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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旺(续)

 | 观夫  2016年09月23日10:03

但女人并没有立即松开他,只是慢慢地变化着力量,时紧时松,似乎很无奈又似乎很不舍。

终于,女人下了决心似的,两只手同时放开了,几乎在同时,圆旺也赶紧偷偷的把身子挪正来,而眼睛依然紧闭着。

女人起身开了灯,又弓了身,好象是在地上搜摸着什么,忽然,一件东西带着一股风轻落在袁旺身上,圆旺挣开眼,是一块好大的毛巾一样的薄毯子,圆旺挣开眼,看女人时,女人也对视着他,眼里水亮水亮的,脸上晕红晕红的,并且正在把和自己一样的毛巾毯子往身上盖。

圆旺又奇了怪,便急时咋没看见这毯子呢?他这才发现,其他人也都盖裹着这样的东西。

圆旺也学着把自己包裹了,才知道身上发冷。他绻侧着背向女人,感觉并不舒服,后又翻过身来平放着,闭上了眼睛。

女人似乎也没睡,不时的翻侧,后又起身关了灯.动作依旧轻轻的。

圆旺没有再张开眼睛看,他慢慢地又复归于朦胧,尽是这好看女人的影子,一会儿近在眼前,一会儿又遥于天边。这幻叠交互的影象不知道在他的脑海里过了多久多久,后来,好象是车里的响动大了起来,再后来是嘈杂,不断的嘈杂,影象才逐渐的淡去,淡去,再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 懵懵懂懂中,车上好象有人在喊着到那里那里的该下车了,圆旺觉得有人在轻轻的推他,朦朦胧胧的睁开眼,发现迷离的灯光下,女人背着暗红色的包正对着他看。又似乎轻轻地问了他句什么,他猛一激灵,女人便默笑了。车上是沸腾的景象:满车找行李的,背好了行装站立等待的,吆喝着喊要下车的,大人牵小孩在通道里堵着的,圆旺想大概是到了该到的地方。许多人都在往车下挤,他也该下车了吧。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转过身去,他忙站起身来跟在了她的身后,趁空不忘记把剩余的鸡蛋匆匆地往肚子里塞,包鸡蛋的油纸则顺手放在了脚下。

圆旺下了车,如同下到了一个魔幻世界。

这是一个由宽阔无边的马路和高耸入云的楼厦组成的天地, 一个由喧嚣,汹涌,燥动组成的大海,一个由无穷的灯光无尽的车流和无数的人蚁组成的丛林, 一个由夸张,幻觉,冲击汇成的江河......

这个陌生的世界令他无助,令他窒息,也令他畏惧。

圆旺倒吸了一口凉气,双脚下意识的紧跟着女人,但人潮涌动,很难靠得紧她。现在,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此刻能有人喊他的名字,喊他听得懂的五伢或者旺呀,这个喊他的人就是表叔。

然而,没有人喊他的名字,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他想起了父亲的话,不要乱走动!他想赶紧回头寻找刚才

下来的那辆大客车停住的位置,站到那里去一动也不动,等着表叔。

但一切皆在变动中,吴圆旺已经找不到那辆车了,他甚至不大记得那车的模样,脑子里朦朦的,也根本确认不了刚才车子停下来的位置。况且他身边到处都是密密匝匝涌动的人浪,急剧的车潮,满耳都是驱赶的笛音和狂躁的嚣声,他想停下来不动,但不动不行,有人推搡着他动,他想停下来看,希望能看到表叔,但看也没用,到处都是五颜六色,来去匆匆,往哪里看都是眩目的夜冷漠的脸,往哪里看也不是表叔也没有表叔。圆旺真的急慌了,现在,混浊的大街灯下,除了有一个离他丈远之地若隐若现的熟悉的暗红色背影外,其它都是陌生的,而这熟悉的背影也随时有可能被跟前的滔滔洪流淹没掉、消失掉。

他瞄了一下那背影,往前紧贴了两步,眼睛又想回到四周。

谁也不会料到,就在此刻,在他眼睛的余光里,一只黑手正以极快的速度闪向红背影的胸前,背影拼命护胸,试图抓住黑手嘶咬。还没等他再反应,下意识里已然寒光一闪,白刃戳进了那背影的心窝!吴圆旺定睛大骇,汗毛倒竖,拨开人墙,箭步上来,直取黑手,黑手见状,已鼠然遁入人缝,待圆旺冲过来揽住既倒的女人并从她心窝里拔出刀来时,红浆四迸,浆血淋淋,等他极快的放下女人再起时,黑手已在茫茫人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仅仅是刹那间,容不得任何人去多想,更容不得任何人去细看,悲剧就发生了!

