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神·鬼·人(上)》

 | 江苏张镭  2016年09月22日11:28

  在暗夜里行走,我们最害怕的是鬼。到底有没有鬼,我们都没见过,可我们愣是害怕。

  我奶奶就不怕鬼。她说,鬼是没有形的,更没有气力的,即使他(或她)掐住你的脖子,也掐不死你,至多让你感觉有些憋气。

  我说,奶奶你见过鬼吗?奶奶说,鬼是无形的,奶奶怎么看得见?但奶奶被鬼掐过脖子。我伸过手去抚摸奶奶的脖子,奶奶笑说,傻孩子!我不解,“奶奶!鬼掐了你为何没留下痕迹呢?”奶奶说,你忘了?鬼是没有气力的。

  以奶奶的识见,鬼既无形又无气力,实在不值得惧怕。可说归说,一个人走在暗夜里,还是很怕很怕。

  父亲给我支招:说,如在暗夜里行走,切莫走路边,而应走在路中央。如果还是怕,就不时地用手把头发往上撸。我乐了,说,撸头发就不怕了?他说,鬼怕火。你撸头发时会冒火星,鬼见了立马便消失了。说完,父亲大笑。我却纳闷了,“你笑什么呢?”父亲说,世上哪有鬼啊!可怕的从来不是鬼,而是人,是人中的鬼。

  我问母亲,人就是人,怎么还有人鬼呢?母亲说,人里头有好人,有坏人,坏人就是鬼,就是人鬼。他们虽长着个人模人样,可他们干的事却不是人干的事,他们有着一副坏心肠。

  我说,那你见过人鬼喽!母亲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鬼。我说,可我怎么没见过呢?母亲说,你还小,还在读书,你还不了解人,你还没走入真正的人群。等你长大后进入社会了,你就会碰上很讨厌却无奈的人鬼的。

  12岁那一年的夏夜,我同父母探讨起鬼来,而奶奶那时已经不在了。这个记忆至今仍很鲜活。

  现在看来,即使有鬼,也的确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是人中的鬼。母亲的预言非常精准:长大后进入了社会,果然就撞上了人鬼。——而且,一如母亲所言,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鬼的存在。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事实上,鬼敲门并不可怕,因为他压根就敲不了门——他若想进来还需敲门吗?可怕的是人敲门。“不做亏心事,不怕人敲门”。这么改一下,可能更为确凿。

  受我奶奶的影响,我早已不怕鬼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无形啊,我看不见啊;因为他没有气力啊,即使他想弄死我,他的气力不够啊!所以,我不怕。

  但人鬼,我还是怕的。为什么呢?因为人鬼是有形的,我看得见的;因为人鬼是有气力的,而且不止气力,还有思想——这也是他最让人心生恐惧的地方。他的思想,即人鬼的思想是什么思想呢?四个字:阴谋诡计。

  人鬼绝不会直接动手掐死你,这是粗鲁之人干的事。人鬼之鬼,鬼在他要用鬼的方式来消灭一个人。比如史上最有名的人鬼秦桧,他害死岳飞的手段非常阴险而毒辣:“莫须有”。“莫须有”是个什么玩意的东西?就是: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人鬼的可怕,就在于他总有办法,总能想出办法整你。

  像秦桧这样的人鬼非常之多。所以,历史上被人鬼所害的人不计其数。秦桧这般的人鬼,是大人鬼,有地位的人鬼,还有许多人鬼是很有文化的人鬼。生活中有许多的小人鬼,他们没有什么地位,也没有什么文化,但害人的本事却不可小觑。

  我非岳飞,因此不必担心会撞上秦桧那样的大人鬼,有地位的人鬼。我生活在普通人中间,所遭遇的全是小人鬼,他们既无地位,又无文化。这样的人鬼害不死我。他们的本事无非就是:造谣中伤诋毁。

  人的悲哀正在于,他们的确都不是人鬼,可他们却会跟着人鬼起舞——鹦鹉学舌般地造谣中伤诋毁。

  人们对于神,惟有:敬畏!

