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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鬼·人(下)》

 | 江苏张镭  2016年09月22日11:29

  有意思的是,我们认为神住天上,而鬼住地下。

  在我们的眼里,天上,只是高远的云层,想必在那云层之上便是神的居所?以我等俗人的想象,即便云层之上也未必建得了居所!以我的胡乱猜想,是不是在另一个星球?如此的话,那外星来客不会就是我们所信奉的神?鬼住在地下,那是当然的。因为所谓鬼,就是我们活人死后的另一种形态。我们把死去的人埋于地下,那鬼当然就在地下了。只是这鬼能从地下跑出来,也委实地有些了不起。

  鬼之所以不可怕,不只在于他没有形,没有气力,更重要的还在于他终究与人有关。人死后都会成为鬼,而鬼究竟为何物?大抵就是我们惯常所说的“魂灵”吧!

  魂灵正是没有形的,即便他有能力在我们活人中间转悠,也的确害不死我们。

  以这样的思维去看鬼,鬼的确不可怕。

  但神是怎么回事?如果人真乃他所造,那么,他造完了人之后自己干什么去了呢?他不在人间会在哪里?说在天上实在不怎么令人信服。鬼之所以让人相信,那是因为鬼与人有一定的关系。而神与人的关系理应更大,可人却感觉不出来。所以中国人宁可信鬼,也不愿信神。

  在苏格拉底的晚年,被控告两大罪状,其中的一条就说他不信雅典的神,自己创造新的神。的确,苏格拉底对传统的宗教信仰,有些不那么在乎。传统信仰的是奥林匹亚山上的诸神,那些神有什么好信呢?相信那些神,等于是在跟自己的理性开玩笑。把它当作故事听一听,倒还不失意趣。

  至于说他自己创造新的神,这事还真没有。他对传统的宗教信仰——奥林匹亚山上的诸神都不在乎,不当回事,他又何必去创造新的神?即便他创造了,可他自己都不信,还会让别人信?

  中国人所信奉的神,显然不是奥林匹亚山上的诸神,也不是耶稣,甚至连玉皇大帝也不是。那是什么呢?他们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他们只是偶或地才会说到神。你若认真起来问他什么神?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他们只能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苏格拉底之所以不会去创造新的神,就在于他认为,这个世界不需要神,这个世界需要的是理性。他说:“我要追求真理,要找到德行普遍的真理;我不应该按照世俗的方式生活,浑浑噩噩地过一天算一天。”我们看到,因为他的思考,从而带动了整个时代的变化,只是在最后,他自己却因此而牺牲了。

  傅佩荣在他所著的《西方哲学与人生》(第一卷)里这样写道:

  苏格拉底不是神,也不是超人,他原本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由于他充分发挥了理性的潜能,去探讨真理,列举出一些方法,要求自己找到德行的“普遍概念”,然后一步一步开展上去,将他生平所碰到的具体事实,表现在对生命的信念上,得到印证的机会。凡此种种特色加起来,使我们发现这样的一个人,的确为很多人带来重要的希望。

  苏格拉底对待神的态度,我们可以从《西方哲学与人生》(第一卷)里记述的一个故事,约略了解。

  苏格拉底被告之后,接到了法院的传票,天还没亮,他就跑到法院门口等着。这时,来了一个年轻人,名叫尤息弗罗,是当时以研究神学而知名的人。苏格拉底问他:“你来做什么?”尤息弗罗说:“我是来告我父亲的。”苏格拉底吓了一跳,说:“告父亲是大义灭亲,一定是有重大的理由。”尤息弗罗回答道:“是的!我父亲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他对神不敬。”苏格拉底就说:“太好了!你父亲对神不敬,你要告他;我现在也是为了同样理由,被别人控告。所以,我来做你的学生好不好?你教我什么是敬。等一下我可以告诉法官,我是你的学生,一方面告诉大家什么是敬,另一方面我又可以替自己辩护。”

  尤息弗罗很得意地说:“那有什么问题呢!事情的经过是:暑期的时候,我的父亲从外面请来一个长工,有一天,这长工喝醉酒,就跟我们家的仆人打架,把这个仆人打伤了。我父亲身为家长,就把这个长工捆起来,先行丢在山沟里面,另外派人去德尔斐神殿,向神请示他该当何罪?结果呢?因为晚上太冷,问神的人还没回来,长工就冻死了。我的父亲因为自己的疏忽,在神还没有准许之前,竟然让一个人死掉,这就是对神不敬。”

  苏格拉底就问他:“你认为你的父亲对神不敬,是吧?那么,我要请教你,什么叫作敬?”尤息弗罗说:“很简单,你所做的事情,神喜欢就是敬,神不喜欢就是不敬。”苏格拉底再问:“你怎么知道神的意见都一致呢?神有时候也会争斗的。譬如,天神宙斯杀了父亲克洛诺斯,克洛诺斯又杀了父亲尤拉诺斯。既然神与神之间也存在互相斗争,那么甲神喜欢,乙神可能就不喜欢,到底是哪一个神喜欢的才算敬呢?”

