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镜中人生

 | 江苏张镭  2016年09月22日11:03

  唐太宗李世民说,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

  唐太宗不愧是个做皇上的人啊,他不仅能以铜为镜,还能以史为镜,以人为镜。而似我这般的俗人,顶多只能以铜为镜,正正自己的衣冠。

  古人照镜子的目的,也就正正自己的衣冠。“人是衣,马是鞍”,古人对自己的外在形象,看来还是比较看重的。但后来的情状就大不一样了。镜子不再只为人们正衣冠了,正衣冠已退居其次,镜子最重要的意义,乃在于观照人们的那一张脸了。

  人皆有一张脸,而且这张脸“与生俱来”,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乃是造化的事。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脸面的事太重要了。即便其它部分长得差些,只要这张脸长得好看,你就不必担心你这一生会不讨人喜欢。也就是说,人们喜欢一个人,不是因为这个人有才华,也不是因为这个人的心灵美,而是因为这个人长有一张好看的脸。

  如果长得不好看呢?从世俗的经验来看,长得不好看的人,主要是女性,虽说其命运未必会多么糟糕,但也未必会多么通达。女性把一生中的三分之一时间花在自己那张脸上,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们深知,这个世界是男人世界。“女为悦己者容”,那是古时候的事了。今天的女性是为她自己容,也为所有的男人容。

  长久以来,我并不十分理解女性对于美的这种追求心理。事实上,也并非是我对女性不了解,而是我对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不了解。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是什么呢?就是女性必须美,必须长有一张好看的脸。否则,她的生存注定是艰难的,甚至是不幸的。

  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乃是男人制定的。所以,男人不必在意他那张老脸。男人在意的,要么他有钱,要么他有权。

  这个生存的法则的不幸,不在于它是男人制定的,而在于许多男人竟然死在自己的法则里:要么死于钱、栽于钱;要么死于权、栽于权。女人的不幸也在这里:要么死在男人的钱里,要么死在男人的权里。男人有了钱,便可以用钱买女色,买长有好看脸蛋的女性;男人有了权,便可使用手中的权力俘获脸蛋好看的美女。

  当男人被女人毁掉他的钱、他的权时,世人便说女人是“红颜祸水”。其实,这种女人当她毁掉男人的钱、男人的权时,她自己也同时被毁了。可是,世人只把责任推给女性。

  照镜子,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不可。只是,我有些好奇,抑或纳闷:照镜子,能把我们的一张丑脸照得好看吗?如果能,那世间也就没有丑人了。世间有的是丑人,说明照镜子无法改变容颜。同样,那些美人,那些长有一张好看脸蛋的人,也非照镜子照出来的。美与丑都是天生的,是父母给的。而命运也不应与这张脸有关。但这个世界,这个所谓神造的世界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让长得好看的女性在这个世界畅通无阻,还把鲜花和掌声,还把机会和荣誉,把他们所能给的,统统给了这些长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女性。就是说,这个世界只垂青美女。难怪,那些对自己没有信心的女性,在万般无奈之下,不惜花一笔巨款,给自己整容。整了容,她们就漂亮了,她们就有人爱了,就有人献殷勤了,她们也就能得到许多丑女人得不到的东西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美是没有错的。只是,我可能有些愚钝了,跟不上形势了,我总认为,人的美丑是天生的,是父母给的,怎么能随意改变这张脸呢?花钱也许那不算问题,算问题的也许是,这不是公然表达对父母的不满吗?也许,作为男性,我无法理解女性的心理,甚至于她们生存的境遇。即便她们的生存境遇值得同情,但对于她们改变自己容颜的行为,仍无法理解,也无法同情。我坚持认为,这会对她们的父母造成伤害,哪怕心理上的。

  我不大照镜子,因为我是个男人,我不必靠脸蛋过活。事实上,我已经说过了,照镜子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容颜——能改变我们容颜的,唯有时光。镜子并没有这个神奇的功能,可为何许多人还那么爱照镜子呢?原来,心理学研究发现,人们在照镜子时大脑会自动进行脑补。专家认为,一个人的真实长相比自我感觉要丑30%。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照相时感觉不像的原因。

  天啊!怪不得人们那么爱照镜子呢!原来,镜子中的我们“实在太美了”——可惜,这“实在太美”了,只有70%是真,另外30%是自我感觉。也就是说,我们一直沉浸于镜子中,固然不是镜子有什么特异功能,可由于当我们进入镜子时,我们的脑补,即我们的自我感觉,会让我们产生错觉,所以,许多人沉浸其中,竟致不能自拔,一天也离不了镜子。

  这个错觉很有意思,许多人并不美,可他们(当然,以她们为主)愣是认为自己很美。认为自己很美也没什么不好。人有自信心总是好事。可一个人如果真的不美,而自己却认识不到,被镜子所欺骗,那就悲哀了。悲哀什么呢?一个活生生的、自诩为有思想的人,却被一片薄薄的镜片所蒙蔽,难道不可悲吗?

