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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

 | 茉莉金香  2016年08月25日16:06

  一九八二年

   姥姥每次拿着抹布擦拭桌上的灰尘时,就把台历翻去一页,再仔细地看看,便开始念着:“小丁就该回来吧?不是说已经转业了吗?啥时候能回来呢?”

   姥姥念着的时候,我便瞪大了眼睛,无论我是站在地上蹦蹦跳跳,还是站在床架上,一条腿跨在立柜的顶上,准备爬上去;或者我可能正爬在窗框上,骑木马呢。我都会特别紧张地听着姥姥的念 念:“小疯丫头,等你爸回来管教你吧!哼!”

   小丁是我的父亲,一直在新疆的部队里,很少回来。我自打出生,也没有见过他几面,虽然大家都说我曾经和母亲去过部队,和父亲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是我毫无印象。

   爸爸回来的那天,我也正在床上蹦跳,突然听得有人敲门。我鞋都没有穿,就从床上跳了下去,冲到大门口。我以为是舅舅来了,给我带了虾酥糖或者红糖馒头呢。忙迭迭地冲过去,却正好撞在一个人的腿上,撞得我差点摔倒,就被一双大手握住了肩膀。我抬起头去看,发现是两个穿着军装的叔叔,一个身材瘦小些,但看起来很精干,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今天也是帅哥的标准;另一个身材高大些,我没有看清楚具体的相貌。

   我便想起了小人书里的解放军叔叔都很厉害,专门打敌人的。我马上吓得跑回了房间,躲在房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我从门缝里看到姥姥引着那两个男人进来了。

   我听到姥姥很高兴地在叫我:“小萍子,还不赶紧出来, 你爸回来了。你不是想你爸了吗”?

   我也看到了那个大眼睛叔叔在到处找我,喊我的名字:“小萍子,快出来,别躲了,我是你爸爸,你不认识了吗”?

   我依然害怕,又使劲往门和墙之间挤了挤,就是不敢出来。后来,姥姥发现了我,努力把我拽了出来,并且把我的小手递给了爸爸。我就撅着屁股,一只手抱着姥姥的腿,使劲地向后挣脱,把身体躲藏在姥姥的身后。爸爸怕伤到我,也就松了手,自嘲着对那个叔叔说:“看来我是很久没回过家了,你瞧,闺女死活不认爹了,唉!”。

   他们就笑了起来。我依然在姥姥身后瑟瑟发抖,从姥姥的两腿之间关注着那两个男人的动静,生怕他们突然冲了过来,把我拦腰抱走。我就是这么胆小!

   那天之后,姥姥开心了许多,进进出出的,也总念着:“小丁回来了,得做些好吃的,好好补补,看那个瘦身板”;又总念着:“傻丫头,那是你爸,叫爸爸啊”,看来她也无法忍受我一直称呼我的父亲为“丁叔叔”。

   再后来,我和父亲熟络了,便真地成了他的小棉袄,成日里腻在他怀里,撒娇着:

   “爸爸,爸爸,带我去公园”;

   “爸爸,爸爸,给我买雪糕”;

   “爸爸,爸爸,给我买玩具”。

   姥姥又无奈地念着:“哎呀,就知道撒娇。 再好的娃娃,也不能没有爹啊”。其实,那无奈中更多的应该是欣慰吧。

   姥姥说,我的父母连结婚都是在部队里举办的仪式。我自从出生,就是由姥姥一手照料抚养的。那时候,姥姥的父母还健在,姥姥便把我带回她的老家,让我和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于是,我便有了一个村庄人们的呵护和关爱,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成长着。

   到了读幼儿园的年龄,我被母亲强行接回了城里,姥姥也跟了回来,她可不放心母亲独自照顾我。我平日里是个顺从的孩子,却唯独去幼儿园这件事情,我是勇敢地负隅抵抗的。我不仅会又哭又闹,而且还会挣脱老师的怀抱,尾随在姥姥身后,亦步亦趋,姥姥又不舍得强硬对待我,于是我就成功回家了。

   每天早晨起床,姥姥就会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商量:“小萍子,今天咱们去幼儿园吧,你去跟小朋友一起玩吧”。

   我就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大声地叫唤着:“不去,不去,我不去,我要在家里”。

   姥姥又说:“那我要忙家务,没时间陪你玩,陪你认字,怎么办”?

   我就大声地保证:“我自己玩,自己认字。你放心,我一定乖乖的”!

   几次折腾后,姥姥就不让我去幼儿园了。继续让我在家待着。我可不记得什么乖不乖的保证,继续在家里上蹿下跳。

   姥姥就开始扳着手指念啊,算啊:“这都几号了?小丁咋还不回来?这个疯丫头,我可管不住了!”

   这下,她总算放心了!

  一九八三年

   姥姥每天都要去楼下的大邮筒边,等待邮递员叔叔来送信,迫不及待地问人家,有没有自己的信。

   我就摸着绿色邮筒的大肚子,问:“姥姥,你在等谁的信啊”?