  尤息弗罗辩驳不过苏格拉底,最后,尤息弗罗就说:“哎呀!抱歉,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得先走了。”显然,尤息弗罗借故离去,不再控告他父亲了。为什么?因为经过苏格拉底这么一说,让他根本弄不清楚什么叫作敬?又凭什么说他的父亲是不敬神的呢?

  苏格拉底原本是想向尤息弗罗请教的,可最后,这个以研究神学而知名的人却借故逃跑了。

  在进一步的讨论中,苏格拉底问:你为何要让神喜欢呢?让神喜欢,有何目的呢?很多人让神喜欢是有目的的。譬如,我奉献给神一定的礼物,就希望神赏给我更多的财富,目的性非常明确。说白了,不过是交换而已。苏格拉底用了这样一个比喻:我养了一匹马,好好照顾它,目的是什么?是希望它替我拉车,为我赚钱。对神亦然,侍候它(阿容把神视为人,所以我用的是他,包括鬼,我也用他。苏格拉底好像没把神当人看?),是希望得到赐福。

  人类的目的性是很强的。这一点我们连神也不放过。只是,当我们对神也抱有这样的目的性时,神还起作用吗?如果我们认为神不会识破人类这心理,那说明神在人的心里很愚蠢?如果神是愚蠢的,我们又何必敬他、拜他、祈求他呢?人们之所以这么苦苦地敬他、拜他、祈求他,难道神确曾满足了人的欲求?如果人的欲求都能够满足,人类还需要那么辛苦吗?

  在苏格拉底眼里,神委实地不那么可爱。尤息弗罗说:“杀人总是坏事。”苏格拉底说:“那也不一定,神也是杀来杀去的。”

  苏格拉底所谓“神也是杀来杀去的”,显然指的是神话传说或故事。实际上,神同民间传说的鬼是一样的,都是无形的,是我们所看不到的。苏格拉底问:“你怎么知道神的意见都一致呢?”若是我,我会这样问:“你能确定神会告诉你他的意见?”德尔斐神殿里的神没有一个是能说话的,那么,我们去问他,能问出什么来呢?

  神在哪里?我认为他既不在天上,也不在神殿里——神殿里供奉的神,是我们人自己制造的偶像,我们给自己制造的偶像下跪、叩头,没什么意思。可笑的还不只是下跪、叩头,而在于我们还把希望寄托在偶像身上,想从他们那里求官求财求子求福。

  如果世间真有神,我估摸神也是看不起人的。

  神在哪里?我以为神在我们心里。心到神知,就是一种最好的提示。神又是什么?神也绝不是神话故事里的神,不是我们供奉的神,神是我们自己设定或想象的一个比人更完美、更有力量的偶像。当我们遭遇不幸而又无助时,我们会向心中的神求助(当我们快乐时,我们就会把神忘个一干二净)。其实我们也未必不知,求助于神,未必得救。相反,当我们求助于人时,反倒有救。人的可悲就在于:当他们遭遇困境时,不是自己去想办法,而是把希望交给神。神若帮助还好,神若帮不了或不帮呢,我们就仰天长叹,听天由命了。

  但神也绝非没有一点正面意义。我认为,人们若把神装在心里,从而让神阻止我们不做坏事,不说坏话,难道不也是很好的事吗?

  如果我们总想从神那里得到些什么,我宁可相信神是不存在的。

  鬼的地位跟神的地位不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霄壤之别,大得很!人们为什么那么敬神、爱神?因为神能给他们带来好运——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而鬼呢?鬼尽管也陷害不了人类,可我们愣是不喜欢他,如果哪里有了鬼,人们就会蜂拥着捉鬼、打鬼。鬼为何会是这样的命运呢?很简单,他不能给人类带来什么。人类总是希望得到的,从人这里得不到,他们就想从神那里获得。神那里若还是得不到,他们就诅咒命运。

  其实鬼与人才是最密切关联的。我们活着便是人,死了便是鬼。而我们活着不是神,死了也还不是神。我们明知自己不是神,也成不了神,可我们还是渴望得到神的庇佑。事实上,我们也一直在拜鬼,我们拜的是自家的亲人鬼。我们的亲人死了,埋到了地下,那一座小小的坟墓便代表逝去的亲人,坟墓里的一捧骨灰便是我们的亲人活着时的肉身。我们的亲人死了,我们说他(她)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鬼世界。虽然我们知道自己的亲人成了鬼,可没有谁会想到偶或跑到世间来的鬼会是我们的亲人。

