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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结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文忠  2017年05月27日00:05

爷说,女人两条眉毛中间的痣,叫美人痣。

三丫就有一颗。不高不低,不左不右,正在两条眉毛中间;大小也同芝蔴粒儿差不多,圆圆的,还有些润润的;颜色不是很重,灰黑色的调子里,隐隐透些紫檀色的沉稳,虽不太显眼,可一搭眼就瞅得见。这么一来,三丫儿的一颦一笑,就有些与众不同了。榆树坨子的人夸三丫水灵儿,夸三丫一脸的爱人肉儿,多半是冲三丫这颗痣说的。

可当狗蛋儿突然在乎起三丫这儿颗痣那会儿,却咋也没瞅出这儿些来。在狗蛋眼里,三丫有了这颗痣非但不好看,反到还很砢碜了。好像三丫的脸从没认真洗过,跟邋遢娘们似的大襟儿老挂着饭嘎巴;当三丫被大栓挎着胳膊拥进洞房那会儿,三丫的痣就更不成样子了!简直就是“老家贼”屙上去的一泡屎!大小一样,颜色也一点不差!狗蛋一口唾沫便从那厚厚的嘴唇里,狠狠地啐到地上,接着就干呕起来,硬是从那双迷惘的眼睛里,呕出两颗泪疙瘩来……

操他妈的!狗蛋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打今个儿起,再瞅三丫的痣,就他妈是孙子,再寻思三丫的模样儿,也他妈的是孙子!

也赶巧儿,狗蛋手里的泥人,让来榆树坨子招工的工头瞅见了。工头摇头晃脑地“啧啧”了一阵子,对狗蛋说,跟我到太平镇挣钱去。凭你小子这儿手活儿,我保你秋后一准牛逼得小脸儿扬棒着!差了事儿,我把脑瓜子给你当球踢!

牛不牛逼、脸儿扬不扬棒,狗蛋没咋寻思。狗蛋只寻思躲开三丫那泡“雀屎”了,躲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可事实上,并不像狗蛋寻思的那么简单。狗蛋是躲进了太平镇,可三丫的那泡“雀屎”也毫不犹豫地追到了太平镇。这可要命啦!一到晚上,三丫的这泡“雀屎”就作起妖来。只要狗蛋脑瓜子往枕头上一撂,三丫的这泡“雀屎”就活灵活现地杵在狗蛋儿的眼里。睁开眼是,闭上眼还是,像只赖皮赖脸的“绿豆蝇”,咋哄都不走,就这么黏黏乎乎的恶心着狗蛋。

这下狗蛋可惨了,一连几宿都没睡个囫囵觉。瞅人家那些打工的,哪个不是脑瓜子往铺上一挨就呼噜到天亮。人家进了工地个个活驴似的,满是精神头儿。狗蛋就不行了,眼皮子懒懒的,身子骨也软搭哈扇的,简直是条霜打的茄子。昨个儿工头还挤眉弄眼地挖苦狗蛋呢,说狗蛋的精神头儿,都给梦里的大姑娘了。还问狗蛋要不要在镇里拉个活的来?是“二八”的还是“二九”的,让狗蛋寻思好了找他。工头还说,他手里一打子“指标”,都是一掐一冒浆儿的……

狗蛋傻眼儿了!自个儿再这儿熊色,保不准哪天工头嘣出句“赶紧滚犊子”,狗蛋不还得回他的榆树坨子,三丫的那泡“雀屎”,不又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吗!于是,狗蛋再挨上枕头,就把身子佝偻着,然后使劲咬着牙,再使劲闭着眼,让脑瓜子生出些轰鸣来……这么一来,三丫的那泡“雀屎”还真模糊了。可奇怪的是,狗蛋的脑瓜子里却又闪出另一个玩意儿——大栓的那张刀条脸儿!

操他妈的!狗蛋没好气儿地翻个身。

大栓这张刀条脸儿,正是大栓娶三丫,三丫嫁大栓那会儿的熊色!

