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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如花

来源:《长江文艺》2016年第8期   | 周凌云  2016年08月30日14:14

手艺

秋天完全衰老了。雪花没有飘来之前,乐平里还是真实的,如果飘来,大地就全变了。

人们虽然悠闲了些,劳动并没有完全停顿,有些人无事找事,在地里磨磨蹭蹭,为春天做些计划。多数出门打工去了。也有那么几家手艺人待在村里,默默无闻,发点小财。

匠人们曾经活跃于乡间,走村串户,各揣一技之长,农忙种田,农闲挣钱。种田,如有好的收成,只能吃饱肚子,手艺做活儿才能补贴家用,供孩子上学,应酬人情往来,人有个小病小灾还能对付,不吃药也能扛过去,如遇大病大患,一个家庭的消耗,就是无底的天坑。一个家,靠粮食维持,也要靠钱来支撑。匠人们支配着农村经济,吃香喝辣,说不上富足,比光种田还是油光得多。但是现在我来到这个村,见到的匠人极少了,木匠还有一家,石匠还有一两家,爆米花的不干了,瓦匠没有了,挖瓢的也混不到饭吃了,铜匠家里也听不到锤声了,篾匠谭光沛死了,还有一个篾匠去城里玩古董生意去了。也有的图出外打工赚钱快,索性丢了手艺。

匠人们撑不下去了吗?好日子过去了吗?

尚存的匠人,工艺也都发生了根本变化,一切还得顺应潮流呵。

也还有与现代工艺抗争的。我认识志华、志伟兄弟和他的父亲。一家艺人。两兄弟都是雕匠,父亲是铁匠。还在吃传统的饭。志华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是个安静的人,可以对着一根木疙瘩整天琢磨着,雕个人物?雕个动物?全在他心窝子里藏着。用黄杨木雕笔筒,顺应木上的疙疙瘩瘩和扭曲的样子,雕些花鸟鱼虫、亭台楼阁,活灵活现的,乡亲们嫌贵,不买他的,买来也没球的用,农家也没个书房,白送还嫌占了地方。游玩的人呢不一样,瞧见志华的笔筒,当成宝,三千、五千的都要拿走,不能买到现货的,把钱预先垫上,雕好了再邮寄,没人讨价还价。其实,“屈原像”雕得更棒,屈原的忧郁、沧桑和浪漫都活活鲜鲜的,志华会用最好的料子雕,手法也更精细,酝酿最浓的感情,这样雕出来的形象才有血有肉,这就像我写诗一样,不好好思索,没有灵感,情感白开水一样,怎么能写出好东西呢。志华雕屈原的形象实在出彩,一件作品参加市里的展览比赛,获得一等奖,刚展出几天,作品被盗,这让他大伤脑筋,这是他好长时间的心血呵,比死了爹娘还苦痛。四处打探,没有音讯,请派出所侦破,也没个线索,一件心爱的作品,就这样消失了吗?他真想倾其所有把它找回来,又感到茫然。但是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再雕一件吧,再不拿出去显摆了,自己永久保存。有些东西可以再生,可以再复制,但有些就只能是孤品。志华是手工雕刻,每件都是唯一的、独特的。他有时也想走现代工艺的路子,让机器雕,流水作业,一个模子雕的东西也会成千上万,钱也会哗哗流回来,但是他心不甘,宁愿少赚钱,也要保持自己的手艺。他爱雕刻,爱艺术,也爱钱,但终归是爱自己的手艺。手艺失去了,志华的魂灵也就失去了。我看到志华雕得辛苦,早上没亮就起了,擦一把脸,雕刀握上,一直干到猫儿狗儿都迷糊了,才放下手中的家伙歇息,倦怠得只想喝几口酒。我提醒他多带几个徒弟,一来把手艺传下去,二来让徒弟完成一些粗活儿,劈劈砍砍的让徒弟做,自己一心一意揣摩和精雕细刻,志华说没人愿意学,有一个倒想学,志华要他干些凿毛坯的活儿,他扭头就走了,他是来学技术的,不是来做苦工的,这让志华尴尬,做徒弟的恨不得当天学到技术就走。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儿?吃不了三堆狗屎也能做事儿?当年志华替师傅什么事儿都做了,师傅吐一口痰,要你舔起来,你也得舔。年轻娃娃们,恨不得今天学艺,明天赚钱。让他滚吧。