  十多岁那一年,我突然生病了。发着高烧,母亲把我送到医院,几天也未见好转。我的婶婶对我母亲说:“快去请王婆子来,一准能看好。”

  王婆子来到我家,叼着烟,脸色铁青,——我对巫婆的印象自此定了格,也对所有的巫婆印象不佳。王婆子很深沉,苦皱着脸,半晌才对我母亲说:“那个老该死的女人想孙子了!”我母亲说:“容儿他奶奶?”王婆子点点头。接下来王婆子扎东西、摆东西,至今我也没搞明白那是些什么东西?摆好东西之后,王婆子进入了角色,又是说又是念又是唱,烟火缭绕,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呸”的一声,着实把我吓着了。“快走开,快走开,孙子原本好好的;快走开,快走开,孙子不是你疼的。”这段话我倒听得很清晰。“跪下!对老该死的说:‘奶奶!我不要你疼,你走开!’”我一时未反应过来,母亲示意我照王婆子的话去做。可我张了张嘴,愣是说不出口。我问:“我奶奶在哪里啊?我怎么看不见她?她不是死了吗?”王婆子厉声道:“你奶奶现在是鬼,她做了鬼还想回来疼你,真是可恶!”我说:“我奶奶疼我,我怎么能说她可恶呢?我也想我奶奶了,我怎么忍心说不要她疼我呢?那不是很伤奶奶吗?”王婆子很不高兴,“这孩子!哪这么多废话!鬼疼你就会把你带走,知道不?”

  我摇摇头。直至最后我也没能按她的话去说,我只叫了声:“奶奶!”我就哭了起来。

  后来,我的烧退了,又过了几天,母亲带我去了奶奶的坟前给她磕了头,烧了纸钱。

  自此,我不再怕鬼。因为,我知道我们如果碰上了鬼,未必就是恶鬼,很可能是自家的鬼,是亲人鬼,他们不是来害我们的,他们是来看我们的,甚至可能是来救助我们的。——我们总爱把自己得救的功劳归于神,其实,很可能救我们的并不是神,而是鬼,自家的鬼,亲人的鬼。

  姑且认为,人乃神造。可我们不要忘了《圣经》里有段文字是这样说的:神造了亚当夏娃之后,亚当夏娃在乐园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有一天蛇出来引诱夏娃,说神指示的那棵树上的果子不能吃是骗你们的,那果子很好吃,吃了就会和神一样能够知善恶。夏娃吃了,亚当也吃了,奇迹出现了,他们忽然“眼睛张开,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神为什么要惩罚他们?就因为他们吃了禁果后眼睛张开了。在此之前他们的眼睛尽管也不是闭上的,可那时的他们虽然快乐却并没有自我意识的存在。有了自我意识,这是神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神所不能接受的。但是,正是亚当夏娃有了这种意识,他们才开始真正接近做人的本质。神将他们驱赶到地上,人类才真正出现。也就是说,神的确创造了亚当夏娃这一对男女,可由于他们不曾有自我意识,连对方赤身裸体都看不到,这算是什么人呢?偷吃了禁果后,他们虽然遭到了惩罚,可毕竟使他们成了真正的人。

  傅佩荣说:“人类的出现,是一个重要的宇宙性的历史事件。宇宙也有历史,在整个宇宙的历史里面,人类的出现是划时代的,就像整个宇宙出现了曙光,因为人的意识等于宇宙意识的浮现。整个宇宙存在的目的何在?就是为了让人出现,这才符合创造论的原则。”

  也就是说,神创造了人类,使人类成为万物之灵。人类的出现应归功于神。可若没有蛇的引诱,亚当夏娃会来到我们现在的宇宙间吗?若没有蛇的引诱,人类会成为万物之灵吗?

  傅佩荣说,整个宇宙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出现。可如果并没有人的出现,这宇宙存在就没有目的了?如果出现的不是人,而是其它动物,那又会怎样?比如,出现的全是猴子,或者老虎,或者狮子,或者狼,或者兔子、蚂蚁,这个宇宙会怎样呢?可能就不会有飞机上天,但也绝不会有火药枪炮、原子弹,这些杀人的武器。

  神,鬼,人,都是很好玩的问题,值得我们玩一玩。以我的智商,只能在如此浅显的问题里面玩一玩,往深处玩,咱玩不进去。

  实际上,神、鬼都不是问题,只有人,才是问题,而且是真问题,大问题,终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