那天,狗蛋把自个儿关在院子里,赌气冒烟地用泥捏玩意儿。方的圆的长的扁的,捏了一大堆,竟没一个让狗蛋满意的。狗蛋疯了似的把这些方的圆的长的扁的,扔得满院子都是。爷坐在门槛上,闷闷地抽着烟,一声不吭,就连“我的天哪”也没说上一句。爷的那撮山羊胡子,倒像爹坟头的一把枯草……

后来,狗蛋就稀里糊涂地夹在贺禧的人群里。

尽管狗蛋让自个儿矮了半截,还是被披红带绿的大栓瞅见了。大栓儿似笑非笑地在狗蛋儿肩上拍了拍,说,狗蛋,待会儿我让三丫多给你满几杯。这喜酒可不醉人哟……大栓说出这儿句话,满是得意的脸立马添了几分狡黠……没错,就是这儿副熊色!

蓦地,狗蛋打个冷战:嗷——三丫的那颗痣,是被大栓这副熊色搓巴成雀屎的呀!

操他妈的!狗蛋眨了眨眼,就有些后悔了。那年,要把大栓的脑瓜子开了瓢儿,他大栓还会有今个儿?三丫的那颗痣,说啥也变不成雀屎!狗蛋的心窝子“腾”地窜起一团火来,紧跟着两手就刺挠开了。狗蛋又翻了个身,冲着能瞅见天上星星的棚顶,使劲地眨着眼睛。好你个大栓,老子早就寻思收拾你,这儿回可凑足了份子!狗蛋一下子走出了死胡同,这心哪,立马就八面透光了。狗蛋拱了拱嘴,大栓,先给你攒着,没有会不着的亲家!

狗蛋抻了个懒腰,又放了个很悠长的屁,便打起了呵欠……

说到底,狗蛋寻思收拾大栓,早就有底火烤着。没有沿流水,勾不起老冰排!

狗蛋儿七岁那年,有一天,大栓嬉皮笑脸地把手探地狗蛋的裆里,钳子似地碾着狗蛋的蛋子。让狗蛋叫他爹,一声不行,声小了也不行!爷骂狗蛋熊货,那么金贵的玩意儿是给人捏咕玩儿的?!爷拿烧火棍狠狠敲着炕檐,说,去,告诉那个坏种,往后不准他再碰一下!狗蛋眨了眨眼睛,操起烧火棍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大栓捂着淌血的后脑勺找上门来,哭着冲爷说,你家狗蛋下死手啦……可狗蛋还觉得亏,自个儿那俩蛋子总隐隐作疼;分地那年,大栓爹硬是把块连兔子都不屙屎的沙包地,分给了狗蛋家。还买着人情说,这块地离家近,干啥都顺撇……爷骂爹是窝囊废,让人咋搋咕都不放个扁屁!爹吭哧了半天说,多给那一分地不啥都补回来了。地是多了一点,可不长庄稼拿啥当日子过?!一到秋收,爷就齁啦气喘地立在地头,“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地唠叨个天昏地暗;更让狗蛋刻骨铭心的是,大栓妈在老场院当着乡里乡亲,把爹和二婶那事吵吵出来,害得爹被爷打了一顿烧火棍,当夜就吊死在那颗谁都认过“干妈”的老榆树上……

一寻思起这儿些,狗蛋就恨得牙根子生疼!

真他妈活见鬼啦!狗蛋手刺挠得就差挠墙根了,大栓也来了太平镇。

让狗蛋无论如何也寻思不到,大栓上这儿是来打工的;还与狗蛋端同一个工头的饭碗、住同一个工棚、睡同一张板铺,甚至还和狗蛋铺盖挨着铺盖!这该有戏啦!你大栓自个儿往脖子上套绳扣,可就别怪狗蛋咋个勒法了!照理说,狗蛋一蹦八个高才是,可狗蛋既没蹦也没跳,反到闷哧闷哧地眨起了眼睛,弄得眼角子满是眼屎。

大栓家承包了十几晌地,哪年不肥得顺着嘴丫子流油,咋就少大栓这口食?大栓一身的懒筋,从没摸过锹镐,咋卖起臭苦力啦?大栓整天东游西逛,跟他村主任的爹一个揍性,咋还当起孙子了?!不可能,不可能!大栓那一肚子花花肠子,没一根儿是直溜的!狗蛋越寻思越觉得这里面有鬼!狗蛋倒先要瞅瞅大栓到底玩个啥故事、耍个啥把势!

