追中文系的一位美女。此女才貌双全,倾慕者众,然而陈墨这样的情圣一旦出手,众人便自惭形秽,知难而退,独有法律系一男矢志不移,处处与陈墨较劲,于是成就了陈墨平生最劳苦的一场猎艳之旅。故事的结局,也许你只能猜中一半:美女投入了陈墨的怀抱,同时,那位情敌在与陈墨的竞逐当中,深深折服于他的魅力,竟移情别恋,向他发起追击。

陈墨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手上还有一家咖啡馆、一个摄影公司,不过,我常有错觉,这些工作,对陈墨而言只是业余,女人才是他的主业,甚至是他的宗教。他是浪子,然而他对女色却有一种坚贞不渝的虔诚,他对每一个与他相好的女人,都能倾情付出,“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堪为写照。

我问陈墨,如玩命一般纵情声色,累也不累?他答非所问:我只怕空虚。说起来,一个人过于聪明,便容易厌倦。这是陈氏兄弟的通病:表现在陈石身上,是厌世;表现在陈墨身上,则是玩世。厌世者最终厌倦了自己,玩世者朝歌暮弦,与世周旋,只是为了忘却对自己的厌倦。

玩火者必自焚。陈墨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想还是被花枝绊倒了。他泡过一个女模特,欢娱月余,旋即分手,一刀两断,并无残留。有一晚,陈墨与一帮朋友在酒吧喝酒,恰逢女模特在场,正陪一位阔少。这位爷出身于鹅城三大世家之一的李家,陈墨原也认识,于是上前敬酒,并和旧爱把臂私语了一番。也许他们的动作过于亲昵,令阔少醋海生波,竟与陈墨口角,终而厮打起来。陈墨久历江湖,岂是善茬,抡起红酒瓶,砸中了阔少的手臂,当即骨折。看客报警,二人一同被抓。

欢场斗殴,实属寻常,究问事由,往往都是糊涂账,警方十分头疼,其处理方式,无非各打五十大板,令双方握手言和。这一回,阔少自觉颜面扫地,死活不肯和解,不惜动用家中关系,一定要让陈墨吃苦头。最终,陈墨被处拘留五日,还被讹了一大笔医药费。

陈墨平日浪荡,花钱如流水,并无多少积蓄。放出之后,四处筹款,盘掉了影棚、咖啡馆,才勉强度过危机。事后不久,他打电话叫我立即到咖啡馆去。原来,他将咖啡馆转让与人,说好保持现状,招牌如旧。哪知对方接手不久,竟欲将此改造为快餐店。陈墨听闻,大为不忿,找我审查转让合同,准备与其打官司。我看了两遍,以为合同并无问题,只能劝他消消气,同时体谅一下人家,这年头,咖啡馆如何赚钱,快餐店才是正道。

与咖啡馆黯然作别,一脸懊丧的陈墨陪我走到中山路,分手北去。夕阳西下,他伛偻而行,状如丧家之犬。

陈秋离

陈墨说,如果要为陈秋离找一个参照,最合适的形象,该是陈忠实《白鹿原》里的男主角白嘉轩。

《白鹿原》有一个令男性读者心潮澎湃的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尽管今年六十岁的陈秋离只娶过四房女人,他的人生之豪壮,却不亚于白嘉轩。

酒酣之际,我曾劝陈秋离写回忆录,只需如实记述,便是一部壮阔的史诗。他不语,忽而滔滔背起了《庄子》:“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只手把杯,摇摇欲坠。

陈石留给我的文稿,其中写到陈秋离的早年。这是一篇三千字的残稿,据我推测,大概只写到一半。文章开头,陈石交代,有一天在办公室,我向他推荐国亚《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这激起了他的灵感,遂发愿写自己的家族史,从太爷爷陈飞龙写起,四代人,一百年,以家族沉浮,观鹅城兴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超脱了这个家族,可以局外人的立场,写局中人的故事,哪知一旦动笔,还是无法忘情,每写一节,仿佛记忆之躯被剜去一块血肉。写到1973年陈秋离与家庭划清界限,便无以为继。

陈秋离生于1954年。他的名字与姐姐陈春成恰成对应。陈春成生于1950年暮春,父亲陈勿用取《论语》“春服既成”之说,可见风雅,同时,这也寄托了陈勿用对新政权的观感。待陈秋离出生,陈勿用担任主编的文学杂志《鹅湖》刚刚遭禁,他被《鹅城日报》公开批评。虽然厄运的真正降临还要等到三年以后,不过以陈勿用超乎寻常的敏锐,早在1954年的秋天,便嗅到了一股肃杀的味道。

陈秋离 6岁那年,陈勿用死于西北的劳改农场。没有骨灰,没有坟茔,没有一字遗言,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缘何而死,死于何月何日。与他同赴西北的三个鹅城人,只有一人归来,幸存的原因却是发疯。后来陈秋离找到此人,询问父亲死因,那人双目呆滞,口水长流,喃喃自语,形同啜泣,陈秋离只听懂一个字:饿。

陈勿用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家庭随之沉沦。其妻顾英,原是鹅城第一医院的外科医生,受丈夫牵连,被发配到仓库当保管员。“文革”潮起,连医院都无处容身,只得携子女回到家乡鹅湖农村,一个叫顾村的偏僻村落。那年陈秋离刚满12岁,身高不足一米五,作为家中唯一男丁,遂与成年渔民一道下湖、出海捕鱼。此后十余年,他一直生存于风口浪尖,生死线上几度徘徊,终得苟全性命。

相比自然的风浪,时代的风浪更加峻急。1973年,鹅湖公社有一个文书工作,革委会领导相中了笔走龙蛇、才名远播的陈秋离,彼时讲究出身,所以给陈秋离出了一道难题,要他与右派家庭划清界限。陈秋离回到家中,彻夜未眠,翌日一早,跪在母亲和姐姐面前,道清原委,磕了三个响头,不顾亲人的泪水,弃家而去。不想造化弄人,有人暗中捣鬼,举报陈秋离曾偷看《红楼梦》等“毒草”,导致他终未通过政审。此事对陈秋离最大的伤害,还不在机遇的丧失,而是他与母亲和姐姐的关系从此浮现裂痕,日后寸寸裂变,永世无以修复。

那年底,依父辈定下的媒妁之约,陈春成出嫁,夫家比陈家还要败落。陈秋离对姐夫周子钦的印象极差,嫌其家贫、身矮、高度近视、略有口吃,除了为人质朴,几乎无一优点,怎么看都配不上美丽而能干的姐姐。结果,周子钦迎亲那天,陈秋离一早起来便开始喝酒,尚未日上三竿,便醉山颓倒,睡在屋后草堆之中,错过了迎亲的队伍和酒宴。待其酒醒,天色将晚,他踉踉跄跄跑到鹅湖桥,只见雾锁烟迷,远方混沌。石桥深沉,隔开了眼前路与身后身。

若干年后,陈秋离写过一首叫《鹅湖桥》的诗,其中云:

小雨初霁,春水犹寒

那个穿麻布衫的少年,在桥上数栏杆

等姐姐归来

桃花落满肩,愁白了南山

鹅城文坛,陈氏三绝独步一时:诗歌、散文、剧本。陈秋离成名于诗歌。不过我始终以为,他不是一流的诗人:1980年代,他作诗超过2000首,泛滥成灾,泥沙俱下,均值被严重拉低。他对待写作正如对待情欲,放纵无忌,不知节制。其一生成败,皆系于此。

我几乎通读了陈秋离的全部诗作,最喜诗中蕴藏的淡淡古意。这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古典主义,如清水芙蓉,毫无藻饰。吾友周百科博学多闻,曾月旦鹅城文坛耆宿,仅三人入其法眼,陈秋离便居其一。他认为陈的诗文,当得起“清雅”二字,却也仅仅是清雅而已,深蕴不足,难臻一流。此论与我不谋而合。

陈秋离随母姊到顾村,原属沦落,然而祸福相依,孰难预料。顾村虽偏,却有渊源。相传顾村人乃吴郡顾氏之后,系大画家“三绝”顾恺之一脉。顾虎头的灵气,留驻山水之间,钟灵毓秀,绵延千载。陈秋离成名之后做讲座,称自己的才华,第一来自父亲陈勿用的遗传,第二来自顾村山水的赋予。他的成名作《骊歌十九首》,便是歌咏顾村风物。

少年陈秋离的阅读,集中于中国古典文学。父亲的藏书早被抄走,所幸顾村一位乡村医生家里私藏了两箱古籍,这成了他十余年的精神食粮。据陈石记载,彼时陈秋离常常一人一书一扁舟,徜徉于鹅湖之上,晨出昏归,其人一袭布衣,丰神俊朗,飘然出尘,宛如古画中人。

自少年时节,陈秋离便不乏爱慕者。其中一位,即把藏书倾囊相赠与他的乡村医生的幼女,论起来,还是他的远房表姐。此女姿容平常,自觉难入陈秋离法眼,遂尝试曲线救国,主攻陈秋离的母亲顾英:她不向自己的父亲学医,而拜在顾英门下。陈春成出嫁以后,她更有理由留在陈家,照顾顾英的日常起居。1977年,在顾英的严命之下,陈秋离与比他大一岁的顾家女孩结婚。两年后,陈石出生。

1980年,陈秋离作诗《骊歌十九首》,发表于刚刚复刊的《鹅湖》杂志,杂志主编正是其父陈勿用当年的同事兼学生。此诗一出,惊艳江南。三个月后,陈秋离被招入《鹅湖》杂志社,于是挈妇将雏,重返鹅城。翌年,他与妻子离婚,沉默寡言的顾氏女怀抱牙牙学语的陈石,回到顾村,投奔在故乡养老的婆婆。陈石便由奶奶和母亲抚养成人,对父亲的印象,仅限于昏黄的照片、月底的汇款单,与奶奶、母亲的缄默和呵斥。直到他考上鹅城大学,奶奶才将往事和盘托出,并要他记住:她没有陈秋离这个儿子,除非她死了,否则陈秋离永远不能进此家门。然而,十九年的冷藏,导致陈石对陈秋离已经丧失了仇恨,唯有无尽的漠然与茫然。

陈秋离离异之后,旋即与一位女诗人成婚。不出一年,女诗人因车祸身亡。陈秋离为她写下了一组悼亡诗,哀感顽艳,凄入肝脾,风靡一时,鹅城的文学女青年几乎人人成诵。对此,陈墨以大不敬的口吻嘲讽道:陈秋离以失去一个女人的代价,得到了至少一百个女人,这无疑是他一生最成功的一笔生意。

这“至少一百个女人”当中,包括陈秋离的第三、第四任妻子。

第三任妻子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身材高挑,性情温婉。她与陈秋离的婚姻维系了近五年,育有一子,即陈墨。陈墨出生不久,便陷入了父亲与母亲的冷战。幼年的他对父亲的唯一印象,是陈秋离在摔门而出之前,还得照一下镜子,把长发收拾整齐。

在丈夫的才华与风流之间,语文教师无法达成平衡。那年头,诗人若不浪荡,反而是咄咄怪事。问题在于,陈秋离在外面胡天胡地,却不以为耻,不仅携情人出入鹅城文坛,有时还带到家里,这便打破了妻子容忍的底线,二人只能离婚。陈秋离倒也豪气,除了藏书,房子、存款,当然,还有儿子陈墨,都留给女方。大半年后,语文教师嫁给了一位同事,他们没有再生育,继父对陈墨的疼爱,远胜于其生父。陈墨对继父的敬爱,同样远胜于对生父。他称继父为爸爸,对陈秋离则直呼其名。

