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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平常一段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沪杭梁李董(梁孟伟)  2016年12月05日11:02

  接到老同学马亚振《沙地记忆》书稿时,红梅正开遍了烟雨的江南。

  轻轻点击鼠标,一部记叙“走散孩子”的长篇纪实文学,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

  从1966到2016,倏忽五十年!用啥来祭奠?淡墨润素笺。那样沧桑,那样厚重。

  或许是对那个时代的切肤之痛,或许是对那段经历的感同身受,或许我也是“走散孩子”中的一个。作品对我的冲击像杭州湾的海潮,使我无力自拔,甚至发颤虚脱。它有一股看不见的魔力,撞击着我的魂灵,冲刷着把我的思绪,吞没了我的身心。

  其实,亚振只是以纪实的手法,追溯了1966年的夏天,地处浙江上虞最偏远的一所乡村学校——“西汇一小”被迫关闭,在这所学校就读的五、六年级两个班学生,从此集体失学的历史事实,以及 50多名学生半个世纪的坎坷人生。作品写出他们与命运的奋斗与抗争,内心深处的委屈与隐忍,永不熄灭的梦想与追求,并以此纪念那些被那个年代改变了青春乃至命运的人们。

  作品从2014年春节一次西汇一小(67届)同学会落笔,接着采用倒叙的方法,追述1966年那个不寻常的“儿童节”:学校关门,学生解散,没有任何交代,不作任何解释。四十八年后,这些当年失散的孩子们重新聚到一起,请来了当年的小学老师。因为老师一直欠着他们一句祝福:“同学们,祝贺你们小学毕业了!”

  母校,是同学会的幸福记忆;失学,是同学们的集体伤痛。从儿童时就走散的孩子,他们缺少文化,没有依靠,凭着自己的努力,支撑起一片自己的“天空”;他们不抱怨也不屈服,很卑微又很强大,在泥泞中挣扎,在风雨中前行,谱写出一曲坚强的人生之歌。

  正如纪伯伦所说的那样,“除了通过黑夜的道路之外,人们无法到达黎明!”这些失了学的孩子,后来有的成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企业家,有的成为功成名就的专家学者,但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他们是耕耘土地的农民,建筑工地的工人,他们中的极大多数一生都在土地和工地之间讨生活。他们中有的为了挣三倍于平时的工资,除夕的礼花映红了他们看守的工地;有的因为政府收回了土地承包权,不得不离开土地时流下的委屈眼泪。他们中有的一生都未进过五星级酒店,参加同学会时为拧不开水笼头而惊惶失措;有的面对满桌佳肴却不敢动筷,只怕自己“吃相不好”而失了“体统”。他们都是卑微的人,但又很自尊;他们在寒冬里长大,内心却温暖如春。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是社会的最底层。鲁迅说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就是这种近乎绝望的人生,始终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就是这些卑微如斯的草民,始终心怀着对阳光的感恩。他们踏实做人,诚恳做事,不求轰轰烈烈,只求坦坦荡荡。这就是信念。信念的力量在于即使身处逆境,也能帮助你扬起前进的风帆;信念的伟大在于即使遭遇不幸,也能召唤你鼓起生活的勇气。坚定的信念是永不凋谢的玫瑰。从这个意义上说,1966年后,这群孩子的灵魂没有走丢,他们的精神没有走散。他们用已经微弯的腰背,支撑起中华民族的脊梁。