艺出一家。志伟也会雕刻。不做木雕,雕砚台,也是手工雕。志伟是弟弟。长长的脸、长长的身姿,长相、神情气质与志华有异。志华看起来憨拙,有豪侠气概,实大智若愚,志华谋事打大算盘,志伟一脸精明,嘻嘻浅笑,小算盘打得稀里哗啦的,人脉关系要靠着志华,但兄弟俩脑袋瓜子长得一个样儿,搞雕刻手艺,是天生的料。志伟从县志上查到,龙马金花砚在历史上有名儿,他就跑去屈原镇的龙马溪村谋了些大大小小的石块,黑黢黢的,偶尔有金金光光的东西散发出来,像花儿灿烂。找到了制砚的石料子,志伟心中就有数了。每块石头就像我们每个人,各是各的样子,志伟把金花留下来,凿去一些残料,石头就是灰黑的铁钢,志伟熊爪一样的手,嘎嘎嘎嘎,让石屑飞扬,让艺术在上面游走,让事物的面目清晰成型,造山造水塑人物,雕刻的三闾八景、青滩的老民居,都被凿子唤醒,喔,活了,动物在上面跑动着,鸟儿也鸣叫呢,屈原的身影在读书洞前也飘飘若仙。我想,这应当就是艺术。

父亲曾经迷失过方向。他的铁匠铺叮叮当当敲了几十年后,突然变成嘶嘶啦啦的声音,钢板、铁板有成品了,只要切割下来,电锤稍稍锤打几下,磨磨锋口,一把刀、一把斧、一些农具铸成了,一个人也能完成制作的过程,这比千锤万锤地煅打快得多,也节省气力,还可减少几个人。先前,铁匠铺至少得三个,师傅一个,徒弟帮锤一个,还要一个拉风箱的。一件农具的诞生,是一个小组的劳动成果。父亲七十多岁了,身体还棒棒的,都是练出来的,一家人中,父亲最为匀称和健壮,手如铁锤,膀上肌肉滚滚,头发茂密浓厚,吃饭、喝酒胜似青年人,志华和志伟望尘莫及。农具是制得多了制得快了,但他郁郁寡欢,少了一种精气神儿,总感到生活没劲儿,不知是哪儿酸痛酸痛的。他七十岁这年,他对两兄弟说,想把铁匠铺恢复过来!志华、志伟当然赞同,又帮他把零零散散丢失的锤打的家什寻回来,铁匠铺又响起来了,千疮百孔的粗布长衫又披挂上身了,兄弟俩揶揄他,我们在走传统的老路子,您却要尝个新鲜,这不又转回身来了?老人不好反驳,只在心里说,以后别指望我赚多少钱了,只是锤锤打打让我舒坦就好了。铁匠铺重新支起来后,每天只是偶尔叮叮当当锤一阵子,农民所需农具在市场都能买到,现在打的东西都是把玩的物件儿,打些长条儿的镇纸,铁家伙,镇压宣纸,挺好,两兄弟玩文房四宝,他也凑进来,图个热闹。锤炼的铁镇纸,也蛮多人要呢。

传统手工艺在逐步消亡,即使存在,也只是苟延残喘。我是特别喜欢传统手工艺的,因为手工艺作品没有一件重复,件件是创造,也是实用的艺术品,它的劳动价值和艺术价值不能分开。木匠做的柜子,农民用它挂衣装被,过十年八年后,说不定有一天会有人收藏,或在古玩市场交易,铁匠锤打的一把锄头,在农民眼里是工具,若干年后,也许会放到博物馆让人观赏。志华一家人手艺我是欣赏的,看到了智慧的闪光。我认为传统手艺不能丢弃,要传承发扬。但是时间的轮子在转,什么都在悄然变化,不顺应时代,我们的步子会疲沓。顺着轮子前行,能和幸福合上节奏。