1988年,陈秋离搞大了一个女大学生的肚子,此女不愿堕胎,遂从鹅城大学中文系退学,与陈秋离结婚。那年她仅20岁。其父比陈秋离大十岁,原本相识,一直称兄道弟。后来陈秋离赠书给岳父,便题签“岳父兄”。剡教授作诗贺喜,有“不忍尊兄登泰山,堪笑贤弟入东床”之佳句,绝倒一时。

陈秋离素怀经世之心,从不以文人自命。何况在1980年代,文学与政治,本是如胶似漆,缠杂不清。借助《鹅湖》杂志的平台,他成为鹅城文化活动的组织者之一。1989年春夏之交,他与同道筹划了一场主题为诗歌与政治的研讨会,邀请数十位江左文化名流与会。不想开会前一日,妻子出现早产迹象,他被岳父兄叫到医院,守候了三天,孩子并未出生,却错过了盛会。

谁能想到,这将构成他一生最大的转折。那次会议全程都在当局的监控之下,据说在鹅城宾馆的会场,安装了十个窃听器。会议记录,日后都成罪证;炮轰体制的名流,无人逃出法网。

陈秋离的处境十分微妙:他是组织者,自然无可抵赖,故一并被捕;他未参会,会上猛人辈出,炮火飞扬,无形之中,弱化了他的罪责。最后警方开出条件,令他写一纸悔过书,换来了不予起诉的决定。

秋色苍茫,陈秋离走出看守所,看见一个四个月大的女婴正向他微笑。他顿时感觉天空变小了,时间如冰雪,在他心中缓缓融化。岳父兄给女孩取名陈青莲,被他改作陈余—劫后余生,他要重建生活。

1980年代提前终结,三十五岁的陈秋离则提前进入中年。

他从此不再写诗。

作为文人的陈秋离,一生风光尽在1980年代。尽管有一个黯淡甚至不堪的结局,然而那是一代人共同的伤疤,他们的失败是如此壮烈,以至不能称之为悲剧。

换作他人,也许会把那个年代的光荣与梦想存进记忆的银行,够吃半辈子利息。陈秋离则不然,他对1980年代的中国及其个人,一直持批判态度,这在其同代人中,几乎绝无仅有。

记得他打过一个比方,称那是一个吃撑了的年头,此前则是一个饿慌了的年头;而且吃饱了只是美丽的假象,吞进肚里的东西,充满兴奋剂、膨化剂之流,不是化作废气,就是残留毒质,从而导致1980年代看似大腹便便,实则空空如也,高潮过后,速归贫乏。后来他给王蒙《坚硬的稀粥》写书评,以陈余的名字发表于《鹅城晚报》,标题便是“理想主义是一种狼奶”。

对1980年代的反思,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1990年春节,陈秋离终于豁然开朗。他挥手作别虚妄的激情,迅速转换角色,成为鹅城电视台的编剧。当然,没有编制,还得用化名:“陈秋离”三字在彼时的鹅城尚是禁忌,于是一个叫陈余的天才编剧横空出世。他创作的方言小品《东游记》,共计一百集,演了四个月,轰动整十年,陪伴陈石、陈墨那代人度过了1990年代的暑假。再后来,那个叫陈余的大学女生,将《东游记》改编为话剧,在鹅城大学激起了同样的轰动。

陈秋离编写的剧本,以新奇著称,结局每每出人意料,令观众拍案叫绝。然而他作为主角的人生剧本,剧情却十分老套。他的编剧生涯,在如日中天之时,毁在了女人身上。鹅城电视台的一位女主持人,号称当家花旦,与他合作期间,眉来眼去,勾搭成奸。虽然二人都不欲张扬,一直暗中行事,但是天下哪有不破的奸情呢?用陈墨的话讲,偷情若不被抓,偷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半。

他们的奸情败露,像一幕蹩脚的闹剧。有一晚做完节目,二人在办公室盘桓,女方动静太大,竟引来值夜班的技术人员。那是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书呆子,初涉世事,不解风情,耳闻压抑不住的叫喊,以为有人自杀,遂大呼门卫上楼。慌乱之中,陈秋离磕破了脑门,鲜血长流,紧急送到医院,上身依然赤裸。

尽管电视台领导有心弹压,奈何当事人都是鹅城名流;人民热爱绯闻,何况是深夜捉奸的性丑闻。不出一周,此事传遍鹅城。陈秋离豪气不减当年,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最终,他被辞退,女主持人留在了电视台,不过转到一档旅游节目。

事发之后,曾在黑道厮混的光头汉子岳父兄把陈秋离堵在医院门口,拳打脚踢,导致他前脚出院,后脚进院。待陈秋离头裹纱布、臂缠绷带回到家中,年轻的妻子怀抱陈余,正坐在五楼的阳台边上,要他立誓,从此不再背叛家庭。与女人吵架,陈秋离可谓老油条,哪里会吃这一套,他脖子一梗,坚决不从,说有本事你就跳,把女儿给我!妻子还没来得及作态,陈余便号啕大哭,陈秋离立马崩溃了,忙说:我发誓我发誓!

2011年,大概是秋末,我和陈墨一道,参加一场文化会议。会上无聊之极,我正埋头刷微博,手机震动。陈墨发来消息,让我注意后排左起第四人,此即那位女主持人,陈秋离的老情人。我回头瞥了一眼,此女已经是半老徐娘,不过眉眼之间,依旧风情万种。我回复陈墨:覆水可收,以报旧仇。陈墨明白我的意思,回道:滚!

大学期间,陈墨曾苦追他们学院的院花,女生虽读经济学,却热爱文艺,气质高冷,油盐不进。陈墨使出种种解数,包括将女生带到陈秋离家中,为其引荐鹅城文坛的传奇人物。他自以为妙计,实则是一招臭棋。年过知命的陈秋离,望之则似四十,长发垂肩,俊逸之中不乏沉郁,对少不经事的女孩极具杀伤力。女生一见陈秋离,便把陈墨冷落一旁。二人从海子谈到里尔克,从陈秋离的情诗谈到中国文学的未来,越谈越投机,不觉长夜将至,陈墨如坐针毡,却不敢开口打断。此事结局如何,陈秋离与女生到底有无故事发生,陈墨一直语焉不详。不过,号称情圣的他求爱失败,却成其爱情史上最不体面之事,日后每每说起此节,齿间犹带无尽恨意。他对陈秋离不敬,这应是原因之一,我猜测。

回到1994年,陈秋离被逐出鹅城电视台,前程茫茫。彷徨之际,有二人伸出援手。一是痛殴他的岳父兄,待怒火熄灭,他们还是意气相投的翁婿和兄弟。岳父兄不忍见陈秋离一蹶不振,遂提议开广告公司,他出钱,陈秋离出力,股份各半。

公司开张,生意何来?岳父兄献计,陈秋离遂厚起脸皮,敲响了早已反目如路人、十余年疏于往来的姐姐家门。前不久,姐夫周子钦被召回鹅城大学,受命改组经济学院,同时被鹅城市政府聘为参事,但凡重大经济决策,都向他咨询,同事纷纷恭维他为鹅城首席经济学家,一时风头无两。对于这个抛妻弃子、声名狼藉的弟弟,陈春成虽不待见,周子钦却不记仇,经他疏通,政府机关马上给陈秋离的广告公司送上两个大单。自此,钱如流水而进,不出五年,盆满钵满,陈秋离成为鹅城文坛第一个千万富翁,开起了宝马车,住进了海景房。

陈秋离的商人生涯,结束于2003年初。公司年夜饭那天,他忽然宣布金盆洗手,撤出全部股份。此言一出,直如平地惊雷,炸翻满席宾客。岳父兄当场问他:是不是老酒喝多了?其时广告公司稳居鹅城魁首,日进斗金,陈秋离萌生退意,无人能知其故。

我就此问过陈秋离,他答:西风起,鲈鱼堪脍。

固然风雅,却是托词。广告公司壮大之后,陈秋离便当起了甩手掌柜,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面游山玩水。他若像张翰那样思乡,正该回来经营公司,何必退股?

也许,这是一种精神乡愁?

陈墨提供的答案,更易让我接受。 2002年晚春,陈秋离正在川西旅游,接到周子钦电话,其母与原配夫人在顾村一同病故,死于食物中毒。待他赶回,葬礼已经接近尾声。鹅湖桥头,烟波浩渺,暮光凄迷,如三十年前一样,他瘫坐地上,悲恸欲绝。诗中的姐姐终于向他走来,二人抱头痛哭。渡尽劫波,终是骨肉,两行清泪泯恩仇。

在顾村的灵堂,陈秋离见到了已经长大成人、正在鹅城大学读大四的陈石。这个一身土气的儿子,就像一块刚从鹅湖捞出的石头,硬生生把他堵在门口,对他说:奶奶临终之际,让我认你,我明白奶奶的意思,她怕我从此孤苦无依,生活艰难。我答应奶奶,只是为了让她瞑目,今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没有一分关系。说罢,一拳砸在木门之上,陈秋离忽觉心如刀绞。

这一幕,出自陈墨转述。陈墨说,当时陈秋离的脸色,比他身上的孝袍还白;还说,要不是事前他和陈春成苦苦劝阻,陈石恐怕要对陈秋离动武。

此后陈石再也没有对陈秋离说过一句话。他倔强的冷漠,让陈秋离意识到,他的生命,貌似繁华,实则贫乏;貌似拥有一切,实则充满残缺。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开始反省过往,规划余生。

晚年陈秋离的最大遗憾,正是这两个儿子都不愿承认他这个父亲。陈石对他,始终冷眼相待;他赠送的钱物,无论贵贱,皆被原封退回。陈石毕业那年,一贯清高的他不惜低眉顺眼,找到曾一同写诗却常为他鄙弃的鹅城日报社社长,以二十万的价码,帮陈石进入《鹅城日报》。然而陈石终究叛出,命运由此脱缰,奔向死亡,令他质疑当初的决定,对陈石愈发愧疚。陈墨对他,亲热背后,却是不恭,他的钱,陈墨拿起来从不手软,只是哪怕从他手里接过银行卡的刹那,陈墨依然一脸嘲讽的微笑,令他想起年轻的自己——差别在于,他嘲讽的是时代,陈墨嘲讽的却是他。

我与陈秋离的交谊,源自陈石与陈墨兄弟。所以我一直以长辈待他,他却坚持喊我“老弟”,并不许我称他“叔叔”或“老师”,理由是我辈性情中人,不必拘于礼数。因而我送他的书,只能一律题签“秋离兄”。陈余说:你们俩,一个老不正经,一个小不正经。

陈秋离第一次招我喝酒,发来信息: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我回道: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陶渊明的《停云》,是他最喜欢的古诗。他说,这一问一答,足见你我知心。我们迅速成为忘年交,就像我与陈墨一见如故,成为好兄弟一样。他酒后尝言:与老弟相见恨晚,不能招为东床快婿,痛事;能与老弟樽酒论文,指点江山,快事,痛快,痛快!我答:“岳父兄”之说,第一次是雅,第二次就俗了。他大笑。

当我走近陈秋离,才发现这个以风流潇洒著称的形象,内心是何其寂寥与苍凉。他退出商界以后,潜心读书,用时三年,通读二十四史。“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这一番沉潜,使其文风剧变,从清丽、华美,转而素朴、幽远。如果说他早年的文章如精美的琉璃,晚年的文章则如厚重的古钟。然而,陈秋离好古,却无暮气。他六十华诞那天,我请一位书法家朋友题写了两句古诗:摧折渐添双鬓雪,扶摇犹盼九霄风。

陈秋离和我在一起,好谈政治。按理说,他是过来人,备受强权摧折,而且通读国史,对时局的洞察,该如老吏断狱,一针即可见血,实则他的判断,基于对人性和未来无可救药的乐观,大都幼稚不堪。譬如他见法学院出身的官员执掌国柄,便高呼“法治的春天”;一位名流被捕,我说此番难逃牢狱之灾,他说一月后必归自由,相争不下,于是打赌……他家里珍藏的泸州老窖,就这样被我喝光了。