  亚振的作品是一部励志书。失学后的金水洋,先做农民,再做搬运工,再做泥水匠,后做船老大,还挑过窑泥,拉过石头,运过黄沙,后来靠“投机倒把”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人生像个万花筒;奕秋荣放下手中的船篙,去江西背毛竹,后来搞建筑,挣到了200万元,又一下子被骗了个精光,命运像部过山车;沈建华也一样,做过木匠,挑过窑泥,开过商店,办过企业,最后破产,命运让人唏嘘感叹。这些人正如作者所说,“在大时代的激流中,他们只是比别人多了一分勇气,多了一分坚持,在无路中走出一条路,在逆境里依然不甘沉沦,所以,才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功,而我们这个班级的大部分男生,他们的一生,就是种地,做工,养儿育女;他们的人生是平淡的,他们与命运的抗争是无言的。”奕金坤一人打两份工,晚上干单位的机修工,白天做自己的木匠活。直到电动锯板机切掉了他的两根手指,再也干不成机修工就开了家木器店……金雅芝从十八岁开始,一个人挑着那台作为聘礼的缝纫机,从家乡出发,先是嘉兴,再到上海,还去了西安,又回到江苏,做服装生意亏空后又踏起了洋车……顶父求职后的周如珍像一名中学生,一点一点地补习,几年从未间断,终于拿到了自考的中专文凭,从一名注射护士,晋升到护师,再晋升到主管护师……他们的故事,正如《中国人,不跪的人》中歌唱的那样:我们母亲的血液中/没有跪的基因/不会下跪//我们父亲的骨骼里/没有跪的骨髓/不会下跪//我们赖以生存的/中国的流水里/含着很多的钙/他只会养育吐气和扬眉/而不会养育下跪//因此,我们的每一个头颅/都是经风经霜的/永不低垂的/盛开的花卉。当然,作为“西汇一小” 67届中的一员,作者也写到了自己:“1977年冬天的那场高考,从理论上来说,应该与西汇一小67届的所有同学无关……但是,有一个人却坐进了崧厦中学的考场,并以第一名的速度交出了语文考试的答卷。监考老师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一定是答不上了,才提前交卷。后来听说,这份试卷的作文是得了满分的。从此以后,她走上了与其他同学完全不同的人生路,教书、写作,坐机关,被尊称为‘文化人’,文学和写作成了她一生的挚爱。这个人,就是作者——西汇一小67届学生中的‘另类’学生,‘倾巢’之下唯一于失学十年之后重新赢得了继续上学读书的机会。”看着一种种跌宕的命运,一个个悲欢的人生,催人泪下,给人欢笑;让人唏嘘,发人深思。

  亚振的作品是一幅风情画。无论是穿沙十八户的沧桑历史,三汇文脉的源远流长,弄潮儿赶海的飒爽英姿,大鱼搁浅的动人传说,强盗湾故事的惊心动魄,还是奕氏家族的传奇经历,生产队里的工分结算,志康一家的文革遭遇,都如一幅幅风俗图,徐徐地展开,娓娓地道来。譬如描写弄潮儿的英姿:“当滚滚的潮水由东向西呼啸而来的时候,早已守候在滩涂边的壮汉们手握一柄长杆的‘海兜’,紧挨潮头奔跑起来,一边盯住潮头浪尖,当鱼鳗跃动时的白光一闪,长柄海兜‘唰’地一下伸了出去,朝着浪尖处向下一探,然后迅速往回拉,有收没收就看这一瞬间。若是不小心被潮头卷走身子,也不用太惊慌,往前奔涌的潮水总是将人往岸边推,只要双脚一着地,人就可以站起来,继续往前追赶。”这样的描写,让人想起麦尔维尔的《白鲸》和鲁迅的《故乡》。譬如描写疍船的水上营生:“那么这‘疍船’又是如何挣钱的呢?他们一般都从杭州湾出海沿着东海,去往定海、岱山等舟山群岛附近的渔场贩运渔货。那时的舟山渔场,鱼鲜海货多得惊人。渔民们驾着一条小渔船出海捕鱼,一网下去,打上来的鱼多得自家的船仓根本装不下,更不要说开第二网了。这个时候,那些挂三道帆的‘疍船’就出现了,他们将刚网上来的渔货在海面上进行交易,等装满了鱼虾,‘疍船’立即起码扬帆,船从长江口进入,再经由吴淞十六铺码头,将新鲜的海货运往上海的渔市场。”这样的记叙,让人仿佛看到疍船上银光闪闪的海鲜,闻到杭州湾上浓浓的海腥味。譬如描写强盗湾的故事:“更为可怕的是,有一帮海盗很多年间一直盘踞在大洋山到长江口这片水域,抢船劫货,弄不好还会杀人。这帮海匪也甚是奇特,竟然是清一色的十八个女强盗,为首的叫王百美,据说她的枪法极准,只要让她盯上了哪条船,从老远的海面上只需一枪,就能打断桅索,绳子一断,船帆一下子就掉下来了,船只再也没法逃走,只好听任其抢劫。”寥寥数语,刻划出女强盗的彪悍,船民们的无奈,强盗湾的凶险。再譬如写阿大卖布:“只见阿大师父将那匹卷在一块木板上的浅蓝平布取出来,放到柜台上,‘咕噜咕噜’抖上几下,就将布料拉出丈把长,然后用一根竹做的短尺,‘唰唰唰’地一路往下量,嘴里念叨着:‘一、二、三、四、五、六。’然后将掐着布和尺子的手对着那妇人一照,再放出一点点长度,手指甲掐住那个点,折平,再用剪刀在布边剪一道小口子,两手稍一用力,‘撕啦’一声,布料就断开来了。阿大又将扯下的布料折成一个长方型的卷,在布卷上衬一张土黄色的毛纸,拉出一条纸绳子,‘骨碌碌’转几圈,扯断扣住纸绳头,将布料交给那前来扯布的妇人。这整个过程,不过也就一二分钟,且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如同一首流畅的曲子。”这样的描写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惟妙惟肖,跃然纸上。