  每当有人说,人是世间最伟大的高级生命时,我总想笑。有时我也照镜子,比如穿好衣服准备上班前。每在这时,我总要笑上一次:我们的伟大,到底在哪里?难道是其它动物不会照镜子?难道是其它动物不被这镜片所蒙蔽?所欺骗?被蒙蔽、被欺骗的人伟大了起来,不受蒙蔽、不受欺骗的动物却成了低级的。——有些意思。

  照我这么说,镜子该被我们砸掉了。莫莫莫!砸不得!砸掉了镜子,无法正衣冠;砸掉了镜子,我们就无法脑补,就没有了自我感觉良好的愉悦;砸掉了镜子,我们就不再被蒙蔽、不再被欺骗了。不再被蒙蔽、不再被欺骗,那将意味什么呢?意味我们就不再伟大、不再高级了。人岂能不伟大,又岂能不高级?所以,镜子砸不得。砸了镜子,没了镜子,我们与低级的动物就没甚区别了。这怎么行呢?所有的人都不会接受的。

  但镜子的罪恶也就显而易见了。我们固然不能说,人的高级,人的伟大是照镜子的结果。但我们却可以说,因了这镜子,人变得高级了,人变得伟大了!女人变漂亮了,美若天仙了;男人变伟岸了,顶天立地了。

  如此,镜子何罪恶之有?它是人发明的,为人所使用的。人进入镜子不能自拔,人进入镜子感觉良好,即使受蒙蔽、受欺骗,那也是自己蒙蔽自己,自己欺骗自己,与镜子何干?

  人类逐渐背离了镜子最初的功能:正衣冠。当镜子成为人类受蒙蔽、受欺骗的工具时,人类的确不那么可爱了。即便不言悲哀。而真正的不可爱,则是人类面对镜子时,如同吸大烟的人看见了烟膏。莫要说砸了它,就是有人妄图夺之藏起来,也会要她的命一般。

  同为女性,杨绛也不是很看好镜子。在《镜子》一文里,她写道:

  照镜子可以照见自己的相貌。如果这人的脸是歪的,天天照镜子,看惯了,就不觉得歪了。丑人照镜子,总看不到自己多么丑,只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美。自命潇洒的“帅哥”,照不见他本相的浮滑或鄙俗。因为我们镜子中的“镜中人”,总是自己心目中的“意中人”,并不是自己真面目。面貌尚且如此,何况人的品性呢!每个人自负为怎样的人,就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

  孔子常常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我还要进一步说,患不自知也。

  杨先生说得对,自命潇洒的“帅哥”,照不见他本相的浮滑或鄙俗。为什么照不见?因为自我感觉良好。由此我们亦可以进一步地说,所有照镜子的人,其实都照不见自己本相的浮滑或鄙俗。即便是一个真潇洒的帅哥、真漂亮的美女,他(她)们所照见的,只能是更潇洒的自己,更漂亮的自己,而照不见他(她)们内心的空虚和无知的鄙俗。

  我还要说,镜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人一站到镜子前,就自信满满了,就美不胜收了!为什么呢?因为镜子它是空幻的,虚无的。人其实也是空幻的,虚无的,我们和镜子之所以形影不离,我们对镜子之所以爱得如此之深,其实是因为我们人和镜子是最般配的一对。我们以空幻与虚无去面对空幻与虚无,我们所得到的当然只能是空幻与虚无。我们活在空幻与虚无里,却把这空幻与虚无当成人生的真实,且把这“真实”视为一种伟大与高级!生命固然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但我们所做的、所追求的那些事情,其实都不过是一种幻觉。也许,人类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不是因为我们繁殖能力强盛,而是由于我们亘古至今没能从空幻与虚无里挣脱出来。正是这种空幻与虚无不曾被我们所撕破,我们才能这样活下去,而且活得不赖。

  也许,该感谢镜子,该致敬镜子。因为,它不只能够帮我们正衣冠,让我们看上去更像个人,而非禽兽;更能够给我们以自信,让镜子中的“镜中人”,成为我们心目中的“意中人”。尽管这种“意中人”充满了自我感觉良好的成分,甚至满含着蒙蔽与虚无,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给我们自信,只要能让我们因为自信而忽略了自身的浮滑或鄙俗,从而让我们很好地活下去,什么东西都可以忽略不计,就像人类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从而忘记人还有良知和道德一样。

  我是不大照镜子的人。说起来奇特:人家照镜子,照出了自信,照出了美丽人生。可我,一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就有些不自信,有时还会生气:一张破脸。破脸,也是自己的,也是父母给的,人家那脸都是拣父母的优点、长处长,而我这张破脸,愣是拣父母的缺点、短处长。也许这叫造化,要怪罪的话,就只能怪造化之神不待见我。

  脸与命运有没有关系呢?看相的人说,有。既然是一张破脸,一张不令人喜欢的脸,一张傲慢得不行的脸,注定要命不好。但是,那些不甘忍受这张破脸的人,在整了容之后,其命运是否能够得以改观?看相的人回答我:“改不了!”这就是说,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塌鼻子垫高,但命运却并不会亦随之高起来。这也就是我不支持整容、甘于自己现有命运的原因。

  实际上,我不照镜子,表明我还有那么些清醒。我不照镜子,还表明我不打算受那空幻与虚无的蒙蔽与欺骗。长着一张破脸,表明我发不了大财,做不了大官,出不了大名,可看看那些发了大财的人,做了大官的人,出了大名的人,他们的人生真就是值得过的人生?他们有钱、有权、有名,他们的人生便不空幻了?便不虚无了?在我看来,他们的生命,同没有钱的人、没有权的人、没有名的人也没啥大不同。硬要找不同的话,我看他们活得更空幻、更虚无。因为,同那些无钱、无权、无名的人相比,这些人更有本钱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我不照镜子,不只是我有一张不那么好看的破脸,更在于我想活出真实的自我——没有“镜中人”的自我,也许他成不了“意中人”,但他定能成为真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