酒喝高了,我便数落他:你不懂政治。

他笑笑,道:你不懂人生。

陈飞龙

1942年3月9日早晨,吴玉堂前脚送走江大道和陈勿用,后脚便疾奔至鹅岭书院的院长办公室,拨通陈飞龙家的电话,说南京的善本到了,请陈老板到清风茶室一叙。

二人均无藏书癖,“善本”是任务的代称,“南京”则表示重大。南京之于他们,并不仅仅是沦陷的故都,还埋藏了陈飞龙的壮志与吴玉堂的青春。

1920年,18岁的皖南少年吴玉堂考取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数学系,因病推迟一年入学。两年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正式并入国立东南大学。再过两年,吴玉堂毕业留校担任助教。此后,国立东南大学不断更名,直到1928年才确定为国立中央大学。这一年,吴玉堂加入国民党。

1931年秋,因卷入中央大学校长更易风波,吴玉堂被迫离职,以至辞别南京。十年一觉,从此金陵成残梦。他辗转来到鹅城,受聘鹅岭书院教务长。这不完全是贬谪。吴玉堂此行,怀有秘密使命:戴笠交给他两封信,其中一封,写信人名蒋中正。他的任务之一,即与一位原名陈进宝、现名陈飞龙的商人联络,邀其从政,为党国效力。

陈进宝是康城人,祖籍却在鹅城。其父年幼之时,被族人卖到康城,给一位无力生育的茶叶商传承香火。如陈石的家族史残篇所记,商人一见此子,极是欢心,眼前这五岁孩童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举止乖巧,眼神灵动,全然不似农家子弟,遂请族中耆宿赐名“玉山”。陈石文中,则敬称“玉山公”。

陈玉山早慧,五岁便已记事。他知道自己因家贫而被卖,却不怨狠心的父母,反而愈发思念他们。偏偏茶叶商一家人对他极好,视若己出,因而他对亲生父母的思念,只能淤积心底,日久而成心结,此生无法解脱。终日郁郁的他,只活了二十三岁,好在死前给陈家留下了一颗种子。陈进宝二岁,父亲病逝;五岁,母亲欲改嫁而不得,为族中流言所迫,投水自尽。年迈的祖父抚养他至十四岁,有一天晚上,在祖宗牌位之前,向他交代了诸般后事,含笑而去,享年七十有三。这岁数,在当时,可谓喜丧。自此陈进宝孤身一人,再无牵挂。

这一年是1905年。年底,陈进宝入读徐锡麟、陶成章等为培育革命力量而创办的大通师范学堂。“击剑尽樽酒,读书贪夜灯。”大通两年,他不仅长成了轩昂男儿,而且学书学剑,文武双全。此间,徐锡麟去安徽运动革命,鉴湖女侠接任督办(校长),陈进宝受其言传身教,就此投身革命。

女侠听说了陈进宝的凄凉身世,怜其孤苦,除了传授革命思想,对其日常生活亦是关怀备至,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俨然慈母之于稚儿。她知陈进宝之父来自鹅城,便为其讲述鹅城风物。鹅湖之水,鹅岭之风,令陈进宝神往不已。有一次女侠开玩笑,说陈进宝的名字俗不可耐,加官晋爵,招财进宝,哪像一个革命者呢,建议他改名陈飞龙,取“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意,陈进宝当即应诺。

陈进宝的同时代人,为革命更名者,所在多有。如他钦佩的蔡锷,原名蔡艮寅,有感于“自立军”起义失败,唐才常等师友蒙难,遂改名“锷”,砥砺锋锷,流血救民。他还听过一种说法,称蔡锷的名和字,系其师梁启超所取,“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是勉励蔡锷在艰苦之中涵养节操。联系自身经历,他更愿意相信这个毫无来由的传说。

1907年7月中旬,女侠被捕并就义。被捕前夕,女侠本可逃亡,却选择慷慨赴死。正如谭嗣同认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女侠则认为各国革命无不从流血而成。“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诗如誓言,字字千钧。

陈进宝有意陪女侠一同赴难,为女侠喝止,令同学将其架走。随众人疏散之后,他并未返乡,而潜藏于城中,亲见女侠在轩亭口被处斩。那日女侠白衫玄裤,神色自若,临刑之时不作一声,只是默默注视围观的乡人。此刻陈进宝不再激愤,心中仿佛有莲花盛开,女侠的死亡如凤凰涅槃,这不是终结,而是开端。

法场边缘,陈进宝意识到一己之力的微弱。他回到故乡,变卖家产,与大通学堂的两位同学一道去日本学习军事。三年后,自觉有所成,堪当万人敌,回国参加杭州新军,在军中联络同道,密谋起义。

1911年11月5日凌晨,革命党举义,光复杭州。义军分作两块,一是由各地会党组成的百人敢死队,蒋志清担任总指挥,张伯岐、王金发等为队长;二是新军八十一标、八十二标官兵,陈进宝隶属后者第三营。按计划,敢死队突前,新军随后。不想战役打响,陈进宝竟越过敢死队,手持炸弹,冲锋在前,亲手抓获浙江巡抚增韫。蒋志清大呼“勇哉”,克复之后,把他带到上海,引荐给沪军都督陈其美。

掐指算来,陈进宝追随陈其美仅两月。不过这两个月,令他眼界大开。在上海和南京,他参与警卫工作,得以近距离观察那些大名鼎鼎的革命领袖。在他看来,孙中山是一个矛盾体:其身上既有理想主义的一面,也有功利主义的一面;既讲原则,也好权术。他对孙中山的人格持保留态度,不过非常佩服其口才和反应。 1911年12月25日,孙中山抵达上海。陈进宝陪同陈其美,到码头迎接。当时报纸纷传孙中山携带巨款回国,遂有记者追问具体金额。孙中山不假思索,答道:“予不名一钱也,所带回者,革命之精神耳!”这一幕令陈进宝念念不忘。后来他教训自负的陈勿用:什么叫捷才?这才叫捷才!

革命党内部,黄兴以军事见长。然而在军校毕业的陈进宝眼里,黄兴的军事才能相当平庸,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武昌起义爆发之后,黄兴去武汉指挥民军与清军作战,败笔连连,败后负气而辞职,更不足取法。黄兴最令人钦佩的地方在其德行,他是革命党中罕见的忠厚长者,当得起“刚毅木讷近仁”这句古训。陈进宝当值期间,只要遇见黄兴,这位大元帅都会主动和他寒暄,拍拍他的肩膀,问军装能否御寒。

陈进宝认为,革命党领袖之中,若论实行家,或曰干才,首推宋教仁和陈其美。相形之下,宋教仁温雅,陈其美阴鸷;宋教仁有君子之风,陈其美则属枭雄。君子与枭雄之别,不在目标,而在手段。陈其美豪迈果决,敢于任事,行事却不择手段,我行我素,不计毁誉。时值乱世,倘按君子的规矩来,只怕寸步难移,陈进宝想到这里,便能体谅陈其美。不过彼时他无法想见,他所暗自比较的宋、陈二人,竟殊途而同归:皆死于刺杀。

当时南方有一种舆论风气,号称革命军兴,风潮激荡,天下大势,尽在一击,不必与袁世凯和谈,而当挥师北进,直捣黄龙。陈进宝对此十分不以为然,斥为祸国之论。他与同志分析,对革命军而言,最大的力量在于形势,单论军力,有三大难题:一是兵多而不精;二是将广而不和,且缺乏帅才;三是军费无着。财政问题,始终困扰革命党。譬如孙中山从海外归来,舆论最关注的便是他带回多少钱。安徽都督孙毓筠派专使来南京,说军饷奇缺,要求拨给二十万元,孙中山照准,时任总统府秘书长的胡汉民,在陈进宝的护卫之下,手持批条到财政部取款,却见库中仅存十洋。革命军的三大劣势,恰恰是袁世凯的三大优势,这一对照,怎么开战?所谓“士气可用”,不啻自欺欺人之谈,殊不知士气正是一柄双刃剑,伤人伤己,只在毫厘之间。

1912年1月14日,陈其美派蒋志清和王竹卿刺杀陶成章于上海广慈医院。此事极为机密,待陈进宝知情,为时已晚。他跑到陈其美的办公室,面斥这位都督大人,并撕破军装,以示决裂。这不仅因为他与陶成章有旧,陶是他的师辈,更如他斥责陈其美的那样:革命未成,大敌当前,同道内讧,相煎何急?

上海滩沦为伤心之地,陈进宝一刻都不愿滞留,遂买了一张通往鹅城的船票。鹅城是他青春期最后的念想,他欲做一了断,从此彻底成人。

再回上海,则在四年后。 1916年5月18日,陈其美被刺于上海法租界,临终长叹:“惜乎讨贼未成,身死小人之手,此为憾事!”已经是三家茶叶店老板的陈进宝,在鹅城读报,知悉噩耗,连夜乘船赶往沪上,找到蒋志清的寓所——陈其美死后,暴尸街头,正是蒋志清挺身而出,为其收尸,并设灵堂于家中。故人相见,无暇欢欣,灵堂内外,阴云密布,陈进宝拜祭旧主之后,与蒋志清匆匆叙了两句话,便被他使眼色劝离。返回鹅城的船上,陈飞龙一再感慨:蒋志清真是义士!蒋志清真是义士!江湖忽晴忽雨,窗外怒涛翻飞,他心中万马奔腾。十年生死两茫茫,这些故交,不是死于极刑,就是死于暗杀,竟无一善终。当年诸人,如今唯有他和蒋志清苟活于世。

1912年初的一个冬日,陈进宝抵达鹅城,原意只是“到此一游”。在城区闲逛了两天,他登上西郊的鹅岭山巅,于彻骨寒风之中,独坐半日,感今思昔。直至暮色苍茫,远方的鹅城从繁华转而萧条,山腰的天灵寺钟声与炊烟一道升起,他若有所悟,心间豁然开朗。

陈进宝就此留在了鹅城,同时正式更名陈飞龙。

陈飞龙行伍出身,杀伐果断,一旦决意居留,便开始筹谋生计。恰巧客栈一侧有一家茶叶店挂牌转让。他看到广告,不由大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正不知去往何方,祖籍挽留了他;他正为生计愁肠百结,祖业摆在了面前。说起来,他懂行的生意,除了军火,就是茶叶。于是他向苍天拜了三拜,倾尽积蓄,盘下了这两间茶叶店。

此后两年,陈飞龙的茶叶店生意都不好不坏,利润除了交房租,仅能糊口。两年来他添置的唯一家当,便是一副永昌云子。平日生意清淡,他便摊开棋盘,独自打谱。黑白子偶尔撞在一处,传入他耳中的却是铁马金戈之音。

有一老者从门口路过,向店里瞥了一眼,忽然驻足,缓缓踱进来。其人身材魁伟,走进逼仄的茶叶店,阴影便遮住了大半块棋盘。陈飞龙抬头笑了笑,继续落子。老者默观半晌,道:棋力不俗。随后叹了口气:可惜这副棋是赝品。

陈飞龙笑答:您看我像买得起正品的人么?

