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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江苏张镭  2016年08月25日16:09

  中元节,俗称鬼节。但父亲健在时,却不允许我们叫鬼节,他将这一天称为“七月半”。我母亲则称这一天为“亡人节”。

  父亲不允许我们叫鬼节,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的年纪尚小,也不懂得追问。糊里糊涂长大了,直至父亲母亲双双归去,我才忽地想起父亲的不允许,也才约莫揣测到这不允许背后的含义。

  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莫过于我们的父母。他们即便离开我们而去,我们也纵难认同他们做了鬼。对我们来说,他们永远是父亲,永远是母亲,永远是爱我们的人,也永远为我们所爱。在属于他们的节日里给他们送点钱,略表我们活人的心意。节日的意义,不过如此。

  给他们送钱,还缘于我们深信,他们的肉身虽然没了,可他们的灵魂还在。那是他们的灵魂,怎么会是鬼呢?

  在活人眼里,鬼的名声并不很好。如果我们的亲人死后变成了鬼,就意味他们的名声也不会好。我们把钱送给名声不好的鬼花,这像什么话呢?好象我们也不是好人了。如果人死了都变成了鬼,都变成了名声不好的鬼,那我们还为他们设置节日干什么?

  人死后的世界,肯定不像我们想象的这样简单。应当说,那是人所无法知晓的世界,所以,保留一点神秘性,给我们以无限遐想的空间,反倒能让活着的人找到一丝活下去的宽慰。

  我不能接受鬼这一说,显然是因为,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在活着时都是好人、都是善人。好人、善人也变成鬼,这天地间真的就太黑暗了,太没希望了。我相信有鬼,但我不相信善人也会做鬼。当然,他们死后会成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中元节这一天的墓地,甚是热闹,一如清明。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去了墓地,有的人会在自己居住的附近,给逝去的亲人们烧点纸钱——我们这地儿的人将其谓之“望烧”——顾名思义,望着已逝的亲人埋葬地而烧。

  我对这种烧法有点兴趣,那是因为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去墓地,而要“望烧”?“望烧”的纸钱,已逝的亲人们,他们收得到吗?

  在我居住的小区门前,便是一处公园。每年中元节或清明节,总有许多人在公园里“望烧”,留下一摊摊纸灰。我住在5楼,开窗便见“望烧”的人给死去的亲人磕头,他们磕头的方向,正是我居住的这幢居民楼。

  第一次看见这情状,我甚是惊恐。后来,我知道了情形,便不惊恐了。原来,我们这幢楼下面,准确地讲,是我们这座小区的下面,以前全是坟场。许多家庭因为种种原因不迁祖坟了,而采取就地深埋。也就是说,在我们居住地的下面是一具具尸骨,是死去的人,是被我们谓之为鬼的东西。他们健在的亲人还算有点人的味道,并没有把他们遗忘,会在过节时给他们送点纸钱。

  我一直不主张死后留座坟,不是我不想给后人留个念想,而是我明白,没有谁的坟墓会在这个人的世界屹立几百年。深埋于我们小区地下的这些坟墓里的鬼,他们的命运,亦即我们的命运。

  曾经,我很反感这所谓的“望烧”,认为,这是一种不孝。但在这“望烧”的队伍里有一个老太太,她改变了我的认识,她严肃地告诉我:“‘望烧’同到坟前烧是一个样子的,都可以收得到的。何况,有许多坟墓都没了。”

  老太太住在与我一路之隔的另一个小区里。她曾经做过许多年的巫婆。谈及她的身份,她一脸的无奈。在她看来,世人对她这种职业一无所知却充满了偏见。人们总把她的行为与装神弄鬼混为一谈。恰恰相反,她说,我既不装神,也不弄鬼,我是在与神鬼沟通。“外国有牧师,牧师是什么?牧师乃上帝仆人。上帝要这个仆人做什么?做上帝的使者。巫师呢?巫师比牧师还厉害,我们是神、鬼、妖、魔的仆人,自然也是它们的使者。”她说。