大栓一遇上狗蛋,那张刀条脸立马肥了一圈,甜哥哥蜜姐姐地跟狗蛋套近乎。狗蛋操筷子,大栓赶忙递去个馒头;狗蛋碗见了底,大栓便抢过勺子续上;有那么几回,大栓还给狗蛋打了洗脸水、洗脚水。这还不够,大栓还一口一个“狗蛋兄弟”的叫着。弄得狗蛋激身乍冷的,手脚也不知往哪搁。这也难怪,狗蛋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这么在乎过。狗蛋一出生妈就没了,是爷用两麻袋小米面子把狗蛋儿将就活的。大栓这个热乎劲,爷没给过,爹也没给过……

没过几天,大栓就被工头调换了工种。工头说大栓人老实,会来事,还识文断字,把大栓撂在这帮“驴性八道”堆儿里,于心不忍。正赶上工头的小舅子进料吃回扣,便被工头一句“赶紧滚犊子,别再坑爹啦”打发了,大栓也就理所应当地成了材料员。这么一来,大栓的出出进进,可就跟狗蛋走不到一起了。

过了些日子,狗蛋有点怀疑自个儿的眼神了,大栓那张刀条脸儿,像拿猪肉皮蹭过,不那么干巴拉瞎的了;大栓的行头换了,大栓的发型换了,大栓总叼着的纸卷旱烟也换成了带把的烟卷……有人阴阳怪气地打趣大栓,下步是不得换老婆了吧?

大栓甩了下刀条脸儿,把耷拉下来的那缕头发顺过去,然后牙一龇,便挤出一串讪笑来……

大概工期有些吃紧吧,这阵子工头的脸子拉得跟驴似的。砌砖的、抹灰的、绑架子的、烧火做饭的……不是他磨逼蹭屌,就是你瞎鸡巴糊弄,好像这帮“驴性八道”们都睡过他老婆,都掘过他祖坟!

这天,工头又出现在狗蛋跟前儿,手掐着样子跟狗蛋塑的泥人去比照。十几尊泥人比照完了,工头就尥起了蹶子。你他妈眼睛瘸是咋的?这样子可是外国人!你瞅瞅你整的啥鸡巴玩意儿,全他妈中国造,还是一个爹揍的。这是要放进KTV包房的!赶紧给我返工。操!

操他妈的,熊色!狗蛋冲工头的背影拱了拱嘴,便拿起样子比照起来。狗蛋先比照了形体姿态,没瞅出啥来;又比照了比例关系,也没瞅出啥来。这他妈差哪啦?挣俩破逼钱儿就孙子了,想损就损,想骂就骂呀?!狗蛋忿忿地把样子往案子上一摔,顺手抠起一块儿泥来。狗蛋是要把这块儿泥狠狠地摔出去。

又憋气又窝火这会儿,狗蛋得啥摔啥。狗蛋在家就这样。

这时,大栓叼着烟卷一步三晃的来了。狗蛋一下来了精神,这可有撒气泻火的东西了。妥,这块儿泥就摔给大栓!狗蛋眨了眨眼,是摔在大栓的刀条脸上,还是摔在大栓的后脑勺儿上?

绝了!大栓突然叫了声,让狗蛋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大栓冲着狗蛋的浮雕,大拇指撬个老高对狗蛋说,狗蛋兄弟,你简直就是艺术家啦!这泥让你玩儿的!你瞅瞅那啥……

大栓突然卡了壳。接下来,大栓的刀条脸就有些变型了。大栓怪里怪气地瞅了瞅狗蛋说,狗蛋兄弟,这咋都是瓜子脸、杏核眼、一张笑面呀?!狗蛋,要是在这些泥人的眼眉之间弄上个痣啥的,那可就……呵呵……

狗蛋一激灵,便慌忙溜了一眼。这一溜狗蛋的心就乱套了。那哪是泥人呀,分明是三丫立在地头,满是心思地瞅着狗蛋呢。狗蛋的脸“腾”地发起烧来,手里的那块泥,也顺着狗蛋垂下的胳膊,掉在自个儿的脚面上。