老者也笑。他趁陈飞龙起身给他搬凳子的间隙,打量这个年轻人,见他身量不高,却英气勃勃;衣衫虽旧,却不显寒酸,随口吟道:

钓鱼船上听吹笛,煨芋炉头看下棋。

时值初冬,陈飞龙在店里架了一只小火炉,聊以取暖,同时烤芋艿当午饭。炉火黯淡,芋艿如鸡蛋,小到令人心疼。

老人自报家门,姓俞,名九渊,让陈飞龙管他叫老俞。陈飞龙连道不敢不敢。他来鹅城不足两年,交游有限,却也听过俞九渊的大名。此人名列鹅城二贤,世家子弟,少负才名,中过进士,做过县官,后来入张之洞幕府。辛亥年鹅城光复,他是领袖之一,功成身退,高卧东山,清风峻节,举世钦敬。令陈飞龙诧异的是,他本以为俞九渊该是一个斯文儒者,不想形貌如此威猛,双目如电,紫髯绕胸,浑似风尘三侠之首的虬髯客。

俞九渊的到来,如一道苍劲的闪电,照亮了陈飞龙灰暗的生活。二人结识之后,常在茶叶店下棋,反正这不耽误生意。陈飞龙十七岁学棋,师傅是他在日本军校的同窗好友秋原平太郎。毕业之时,他的棋力已经超越秋原,甚至横扫军校无敌手。然而在俞九渊面前,他感觉手中的棋子比沙袋还要沉重,自己变回了那个刚刚入门的少年。后来他才知道,俞九渊的围棋段数,已经是国手级别。

虽然技不如人,陈飞龙却不气馁,每局都坚持到底,从不推枰认负。周旋一月,俞九渊让子,便不敢超过三个,否则即便取胜,却也辛苦异常。弈后闲谈,他逐渐了解这个茶叶店老板的身世,起初惊奇,转而欣赏。那年春节前夕,他亲自下帖,盛情邀请陈飞龙去他府上吃年夜饭。

俞九渊发妻早逝,两子皆已成家,在京沪独立门户,随他回鹅城的除了两个侍妾,唯余幼女俞婉莹。他为人通达,不拘礼法,而且喜欢热闹,见陈飞龙来了,忙叫丫鬟请出如夫人和小姐,共处一桌。

后来俞婉莹问陈飞龙,对她第一印象如何。陈飞龙答:林黛玉。俞婉莹便拿眉笔往他身上乱涂。不过,那年除夕,当俞婉莹被两个丫鬟从后堂搀出,那弱不胜衣的模样,陈飞龙竟不敢看第二眼。他纳闷了好一阵:俞先生这等猛人,怎么生出如此娇弱的女儿?随之哑然失笑:难不成俞先生要生出一个武则天来?

饭桌之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陈飞龙与俞婉莹的目光碰到一起,旋即分开。陈飞龙赶紧低头喝酒。如夫人周氏出身风尘,性情奔放,善于逢场作戏,于是重重咳了一声。两个年轻人大窘,陈飞龙喝酒上脸,便于遮掩;俞婉莹玉面羞红,粉颈低垂,不过陈飞龙觉得这样的俞小姐才好看,连鼻翼边上的雀斑都生动起来,此前未免素净了些。

那夜一过,陈飞龙二十三岁;俞婉莹二十岁,搁在当时,已经是老姑娘。

1914年春,俞九渊携全家到鹅湖踏青,叫上了陈飞龙。兴尽而返的当晚,俞九渊邀陈飞龙在书房品茗,正式提亲。他并不隐晦女儿的病史。俞婉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是一种胎里病,已经折磨她二十年。中医西医看过无数,皆束手无策,除了静养,别无他法。曾有医生委婉提醒,俞婉莹不宜婚嫁,一旦嫁人,切忌生育。城隍庙的谢瞎子则断言,俞婉莹寿止于三十。

俞九渊感叹:老夫年近六十,早已看淡生死,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唯一牵挂,便是此女。与阁下交往日久,方知古人言“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为何意,今欲将小女托付于阁下,只恐小女体弱,不能为陈家传承香火,反成累赘……

陈飞龙静静听完,肃然道:两情相悦,岂在传宗接代!

俞九渊大喜,起身长笑:贤契此语,可入《世说》。他本来想说“贤婿”,话到嘴边,才觉得有点得意忘形。

父亲的问题解决了,女儿的问题接踵而至。俞九渊令周氏去后院知会俞婉莹一声,一同欢喜,不想周氏姗姗归来,带回一句话:小姐说了,要考陈君一题,若是答不上来,这门亲事,就得斟酌一下。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陈飞龙只能硬起头皮,道:请俞小姐出题。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周氏再次回转,手执一纸,墨迹未干。她对陈飞龙说:小姐请陈君回答,这首词的作者是谁。

陈飞龙瞬间头大如斗。他虽号称文武全才,却是相比同侪而言,行伍当中,能读两卷兵书,能写两笔文章,便可以儒将自期。俞九渊一代贤者,号称“倚马千言”,俞婉莹为其所教,素有才女之名,如果故意找一首生僻的诗词,他如何答得上来呢?

俞九渊端坐品茶,笑而不语。他深知女儿的性情和心思,对眼前这个英姿焕发、襟怀磊落的青年,女儿十分中意,并不因其落魄市井而有丝毫看轻,所以此举绝非刁难,倘如他所料,这一题考的不是知识,而是智力。与陈飞龙对弈百局,他对此人的临场反应极具信心。

半纸清秀的小楷,是一首《菩萨蛮》:

霜天不管青山瘦,轻云浅拂修眉皱。烟树隔潇湘,隔帆吹异香。影残春恨小,淡墨敧斜倒。无处著消愁,笛寒人倚楼。

陈飞龙默读两遍,脑中灵光一现,福至心灵。他竭力掩饰心底的欢悦,俯身写下答案:俞女史。

亲事遂成。

结婚之后,喜气充盈。俞婉莹的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她本是瘦削的瓜子脸,不出一年,变成了圆脸。陈飞龙赞她福相,并一再感慨自己祖坟冒出了青烟,才捡到俞婉莹这样的宝贝,妻子不仅才貌双全,而且通情达理,事事为他着想。譬如除了丰厚的嫁妆,俞九渊还准备了一大笔钱,赠与陈飞龙做生意,却为俞婉莹提前谢绝,她宁可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供陈飞龙投资。

陈飞龙从俞家得来的最大财富,则是知识。他从俞婉莹学文辞,从俞九渊学经史,与两位老师朝夕相处,自此学力日进。眼界一开,做生意便容易多了。

俞九渊与文廷式是老朋友,文廷式说过:“黄山谷尝取兵家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二语,以为有如此劲悍,而后可以读书。 ”“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是孙武子的话,黄庭坚之言出自《与王子予书》:“古人有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弃书策而游息,书味犹在胸中,久之乃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尽心于一两书,其余如破竹节,皆迎刃而解也。”因陈飞龙熟读兵书,俞九渊指点读书之法,遂以老友之言为例。陈飞龙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不仅以兵法读书,还以兵法经商,捷报频传,斩获无算。到儿子陈勿用出生那年,他已经占据了鹅城茶叶市场的三成份额,仅次于周家,周家掌门周远山纵然接连三次打退陈飞龙的挑战,却也感到霸主地位岌岌可危。

陈勿用生于1924年。1922年底,俞九渊去世。死亡猝然降临,毫无征兆。俞九渊身强体壮,百病不侵,食量惊人,每餐无酒不欢,无肉不欢。那一晚他由另一位如夫人庞氏侍寝,庞氏半夜起来方便,不慎碰到了俞九渊的脸,触手一阵冰凉,再探鼻孔,生息全无。

俞九渊死后,两个儿子回鹅城奔丧。长子在北京做官,接人待物,宅心仁厚,在其主持之下,将俞九渊遗留的家产分作三份,最大一份留给了小妹俞婉莹。次子在上海洋行做事,不免有些市侩气,尽管他与俞婉莹感情甚笃,酒后还是发起了牢骚:一是妹夫陈飞龙出身卑贱,不配俞家显赫的门第;二是他们两个人并无后代,要那么多家产作甚。这番醉话引起的风波,虽以二哥酒醒道歉收场,却像刺一样,挑起了在俞婉莹心底潜伏已久的阴影。

遵照医嘱,这些年来,俞婉莹一直不敢生育。对此陈飞龙毫不介怀,她却常感愧疚。曾与父亲商议,给陈飞龙纳妾,俞九渊自然赞同,他自己前后共娶了四房姨太太,堪为模范,而且他早作如是想,只是顾及女儿的颜面,不好意思去提。然而,当俞婉莹将此事说与陈飞龙听,陈飞龙勃然大怒,当即拂袖而去。她犹不死心,问陪嫁过来的两个丫鬟,是否愿意给姑爷做妾,丫鬟皆言:但凭小姐做主。不过俞婉莹知道,以陈飞龙的脾气,此事压根不必开口,于是她使出巧计,在陈飞龙的酒里下春药,待药效发作,便令丫鬟侍寝。不想陈飞龙在军中练就了超强的自制力,察觉药力之后,竟不上床,径直奔向花园的池塘,跳入水中。时值深秋,导致他大病一场。从此俞氏父女再也不提纳妾之事。

被二哥的牢骚触动了心结,俞婉莹决定,要为陈飞龙生一个孩子,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结发十年,在爱情的滋养之下,她的体质已经与常人无异。为了说服陈飞龙,她遍请医生诊脉,结果十分乐观,只有华美医院的西医顾思远表示忧虑,认为俞婉莹的心脏病如潜伏的猛兽,病根未除,不宜生产。

1923年夏天,俞婉莹怀孕。1924年春节后不久,大腹便便的俞婉莹在花园散步,被花枝挂住了衣袖,用力一挣,忽觉心悸,回到房中,浑身颤抖,送往华美医院的途中,已经陷入昏迷。

顾思远亲自主刀。他从手术室出来,满头汗水,冲同样满头汗水的陈飞龙摇了摇头,黯然道:抱歉,只能保一个。

陈飞龙颓然坐地。从手术室传来婴儿的啼哭微不可闻,却如早春的雷霆,劈开了他的心脏。

此前一刻,俞婉莹难产而死,时年三十。

悲伤之余,陈飞龙给新生儿取名陈潜,字勿用。

俞婉莹小名浅儿。

陈飞龙用木板和钉子把他和俞婉莹的卧室房门牢牢封死。1924年2月以后,阳光再也没有照进这个盛满了回忆的房间。

养育儿子,非但不能消解反而愈发加剧陈飞龙对妻子的思念,于是他把更多精力投到生意上来,一改往日“扎硬寨,打死仗”(曾国藩的兵法)的稳健,在茶叶市场频频出击,一着狠似一着,逼得老对手周远山手忙脚乱,疲于奔命,后来竟遣人探视陈飞龙,看看他是不是疯了。使者回报:陈飞龙左手围棋,右手黄酒,一语不发,一脸木然。

周远山想,这厮不是疯了,而是痴了。

就是这个在抑郁与疯狂边缘挣扎的陈飞龙,这个被周远山斥为“亡命徒”的陈飞龙,短短数年时间,把生意从茶叶扩展到粮食、运输,还办起了钱庄。他在鹅城商界的实力,隐然与周远山分庭抗礼,从态势上讲,甚至更胜一筹。所以在1932年底,吴玉堂来到鹅城,凭借国民党大佬的介绍信,左右斡旋,劝两家和解,周远山喜不自胜,姿态更为主动,表面上看,他是给大佬和吴玉堂面子,实则他心里明白,这是基于对陈飞龙的恐惧,再斗下去,他怕会一败涂地。

吴玉堂拿了两封信,还有一封给陈飞龙。待陈飞龙展信,劈头读到“进宝我兄”的字样,不禁凄然泪下。

信中谈及杭州光复之役、陈其美之死……有感于历历往事,当吴玉堂提出,请他与周远山言和,一统鹅城商界,为党国安内攘外筹备军费,他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再请他接受信中的邀请,加入国民党,到南京觐见领袖,他则以妻子早死、儿子尚幼为由,断然拒绝。吴玉堂不敢强求,便如戴笠所嘱,以客卿待陈飞龙。此后十年,二人屡有合作,相处甚欢。单单陈飞龙捐献的军费,即不下百万,而且他不肯居功,不愿扬名,谢绝了党国的公开嘉奖,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上报祖国,下酬故交,尽国民与朋友的本分而已。

然而大敌当前,国家贫弱,陈飞龙日渐消沉。一腔郁愤,无处化解,唯有借酒消愁。抗战全面爆发之后,他找吴玉堂喝酒的次数逐渐增多。吴玉堂固然博学,论及军事,不过纸上谈兵,在行家面前,只能藏拙,于是酒局沦为陈飞龙的一言堂。说到“以空间换时间”的抗战策略,陈飞龙深以为然,还补充了一句:以勇气换耐心。他道:蒋公以刚毅著称,坚忍一心,庄敬自强,足可抗战到底,只是这一策略,如何说服民众,这是一个问题;民众的耐心不比蒋公,能坚持多久,也是一个问题……问题一多,变数就大了。说到底,他并不看好这场战争的结局。然而,悲观归悲观,他告诉吴玉堂:苟利国家,生死以之,纵使杀身成仁,必与倭贼周旋到底!