我在乐平里转悠时,路过一家石匠的家,坐了会儿,我无话找话,和他们聊天。他们都挺忙碌,不热情也不反感。房子门前堆满了石料,也有打好的石碑。这家人专做打碑的买卖。石匠叫黄祥树,七十岁的样子,他专为石碑下料,打毛坯,然后用电磨为石碑磨面。老婆子为全家人烧水、做饭、泡茶,搞后勤,跑服务。儿子曙光在外地拖石料送碑,拉关系跑外交,结账,偶尔在家也帮忙。儿媳小菊操纵电脑和机械,碑上的文字内容编排好,找出好看的字型字号,石料放到机械设备上面,鼠标一点,石碑就开始雕刻了,一整套碑一个小时就完成了。如是七块碑石,收两千元,三块以下收几百块钱就行了。这套设备花了六万块钱,比曙光的师傅徐青海的那套还要先进一些,雕刻灰尘少,对身体伤害少。徐青海早年跟黄祥树学过一阵子石匠,后跑到县城公墓里打碑,换成电脑雕刻,曙光也跑到城里公墓里跟徐青海学,会了就回到乐平里也买了设备,打起碑来。

电脑雕刻,效率高,打碑像雷电扯闪一样,一会儿就成了。这与黄祥树人工打碑,效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工打碑,要用十天半个月,打碑的人多时,一个一个排队儿,哪家死了人,需急用的,常常等得人十分不耐烦。不急着用的,也要等到猴年马月。遇到闰年闰月的年份,特别是闰九月,打碑的特多,更是忙不过来。这不怪他,他得一锤一锤敲出来啊。人工打碑,成本也要高出一截,碑上的字要请徐正端写,字写得多,付一百块钱,写得少,五十,其实徐正端收得不多,写字要蹲在石碑上写,难受死了,相当吃力。毛笔写正楷,一笔一划丝毫不得马虎。徐正端每个字都要竭尽老命去写好,否则,碑立起来会遭人点点戳戳。我现在才明白,早年,徐正端为什么要在庙里练字了,为什么看到他的字总是那么方方正正一丝不苟的了。好多年前,黄祥树打一副碑要收一千五百元,价钱并不便宜。黄祥树没文化,打碑也闹出笑话。徐正端虽把字写好了,但他也常把碑文打错。孝家没有什么文化的,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是块碑树起来就行,遇到有文化的,就要扯皮,要赔偿,一块碑就报废了。黄祥树常感叹,手工打碑和电脑雕刻,真是两重天呵,现在电脑刻,节约时间,减少人力和成本。以前,一年手工打碑只能打几十副,现在可以打一百多,远近都有人来定。

村里死者都树碑了,现在活着的人也在为自己考虑。有几个钱了,生前也把未来的事做好,免得麻烦下人。死,是人生的大事儿。生的事情,不能自己把握,死后的事情,自己可以事先安排一下,死了,下人们不给自己打碑呢,不就成了个土堆堆吗。碑树起来了,形象也就树起来了,生前能看到自己的“大厦”,到地下了也安心些。碑文事先请人写好,碑的尺寸高矮,打几块,交给黄祥树那里,想要的碑随时都可以雕出来。现在活人给自己打碑,已成村子里的新潮。一次和徐正端讨论人们打碑的事儿,他说,没钱的时候,谁去打碑呢,现在都有几个钱,想把几个钱整掉,人死了,一切都了了,树不树碑有什么意义?我说,那您把自己墓地找好了,碑树得高高昂昂的做什么?老徐嘿嘿嘿一笑。

“生坟曰寿藏,死墓叫佳城。”徐正端说,我还想把寿命多藏几年呢。喔,做“生坟”树碑,人们并不忌讳,倒是把“生坟”做起来,可以把寿命多多贮藏。谭家山上的谭韬武,生前为自己也找了个穴地。两山之间,一窝肥土,后面依靠谭家山,前面正对天墀山,真是块“发”家、“发”人之地,建屋要对凹,做坟要对包,这是看风水的常识。谭韬武选了地,挖了穴,打了碑,花了万元,修起了“大厦”,成为村里最大的一座,气气昂昂,让人格外羡慕。老了跟儿女们去城里了,去世后,却没有回村,生前白忙了,花了些冤枉钱,现在留着空空的穴位,高高的墓碑,一座空墓只能永久地坐落在山上了,“生坟”不像房屋,房屋可以买卖,穴地、墓碑不可以。