狗蛋打小就好用泥捏自个儿老想吃的包子饺子,有时也捏些驴呀马呀什么的。这事爷顺着狗蛋,要不狗蛋就会偷着往东江湾跑。东江湾水深流急,还老犯邪,去年三丫爹就把命丢在那了。有一回,三丫打狗蛋门口过,一下子被狗蛋捏的玩意儿迷住了。三丫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稀罕得直巴哒嘴,像,真像!后来,三丫就让狗蛋照着三丫的模样捏。狗蛋捏一个,三丫说不像;狗蛋再捏一个,三丫又是摇摇脑瓜子……直到三丫说,狗蛋,你真巧!狗蛋这才拱拱嘴,冲三丫憨憨地一笑……

打那后,狗蛋只要捏人,一准是三丫。

大栓瞅了狗蛋一会儿,便拍了拍狗蛋的肩头,“嘿嘿”了两声,说,狗蛋兄弟,我是来告诉你,等发了工钱我请你喝酒,太平镇的馆子你随便挑……

“狗蛋”这名是爷起的。

狗蛋四岁那年,有一天爷喝过了喜酒,便摆弄起狗蛋的蛋子。爷的山羊胡子橛一下,两根粗拉拉的指头就动一下。爷齁啦两声说,好家伙,够挺实的!爷有点激动了,手就没了准头儿,轻一下重一下的,弄得狗蛋又疼又痒。狗蛋把腿一夹,才把爷的手撵出去。爷扑撸一下手,说,打今个儿起,你就叫“狗蛋”,爷叫“狗蛋”就是叫你。狗蛋只顾瞅爷怀里那个油乎乎的纸包了,爷咋说也就咋应了。能让爷痛快地把油纸包拿给狗蛋,别说叫“狗蛋”,就是叫“驴蛋”、叫“马蛋”狗蛋都会应的。

后来,狗蛋觉得“狗蛋”这名儿不咋着听。爷叫他狗蛋,是冲狗蛋裆下的蛋子说的……爷把山羊胡子一撅,小屁尕子懂个啥?爷叫你狗蛋你就真成“狗蛋”啦?坨子里那些叫什么“贵”呀“富”呀的,不还是鼻涕拉瞎的!

爷还说,爷入土前指定给狗蛋说上女人——像三丫那样水水灵灵的女人。

三丫是女人?狗蛋不信!狗蛋能和三丫凑到一块儿,就是狗蛋没把三丫当女人。

在狗蛋眼里,凡是叫女人的,前襟儿都有两个圆滚滚的肉团。二婶有,大栓妈也有。二婶那两个肉团是大栓妈在老场院上,从二婶的前襟儿里扒出来给坨子里老少爷们瞅的。二婶儿那两个肉团砢碜死了。大栓妈的那两个肉团,却被前襟儿裹个严严实实的,好像稍一松懈就会跑了风水。可那两个肉团却有些不甘心,总把大栓妈的前襟儿顶个鼓鼓囊塞的,还随大栓妈的脚步一颤一颤的。要是大栓儿妈走得快了,那两个团肉就得瑟成活兔子了。

坨子里的人说,二婶是东江湾的白脸狐狸精,道行深着呢,爹那么老实厚道都禁不住二婶迷。还隐隐听说,大栓妈是东江湾的母夜叉,总好猫洞来狗洞去的,一张鲶鱼嘴,咬着谁就不撒口儿。

狗蛋挺恨她俩的,既而就恨起了女人。

三丫咋会是女人?

有一回,狗蛋拽过三丫,就摸三丫的前襟儿。

你干啥?!

狗蛋说,我瞅瞅你是不是女人。说着,又去撩三丫的衣裳。

三丫 “哇”地哭了。骂狗蛋随根儿,是二溜子,是太平镇里的小流氓……

爷正蹲在门口编筐呢,狗蛋的举动爷全瞅见了。爷赶忙替三丫揩了泪,劝三丫说,狗蛋跟你闹着玩呢,都是小孩子家家的……

爷哄好了三丫,就打起了狗蛋。

爷把门栓得死死的,啥也没说,连山羊胡子都没撅一下,操起那根打过爹的烧火棍就抡开了。也不管狗蛋脑袋屁股的,也不管狗蛋往哪钻、往哪躲,每一烧火棍都往狗蛋的肉里煞。只一会儿,狗蛋就不钻了,不躲了,连哭也没了。