  我问她:“后来怎么就不做了呢?”她的回答充满哲理又一针见血:“中国人没有信仰。什么信仰都没有。他们只信道听途说,只信人云亦云,只信金钱与权力!”最令我吃惊的,是她接下来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几乎惊世骇俗——她说:“今天的中国人为什么活得像个瞎子?那是因为他们消灭了我们,致使神、鬼、妖、魔无法与我们沟通,导致神怒鬼怒,妖风魔邪。……”

  我再一次与她相见时,就是今年的这个中元节。在我们城市里的一条河边,风光带修得很漂亮,沿河的一条路上都是在“望烧”的人,这些“望烧”的人,并非他们的亲人其坟墓被就地深埋了,而是因为,他们亲人的坟墓离他们的居住地太过遥远;另外,则是一些上了年岁走不动的老人。

  老太太的面前,如往常一样,摆放着四摊纸钱。第一摊是自己的父母;第二摊是第一任丈夫,他们结婚仅几个月,男人就死了;第三摊是第二任丈夫,死了快二十年了;最后一摊,是给她自己的。

  二〇〇八年那一年的中元节,我在这条河的河岸,与这个面前摆放四摊纸钱的老太太认识时,她已经68岁了。那一次,我问她这四摊纸钱,分别给哪些亡人烧时,我被她“最后一摊纸钱,是给我自己的”,吓得不轻!几乎可以用“震惊”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不消说,这是人世间一桩奇葩的事:除了这个老太太,我相信,尘世里不会再有第二个活人会给自己烧纸钱。

  我对她的好奇,也正在这件事情上。我希望走进她,对她有一些了解。因为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老太太。而随着我对她的不断了解,我却发现,世间除了人,的确还有一些灵异的东西。包括老太太自身,我认为都是值得我们费一点心思,好好去琢磨一番的人。

  老太太显然认为,人死后其生命还是延续着的,只是不再属于人类罢了。她的奇葩就在于,她“望烧”时,不只是在纸钱周围画个圈,她还有话要说——她说的话分两种:一种是我们听得懂的,她叫人言;一种是我们听不懂的,她叫鬼语。她的人言倒也简单、平常。比如,在第一摊给父母的纸钱前,她会说:“省着点花,我死了就再也没人给你们送钱了。”来到第二摊纸钱前,她会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钱了,我听说你找了个女人?”来到第三摊纸钱前,她会说:“你也不老实,也不是个东西!整天盯着陈寡妇!”来到自己那摊纸钱前,眼望着第一摊父母的纸钱,她说:“把我的钱收着。我过去了,就没人送钱了,我自己没钱花不怕,一辈子穷习惯了。我怕你们要是有个需要,我这做闺女的,不能眼睁睁瞅着却拿不出,那才叫一个难受呢!我这钱,原本交给二老头的,可交给谁也不如交给自己的爸妈放心。”

  她说的二老头,指她的第二任丈夫。

  她说的鬼语,她说与那几个死者无关。她是在与那天晚上所有跑出来拿钱的鬼交流。我说,你认识所有的鬼?她说,不是。熟悉的鬼有一些,更多的是他们那边的头头脑脑们。她同他们每年都有几次交流。说什么?我问。她说,多为闲话。偶尔也探讨人类的问题。

  “你真的能看见他们?”我好奇极了!她说:“看得到!看不到我如何跟他们交流?”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有个陈寡妇呢?”她笑了。说:“第一个死鬼告诉我的。他们两个人每次跑到我跟前都是告状,互相讲说他们干的事。这两个男人都不大度。你不晓得,每次给他们烧纸钱,他们都要吵架,说我偏心,给一个多些,一个少些。其实,我哪有那心思。掐一把往地上一扔,点着火烧了便是。可他们却喋喋不休,活脱脱一恶婆娘。”

  老太太其实有后人,而且还是俩闺女。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看着我一脸的疑惑,拍拍板凳,说:“坐下,坐下!”我坐下来,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太婆神神秘秘、还有点鬼鬼祟祟?”我摇摇头。突然,她从桌子下面拿出一相框,里面有四个人的合影。她说:“这是我们家四口人。老头子照完这张相不久便死了。俩丫头是我一手带大的。”

  我问:“她们怎么都不在你身边?”

  老太太摇摇头,揉了揉眼眶,说:“闺女是给别人家养的,长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了。”

  我说:“你这观点陈旧了。”

  她依旧摇着头,半晌才说:“陈旧不陈旧,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我们家,情形就是这情形。”

  我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暖着呢!”