大大小小的墓碑都是黄祥树一家打出来的,村里死者、生者都会感激,虽然打碑的事都由曙光做主了,黄祥树还是很有成就感,设备再先进,黄祥树的传统手艺还是没有全淘汰,雕龙凤、刻八仙,还用得上,电脑刻的是一个模子,碑雕刻成一个呆板板的样子,乡亲们也觉单调,多多少少要有点变化才好,口味不一样呢,充分发挥想象,把龙凤、八仙雕得活灵活现,别人才喜欢。电脑不是人脑,电脑是顺着铺好的路子走的,人脑却是想象的大仓库,想在里面搬件什么东西,一溜儿就出来了。黄祥树觉着自己尚能发挥余热。

有些手艺,还算不上真正的技术活儿,只图赚几个钱,度过一时的困难,有的也是被时光淘汰,赚不到钱了,就把手艺丢了。我曾去坡上的兰花村,认识了一位农民,也姓黄,炸过爆米花,山上山下,炸过几十年。他挑着爆米花的家什,像挑着一个炮弹。“砰”的一声巨响,整个村庄都会颤动。一颗金黄的苞谷粒,瞬间爆开为一朵雪白的花。一碗苞谷米,可以炸成一口袋爆米花。爆米花,孩子们喜欢,大人也乐意。“砰”、“砰”、“砰”,整个山村每天都一惊一乍。后来,,苞谷都送酒厂,爆米花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就又改做补铝锅手艺,挑着担子,走村串户,为村里人修修补补。整天又听到他锤子的响声,风箱也呼哧呼哧的,像一个人哮喘。他的手艺都是应一时之需,能赚钱就行,全凭自己摸索,没有传承,也没有徒弟。为了两个儿子,他必须开动脑筋,想些赚钱的路子。智慧是逼出来的。为什么说人会急中生智呢。

冬天的柿子树

入冬了,万物枯败,玉米三丘也景象迷蒙。不能因为这里出生过一个大诗人屈原,风光就一直灿烂,四季就永远如春,风景同样逃不过俗世。时间是一把刷子,走到哪儿刷到哪儿,冬天,它会把颜色乱刷一气。一坡的柏树刷了一下,绿暗了下来,蒙上一层灰色的薄膜,不过这些柏树看起来顺眼,像一个人梳着一边倒的头发,溜溜儿地,一直向着山上去,风的方向。

冬天,乐平里也还是有美好的事物和光景的。

苞谷地里,也有耀眼的景象。是柿树。冬天里格外闪亮。有些年龄了,因为树干粗壮,疙疙瘩瘩,皮鳞斑驳,巴附着干涩的绿苔,还露出几个大洞,蚂蚁虫子进进出出,偶尔也有鸟钻进去啄虫。枝干也粗大,像龙在树上纠缠。没有一片树叶了。只有柿子,红彤彤的,压得枝头沉重,风吹过,树干不动,枝条晃晃悠悠,红红的果子颤动着,像鸟儿风中翱翔。红柿裸露着,美,也裸露着,站在苞谷地里的高处,像红星照耀。有些美是深藏于事物的本质,有些美是火红而高调的。这也要感谢时间,它刚走到这儿,就把最好的色彩点到树上了。