吴玉堂唯唯。

1941年,鹅城沦陷。陈飞龙本欲追随周远山,远赴西南,为吴玉堂劝止。理由是鹅城大好基业,怎能忍心丢弃,听说周远山在万县办厂,诸事不顺,还不如留守故地,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犹有可为。陈飞龙被说服了,却担忧这一番苦心,不为外人谅解。吴玉堂大笑:我辈行事,但问本心,何惧人言?

吴玉堂劝陈飞龙留下,原因还有一个:日军在鹅城的负责人之一秋原平三郎,是陈飞龙的故人。当年陈飞龙到日本学军事,与同学秋原平太郎交好,曾去他广岛的家中做客,见过不足十岁的三郎一面。三郎少年所学,皆由太郎传授,故对长兄亦步亦趋,见长兄推举当时还叫陈进宝的陈飞龙,便牢牢记住了这个支那人。1941年,他到鹅城,首先敲响了陈飞龙家的门。

陈飞龙依旧住在俞九渊的府第,连俞府的牌匾都一如其故。他把秋原平三郎让进客厅,好生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中年人,比他的老同学略高,相貌却酷似,一样的浓眉深目,双颊消瘦。他想起十六岁赴日求学,独在异乡,备受秋原平太郎照拂,可叹老友英年早逝,幽明永隔,今与其弟对坐,两人的祖国正在交战……抚今思昔,不由神伤。

秋原平三郎看在眼里,暗暗点头。长兄曾告诉他,陈君性情中人,重然诺而轻生死,可谋大事。今日一见,他愈发钦佩长兄的知人之明。由此深化了一个念头:务必要引陈飞龙为己用。

此番只是叙旧。三天后,他携重礼,再登俞府,请陈飞龙出山,鹅城财政、工商、粮食三局局长,任选其一,陈飞龙不假辞色,直接拒绝。他不甘罢休,自此每隔数日,便来俞府敦请。陈飞龙烦透了,加上外间物议汹汹,疑其与日人勾结,后来干脆闭门不纳,宁可得罪秋原。

秋原曾提议,陈君若不愿在鹅城为官,可去康城就任。陈飞龙引古人之言,冷然答道:吾乡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秋原不仅不生气,反而抚掌赞叹。陈飞龙对他愈是倨傲、冷淡,他愈是佩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豪杰之士,他身边的那些支那人,卑躬屈膝,胁肩谄笑,只能以猪狗视之。

秋原这般敬重陈飞龙,只是特例。对待鹅城百姓,他心狠手辣,血债累累,以致才到鹅城三月,便激起了吴玉堂的杀心。1941年秋,吴玉堂精心策划了一场针对秋原的刺杀行动,代号“猎鹰”,可惜误中副车,秋原毫发无损,反而赔上了三名国民党骨干。这一下打草惊蛇,秋原从此深居简出,出门至少有两队宪兵护卫,吴玉堂再难找到下手的机会。

所以当吴玉堂听说了江大道、陈勿用、周渝的行刺计划,心中暗喜:引蛇出洞的机会来了!在清风茶室坐定,他向陈飞龙坦言,欲以此三人为饵,并请陈飞龙作钩,把秋原诱出宪兵司令部,一举格杀。

吴玉堂工于心计,谋略深远,善于布局,到鹅城十年,他已经把棋子布满四面八方,上至日军机关,下至南门窑子,都潜伏了他的暗线。这一回,他谋划的是连环计:第一步,派人告密,主动把江大道等送进秋原的罗网。以秋原的多疑,自然不会相信行刺计划出自这三个毛头小子之手,幕后必有主谋,在未获主谋之前,江大道三人估计会受一番皮肉之苦,不过性命无忧。陈飞龙点头道:不吃苦头,不能成器。

第二步,这三人被捕之时,陈飞龙不能在鹅城。吴玉堂建议:陈飞龙提前两天出城巡视茶山,以示与此事无关;被捕之后,书院会派人到陈家通知,陈家的仆役则会出城寻找陈飞龙,请他回来营救少爷,这一切都不必隐瞒日本人,甚至有意让秋原知情;陈飞龙赶回鹅城的时间,最好控制在下午四点到五点;他将直奔宪兵司令部,找秋原交涉,保儿子出狱;秋原不会轻易放人,而当借此机会,与陈飞龙谈条件,请他出山为日本人做事;陈飞龙救子心切,则以无可奈何的姿态,答应秋原的要挟,然后请他到松鹤楼喝酒,一为赔罪,二表感谢。

陈飞龙问:为什么要去松鹤楼?话一出口,他便猜到了答案。

吴玉堂呵呵而笑:杀手小武,系松鹤楼的伙计,已经潜伏三年,绝无破绽,此人擅使飞刀,百发百中。他叮嘱陈飞龙,务必点一道烤全羊,这是松鹤楼的招牌菜,此菜一上,便是动手信号。

见陈飞龙陷入沉思,吴玉堂道:小武的飞刀,将会留一把在陈老板身上,当然不会伤及要害,这一刀,足以使陈老板在日本人面前洗清嫌疑。

陈飞龙笑道:如果年轻三十岁,小武的飞刀,未必能留在老夫身上!

吴玉堂心头凛然,旋即起身,向陈飞龙深深一揖。

这个计划近乎天衣无缝。吴玉堂不愧神算子,翌日事态的进展,皆落入他的预算,而且他还是低估了秋原对陈飞龙的渴慕程度。当陈飞龙一脸苦涩,同意为日本人效劳,出任鹅城工商局长,并重组鹅城商会,秋原大喜过望,抓住陈飞龙的手,大叫今晚不醉不归,于是松鹤楼的晚宴,竟成了秋原做东。

当然,秋原不愧老牌特务,虽然兴奋,但还是留了一手。他表示,陈勿用等行刺一事,可以既往不咎,不过陈勿用暂时不能出狱,得受拘捕十天,军有军法,他不敢徇私。同时他向陈飞龙保证:令公子在我这里,就像在家一样,若有慢待,唯我是问。话已至此,陈飞龙只能一再致谢。

变故出在了最后关头。松鹤楼上,两人足喝了一个时辰,十斤装的女儿红即将见底。陈飞龙为了麻痹秋原,遂与他大谈日本文化和风物,甚至唱起了日本军校的军歌,秋原时而笑逐颜开,时而泪如泉涌。待烤全羊端上来,陈飞龙判断,秋原已喝到七成醉。

然而那个年轻的伙计把烤全羊搁在桌上,转身即走,绷直了脊背的陈飞龙满头雾水。秋原丝毫不觉有异,伸手掰了只香气四溢的羊腿,递给正在吟咏松尾芭蕉俳句“昔日雄关今不见,秋风掠过竹桑田”的客人。三杯酒下肚,烤全羊便消失了一半。眼见良机将逝,陈飞龙决定自己动手。他抓过盘中的剔骨刀,作势要挑羊排,忽然手腕一扭,倒刺秋原的心脏。

秋原已经半醉,根本不及反应。可惜陈飞龙终究年过知命,不复当年之勇,这些年忙于商务,武术生疏了许多。这一刀凌厉犹在,准头稍偏,扎在了秋原左胸,入肉两寸,终难致命。

不待一脸愕然的秋原发出第二声惨叫,陈飞龙果断弃刀,抓起早已搁在桌边的黄酒坛,照秋原的脑袋砸去,这下砸个正着,瓷片与酒水纷飞,秋原满头鲜血,缓缓瘫倒在地上。

陈飞龙正要弯腰再补一刀,在外站岗的宪兵破门而入,枪声大作。

……

1946年底,陈勿用与周渝重逢于鹅城,谈及陈飞龙之死。陈勿用认为,父亲被吴玉堂这狗贼算计了,前天他特地去松鹤楼打听,这二十年来,店里都没有一个叫小武的伙计,就是说,吴玉堂并未安排杀手行刺秋原,而是逼陈飞龙出手。周渝不解:吴师怎么算准了叔父会出手?陈勿用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叫他吴师,随之惨笑:父亲毕竟不是外公那样的通人,他重视名节更甚于性命,既然答应为日本人效力,当夜一过,秋原必定大肆宣扬,令全城皆知,把父亲绑定于日本人的贼船之上,这么一来,汉奸的帽子岂不坐实了?父亲刺杀秋原,与吴狗贼无关,而是以死明志,唯有一死,世人才会相信,他与日本人只是虚与委蛇,而且这一死,他的口头承诺,日本人再无用处。

陈勿用却不知,陈飞龙之死,还有一个插曲。

话说那天下午,陈飞龙从茶山赶回,距离鹅城东门还有一公里,被一个戴墨镜、拄手杖的人拦住了汽车。他摇下车窗一看,原来是算命先生谢瞎子。

陈飞龙跳下车,拱手问:谢先生何事?

谢瞎子答:想与陈老板手谈一局。

陈飞龙道:我有要事,亟欲回城,改日再与先生切磋。

谢瞎子举起手杖,指了指远方的鹅城:黑云压城城欲摧。转身指了指陈飞龙的来路:海阔天高任尔飞。

陈飞龙凝眉不语。

谢瞎子一叹:痴儿竟尚未悟。遂让开道路。

陈飞龙赶紧上车,吩咐司机往前开,心里却开始忐忑。谢瞎子是鹅城一怪,争议极大,有人斥之为骗子,有人誉之为半仙。陈飞龙不信占卦卜算,不过,一来俞九渊对谢瞎子甚是推崇,呼之为“奇儿”,二来谢瞎子竟算中了俞婉莹的寿命,令他悚然而惊。今天谢瞎子这番话,分明暗示鹅城将是死地,他不该进城。

进城之路并不颠簸,陈飞龙却如坐过山车一般。他默默复盘吴玉堂的计划,觉得并无明显漏洞,然而谢瞎子带来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凝成了一层阴霾,笼罩在车窗之上,使他的前程一片混沌。好在他是果决之人,眼见思量无果,索性横下心来。决断之际,汽车开到了拗花巷口,他抬头一瞥,俞九渊题写的“正谊国术馆”五个金色大字有如天风海雨扑入了眼帘。

“无我心……不动心……”馆主朱正谊正向徒弟说拳,见陈飞龙闯进来,赶忙抱拳寒暄,吩咐徒弟奉茶。陈飞龙一摆手,要来纸笔,草书一封,拜托朱正谊转交给陈勿用或吴玉堂。朱正谊认识他近三十年,从未见过这般仓皇的情状,不过只皱了皱眉,却不多问,拱手道:陈老板放心。

陈勿用读到父亲的这封信札,则在五年之后。陈飞龙成仁当晚,他获救出狱,独自远行西北,投奔顾思远大夫。早在1937年,顾思远与周远山先后离开鹅城,一个去西安,一个去万县。

1946年底,陈勿用与顾思远之女顾英一道返回家乡。他去找吴玉堂讨说法,吴玉堂令人把这封代为保管了五年的书信交给他。信上的意思十分明白:陈飞龙写信之时,便准备慷慨赴死。

可惜此信未能流传下来。 1957年,陈勿用将家藏的手稿、书信统统付之一炬,不留寸纸。除了他和吴玉堂,只有顾英看过,可惜她的记性,不比丈夫和儿子,等到老年,便只记得最后两句话:

吾少受鉴湖女侠之教,死生一视于义,为国捐躯,得其所哉。死生契阔,吾儿无须伤怀,当继余志,杀贼报国!

