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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会唱歌的木桶

来源:光明日报 | 丛元  2016年09月23日08:38

插图:郭红松

傍晚,父亲和我走进家门时,发现家里的木桶正在唱歌。

这木桶是前几天父亲从沙滩上捡回来的,此时上面的藤壶已经碎了一半,木板表面不均匀地挂着盐霜。它被垫在父亲那老旧缝纫机底下,一颠一颠打着拍子,桶口里冒出断断续续的歌声。我们在门外听见,还以为是收音机没关,刚一开门就吓得又退了出去。

“它在唱歌!”父亲呼吸都变快了。他放下我,举起了拐杖,拉风箱似地喘着,脸上像喝醉酒一样直冒红。他连退两步,马上又上前两步,恶狠狠地盯着它,像要打虎似地在门口僵持。

可不顾我们又惊又怕的注视,木桶的歌声顾自从桶口与地板间的缝隙里钻出,清晰地四散开。我愣着瞧它,使劲抹了抹眼泪,不由自主地被歌声吸引。地板在歌声的撞击下轻微地颤动,我的心也忽然颤动起来了。它唱得多美啊!我从未听过这么动人的旋律,就连我自己也唱不出。尽管父亲视我的歌喉为骄傲,可如今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我那副可怜的花哨嗓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尽管我能在父亲带我表演时收到许多掌声,也常有人把钱投给我们,可如果他们听了木桶的演唱,谁还会理睬我呢?我的声音是多么难听呀!

父亲从后面把我拉开,他把拐杖放下了。“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他的胸膛不再剧烈起伏,沾灰的脸颊抖了抖,目光变得迷茫而感动。他这样站在原地看了木桶一阵,脸上露出柔软的表情,似乎在看一个可怜的孩子,然后唤我帮他一起把它从缝纫机下抽出来。

木桶被捡回来放在那儿,是为了垫起缝纫机的断腿的。可我们现在不敢,也不能再把它当一只普通的木桶看待。晚饭时父亲把它抱到狭小的餐桌前,尴尬地看着它,手搓着桌沿。他一会儿望望木桶,一会儿望望我,窘迫地张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到了晚上,木桶就被安置在门廊里。我隔着房间的门,听到它整晚都哼哼着一首轻柔的歌,在月光的伴奏下似乎不知疲倦。

在这晚之前,作为穷裁缝的父亲一直有一个梦想:让我成为一名歌唱家。他曾省吃俭用为我买来成摞的磁带,还带我四处表演,把所有钱都砸在我身上。第二天一早,在餐桌上,他宣布说要一起培养木桶和我。他的眼睛里带着种迫不及待的喜悦,手搓着桌沿,把话说了好几遍:“以后再去表演就带上木桶吧,它会是个好帮手的。”木桶像是能听懂他的话,蹭到我身边来,碰了碰我的手。我抚摸它两下,它就像个听话又可爱的小狗一样,欢快得直发抖。

我们把木桶刷干净,就带着它上街了。父亲想出一个主意,他让我藏在桶里,等他招来足够多的观众,我再一下子跳出来。于是我蜷在木桶里,紧张得直揪自己的裙子。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外面父亲热情洋溢的声音:“快来瞧,多神奇的木桶啊!你们见过会唱歌的木桶吗?”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忽远忽近。我想象着他拄着拐杖来回奔走的样子,心里忽然害怕起来,好像他就要把我扔在桶里不管了。我抚着桶壁,怕得想哭。

这时一阵歌声钻入我的耳朵,那是木桶的声音:“啊,姐姐,你不要伤心……”“等等!它真的在唱歌!”外面的人惊叫起来,人声忽然像潮水一样涨了上去。木桶的歌声越来越大,它一边唱,一边有节奏地晃着。我坐在“摇篮”里,刚冒出来的眼泪被它晃了回去。木桶越是唱,外面的人越是大呼,我扶着木板,咯咯地笑起来。木桶唱得愈发来劲儿,在连天的惊呼声与掌声中,我也忘了跳出来。

就这样,木桶融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与外出表演。它总是赢得人们新奇的目光。每当它开始演唱时,人们都不禁后退一大步,然后再慢慢围近来,小心而感兴趣地看它。他们最常问的一句话是:“你是怎么教会它唱歌的?”父亲搓着拐杖的手柄,紧张与喜悦令他脸上冒红:“它本来就会唱歌。”

在人群面前,父亲喜欢装作对木桶毫不在乎的样子,即使木桶的演唱博得了震天欢呼,他也板着脸或做出嫌弃的表情说:“唉,我管不了它。”人们发出零碎的笑声,纷纷把钱扔给父亲。我知道父亲这样做是为了多听一点人们对木桶的赞美,因为他带我去表演时也会这样。但自从第一天他把我从桶里抱出来之后,就再没有让我演唱过。在以前,谁要是提到“裁缝”,准会说:“是家里有个爱唱歌的小女孩儿的那位。”而现在,他们说:“哦我知道,就是那个有个会唱歌的木桶的裁缝吧。”