红柿大约十一月红起来。先是橙红的,然后是鲜红的,火红的。经霜之后,红的色彩更深更艳了,这种艳不是浮夸的,咋咋呼呼的,它是沉静的,深入红柿的内部的,尤其经过寒冬之后,它的美更是向深处潜藏。这就像乐平里的女人,从一个少女到一个少妇,是要历练一些事情,内外兼修,真正才好看起来。红柿美到极致,下一场雪才好,柿子就透亮透亮的,雪遮上一层白纱,美艳艳的犹如昭君。红透了,熟透了,偶尔落下一两个,引来几只禽兽争食。鸟儿不食落下的残食,它高高在上,绕树三匝,任意在高空寻寻觅觅。鸟儿是个坏东西,盯上一颗,啄两口就飞,不去吃下一个完整的,一会儿又去啄另一颗。啄过的柿子经不起风摇,啪,落到地上了。鸟儿们骄傲,树上的都是它们的,禽兽们争食的全是它啄过几口的。粮食不是全种在地里的,空中的粮食更甜美,更艳丽,更有诗意,这就像飞动比爬行更优美更文明一样。鸟儿过的是诗意的生活。人类的境界是上不去的,人类站在地下,只能仰望。诗意的生活是要达到一定高度的。

红柿,人喜欢吃,鸟喜欢吃,还有一种动物也喜欢吃,是果子狸。果子狸,村民叫它“白麋子”。白麋子嘴像野猪,眼睛像兔子,身子像狐狸,前额到鼻尖划一条白线,这让我想到戏剧里面的丑角脸谱,爪子像战国时的兵器,暗藏不露,当它挥舞出手时,我们人类要当心,不比我们的刀子差。爬树是高手,爪子是尖钩。吃红柿,最爱。它可以爬到尖端把一颗红柿送到嘴里。我们人类是没有这个本领的,我们要借助高梯,借助竹竿,才能伸长我们的手臂。白麋子爬树觅食都在黑夜,吃饱了一肚子红柿,趁天亮下树。这不地道,这相当于“小人”,不正大光明地做事儿,专挑人类的短板,人类是看不到黑暗的,白麋子能,它在黑夜里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做了。人,只做一件事情,黑夜里在树根下套,白麋子下树让它刚好落入陷阱。人类吃不到的东西,你吃到了也没有好结果。动物小小的天才、特技,终于逃不过人类的大智慧和无情的手段。

红柿,是风景,是粮食,也是诱惑。动物和人类都是为粮食而斗争。

什么时候,雪飘下来,把这片土地全部覆盖呢?把这棵树装点呢。我渴望雪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立冬的前几天,大雪纷飞,雪完全改变了乐平里的山河。

我陪几个画家到乐平里写生、画画。雪把整个村庄都盖上了,一片宁静,云雾缥缈,一时从山脚向山上飘,一时从山这边儿向山那边儿飘,一时整座山被云雾遮盖,一股一股太阳不时穿过云雾的间隙,射向山峰,或射向沟涧。奇景变幻,丰富无穷。我们就像行走在国画之中。这棵树一时被云雾遮住,一时又被太阳照射,在雪景中灿烂夺目。 画家们对着柿树画了很久。这时走过来一位老妇,对画家们说,你们画吧,这是我的树,它只能观瞻了,柿子也没人摘了。我明白老人的意思,现在年轻娃娃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守留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谁有这个本事能爬上树摘下来?红柿就让它长到天上吧,它已是风景的一个部分了。我对老人说,红柿虽长在天上,不会废弃的。我指的意思,鸟会来,白麋子会来。我们无法解决的,让它们来解决。有些食物可以留给它们,人类不能独占。

雪山人家

大雪来临,这是最冷的一天。往山上走,得爬雪山。除了松、柏、杉,还隐约暴露几点绿意,上下纵横白雪茫茫,江山混沌。雪覆盖了万物。一年四季中,冬天最素雅最纯洁,高大的树都成为雪塔,灌木的枝条上也爬满冰条,小路已不见,大路不是雪就是冰凌。太阳照耀下的雪山,冰清玉洁,是安徒生童话。

我看到一户人家。

屋檐下挂着一排冰凌,小棍子一样,都二尺多长。这户人家叫李余富,六十多岁,一脸的胡茬,脸膛红润,头发还没有白,嗓门儿粗大,是个热情的农民。妻子摔了跟头,腿骨折了,整天坐在柴火炉边取暖。这种柴火炉叫节能炉,中间烧火煮食物,四周可供围绕放菜吃饭,一根水杯粗的烟囱转个直角然后伸出屋外,把烟引到外面,室内没有烟雾也没有灰尘。节能炉还能增加室内的温度,犹如暖气,这种炉子节约柴,多功能,李余富的节能炉已老旧了,这和我在半山腰一户农家看到的不一样,李余富的是四方的,铁面的,那户人家是圆的,钢化玻璃,红色花纹,比李余富的美观、耐用、现代。冬天,一家人围着炉子,挺温暖。