信末还有“又及”,令陈勿用将他与俞婉莹合葬于鹅岭俞家墓园。可悲的是,陈飞龙的遗愿,终未达成。松鹤楼上,他欲与秋原同归于尽,不想秋原命大,昏迷数日,竟被抢救过来。那一刀刺中胃部,只是轻伤;那一酒坛倒是实在,砸裂了两块颅骨,导致右耳失聪。秋原机敏的头脑,就此短路,被迫退出特务工作,五年后,被中华民国国防部上海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趁秋原重伤、鹅城纷乱的间隙,吴玉堂与潜伏在日军监狱的看守里应外合,救出陈勿用和周渝,并在乱中抢回了陈飞龙的尸体,匆匆葬于青林湖西侧,不敢立碑,仅以草木标记。陈勿用回鹅城之后,吴玉堂托周渝转告陈飞龙之坟的大致方位和标志,然而陈勿用却遍寻无着。

1943年,青林湖决堤,湖水泛滥,方圆五里皆被淹没。待湖水退去,四周面目全非。

陈秋离曾在一篇谈死亡的文中感叹:陈飞龙作为儿子,不知父亲生于何处;陈勿用作为儿子,不知父亲埋在何处;他作为儿子,不知父亲魂归何处。他还说过一段往事: 1980年代,他去南京参加诗会,与会的一位北方诗人自诩擅长玄术,跟他讲,你家祖坟埋在了风水宝地,所以才能出你这样的俊杰。他听罢,纵声狂笑,直至笑出眼泪。 

鹅城二贤

陈飞龙一直引以为憾的是,他来鹅城的第二十个年头,才见到白衣先生周义山。

1932年秋,鹅岭书院开学,陈飞龙送陈勿用入学,同时捐兴学金五千元,被书院邀至第一排就座。他的左首,是年初握手言和、结为通家之好的周远山;躯干丰硕、状貌伟岸的周远山左首,则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者,一袭青衫,面色黧黑,双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最引人注目的是脑后那根斑白的辫子,稀疏而一丝不苟。

时任鹅岭书院教务长的吴玉堂为陈飞龙引见,原来眼前这位形容奇异的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白衣先生周义山。陈飞龙赶忙过去见礼,他的岳父俞九渊与周义山齐名,论起来,他是后辈,于是执礼愈恭。周义山听吴玉堂介绍了好一番,听到俞九渊的名字,才抬了抬眼皮,冲陈飞龙点了点头,口中并无一语。

周远山见状,起身把陈飞龙拉回座位,与他高声议论国事。周义山忽然开口:大老板亦知忧国乎?

周远山不理他,继续与陈飞龙攀谈。他问:李后主的诗词,贤弟最喜欢哪一句?

陈飞龙知其有所指,却也只能照实回答: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此句依稀有王者气。顿了一顿,问道:哥哥最喜欢哪一句?

周远山道: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言罢大笑。

周义山一拍椅背,拂袖而去。

这是陈飞龙第一次见周义山,虽不足半个时辰,却印证了此前所听来的种种传言:白衣先生果然是一位异人,或者说怪物。他在心底暗自比较:鹅城二贤,俞九渊与周义山,一个魁伟,一个瘦弱;一个通达,一个迂腐;一个漫游天下,一个困学书斋;一个领导了鹅城光复,一个为清朝守节至今。不知情者,焉能想到他们师出同门呢?

俞九渊和周义山都是大儒谢万里先生的弟子。谢万里被鹅城人尊称“谢夫子”,遍注五经,最擅三礼,学成之后,不愿出仕,把鹅岭一座废弃的破庙,改建为三间西山草堂,一面著书,一面授徒,经营十余年,始成气候。鹅城少年子弟,皆以入谢夫子门下为荣。

谢万里为人古板而严厉,择徒甚苛,招生亲力亲为,除了笔试,还得面试,须回答三道难题,经其颔首,才可入门。俞九渊出自鹅城望族,天资卓绝,不仅答出了谢万里三题,还与之辩难一番,被谢万里称许“天材英博,亮拔不群”,入学之后,最受青目。

周义山比俞九渊小七岁,十五岁才入西山草堂,其时俞九渊已经考中举人,负笈北上游学去了,学堂仅存他的传说。周义山家贫,父母在白衣巷开豆腐店为生,无钱供他读书,他只能自力更生,花了五年时间,攒足学费,投考西山草堂。笔试非常顺利,面试之时,谢万里见他破衣烂衫,青衫的袖口洗成了灰白色,头发枯黄,目光呆滞,心下遂有三分不喜,故意出难题考他,他却对答如流,令他与堂上诸生辩难,正如《鹅城志》所记:周义山“雄辩滔滔,诸生敛衽,莫当其锋”。谢万里抚掌称奇,允其入门。于是周义山一边读书,一边为草堂和谢家做仆役,以补日用。十五年后出师,回白衣巷老宅开馆。辞别之际,谢万里效马融,喟然叹曰:周生今去,吾道东矣!

谢万里的学生数以百计,经其品题,前有俞九渊,后有周义山,以此二人最佳。俞九渊才思敏捷,做起文章,号称“一挥千纸,龙蛇犹湿”,故被誉为“倚马千言”。周义山入门虽晚,然而谢万里那一句“吾道东矣”,暗示此子才是他的衣钵传人,看来师弟的学问犹胜师兄一筹,故被誉为“独步江南”。二人年轻的时候,合称“鹅城二杰”,等到晚年,功成名就,德高望重,遂改作“鹅城二贤”。

师兄弟二人虽然齐名,却非同路人。俞九渊考运昌隆,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一路顺风顺水,不到三十岁便出任南粤一地父母官,少年得志,自视甚高,行事不免操切,得罪了当地的巨室,被告到省里。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爱才心切,出面保他,官司不了了之。他感念张之洞的恩德,于是弃官而入其幕府,凡二十年。

张之洞发现,俞九渊不仅富于文才,更兼干才,而且眼界开阔,善于学习,便令他出洋考察两年,回国之后,帮办洋务。后来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在湖北办铁厂、兵工厂、织布局等,俞九渊皆有参与,功业卓然,同时大发横财。

1907年,张之洞被召入京,授军机大臣。同时赴任的还有袁世凯。俞九渊审时度势,不欲相随。他向张之洞坦言,清廷大势已去,事不可为,不如留在地方,伺机待变,实在留不了,那也得把后手备好,听说袁慰亭准备将直隶总督的宝座留给杨莲府,这实在是高明之举,进退无忧。张之洞则有他的盘算与苦衷,如其所言,这一年他已经七十岁,落日余晖,能照几人?这次进京,不为力挽狂澜,但求有始有终。俞九渊闻之潸然。张之洞要做清廷的孤臣孽子,他却不愿奉陪,为这个衰颓的朝廷殉葬,于是向府主辞别,携幼女回故乡养老。

俞九渊名满鹅城,谤亦随之。他为人不拘小节,处事不循常理,譬如官途不走,却入幕府,在鹅城士绅看来,这不白白浪费了于千军万马之中拼杀而来的功名么(实则俞九渊取功名,直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遂将他作为反面典型,教育后辈子弟。他办洋务,并把洋务引进鹅城,如鹅城第一家照相馆,他是股东之一;鹅城第一条铁路,他曾参与筹划。这些事由,最为师门所不容。谢万里死前,特地给俞九渊写信,劝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并附上一本亲手点校的《大学》,令这位误入歧途的得意门生正心诚意。

周义山继承了谢万里的衣钵,这衣钵里面,不只学问,还有性情。谢万里古板以至迂腐,周义山有过之而无不及;谢万里不喜俞九渊办洋务,周义山更是深恶痛绝,他在白衣巷的家中没有一件洋货,弟子在他面前但凡使用从西洋舶来的新词,必遭他厉声呵斥。

周义山出师之后,回到白衣巷,把豆腐店改为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在谢万里等师友的誉扬之下,名噪一时,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不比其师,他择徒不设门槛,有教无类,故而门庭若市。不出数年,周义山青出于蓝,后来居上,浸浸然有超越谢万里之势。鹅城人为表敬意,便称他“白衣先生”。

除了取自白衣巷,白衣先生还有一义。在古代,白衣是平民的服色,故以白衣指平民。柳永那首著名的《鹤冲天》,有“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之句,牢骚之外,不无潇洒。周义山虽考中举人,却与其师谢万里一样,无意仕途,终身未涉官场一步。白衣先生之名,正暗喻其清操。由此恰可见世俗的褒贬并无定理可言:谢万里、周义山不愿为官,备受赞许;俞九渊不愿为官,反遭非议。

1902年,谢万里病逝,西山草堂面临解体之虞。门生商量,请周义山回来主持。师恩深重,周义山不敢推辞,匆匆关闭白衣巷的学馆,重返鹅岭。为了安置追随他而来的百余弟子,草堂不得不大肆扩建,从此蔚为壮观。竣工之后,有人提议把西山草堂改名万里书院,以纪念谢夫子。周义山力持不允,他道:吾师一生,淡泊明志,声名非其所念,最后定为“鹅岭西山书院”。鹅城人嫌啰唆,直呼鹅岭书院。周义山担任山长,直至死亡。

俞九渊回到鹅城,安顿之后,便登鹅岭,给父母和谢万里扫墓。下山途中,路过鹅岭书院,魂牵梦绕的青堂瓦舍而今尽作雕栏玉砌、层台累榭,规模胜昔十倍,气象为之一新。俞九渊徜徉其间,感慨万千。

周义山听说师兄来了,顿时陷入两难,他的本意,自然避而不见,然而这么做未免太失礼。白衣先生急中生智,吩咐弟子请客人到书房叙话。待其走近,他在房内开始朗声念书:“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俞九渊听罢,大笑道:“受教!受教!”冲房门拱了拱手,飘然而去,面上并无一丝不豫。世人由此论定二贤之高下。

俞九渊生性旷达,不以周义山的讽刺为意,换作他人,难免耿耿于怀。周义山与周远山同宗、同辈,不过前者是败落的旁支,后者则为嫡传。待周义山成名,有人劝他认祖归宗,他坚决不从,理由是他的祖上本为诗书世家,现在的周家沦于商贾之流,士农工商四民者,他是士,周家是商,岂能以高贵而屈下贱?这话传到周远山耳中,恨得牙痒痒,怒斥腐儒误国,更甚奸臣。二人由是不睦。

转眼便到辛亥年。武昌首义,四方响应。鹅城的革命党人与开明士绅闻风而动,成立保安会,筹备光复事宜。不想事到临头,却分作两派,一派主张立即光复;一派建议观望,待上海、杭州确定光复,再来举事,更为稳妥。后一派中,却也不乏党人,他们的保守,美其名曰“纪律”。两派争执数日,僵持不决。

11月5日,保安会举行第一次正式会议。俞九渊受邀出席。座中百人,论资历,论名望,论见闻,他都是首屈一指,故被请到最尊贵的位置。会议一如既往,双方口沸目赤,各执一词,迟迟无果。请俞九渊发言,他冲力主暂缓光复的一派冷笑道:尔等貌似老成持重,实则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随之霍然起身,拍桌大呼: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好男儿,随我来!