  亚振的作品是一首散文诗。为了表达的需要,本书少雕琢,不华美,但平常中见奇崛,平淡中见绚烂。有白话式:“‘我们这一辈子啊,只有这帮同学,不象别人,有初中的,有高中的,还有大学的。谁还会把小学同学记在心里啊!’”“她说的话当地人听不懂,像鸟语,而当地人说的话,她也有一半听不明白,好像嘴都含着一颗胡桃似的。”有警句式:“潮涨潮落,大自然不会向人类低头;生生不息,人类也不会屈从于贫瘠与蛮荒。”“这样的人生轨迹无法复制,也无法模仿,那是时代大潮中的一朵朵浪花,它们可以在大海上犁出一道道的波纹,但你永远没有办法将浪花捧在手心里,或者是装在瓶子里供人展览。”“阳光暖暖的照在木工间的门口,照在老木匠奕金坤的满头白发上,他说话的表情和话语,也像这阳光,温暖,宽厚!”也有描写式:“一根长长的竹杆头上缚一把锋利的长刀片,再在绳子上作好可以收放的‘机关’,将刀片调整好角度以后,就可挥舞‘横刀’在水草地上划出一个长长的弧形,刀锋过处,那一片水草就齐刷刷的倒下了。这样一圈一圈不停地划,倒在沙滩上的水草越来越多。”更有抒情式:“正在我们告别之际,老木匠悄悄的上了楼,从楼上下来时拿了一个精致的小木椅,塞到我手里,让我带回家:‘洗脚摘菜时好坐坐。’我爱不释手地捧着这把小木椅,就如捧着老同学夫妇真诚明亮的心,心里充满温馨和感动……”读亚振的文章,如嚼橄榄,如沐春风,清新隽永,暖意融融,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意境当中:“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看得见西边江面上一道白线迅速向前推进,这时的潮声已经不再像闷雷,而是轰轰隆隆震人耳鼓了。‘白线’变成了一排白浪,翻卷着、怒吼着,滚滚向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惊心动魄的时候终于到了,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一齐将船头掉向潮头,冲在最前面的那几艘船总是由最好的船老大驾驶,站在船舱里的弄潮小伙,手握早已准备好的大炮仗同时点燃,说时迟,那时快,一人多高的潮头一下子扑上船头,船老大不慌不忙,紧紧把住舵柄,‘轰’的一声,潮头巨大的冲力将船头高高托向天空,船身几乎与水平面垂直,岸上的人发出一声欢呼,一眨眼,船身跌落下来,‘坐’到了高高的潮锋上,逆浪前进十几米,然后掉转船头,追着潮头顺水疾驶而去。潮头渐渐远去,江水继续上涨,不知不觉间,潮水漫上了沙滩,浸没了堤脚的青草,江面顿时变得浩浩荡荡,波涛万顷。”场面是那样的惊心动魄,文笔却那样的诗情画意。“深秋的月亮,如小河的水一般清亮。这支小小自行车队骑行在曹娥江边高高的堤塘上,大家一边议论,一边大声地说笑。江堤的两边,是密密丛丛的芦竹,这些芦竹不同于野生的芦苇,是人工种植起来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江堤,所以长得特别高大。风过处,芦竹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如果是一人在这样的芦苇丛间夜行,那会令人非常害怕。但是,坐在傅光钱的自行车后架上,我感到很安全。那随风舞动的芦花在月光下有点朦胧,有点冷傲,显得特别美丽。”读到这里,我们差不多能感受到月夜苇荡的色香味了。

  读着亚振的作品,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电视剧《渴望》的画面,我的耳畔总会回响起那首主题歌的旋律:

  谁能告诉我

  是对还是错

  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恩怨忘却

  留下真情从头说

  相伴人间万家灯火

  故事不多

  宛如平常一段歌

  过去 未来 共斟酌

  过去 未来 共斟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