李余富以前砍柴用镰刀,花的工夫多,耗力也大,四季,镰刀都在山上挥舞着,与树木斗争,杂木硬,难砍,手磨得比牛皮还粗糙,砍倒的杂木柴禾,并不急于背回家,放倒在山上,让风吹,让太阳晒,干了再来背。山大人稀,一眼望去,就他一户,他不愁别人会偷去。山上的林木柴禾地,百亩,都是他的,甚至更多。除了私人的柴山,还有公山,公山面积更为广大。现在他买了一把油锯,劳动的情形大为改观。小电动机一拉,只要有握油锯的力气,锯子来回两下,一棵碗粗的杂木就倒了,如果不是心疼他的树,真想痛痛快快地锯上一大片,过足瘾,如果以前每天砍五个小时,现在只干一个小时,不能让油锯太露锋芒。锯杂木要刁着锯,间隔,不能一片一片锯光,这样轮流循环,过几年,锯过的地方又长出来了。使用油锯,节约了一大股力气。柴禾,也不用自己背运了,用牛拖。把柴禾用铁丝捆好,拍一下牛的屁股,牛就晓得往家里拖,牛是李余富的奴隶,牛的劳动解放了他。干活,真的要用巧力,有的需要科学,有的需要智慧。李余富虽然生活在高山,见不多,识不广,但在日常生活中积累了诀窍。

每年九十月份,开始准备冬柴,每天锯柴,直到大雪将要飘来,锯的柴,太阳晒两三天就能拖回家,如果阴天,半个月也能干,牛拖回来后,他再锯成短截,劈成几块,挨着墙码,码一人多高、两丈宽,李余富的房子两侧堆满了。整个冬天不用愁了,温暖都堆在这里了。

好好享受冬天。李余富的劳动好像都是为了这个冬天。

雪来了,铺天盖地。李余富无大事可干。睡觉,烤火,喝酒,吃羊肉。冬天就是一个轮子,日子就这样循环。他养了四十多只羊,卖了十六只,自己宰杀四只留在冬天里吃。养了四头牛。还养了二十多只鸡。山大,有足够的地盘让牛羊生活。牛们、羊们到公山里溜达,也没人看见,没人说。好多年前,山上都光秃秃的,没树、没草,只有人。几十年过去了,一切全变了,山绿了,水有了,人却少了,山上都是动物们的天地了。

雪天,牛羊也不愿出门儿,圈里暖和,满眼是绿,心情舒畅些,满眼是白,全身生寒。中午了,李余富才打开牛栅门和羊栅门,让它们出来看雪。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李余富的牛是两头黄牛、两头花牛,花牛好看,像奶牛,牛看到我,绕过去,小心翼翼,远远地走开,突然一个陌生人立在眼前,不知底细,还是回避些好。羊什么也不怕,一下子拥到院子里,挨着我的身边擦来擦去,好像彼此熟悉。牛,那么高大魁梧,却是胆小拘谨的动物。李余富在雪地冰凌上撒些苞谷棒子,都一下子聚到一块儿了,鸡也跑来了。羊围在中间抢食,牛在边沿吃,鸡窜来窜去。为了得到粮食,禽兽们的性格都暴露无遗。

两头花牛,一头大,一头小,黄牛也是,这是李余富为牛们组建的劳动梯队,牛长到五、六岁就老了。老了,劳动吃力了,就卖掉,小牛们成长起来又承担责任。牛,默默无闻,任劳任怨,为李余富做了很多活儿,李余富心理明白,牛并不明白。我看到每头牛脖子上都挂一个铁铃,走到哪里响到哪里,有的尖锐清脆,有的圆润浑厚,如奏五音。其实这是号令,铁铃响到哪儿,羊们都会跟到哪儿,李余富也明白它们在哪一带活动。李余富本来有五头牛,今年市场价格好,卖了一头,收入一万多块。养牛,除了耕耘门前和周边的十亩地、拉拉柴禾,李余富看准了时机也卖。