  她说:“那是那是。小时候可暖着呢!长大了,结婚了,她就是她男人的小棉袄,生了孩子,她就是她孩子的小棉袄。”

  说着说着,她就有些伤感了。她把相框拿过去,重新放到桌子下面,拉上一块布遮盖了起来。我说:“为什么不放到桌子上呢?”她说:“不看更好!”

  她说,俩女儿,一个跟她的同学去了贵州,远隔千山万水,可那是爱情,女人为了爱情,常常可以忽略亲情,甚至父母的恩情。另一个则去了欧洲。偶尔也寄点钱回来,但很少回来过。都太远,来一趟不容易,不来我也不怪。眼看着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了,时常会在深夜一个人坐在床上想着儿时的她们。那时候咱家穷,可俩闺女满屋子欢跑,这心里就不冷。唉,人老了,爱忆旧了,也爱哭了。一个人也好,想哭就哭。大白天我哭,半夜里我哭,下雨天我哭,刮大风了我哭,有太阳时我哭,没有太阳时我也哭。对着天哭,对着地哭,对着人哭,对着鬼哭。我哭,我把她们送入人间做人;我哭,我死时,她们却不能为我哭。

  她知道,我是一个非常好的听众;我知道,她想倾诉,却一直无人傾听。事实上,她既有话要对人说,也有话要对妖魔鬼怪说。对人说,没人听,人们认为她是个巫婆子,说不出什么人话来。对妖魔鬼怪说,她需要一个场合,一种仪式,可我们这个社会却不承认这个。这个社会总把这种事情视为“封建”,视为“迷信”,视为“异端”。这个社会,人与人是封闭的;这个社会,人与自然是封闭的;这个社会,人与上帝、与妖魔鬼怪是封闭的。我们不可能允许她公然举办一个仪式,供她“装神弄鬼”。令她不解和困惑的是:“我不祸害社会,我不祸害国家,我不祸害人们;我也不收取任何人的钱财,他们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们这种人呢?我老了,要死了,我们这个职业将会消失。庆幸的是,牧师还在,但牧师好象离我们有些远。”

  我只有倾听的份,因为,对于她的世界,我就是一个无知者。但我却对她的一些话语,一些行为感到颤栗。我知道,人类社会存在的问题;我更知道,这些问题制约着人类的发展。科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们都在思考着,都试图用他们的智慧解决人类面临的问题、遭遇的困境。然而,效果却不那么显著。

  我同样不赞同靠巫术去解决人类的问题。但是,如果牧师的存在,能让人更确凿地信仰上帝,那巫师的存在,为什么不能让我们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呢?如果这些东西都不存在,那我们还设个鬼节作什么?明明我们以节的形式承认有鬼,可我们却拒绝巫术。巫术未必就是装神弄鬼,他们是在以他们的方式与神鬼沟通。在我看来,相信鬼,就像相信报应一样,对人总会有一些震慑,让人存有一丝儿恐惧或一丝儿敬畏。这种相信总比什么也不相信要好。这也是我对于信仰的态度。

  解决人类心灵上的问题,不能靠政治思想来解决,更不能靠遥不可及的理想来解决。人类心灵的苦痛或空虚,归根结底在于信仰。中国人不可能让巫术作为我们的信仰,这一点我们都能理解。但在我国广大农村地区,至少在我少小时的记忆力,巫的存在,尤其巫的作用,几乎胜过孔孟之道。孔孟解决不了问题,至少是解决不了突然生了病、丢了魂的那些孩子们的问题。而巫能,而且真能。

  老太太有一句话,很有醒世的意义。她说:“消灭了我们,也就消灭了我们与神灵,与妖魔鬼怪之间的一种沟通。这很可惜,也很不幸。这个世界的乱象与此有关。”

  农村现在空了。有人开玩笑说,鬼子若进村,连个人都找不到。这话只能作玩笑讲。其实,人还是可以找得到的——老人们。但老人们也不只是呆在家里了,他们现在有了信仰——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跟了主。

  当巫术不在,他们不跟主跟谁?他们总得活下去啊!那么,中国呢?生活在都市,生活在城镇里的那些光鲜亮丽的人们,他们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