当狗蛋迷登登瞅见那根已成了两截儿的烧火棍,狗蛋的心酸了:爷怕是不再疼狗蛋了。

几年后,三丫还跟狗蛋说,咱那时都小,也不懂个事,可你爷也真够蝎虎的!说着还落了泪。

好像是打那天起,狗蛋就着了魔,有事没事老往自家那块沙包地里蹽。

那块沙包地与三丫家的地紧挨着。狗蛋每次蹽过来,总能瞅见三丫在地里忙碌的身影。狗蛋眨眨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了。狗蛋每次来这儿,都没扑过空,好像狗蛋事先跟三丫核计好了的。

突然有一天,狗蛋的心窝子就地打起了鼓:三丫的前襟儿啥时也变得鼓鼓囊塞的了?这可让狗蛋犯起了寻思。狗蛋寻思的是,自个儿的眼睛是被三丫牵着呢,或者压根儿就为瞅三丫长的。三丫呢,一点也不避着狗蛋的眼神儿,还时不时地挺挺前襟儿;这还不够,还把三丫脸上的一朵红云,也添进狗蛋的眼睛里。

狗蛋突然想起来了,爹当年瞅二婶、二婶瞅爹就是这个样子。

狗蛋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三丫来太平镇,是被狗蛋不经意撞见的。

那天,天阴得像抹了锅底灰,还有些湿乎乎的凉风跟着。瞅那儿架势要来场大雨。这可是这帮“驴性八道”们求之不得的呀!一下雨就得“雨休”,他们好窝在工棚里,赌出个甜酸来;或是弄上把花生豆,喝个“六六大顺”;再不就顶块塑料布,鬼撵似的往镇子里蹽……狗蛋儿也盼着下场雨,这样,爷就会少唠叨几句“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狗蛋儿仰脸儿瞅了一会儿天儿,便钻进工棚一侧的背旮旯子里——这个“驴性八道”们常来“方便”的地方。狗蛋儿拉好了架势,刚要褪裤子掏家伙,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眼瞅就拔麦子了,你跑这儿躲清静是不!

声音是从工棚里传出的。狗蛋儿顺着板缝往里一瞅,说话的是大栓儿。

大栓儿两手叉着腰,脖子抻得老长,那张刀条脸儿抽巴得很是难看,正冲搭在铺沿上的人发着威呢。

那个人的后背正冲着狗蛋儿。

狗蛋儿一惊:是三丫儿?!那肩头,那腰条儿……是三丫儿,就是三丫儿!

只听三丫儿胆突儿地说,不是我自个儿要来,是妈……妈撵我来,来的。

长脾气了是不,敢跟我强嘴了?你他妈是不皮子又紧啦!

三丫儿的肩抖动了,接着便是压抑的抽泣声。妈是要,要我怀上……这阵子妈老怨我……我也没招了。

我倒是想让你怀上,可我有那份闲心吗!

大栓儿,我都跟你起过誓了……

得得得,越说我越烦!回去,赶紧回去!

那我咋,咋跟妈说?

这还用我教你呀!

三丫儿的肩抖得更利害了,抽泣声也大了起来。

嚎啥?你还没守寡呢!三丫儿我告诉你,雪里埋不住死孩子。等我整出个里表来,咱啥都赶趟!停顿了一会儿,大栓儿的语调有些缓和了。

三丫儿,一会儿我要去县城进料,你自个儿走吧……

大栓儿一走出工棚,三丫儿的抽泣声再次从三丫儿的肩上抖出来,满是委屈、满是忧伤地回荡在工棚里。

操他妈的,活该!狗蛋儿一发恨,竟把自个儿吓了一跳,人家俩口子倒磨磨,害咱哪根筋啦!狗蛋儿眨了眨眼睛,苦笑了一下,尿也没了,便离开了背旮旯子。

奇怪了!狗蛋儿在工棚门口踅了踅,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还立在三丫儿跟前儿,甚至还叫了声三丫儿!

三丫儿惊愕了!

你,你咋跟大栓儿在一块儿?!