  从我奶奶对鬼的认知里,我想神也是无形的吧?谁看过神呢?但神有没有气力,就不得而知了。依照世俗或某些宗教的认知,神有无穷的威力,但好像也没有哪个人亲身感受过神的这种威力。

  其实,神是人造出来的。人为什么要造神呢?因为人们的恐惧。我们的祖先初来乍到时,面对大自然的种种奇观,由于缺少认知能力,从而心生恐惧。于是,他们便造了一个神,一个既创造了世界,又创造了人的神。由于神是人造的,神比鬼要高贵得多。

  这世间信神的比信鬼的人要多。其实鬼并没有危害过我们,可我们愣是那么地不喜欢他。我们喜欢神,不仅喜欢,而且拜神。我们总想象着神是可以庇佑我们的,不仅能给我们带来福音,还能够为我们消灾解难,化险为夷。人类在遭遇不幸时会想到神,于是就去拜一拜,烧一炷香。不幸是否化解了?不得而知。也许就是个心理作用吧。一些人在遭遇精神困境时,也会求助于神。依我的想象,估计依旧难以化解。不是神不助我们,而是神到底在哪里,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神到底在哪里?说白了,神到底有没有?如果有,不管在哪里,都会有用的。如果没有,就不存在在哪里的问题,怎么拜、怎么烧香、怎么虔诚也不起作用。

  我并不反对人们信神——如果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没得信的话,信神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不赞成人们把神作偶像去拜。

  宗教经常有偶像崇拜情况。在偶像面前,人简直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东西。傅佩荣在《西方哲学与人生》一书里这样写道:“人以手造偶像,然后再崇拜偶像,由于所造的是一个物质,造了一个物质之后再去拜它,无异于把自我的生命力投射在物质上,然后认定它比我高,我崇拜它,显示我的等级反而比它低。崇拜偶像除了使得自己降格外,也把自己变成物质,有时甚至比物质还低。”

  如果说我们的老祖宗在初来乍到这个世界上以后有所惊恐而造了神,那么,人类在认识了自然、面对自然的各种奇观而不再骇异后,为何还崇拜这个神呢?这个偶像呢?

  实际上,我们可以信,可以拜,但不必痴迷。一旦过于痴迷,我们就会把自己的力量都转移到偶像上,而越是将力量转移到偶像上,偶像就越具力量,人的内在就必然地会越来越贫乏、越来越空虚,越来越不是自己了。

  《圣经》里好像也看见了人的这种可悲——“他们有眼睛,但是却不去看;有耳朵,但是却不去听。”

  我没有偶像,所以我常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瞧一瞧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没有偶像,因此我不时地会拿自己的耳朵听一听这个纷繁复杂的尘世里的各种声响。尽管我不能完全地理解这个世界,也不能完全地听懂尘世里的声音,但我毕竟看了,听了,而且是那么认真地看了,听了。现在,在我的心灵世界里存储着一些记忆,一些思想,甚至些许的悲伤,都是我看、听之后的所得。实际上,这几年来我格外地想看,想听,那是因为我担心自己有一天眼睛看不见了——我现在的视力非常不好,而我却并不很老。听力还行。

  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神?神是人造的,还是反过来?纠结这样的问题,也许在许多人看来毫无意义,真是吃饱了撑的。但我显然不这么看。我的纠结,缘于我的困惑:对那些信神的人来说,他们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神,而这样的人还有他自己吗?而对那些不信神的人来说,他把自己交给谁?

  尼采说:“神死了,上帝死了!”他在一本书里写了一个有趣的人,说有一个人,大清早拿着灯笼在街上走,别人看见就笑他:“嘿,你干吗拿灯笼呢?”那个人就说:“现在是晚上啊!一片漆黑,你们不觉得吗?”别人说:“怎么会一片漆黑?这么亮,我们都看得很清楚啊!”他说:“不会啊?我觉得一片漆黑,所以要拿灯笼。”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上帝死了!”