俞九渊这一喊,全场鼎沸。激进一派自然大喜,纷纷鼓噪响应,保守一派慑于其凛凛声威,竟无人挺身抗议。以至参会诸公,十之七八,都随俞九渊大步流星走出会场。场外早有准备,有人扶俞九渊上白马,将旗帜交到他手上。俞九渊本极魁伟,骑在马上,更见轩昂,紫袍长髯,状若天神。在众人的仰望之下,他清了清嗓门,振臂高喊:“上海杭州光复!革命军来了!”纵马直奔市区,一路呼声雷动,应者云集。顷刻之间,街巷挂满白旗,鹅城就此光复。

前一日,上海光复;同一天,杭州光复。后来俞九渊与陈飞龙翁婿二人谈及此节,皆壮怀激烈,久久不能平复。俞九渊说:贤婿凌晨在杭州起义,老夫上午在鹅城举旗,一日之内,克复二城,彼此却不知情,肝胆相照,声应气求,正在冥冥之中,看来清廷不亡,是无天理!

鹅城世风固然开通,终究还有一些人,对朝廷赤胆忠心,眼见王朝倾覆,心有不甘,遂在光复次日,群集于鹅岭书院门口,请白衣先生下山主事。周义山听到学生禀告,仰头思量了片刻,却不出面应对,只是吩咐学生,到后山摘一筐熟透了的柿子,放在书院门口。来者见此情状,面面相觑,有人猜测:柿通势,柿子生而熟,熟而腐,天道循环,不可逆转。白衣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顺势而为,勿要逆天违理。众人恍然大悟,交头接耳了一阵,便四散而去。

周义山教人顺势,自己却选择逆流。光复之后,鹅城人纷纷剪辫,唯独周义山的辫子,飘扬如故,他不剪,谁也不敢强迫。都督府推行新学制,改山长为院长,照旧聘请周义山,他却不接委任状,把印一挂,回到白衣巷,闭门著书。此后三十年,非有要事,几乎足不出户。

鹅岭书院院长一职,就此空缺。然而在学子心中,院长还是白衣先生,白衣巷的青灯,与鹅岭相距十余里,却照亮了书院的清夜。陈飞龙和俞婉莹成婚不久,俞九渊携他们到鹅岭墓园祭祖,回程途经书院,虽已近午,学子脸上依稀朝气蓬勃,走出一里地,书声琅琅,不绝于耳。俞九渊驻足喟叹:我不如周义山!

改朝换代以后,俞九渊与周义山再无往来。

1922年底,俞九渊无疾而终,卧病在床的周义山遣人送来挽联。陈飞龙接在手中,心中忐忑,生怕白衣先生笔下过苛,令俞府难堪。打开挽联,但见一手魏碑,刚直之气溢于纸面:

白发归江海

丹心照汗青

俞家的墓园,位于鹅岭南侧。 1924年后,陈飞龙每年至少要去三次:清明、俞婉莹的忌日和俞九渊的忌日。俞九渊去世五周年,陈飞龙梦见与岳父对弈,狂风卷过棋盘,天地瞬间变暗,他遽然惊醒,再难入眠,于是一早便去给俞九渊扫墓。不想有人更早,一个佝偻的背影伫立在墓碑之前,寂然无声。冷风如刀,白发萧然,青衫寥落,愈发显得其人瘦骨嶙嶙。听见陈飞龙的脚步声,此人并不回头,缓缓绕过坟茔,隐没于衰草之中。陈飞龙暗想,这定是岳父的旧识,岳父交游遍天下,不乏奇人异士,此人不愿与他见面,想来别有情由。

1932年,在鹅岭书院开学典礼之上,周义山被周远山气走,陈飞龙遥望白衣先生远去的背影,忽觉似曾相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相当自负,然而终究不敢确认五年前在俞九渊墓前那位孤寂的吊客便是周义山。

1937年秋,日军轰炸鹅城,周家受难最重,矗立百年的宗祠,被炸塌了一大半。经此一劫,周远山决意率家族西迁。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白衣巷,已经两年没有出门的周义山,在学生的搀扶之下,来到周远山的府邸,用手杖砸门,叫周大老板出来说话。

鹅城人终于见识了白衣先生的火气。当然不比村妇骂街,周义山的措辞十分考究,若非声色俱厉,则如夫子布道一般。他一口一个“懦夫”,怒斥周远山不思复仇,反做逃兵,祖宗有灵,何以瞑目。他说此行目的,便是要以伯夷之风,使懦夫立志。

周远山这些天来一直心慌意乱,每晚只能睡一个时辰,此刻更是气急败坏,则一口一个“腐儒”反诘周义山:伯夷义不食周粟,你待如何?

周义山回到白衣巷,开始绝食,五日后而殁。弟子问他有何遗言,他答: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年底,二贤祠落成,毗邻鹅岭书院。由陈飞龙出资,吴玉堂经办。

后来,陈飞龙为了逃避秋原平三郎的纠缠,不得不东躲西藏,有时跑到二贤祠,一坐就是半天。堂上两尊塑像,栩栩如生,俞九渊威严,周义山清癯。陈飞龙想,假如岳父在世,处在他的位置,恐怕不会这般仓皇,以其无所顾忌的脾性,说不定便与秋原合作,再把赚来的钱,投入抗日。岳父傲睨万物,超迈俗流,视名节、物议如粪土,此等旷达胸襟,实在可望而不可即;相比之下,固执、迂阔的白衣先生,让他感觉更近一些。

有一天陈飞龙在二贤祠枯坐,不料秋原跟踪而至。他心头极是惶恐,秋原对鹅城古今了如指掌,必定晓得周义山绝食而死的由来,倘因他的拒绝合作而迁怒于二贤祠,后果不堪设想。然而,秋原自进入祠堂,始终毕恭毕敬,向塑像深深鞠躬之后,轻声邀陈飞龙到外面说话,以免惊动二贤的英灵。

二贤祠毁于1966年。 

魏蓝与魏青

周惜朝自称每日无酒不欢、无肉不欢、无女不欢。他解释,最后一欢,未必要上床,像纪晓岚那样,不成纵欲狂了么?而是说,日常生活,不能缺少女人,尤其是美女,譬如喝酒之时,倘无佳人把盏,岂不大败胃口?读书之时,倘无红袖添香,岂不大煞风景?陈墨在一旁嘀咕:如有红袖添香,那就无心读书了。周惜朝嘴一撇,不理他,继续向我们布道,谈起他请客的学问,关键不在酒食,而在陪坐的女人,如请李全一喝酒,该邀请哪些女人;请周百科喝酒,该邀请哪些女人;请陈墨喝酒——最好不要叫女人!

周惜朝请客,所邀请的女士永远是一大看点。谁也无法想象,他的女人缘究竟有多好。他曾说:我在美好饭店连请一个月的客,每天带五个女人出席,保证一月之内,不会重样。这话虽大,联系他的行止,却也难说夸口。

那天周惜朝请客,只带来一位女士。我感觉异乎寻常,不由正眼相看。此女素面朝天,容色平常,不过眉宇之间却有一股纵是当世男子都罕见其匹的英气,加上那一身背包客的装束,大是落拓不羁,矫矫不群。

后来我才知道,她身上的美,叫洗尽铅华;她身上的风范,叫率性;她身上的气质,叫自由。难怪阅女无数的周惜朝会如此倾心。

周惜朝给我们介绍,这位妹妹姓魏名蓝,我与她可谓世交,我太爷爷救过她爷爷一家,她爷爷救过我爷爷一家。合座为之粲然。陈墨说:表哥你在练绕口令吗?

魏蓝应该与周惜朝认识不久,一口一个“周律师”,听起来有点生分。周惜朝满饮一杯酒,劝说魏蓝:你该叫我世兄,我该叫你世妹。

我故意逗他:表哥,以前你不是对周百科说,你本来不姓周,而姓吴,现在怎么回归周家了?周惜朝眼一瞪,骂道:滚犊子!继续与魏蓝谈心,其循循善诱的功夫着实高明,连我们这些听者都为之折服。魏蓝的表现落落大方,笑起来牙齿晶亮,然而直到饭局结束,她都没有喊周惜朝一声“世兄”。

临别之际,魏蓝忽然要我的电话,问: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喝咖啡?

我问:有事吗?

她的眼神掠过一抹忧伤,轻轻吐出两个字:陈石。

陈石去世已经四年了。因为他的死,我才得以与他的亲人结缘。在我们的交往当中,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禁忌,我们刻意回避,甚至宁可遗忘。

魏蓝看出了我的犹疑,补充道:陈石应该给你寄过一张他在拉萨大昭寺前的照片,我是摄影师。

我愈发犹疑,不知是否该接受她的邀请。从她的眼神判断,陈石之于她,也许是一块伤口。四年,足以使记忆结痂,还有必要撕开吗?

对我而言,陈石之死则是一个谜语。这些年来,我一直禁止自己去猜度他死亡的原因,我努力让自己相信,他不是自杀,而是低估了威士忌对安眠药的催化作用。哪怕魏蓝知道真相,那有什么意义呢?人死不能复生。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何况陈石亲人的悲伤早已淡化而至于无。

魏蓝的出现,使我不得不重审与陈石的友谊,并意识到自己的可耻。原来我不敢直面陈石的死亡,最大原因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我在享受陈石死亡的余荫,也许我是陈石之死的最大既得利益者,却不愿承认这一残酷的事实。假如陈石不死,我还能认识陈墨、陈秋离、周惜朝、周子钦,以及陈余吗?没有他们,我在鹅城的生活,还能否如此快意?

我接受了魏蓝的邀请。不过,第二次见面,出于礼节,我自然不能开口便问魏蓝与陈石的关系,而是从魏蓝的家世谈起。我的确好奇,魏家与周家何以为世交。

魏蓝的爷爷叫魏中原,康城人。 1924年,康城爆发洪灾,6岁的魏中原随家人逃难至鹅城。若非周远山赈灾,他们早成饿殍。即便如此,他的父亲还是因病死在了那一年,母亲携带他和妹妹,在教授内家拳的正谊国术馆当佣人。他一面帮母亲干活,一面偷偷学拳。馆主朱正谊早知此事,却不露声色,暗中观察,见他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大喜过望,决定收他为徒。三十岁那年,魏中原成为内家拳年轻一代第一高手。

魏中原是忠义之士,恩怨分明。他一生最感激两个人,一是朱正谊,二即周远山。他一直留心周远山的消息。 1949年,周远山死于旅途,他听到噩耗,不胜悲恸。此后他四处打听周远山之子的下落,哪知周渝隐姓埋名,深藏于画院,几乎无迹可寻。

“文革”开始以后,周渝一度担心,家庭出身会成为他无法摆脱的原罪。1967年初的一个夜里,周家三口正在酣睡,门被砸开,造反派前来抄家,领头一人五十上下,相貌粗犷,数九寒天,仅着单衣。依惯例,周渝被勒令交代情况,从祖上三代说起,这些话,他早已说过百遍,毫不慌乱。当他说到自己的父亲名叫周远山,身份是商人,1949年死于从上海到香港的船上……中年人环眼蓦地一亮,不待周渝说完,便挥手召集部下退去。自此周家再未被半夜破门。

不过,周渝至死都不知道,这位中年人便是魏中原。作为当事人的周子钦,直到2013年由周惜朝介绍,见到魏中原的孙女魏蓝,才解开了纠结于心底达数十年之久的疑团:为什么“文革”十年,周家安然无恙?为什么他在粮站的工作如有神助?他一直以为那是源于自己的本事呢。

魏中原膝下三子,由他们的名字,可知出生年月:长子魏建国,次子魏援朝,幼子魏跃进。魏蓝便是魏跃进的女儿,自幼随爷爷习武,学得一身好拳术,等闲三五人不是对手。她常孤身一人,万里行旅,从未出过差错,一再化险为夷,正赖这身武艺。

最后才说到陈石。魏蓝口气淡然,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2008年秋,她在鹅城论坛发表了一篇游记,一个叫“其介如石”的人热情回应,言语不俗。不久后二人见面,相约年底同去西藏,一人朝圣,一人则重游故地。

我有点惊异。自我认识陈石,未尝见他热情过,无论对人还是对事。魏蓝摇头,说你不懂,我第一次见他,便可判断,他的眼神死寂,心里却灼热如火山的熔岩。我说:陈石的本质是虚无。魏蓝反驳:他的本质是精神分裂。

我说魏蓝你等等,我们说的是同一个陈石么?