狗蛋儿凄苦地瞅着三丫儿。三丫儿的杏核眼红肿着,满是泪;三丫儿两条眉毛中间的 “美人痣”,也正被一条皱纹吞咽着;三丫儿的那张“笑面”,早已没了踪影……

咋来的?狗蛋儿问。

自个儿走来的。

咋回去?

也自个儿走回去。

三丫儿提起包裹就要走。

三丫儿!

狗蛋儿叫了一声,便抢上一步,夺过三丫儿的包裹往肩上一搭。

我送送你,没瞅这天儿……

狗蛋儿回来的时候,工棚里一些“驴性八道”们正对着镜子擦呢抹呢。脑瓜子整得油光锃亮,跟牛犊子舔的。不用说,准是“二人转”勾的!

太平镇的人好二人转这口儿,隔三差五就在文化广场演上一出儿。用“驴性八道”们的话说,二人转能把人瞅饱了、瞅疯了、瞅傻了;还能把大姑娘瞅进高粱地里;还说,二人转锣鼓一敲,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立马傻逼啦!乘这功夫,你就可劲儿顶她的屁股,抽冷子捏她的奶子……

突然,狗蛋儿瞅见了大栓儿。大栓儿正对着镜子,欣赏自个儿刚喷了发胶的发型,还不时地跟几个挤眉弄眼家伙讲着啥。

啊?!大栓儿说去县城进料是骗三丫儿呀!操他妈的,狗蛋儿拱了拱嘴,这手又刺挠上了。

同往常一样,还是狗蛋儿留下来看“家”。

狗蛋儿坐在工棚外,仰起脑瓜子瞅起了天上的星星。狗蛋儿打小就好骑着门槛儿,瞅天上的星星;狗蛋儿不只是瞅,还要一颗一颗的去数。数马虎了再重数,从没腻歪过……可这会儿的狗蛋儿没那个心思了,狗蛋儿的脑瓜子全被三丫儿的那颗痣挤得满满的,没给狗蛋儿留下任何空隙。狗蛋儿轻轻叹了声,心里便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涌动着。

其实,狗蛋儿原打算是把三丫儿送到家的,正好也顺便瞅瞅爷。可狗蛋儿不能再送了!

就在榆树坨子影影绰绰呈现在狗蛋儿眼里的那会儿,这雨就下来了。又急又猛的鞭杆子雨,把狗蛋儿和三丫儿囚在一棵树下。树下的雨是小了些,还是把狗蛋儿和三丫儿淋个响透,弄得狗蛋儿和三丫儿很是狼狈。只一会儿,三丫儿的两眼就迷离了,三丫儿的嘴唇也微微启合着;狗蛋儿的心也打起了鼓,打得很慌很乱,狗蛋儿的喉节不由自主地蠕动着,还带出一串“咕噜噜”的声响。

突然,三丫儿拉过狗蛋儿的手,实实摁在自个儿剧烈起伏的前襟儿上。

狗蛋儿,我是女,女人不?

狗蛋儿先是一哆嗦,立马就眩晕了,接着便梦呓似的叫起了三丫儿……

狗蛋儿,你知道的,大栓儿打小就欺负我。念初中那会儿,要不是你接我送我,大栓儿还不知使啥坏呢……狗蛋儿,我最瞅不上大栓儿!

干嘛嫁他?!

三丫儿长叹了一声,你能不听老人的?!再说你爹那名声……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狗蛋儿的脑瓜子里立马跟出爹和二婶儿在场院的那个场景……狗蛋儿的手像碰上火碳儿,猛地从三丫儿的前襟儿上抽回来。

狗蛋儿低下了脑瓜子,慢慢转过身去。说,三丫儿,就进坨子了,你自个回吧。狗蛋儿说着,就走进了雨幕里。

三丫儿喊了几声狗蛋儿,狗蛋儿的脚步更急了。

狗蛋儿,大栓儿不是人呢……

这一宿,狗蛋儿是半阴半阳熬过来的。

天刚蒙蒙亮,狗蛋儿就爬起来。狗蛋儿来到工地的木头堆旁,相摹了一会儿,便撅起屁股翻腾开了。狗蛋儿寻思好了,收拾大栓儿,非有个应手家什不可!狗蛋儿记得,那年用烧火棍抽大栓儿的后脑勺儿,只一下,就让大栓儿长了记性。打那后,大栓儿再没敢碰狗蛋儿的蛋子,还避猫鼠似的绕着狗蛋儿走。