  这个大清早提灯笼去找上帝的人,很让大家笑话他,只是大家越是笑他,越表明大家都还沉迷在日常生活里面。傅佩荣就此写道:“的确,经过深刻反省就知道,从前所谓的道德都出现问题了。为什么?因为都变成俗世生活的一些方法,而不是真正的道德或自我要求,只为了迎合别人的需要。大家都认为这样做比较好,所以我就这样做;我并非真的想这样做,而是因为大家都希望我这样做。所以,我们都活在半空中,互相制造一些虚浮的状况,忘记了踩在地上,做自己应该负责的事情。”

  尼采说“上帝死了”,是因为许多人还在言行不一地信仰它。他们说,怎么会死呢?不是有教堂吗?教堂应该有上帝在里面。尼采说,不是!那不是教堂,那是上帝的墓碑。所以上帝真的死了。这就是著名的“上帝死了”的理论出现的背景。

  尼采说上帝死了,并不是说他真的看到上帝死了。上帝怎么看得到呢?他只不过看到一般人的价值已经开始腐化了,所以,“上帝死了”是要把传统西方社会依靠宗教而建立的道德,重新加以检讨。完全可以这么理解,尼采说“上帝死了”,表明他要重估价值。

  尼采的重估价值,使他成了一个哲学家。但很显然,他的重估价值并没有使得人类在他提供的价值观里构建起自己的真正信仰。相反,在“上帝死了”之后,人类的精神信仰依然那么虚幻,那么迷惘。

  依阿容浅见,人类的精神困境是神所解决不了的,也是宗教所解决不了的。我们希图从神、从宗教或其它方面突破我们的精神困境,到头来只能是虚妄与徒劳的。精神困境的突围,只能根除人的欲望,而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神这尊偶像是人造的,那鬼肯定不是人造的。人造神是为了精神寄托,而造鬼有着什么样的寓意呢?难道是为了吓唬吓唬我们自己?好像也没吓倒过几个人。小时候也听讲过有人被鬼魂吓着了,甚至于吓出病来的,但长大后这样的新闻却再也没听讲过。

  在民间,神也有训化人的作用。比如人们常说:“坏事干不得啊!神灵看着呐!”还有“离地三尺有神灵”。拿鬼来吓唬小孩子,可以,效果会有一些,可若是拿鬼来吓唬大人,尤其是吓唬干坏事的人,好像没作用。

  诡异得很,我们试图拿神灵来吓唬干坏事的坏人,不仅没吓倒他们,反而是我们对坏人很有些害怕——当然我们不叫害怕,而是说“惹不起躲得起!”可见,神灵不但吓唬不了干坏事的坏人,连好人也不保护。

  鬼很好玩。小孩子怕他,女人怕他,男人也有怕他的。在暗夜里如果有人大叫一声:“鬼来了!”十之八九会吓倒一大片人。但如果有人也在暗夜里高叫一声:“神来了!”可能怕的人就不多了,反而是会有许多人欣喜若狂!

  这个世界也许既有神又有鬼,也许既无神又无鬼,但鬼神却一直在天地间,一直在人们的头脑里盘旋着。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怕,有人不怕;有人敬神,有人拜鬼,比如小日本,对拜鬼就很热情。

  世界就是这么个样子,人们也只能是这么个样子。哲学家不管怎样费心劳力地解释这个世界,去解决人的精神问题,也终究不能让人人都活成他们的样子。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说,尼采疯了。哲学家说,我们应该这样;人类却说,我们应该那样。人类给自己弄一个怕的,鬼;又给自己弄一个敬的,神。按说,都齐了,人类该活得有形有状,有模有样了,可看看这个世界,有的人活得比神还好,有的人活得比鬼还糟。最悲哀的莫过于,我们会把一些人当神看,以为他就是人间的神;我们也会把一些人当鬼看,以为他便是人间的鬼。而很有可能,前者的那个神比后者的这个鬼还可怕,后者的这个鬼比前者的那个神要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