   姥姥一边眯缝起一只眼睛,凑到邮筒的投信口,望里边张望着,一边说:“等你小舅的信呢。上次他来信的时候说,已经调动了工作,就要回来了。可是怎么还没有定好时间呢? 也再没个信给咱们,真是的!” 姥姥的语气有些抱怨,有些急切。

   小舅舅是姥姥和姥爷在文革下乡改造时,唯一带在身边的孩子。其他的孩子们都已经工作了,小舅舅便是二老的依靠和支柱。后来,小舅舅也在乡下安排了工作。姥姥说,姥爷病逝之后,她和小舅舅简直是相依为命了。本来以为这辈子就扎根乡下了,于是还给小舅舅说了一门亲,是村上的书记给介绍的,女人是个地道的农家孩子,话少,手勤,大家都说是个过日子的好婆姨。

   谁知道春风润人心,政策给姥爷平反了,全家人又回到市里了,可是小舅舅的工作还没有调出来。姥姥最怕想起这个事情,她担心小舅舅独身一人生活,她怕小舅舅会想家。所以,这次听说小舅舅要回来了,高兴地,不住地念着,小儿子要回来了,并且着急着让我父亲去买一张钢丝床回来,放在她归置好的位置。父亲非常听话地买了来,一边收拾,一边念叨:“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儿子还没动静呢,娘已经急得受不了啊!”

   小舅舅终于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新媳妇,他们是一个工厂的工友。姥姥高兴地握着儿媳妇的手,说:“丫头啊,咱们以前见过的,你还来过我家里呢;就是没想到能有这个缘分,可以成了一家人;更没想到咱们能有这个福气,娶了你一个上海姑娘回来,真好,真好。”

   妈妈便在旁边打趣着问:“妈,小于可比村书记给弟弟介绍的那个媳妇强多了吧?”

   姥姥忙不迭地抢着回答:“那不能比,不能比。那会儿不是没想过咱们能回城吗?总不能耽误了你弟弟的前途,就只能是那样的条件了。谁能知道,咱们有今天这福气呢?”姥姥的语气里,满是感恩,满是幸福。

   小舅舅去单位报到了,厂里也分配了住房。姥姥说新人的房子,还是简单收拾一下吧。于是他们就先住在我家里。那段时间,我快乐死了,小舅舅很疼爱我,总是给我买吃买喝,买玩具;新舅妈心灵手巧,总是给我织漂亮的小毛衣。瞧瞧,有人陪我玩,陪我乐,我再也不寂寞了,再也不用和小板凳玩了。

  一九八六年

   姥姥又开始盯着台历,扳着手指,不知道在算着什么,又念着什么。也常常独自坐了公交出去,大半天的时间才能回来,搞得我中午放学回家,都没有热乎饭吃,只好去父母的单位蹭饭吃。

   我便好奇着,姥姥在忙乎什么呢?

   突然有一天,姥姥就收拾了一大包东西,用旅行袋装着,准备出发。我瞧过去,竟都是些很小的衣物,帽子,还有许多旧床单裁成的布片,姥姥都叠放得整整齐齐。姥姥看我蹲在那里,正仰着脖子看她,便过来拉我的手,说:“反正你也放暑假呢,走, 跟我走, 去医院接小妹妹回家”。我顿时兴奋了起来,竟以为是天上掉下个小妹妹,或许是家人看我这个小独生女太孤单,特意送我的一个礼物吧?

   跟着姥姥,坐了许久的公交车,才到达目的地。下了车,我迷糊地环视着周围,发现对面是一家医院。我牵着姥姥的衣角,好奇地跟着她的脚步,一直到一间病房门口。走进去时,发现二舅妈躺在病床上,旁边有个小床,里边躺着一个小婴儿,看那黑黑长长的头发,看那粉粉嫩嫩的小脸儿,简直太可爱了。姥姥拉着我的手,让我轻轻摸摸那个小婴孩儿,说:“这是二舅的女儿,是你的妹妹,以后你要多关心她,照顾她,好不好?”我快乐地点着头。

   那段日子,姥姥就带着我住在二舅家里,照顾未足月的小表妹,只到我开学回家。对于那个小小嫩嫩的家伙,我并没有太多喜爱,因为她很少醒着,醒了就是哭闹,一点都不好玩。但是姥姥就不同了,她总是把小家伙抱在怀里,轻轻地晃着,笑眯眯地看,仔仔细细地看,幸福地看。

   我有点妒火中烧,便去质问:“姥姥,你为啥总看着妹妹”?姥姥就摸摸我的脑袋说:“因为妹妹长得像你啊,我就看看,到底有多像呗”。

   我竟然就相信了,而且毫无置疑;我便也凑过去看着妹妹,突然发现她长得真好看呢。

   表妹的妈妈在表妹两个多月的时候,就要回工厂上班了。姥姥想要去舅舅家里照顾表妹,但是我这个小学生又不能没有人照顾,这可难住了姥姥。最后,姥姥和舅舅家商量后,决定把表妹带到我家里来,这样就可以两个孙女兼顾了。我的父母是拍手叫好,因为他们都太喜欢孩子了。