魏蓝笑道: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答:2008年6月,他从杂志社辞职。

魏蓝道:他死前两天,还和我在一起。

我道:我不认为陈石会改变,他有执念。

魏蓝的语气十分不屑:不是他有执念,而是你对他有执念。

……

我的记忆开始动摇。与魏蓝一席谈,非但没有解开陈石的死亡谜语,还使他的生命扑朔迷离。魏蓝的形象,随之坠入雾中,她笑靥如花,像一个遍身魔法的女巫。

两个月后,我在美好饭店第三次见到魏蓝。这是偶遇。魏蓝正陪一位男士用餐,二人不时交头接耳,很是亲昵。我只扫了一眼,心中暗叹:周惜朝完蛋了!此人不仅比周惜朝年轻英俊,而且与魏蓝堪称夫妻相,从面相到眼神,简直一模一样。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感觉就像一个人。

魏蓝洞幽烛微,赶忙介绍:这是我弟魏青。

魏青是魏援朝的儿子。魏援朝虽是二哥,结婚生子却是三兄弟中最晚一个。魏蓝与我同龄,魏青则小三岁。他本科读哲学,硕士学法律, 2011年从鹅城大学法学院毕业,现在鹅城市一家法院的研究室工作。

魏蓝把我拉到一边,介绍魏青的情况。她说这两年来,魏青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有些抑郁,据医生警告,距离抑郁症仅仅一步之遥,至于原因……魏蓝顿了一顿,声音更低:魏青读硕士期间,谈过一场恋爱,那个女孩,你该认识,就是周惜朝的表妹,叫陈余。

我在心底哽咽了一下,暗叹:你们姐弟和陈家兄妹真是冤孽,加上周惜朝,简直一出琼瑶剧。

魏蓝见我不置可否,继续说:失恋几乎摧毁了魏青,他本科读哲学,却喜欢法律;硕士读法律,却转向哲学和神学,尤其是佛学,现在天天读佛经。我怕这样下去,他要遁入空门了,如果有机会,希望你和他谈谈。

我对陈石之死依然耿耿于怀,婉拒道:你该找周惜朝,他最擅长与人谈心。

魏蓝实在聪明,我心里想什么,她一眼便能看穿,然后妙手一挥,使我不得不上钩:陈石给我写过一幅字,改日让魏青拿给你。

于是我被迫开始了与魏青的交往。

我和魏青吃过一顿饭,便给魏蓝发消息,劝她尽可放心,魏青绝不会出家当和尚。她问为什么。我答:吃饭期间,我出去接电话,两分钟后返回,刚上桌的那盘烤肉,仅剩三块,一个这么爱吃肉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寺庙的清苦?

魏青是标准的书生,甚至可称之为书呆子。我曾拿他对比周百科,周百科虽痴于书,人却不痴;魏青貌似灵秀,却一身痴气。他读佛经入了迷,日常交流,哪怕是闲谈,都满口机锋,引经据典,令人不知所云。我问他:欲了解佛学,该先读哪本佛经?他答:佛是心作,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觉。我请他把这句话写成文字,才明白什么意思。

魏青好辩,尤好代表佛家,与儒家、基督教等辩论——他的梦想之一,即组织三教讲会,泛舟于鹅湖,大辩三天三夜。我曾提醒他:信仰是人心的决断,往往与理性无关,然而辩论若不依据理性,则不会有结果,所以教派之争,不过是一种表态,不消说去说服对方,恐怕连最起码的共识都难达成。他不信,一意孤行,并邀我观战。我曾见他与一位基督徒争论了一晚上,二人皆口干舌燥,犹自喋喋不休。最后还是魏青聪明,他指出耶稣曾到印度学习佛法,并高呼“耶稣也是大菩萨”,结束了这场几乎毫无意义的口水战。

魏青还有一大爱好:收集历代大德名僧的遗偈。他的收藏,不无炫耀之嫌,平日说话,常常引用。耳闻目睹,我便记住一二。如弘一法师的遗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我最喜欢的一则,出自曾在天童寺传法近三十年的宏智正觉禅师:“梦幻空华,六十七年。白鸟烟没,秋水连天。”

魏青最喜欢的一则,却不见佛经,而源自小说。《水浒传》第一百一十九回,鲁智深在杭州六和寺坐化,遗偈云:“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对“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语,魏青推崇备至,认为这是得道之言,有此顿悟,必能成佛。

我不懂佛学。按我的理解,“今日方知我是我”,即是初心。魏青点头,说不忘初心,即不要忘记追问“我是谁”,人一入世,初心便失。所谓有意义的人生,便是追索初心之旅。谈起这些问题,魏青眼神清亮,仿佛一泓秋水。

由鲁智深,说到魏中原。魏青说,魏中原之死,正与鲁智深相仿。那是2000年春的一天,魏中原在魏援朝家吃过午饭,忽然吩咐儿子,把家人全都叫来,不管他们在上班还是上学,我有话要说。魏援朝一脸疑惑,却不敢不从。待魏家后辈齐至,魏中原道:我要去了。然后一一交代后事。交代完毕,便盘膝闭目,端坐于平时练功的蒲团之上,下午三时,溘然长逝,直至火化,其颜貌依然如生。

我曾去魏青家里,瞻仰魏中原的照片。他家珍藏了十张,大都是晚年所摄,老人慈眉善目,精神矍铄,望之蔼然可亲,并无一丝豪杰之态。魏青解释:爷爷本是旷达之人,清修数十年,故去那天早晨,还在读《论语》,其胸怀几近空明,身上的豪气,早就化去了。

魏青引我到他的禅房。他尚未婚配,与父母住在一起。魏援朝开外贸公司,家资豪富。五百平方的别墅,魏青独居一层,分作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禅房。禅房陈设简陋,西首墙壁之上,悬挂一把乌鞘剑,最是引人注目。魏青说,这把剑是爷爷的至爱,据说系其恩师所赠。孙辈四人,他最喜欢三姐魏蓝,常说魏蓝像他,不过临终之际,还是把宝剑传给了我这个魏家第三代唯一男丁。

我在心底暗自比较魏蓝与魏青:魏蓝英气勃勃,巾帼而胜须眉;魏青文质彬彬,须眉而似巾帼。这把剑,配在魏蓝身上,毋宁适得其所。魏青却道:爷爷死前,虽说了无牵挂,其实还是担心三姐。他说过,一个女孩子,英气太盛,不是好事,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内家拳讲究柔静为先,可惜三姐不懂,这不仅影响练拳,还影响做人,这把剑若传给三姐,只可能使她的性情更加刚烈。

我想起魏蓝的敏锐与强势,想起她年过三十,却孑然一身,阅尽千帆,却难觅同舟,不由心中黯然。

除了宝剑,禅房还摆了三只蒲团。我问魏青:身后悬剑,坐禅是何滋味?

魏青答语极妙: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时近晚间,魏青拉我去外面吃饭。刚出家门,他一拍脑袋,说差点忘了正事。急忙折身回屋,拿出一幅字来。原来前不久,魏蓝到滇南旅游,行前特地叮嘱他,把此物转交给我。

一卷宣纸,用红线扎住,并未装裱,边角似有磨损。黄昏之下,我缓缓展开,字体端正,一笔不苟,正是陈石的书法。不知什么缘故,墨迹竟呈褐色,使这首清丽的《南柯子》读来略显苍凉。从落款判断,书于己丑年春分,应是2009年3月20日,此后,他与死神的距离近在咫尺:

池水凝新碧,阑花驻老红。有人独倚画桥东,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

鹊伴游丝坠,蜂粘落蕊空。秋千庭院小帘栊,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 

致陈余(代后记)

陈余:

今日冬至, 鹅城却只是微寒。不知费城如何?《鹅城人物志》终于完工, 现将最后一篇发去。记得发你第一篇的时候,还是盛夏, 我写到陈石之死, 悲怀难遣, 到阳台透气, 发现落日竟是一种庄严的凄美,因其庄严,令人不敢哀伤,反而敬慕,心胸随之舒张开来。此刻则值深夜,寒月当空,照见一地惨白,窗外每隔三五分钟便会传来一阵清脆的车声, 划破静寂。如果静寂过久,却叫人心慌,手指停在半空,茫然不知所措。

距离最初发你的写作计划, 相差三篇。写罢魏氏姐弟, 忽觉无力为继, 只好搁笔。东坡说其作文,“常行于所当行, 常止于不可不止”, 姑且拿来自遣。其实在写作途中, 不时戛然而止,笔端陷入枯竭。我不得不一再回到开端,重审陈石之死,这不是寻找灵感,而是寻找出路。

如你所知,《鹅城人物志》预定的主题是死亡。陈石之死可谓我心中的一根刺, 时光的流逝无法淡化它的存在, 反而越扎越深, 穿过血肉而深入魂灵。我曾与魏青争论, 他说我不能明断生死, 我说他不能明辨是非。而今我才知道, 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态度与诠释, 正是最大的是非。魏青还是高估了我。这些年来, 我何尝想过明断生死呢?而是一直在逃避, 直至被逼入死角,逃无可逃。

我试图把这一切写下来, 用文字消解死亡投射的魔影。然而, 一旦文字落地, 便超出了我的控制, 文字构成了一个自洽的世界, 反过来支配我的记忆, 使我不敢修剪, 不敢隐讳。从陈石开始, 每个人都独立于我的笔下。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对此我无能为力。我只是尽力去呈现, 他们何以成为他们, 何以生,何以死。现在我必须承认,命运,而非死亡,才是《鹅城人物志》的主题。

你曾批评我, 为什么执迷于书写死亡。写完《鹅城人物志》, 我似乎找到了至少可以说服我自己的答案: 死亡不仅是命运,是历史,是生命的结局,还是可能,是未来,是生命的前提。先贤说“未知生,焉知死”,我则反其道而行之:未知死,焉知生。至今我依然无法明断生死,无法生而不忧,死而不怖,但是,我已知何谓初心,我已知何谓自我,我已知何谓性命。

谢谢你的担忧和鼓励。这半年来隐居写作, 与诸位师友往还渐疏。大概一个月前, 秋离先生打来电话, 说给我写了一幅字, 并随口念诵两句:“已识乾坤大, 犹怜草木青。”问我能解此中意否。这是马一浮的诗。我答: 唯有“已识乾坤大”, 才能“犹怜草木青”。他笑道: 这是第一义, 还有第二义, 唯有“犹怜草木青”, 才能“已识乾坤大”。由此可见我与秋离先生的差距,我看见的是人心,他看见的是世界,我还在“见自己”,他已经“见天地”(鹅城诸人, 大抵只有子钦先生达到了“见众生”)。

前不久我和魏青在美好饭店吃了一顿饭。你去国之前, 曾嘱我开导魏青,然而以其谈锋之健,我往往沦为被开导的对象。魏青状态如常, 不必担心。法院面临司改, 人心惶惶, 他却不为所动, 照样坐禅念佛, 工作反成余事。那天叙话, 他说起一则传闻。有一牧师, 不知何故被抓, 由魏青的同学担任代理律师。这一天律师前去鹅城市看守所会见, 牧师说: 请尽快结束此案, 我想转往监狱。律师惊问何故, 牧师答: 因为这里的福音已经传完了。

听魏青讲完, 我当即热泪盈眶。想必你不会介意, 把这个温暖的故事, 作为《鹅城人物志》的结尾—按计划, 我要写的最后一个人,本来是你。

2014 年12 月2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