木桶的加入使我家的生活改善了不少。父亲终于买了一台新的缝纫机,把那台旧的搬进了杂物间,倾斜着倒在一堆摇摇欲坠的木架子旁边。窄小的餐桌也被换掉了。

有一天上午,我睁开眼发现已经很晚了,“父亲和木桶怎么没来叫醒我去街上?”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大声喊着,盼望着有人能回应我。就像以前父亲陪我玩捉迷藏一样,他躲在杂物间里,等我走过去时突然从帆布下面伸出手来抓我的脚踝,扮成怪物吓得我又叫又笑。我跑到杂物间,站在那儿等了一阵,他没有出现。“爸爸?”我叫着,开始慌了。我走到屋子中央坐下,疲倦地靠在断腿的缝纫机上,开始抽抽噎噎。我怕他把我扔在这儿,不要我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睡着的。我从自己的床上醒来,听见门外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我走出去,父亲看起来十分疲倦,脸上的汗混着灰土往下流,在他发红的脸颊上拉出一道道白印子。他捧着饭碗的手也蹭得发黑,时不时渗出些汗,在桌沿或是拐杖手柄上搓两下。木桶时而颠颠晃晃,时而不安分地溜到墙角去,像个精力旺盛的小猴子。见到我出来,它又打着滚儿来到我身边,蹭着我的手。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没叫上我,第三天也没有,我只能从堆满灰尘的角落找些小东西玩。我翻到一盒扣子,盒子上结了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扔进来的。作为裁缝,父亲的手艺其实极差,来找他做活也多是打补丁、钉扣子一类的小事,他就这样攒下了一大盒扣子。我学会自己钉扣子后,曾把它们摆成各种形状缝在父亲给我做的裙子上。我就穿着这样的裙子跟着父亲到处演唱,有时我们归来已经很晚,我坐在他肩上,他就会一边走一边指着天上的星座念给我听。

就这样,我整日待在杂物间,百无聊赖地在杂物间爬上爬下,踩着乱晃的架子玩平衡木,胡乱哼着歌,对父亲的回忆充满了我的脑海,又从鲜活转入黯淡。父亲再也没有叫上我一同演出,他把我所有的磁带拿走后,又建议我把我的房间让给木桶。他整日伏在新缝纫机前忙着给木桶做配饰,吃晚饭时常常会忘了叫我。有时我就站在他身边,他找了一大圈,最后还问我去哪儿了。

父亲令我感到陌生,我多想让他知道我是多么难过,可他再也没耐心听我说话。所幸还有木桶,它时不时溜出父亲的掌控,跑到杂物间来找我玩。我对着它倾诉,它就载着我摇啊摇啊,唱着:“姐姐,你不要伤心。”它蹭着我的手,像只温顺的小马,每次都能让我欢喜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偷偷跑来陪我。我们一起爬上架子玩平衡木,踩着旧缝纫机和餐桌越爬越高,它过不去时我就把它举起来。我渐渐觉得木桶就是专门带给人快乐的,无论是谁都对它讨厌不起来。一次,我故意不帮它,它急得又是转又是颠。“你唱个歌吧,”我说,“唱了我就举你上去。”木桶只好唱起来。我抱起它,站在摇晃的架子上,小心地举起来,突然门开了,父亲站在了门口。

我吓得一个激灵,一个没踩稳就摔了下去。一层层架子山崩似地塌了,木桶脱手而飞,我闭着眼睛以为自己要死了。过了好一阵儿我才睁眼,看到父亲站在门口动也没动,木桶则倒在地上费力地打转儿。我爬起来,脑中一片混乱。

父亲直直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脸越来越红,胸膛起伏得愈发剧烈。最后他喘得像个大风箱,沾了灰的脸颊一个劲儿地发抖。他撑着拐杖向前迈了一步,猛地把拐杖举了起来。他鼓着眼睛盯着我,保持这个举着拐杖的姿势两秒钟,最终还是重重顿在了地上。“废物!”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咳嗽着,一边拖起地上的木桶,转身走了出去。拐杖的顿顿声从开着的门里传进来,我低头玩着裙子上的纽扣,哭不出来。

不久,我得知木桶撞在旧缝纫机上,磕碎了两块木板。父亲焦急地重新补上两块,却再也不能恢复它的歌声。他换了很多种材料,带着木桶跑了很多地方,卖了新餐桌和缝纫机,可它的歌声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微弱得谁也听不清。一个月后,父亲什么办法都没了,他变得抑郁寡言,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不常待在家里,只偶尔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现在陪着木桶的只有我,眼看着它一点点衰弱下去却无能为力。我坐在它身边,一想到我快失去这个伙伴了,就哭个不停。木桶蹭蹭我的手,像在安慰我。我抚摸着木板,等着听它唱出“姐姐,你不要伤心”,却再没了反应。它再也不动了。

我把木桶放在门外等别人捡走。家里只剩下一缕海风,好像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后来再没有人见过那只木桶。只是听说,在一个暖风和煦的晚上,喝醉了酒的父亲回来时在门口绊了一下,一脚把它踢飞了。

(作者系北京十一学校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