人群乱作一团,喊爹叫娘,兔窜鼠逃.作鸟兽崩。

瞬间,吴圆旺头发麻,身发硬,觉得天在旋,地在转。

崩塌过后,被自然空出来的很大的人圈中间,远远地呈现在人们视野里的是这样一组惨绝人寰的雕塑:鬼火般的电光下,一个手握屠刀血沃如炽面如死灰的魔鬼,魔鬼的脚下,横卧着一个殷红染透一动不动的可怜女人,女人双手欲抱,魔鬼纹丝不动,地上血流如注……?

刀,滴着血。

血,刀上的血,身上的血,地上的血,慢慢地在地上流淌、干涸、凝固。

惊涑,惶然,无助,绝望,恐怖……

光怪陆离的灯海下,围观的人们一个个引颈如鹅,屏息静气,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魔鬼再次向脚下的女人刀斧相向。

“呜---”警笛声由远而近,象电影里的画面:紧攥着屠刀的魔鬼被摁倒在地上,拷上铁铐拖走了,魔鬼浑身战栗着,绝望地最后地看了一眼躺倒在血泊中的女人,美丽如家乡的社莲花……

“恍铛”吴圆旺被丢进一间铁屋子里。不到半饷的功夫,来了好多背枪的大盖帽,又把他架了出去,进了装有好多家什伙儿的大房子里,房子中央摆放着一个威武厚重的东西,象大凳,又象大桌子。这大家伙触动了吴圆旺的神经,让他出了窍的魂灵又慢慢的神游来归,心缓下来许多,甚至鬼死神差般忘却了刚才的一幕。他在脑子里做了比较:表叔的肉砧板比这个差远了,表叔的可以宰猪杀羊,这个恐怕能杀老虎宰狮子了。只是这大家伙四下里上了油漆好看,糟蹋了多可惜。这时,问话开始了,象是天籁之音,圆旺一个字也听不清,后来他们亮出了那把带血的刀,圆旺虽然多年不杀猪了,但这些东西见得多了,很平常,没有特别的感觉,因此没有打算点头……后来他们就不用嘴巴说话……到后来就撕心裂肺地麻木了……再后来是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地方,还是一个字也没听清,一个头也没点,一个屁也没放,他一无所知,只是一无所有地赤条条地被来到了这里。他当然也不知道,不光是他看不懂人家,人家也根本看不懂他,无解于他,无奈于他。他打小就不认得纸笔墨砚,“一”字倒在地上也不晓得是条扁担还是一根筷子,更没有想到要把它拾捡起来,这些天却不记得枉费了他们多少纸和笔,直到最后,他被换到了一个有许多人的地方,后来就再没有人来把他单独地请出去了,除了在一个地方被高墙围着,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外,其它倒不觉得一定比放牛挨打杀猪挨饿差到哪里去。

岁月荏苒,现在,圆旺除了还依稀记得母亲头上的白丝光和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外,什么都不去想,想也白想。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家是在白云深处还是圣水湖畔;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方神仙,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更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年庚几何。他的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号,似乎还可以画出许多许多的感叹号,莫名的感叹号感叹莫名!开始,他每天还用厚重的指甲往墙上划一道类似感叹号的痕记,后来划多了,指甲也就划没了,不能再划,就不再划,不再想去划,就再也没有了感叹!没有人来看过他,后来也就没有了这方面的想往。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四季交替,似乎跟他都没有了任何关系。唯一有关系的是肚子,肚子里在化雪,常常不够填,有人甚至夺过他的饭碗,后来碗被夺多了,不脱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从小放牛,长大杀猪,也常常有过类似的经历。既然习惯了,自然什么事也没有。

忽然有一天,有大盖帽带一个操家乡口音的大胖子进来,说要领他出去。他并不认得,大胖子说是老板派他过来接他的,老板就是他的表叔,又说手续都办妥了,可以走人了,还说案子破了,真凶抓到了,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公家多少总要给个说法吧,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胖子还老板老板地跟他说了好多其它似乎很好听的话,后头的话他大多都没怎么听明白,只感觉到有一个东西在心里头堵着,打着转儿,随时要冒出来。

出了大门,胖子引领他朝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走去,车上也下来两个衣冠楚楚的人,朝他迎来,扶他上车,正待关门,突然,他发疯似的窜下了车,扒在地上,狂呕不止.然后不顾一切地飞跑起来,仰天大吼:

“难--为--公--社-----”

苍天和白云远远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数的白丝光,白丝光又变成了满眼金星,星海深处,有一朵奇大无朋的社莲花.他感觉头一晕,猛地栽倒在血糊糊的社莲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