李余富卖了十六只羊,赚两万多块钱,这是他家一笔好收入。羊,可以多养,但李余富觉得操心。有一次羊群走散,他跑了两天才把羊收拢。羊是有组织的,但野生动物的冲击,会让羊们走散,失去联络,让组织名存实亡,头羊成为孤家寡人。李余富有四只头羊,都是母羊,不论是进山还是归家,头羊是走在前面的,这是权力,羊群和人类一样,有秩序尊卑。有一只黑羊,不是头羊,却要强,身边的苞谷棒子不准别的羊吃,有的来争食,它用长长尖尖的角去抵,使用有效的武器来打击。有一只旗鼓相当的羊,不怕,来吃,黑羊冲过去,都抬起前肢,昂起头颅,在空中蓄势,啪,瞬间碰击,然后拼力抵抗,互不相让。这让我想到人类的争斗。羊也是自私的,本性使然。这群羊要么是母羊,要么是骟过的公羊,几乎都是同类,彼此都不产生情欲,不做苟且之事,都安静地吃自己的草,吃自己的苞谷。骟,是人类特有的手段,让生灵不公不母,不阴不阳,不温不火,骟掉一个器官,也就骟掉了一生的欲望和激情,把有些事情了断。这种痛苦只在心里,羊们只能咩咩叫几声,牛们也吼吼而已,任人宰割,世界是由人把持的。动物们只能暗暗吃亏。人,让人类痛苦,也让动物们痛苦。其实,这样也好,无欲无望,少些烦忧。骟,不是李余富发明的,他只是使用了这把刀子。李余富只想让它们长膘。李余富养了一只公羊,高高大大,两角高耸,胡须冉冉,气宇轩昂,它只负责繁殖,解决母羊的有关问题。公羊是没有自由的,圈养,或者用绳子牵住,李余富可以让它吃好喝好,把身体养壮,但只能孤独生活,不能随意放出去撒野,也万不可让母羊找上门来。九月十月的时间,李余富才把公羊放出去,和羊群混在一起,与母羊们撒欢,快活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去做。冬季受孕,翻年就是春天,春天里草木茂盛,都是母羊们的粮库,奶水充盈,羊羔羔长得快,壮实。母羊只认自己的孩子,别的羊羔来吃两口,不行,虽然它们是同一父亲。公羊只管快活的事,喂养没有责任。孩子太多,无暇顾及。都是自己的,也都不是自己的。

太阳朗照下,冰雪银光闪烁。苞谷米粒吃光了。牛沿着宽大的山路寻草去了,四个头羊紧跟其后,其他的羊高矮肥瘦不一,紧跟其后。这就像一支杂牌军。铁铃声撒满雪路和纯洁的山谷。它们和李余富一样,天天都要谋求口粮度过冬天。李余富对我说:冬天冷,下午四五点钟它们就回来了,很自觉,就像你们上下班,去山上也只是随便吃两口,做做样子,它们谋想着我的苞谷。天下,粮食是伟大的武器呵。如果是其他的季节,尤其是春夏两季,牛们、羊们早出晚归,早上吃些李余富撒出去的苞谷,打打底子,吃些早点,再去山上寻寻觅觅,真正的粮食还是在山上吃,是一天的事业,也是一辈子的大事。吃得好,吃得多,长得快,李余富才高兴。这样的日子,太阳当头时,它们偶尔也回来,叮叮当当,一路散落些繁响,李余富家的狗一下蹿上去,撵牛撵羊,往山上撵,狗知道,它们不该回来,还早着呢。李余富厉声呵斥,把狗训一顿,端出苞谷,往大路撒,牛羊大胆围过来,抢食。李余富抱起小羊羔亲昵一阵子,大羊小羊也都在李余富身上蹭,都明白李余富不会伤害它们。李余富向我总结道:你喜欢它们,它们也喜欢你,你不喜欢它们,它们离你也远远的。它们最讨厌狗,狗管的闲事多。