   姥姥的生活更加充实了,每日从早忙到晚,感觉她简直拥有无穷的力量,把家里操办的井然有序。闲着的时候,姥姥就念着,表妹又长大点了,又要添置什么物件了,得安排舅舅给置办了。

   念着念着,表妹就长大了,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是在我家附近的学校就读,和我已经是形影不离。我们俩,就是姥姥嘴边停不了的念念。

   其他的舅舅和亲戚们都说姥姥其实是偏心的,偏心我们两个孙女,而相较之下,姥姥更偏心表妹一点。小舅舅曾经偷偷捏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为啥你姥姥偏心你二舅的孩子吗?我告诉你,因为你二舅长得像你姥爷,所以你姥姥最喜欢你二舅, 所以就连他女儿也一起偏心了,懂不”?

   小舅舅说话的时候,我的耳边一阵风,一阵风的,吹得耳朵又痒又痛,真难受,所以他的话,我压根儿也没听进去。我继续和表妹一起依偎在姥姥的身边,快乐地成长,幸福地成长,一直到现在,或许会一直到以后。

  二零零二年

   我结婚了!

   婚宴上,姥姥几乎邀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喜宴厅坐得满满当当。姥姥的脸笑得仿佛一朵绽放的大丽花。她握着亲戚的手,念念着:“看,我外孙女出嫁了!她可是我从月子娃开始拉扯的啊,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啊”!那神情,就仿佛她亲手栽种培育的小花终于娇艳绽放,她便是那个幸福的园丁了。

   那年的冬天,我的儿子出生了。已经七十高龄的姥姥坚持几次赶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医院来看望我,妈妈说姥姥总念着我的安危,说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的,她没法安稳地在家待着。

   我刚刚在婆婆家坐完月子,姥姥就喊着父母把我接回她那里去。她说别人没经验照顾婴儿,她亲自来照顾。

   于是,日里夜里,那么大年纪的老人家,为了自己的重孙子辛苦着,忙碌着。舅舅们不屑,说:“又不是您的亲重孙子,至于那么爱吗”?

   姥姥便抱着婴儿,轻轻地晃着,笑眯眯地看,仔仔细细地看,幸福地看,嘴里念着:“什么亲的外的,这可是我第一个重孙子,我是太姥姥了!真好!我抱着他啊,就好像以前抱着他妈妈一样。”

   那情境,我怎么那般熟悉?就好像又看到姥姥怀里的表妹一样。只是时光荏苒!宛如父亲的胡须荏苒,不小心便扎痛了我柔软的心。

  二零一六年

   表妹三十岁了!表妹结婚了!表妹生宝宝了!这又是一件让姥姥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事情。

   姥姥常念着:“你妹妹啊,从小就不如你那么乖巧顺从,偏偏你二舅两口子又不是过日子的人, 没个人真正管过孩子,才把你妹妹养得骄纵不听话,还不爱学习,真是愁人啊 ”!

   后来,表妹索性离家出走,独自去远方的城市了。姥姥不舍,却又无奈。

   表妹不在家的那些年,姥姥念着,念着:“这个小丫头,不知道又在哪里了?上次来电话说在内蒙呢”;

   “这个臭丫头,昨天打电话说,跑到秦皇岛看海去了,她还活得挺自在”!

   “听丫头她妈说,要去北京看丫头,说丫头病了,挺严重的。你说这个死孩子,不在家待着,乱跑啥啊!真让人操心”!

   ……

   几年后,表妹回来了,姥姥欣慰得不得了。终于又可以拉着宝贝孙女的手了。

   姥姥说:“臭丫头,怎么想起回来的! 这几年让人操心死了!这下总算踏实了”!

   接下来,姥姥又开始了新的念念:

   “丫头啊,你都老大不小了,赶紧好好找个对象,成家可是大事啊”!

   “丫头啊,你这整天乱跑可不行,得好好找个工作啊。女人呐,生活总要稳定些”!

   “丫头啊,听你妈说你上次那个病根儿还没好,赶紧好好治治,有病不能拖着的”!

   舅舅们听了,在旁边轻声嘟囔着:“妈可真是爱操心, 人家又不是娃娃了,还需要你那么费心叮嘱吗” ?

   终于,姥姥坐在了表妹孩子的满月宴席上,怀里抱着小重孙。这次,姥姥又几乎请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姥姥的脸又仿佛绽放的大丽花,拉着亲戚的手,听大家夸赞自己。

   “妈,你看,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树,我们都是你树上的猢狲”! 大舅又在卖弄肚子里的墨水了。

   “舅母,祝贺您了,四世同堂,怡享天年”。远道而来的外甥这样祝福。

   姥姥说,这辈子忙忙乎乎着,成日里念着这个,念着那个,从孩子,到孙子,到重孙,她乐得继续念下去,因为,那是亲情!那是家族血脉的延续!

   于是,继续听姥姥每周打来的长途电话:“丫头啊,孩子放暑假了吧?带着全家回来吧。 上海那么热,回来凉快几天。我给你做你爱吃的浆水面。”

   我便应承着,一定回去,去听她的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