冬天之外,李余富还种田。这是我看不到的。冬天把田覆盖了,也把他的劳动覆盖了。他讲种田的事情,充满了欢欣和忧虑。

李余富还种了十亩地。两亩魔芋,八亩苞谷。种这些作物,有足够的肥料。牛粪坨坨羊粪蛋蛋作底肥,再撒些尿素,庄稼活活泼泼。魔芋成熟了,有人上门收,苞谷熟了,藏起来,全喂牲口。种苞谷有风险,常与野猪战斗。李余富曾与野猪生死搏斗,让野猪败下阵来。人要战胜动物,丢人的事不能做。李余富的骄傲不是收获了成吨的苞谷,而是野猪曾是他的手下败将。现在山上的敌人是野猪,还有乌鸦。乌鸦也吃苞谷,但对李余富来说,无伤大雅。它飞上苞谷秆,摇摇晃晃,啄上几粒就又飘走了。它只是顺手牵羊。但还是让人讨厌。李余富将买来的冲天炮拆下,塞进铁筒子,点燃,高高举起,嘭,冲到空中,一阵闪亮,灰屑溅飞,乌鸦受到惊吓,四顾而起,抖一抖身子,蹿飞而去,像战斗机被炮弹击中,机翼斜飞,屁股冒起了长长的黑烟。这只是李余富的警告。乌鸦好长时间不再飞来。李余富又后悔了,不该吓走乌鸦。李余富善良。我读过福斯特罗姆的一首诗,叫《绝对不要和乌鸦交朋友》。这就对了,李余富不要后悔,对待侵犯者,该咔嚓一下,划清敌我,毫不手软。李余富有些像我,对事、对物、对人,都过分宽厚。如果你宽厚乌鸦,说不定哪天,黑压压袭来,李余富就是红彤彤的红柿,就是它们的食物。我也该警醒自己了。善良,不能跨过限度。跨线的善良会怂恿恶。恶,是不能宽恕的。

我看见几只黑鸟了,这就是乌鸦。黑鸟在雪山飞舞,声音嘹亮,在山谷回响,比李余富的声音还要洪大。我眨一下眼睛,它们便从山上飞到山下,或者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看起来一起一伏的,翅膀却没有扇动,也滑得远,像在江面上漂浮。雪天里,黑鸟是孤寂的,不像其他季节,众鸟群集,五音合奏。下雪之前,山梁那边又搬走了一户人家。今年雪天,李余富比黑鸟还要孤独,黑鸟还有几只,而山上人户就只有李余富了,山上的一大片山林又丢给他。他成了大地主,吃不完喝不完用不完,真正的余富了,他拥有了广大的山林和土地,但是内心里不愿意要这些山林,不愿意要孤独,他喜欢鸡鸣狗吠,喜欢和遥望的邻居大声地喊几声,前几年山上还有好几户人家,其乐融融,多好。都搬走了,他无限失落。

他是不会走的,会老死在山上,守护山林,守护自己的生活。山上除缺一条宽阔的公路、缺来来往往的人气,其他什么也不缺。只要还有力气,好东西都可以从山下背上来。现在还能背两箱啤酒。即使背不动了,山上的一切足以让他过得快活。李余富的女儿嫁到山下去了,儿子也去城里打工了。估摸着儿子也不会回来了。他真希望儿子回来一起干,养羊养牛养鸡,规模再扩大两倍三倍,再种些药材,收入会可观的,比在外面打工强。如果自己死了,山上真的空了,人的脚印全没有了。

正当李余富念叨儿子的时候,儿子真的回来了,不过没有回到山上,而是去了山下的村委会,儿子打电话说,专门回来看戏的。春节前,村里排了一场戏。打工的男男女女回来了一些,有的准备演节目,有的回来看热闹。村里二十多年没有演戏了,都想闹腾一下。该热闹时还是要热闹的。我也准备下山看戏,与李余富告辞。晚上不知能不能碰上他的儿子。他托我劝劝他儿子回家创业。我感到为难。

雪,是李余富生活的背景。雪,是李余富冬天的土地。好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