翻腾了一阵子,只翻出几根长短不齐的木棱来。不是这个太粗,就是那个太细,还没个沉嘟劲儿。狗蛋儿有些失望了。狗蛋儿拱了拱嘴,刚要骂上一句,却瞅见一根圆圆的木棍,在木堆的最底层探出一截来。狗蛋儿费了挺大劲儿,才把这根半綯来长的榆木棍子抽出来。狗蛋儿握了握,粗细正应手;狗蛋儿又轮了几下,不长不短正相应;狗蛋儿又掂了掂,嗯,这儿个沉嘟劲儿也正够用!狗蛋儿心里一喜,便把这根榆木棍子吞进了袖口,偷偷带进了工棚,又偷偷掖在自个儿的褥子底下。

那年爷打狗蛋儿爹,打狗蛋儿,用的就是榆木棍子做的烧火棍。榆木棍子硬中带软,不伤骨头,只往肉里煞……

狗蛋儿初到太平镇,就说太平镇跟榆树坨子不是一天儿。

榆树坨子的旮旯胡同,除子牛屎就是羊粪,风一刮,满榆树坨子都是牛棚羊圈的臭味儿;太平镇就不一样了!太平镇的旮旯胡同都是饭馆子,都飘着让狗蛋儿流口水的香味儿。狗蛋儿寻思,住在太平镇的人家,怕是锅里都烀着肉、炖着鱼呢!还有样东西,让狗蛋儿老是眨眼:满街的广告牌上咋都撂个女人?还把那两个肉团儿露出半截儿来。狗蛋儿有些糊涂了。二婶儿被大栓儿妈掏出的那两个肉团儿,咋就那么难看,可这半遮不掩的,反倒让狗蛋儿有种莫名其妙的想往啦!狗蛋儿拱了拱嘴,操他妈的,太平镇跟榆树坨子指定不是一个天儿!

狗蛋儿原先的眼里就这么几个画面:先是爷的那把稀疏的山羊胡子,咳嗽一声撅一下,“我的天哪”一声也撅一下;再就是爹那张冤种似的脸子,不管爷咋骂咋损,也闷窝瓜似的不哼不哈;还有坨子里那几棵躬腰驼背的老榆树,和那几撮灰抹撩烂的土房子。就这些了!狗蛋儿瞅腻歪了,早就瞅腻歪了!不过,狗蛋儿家的那块沙包地,还是让狗蛋儿有些奔头儿的。可狗蛋儿咋也没寻思到,越是有奔头儿的地方,就越容易让人失望。

狗蛋儿就摊上了。

那回,狗蛋儿乐颠颠地来到这儿,把自个儿费了一小天儿功夫捏出来的“三丫儿”,捧到三丫儿眼前。三丫儿没像往常似的夸上狗蛋儿几句,反倒木讷讷地瞅着狗蛋儿的脸儿。三丫儿的眼神儿没了根儿,轻飘飘的,还很涣散,怕是喘口气儿都能吹走了。

你咋啦?!

三月初六,大栓儿来,来娶我……

啥?!

等狗蛋儿醒过腔儿来,三丫儿已在狗蛋儿的眼里消散了……

发工钱那天,工棚里沸腾啦!

在拖欠民工工钱很为时尚的年份里,尽管两个月才拿到一份工钱,也让民工们乐得就差叫工头爹啦!好像这钱是工头一时心血来潮奖赏的,跟他们的满身臭汗没一点关系!手里掐着钱,心情可就不一样了,说出的话都能把地砸个坑!这个要值套行头,像镇里人那样,挺着胸脯狠狠牛逼一把;那个要去桑拿,像大栓儿说的,也叫上个靓妹,揉揉肚子搓搓背;更有冒古喧天的,要倾其所有,睡一把唱二人转那个臊娘们儿,瞅瞅她到底哪嘎哒勾魂儿……

狗蛋儿可不听他们胡嘞嘞。狗蛋儿掐着钱,像抢到根骨头的狗,不声不响地溜出了工棚。狗蛋儿警惕地四处瞅瞅,便拐进狗蛋儿常去撒尿的背旮旯子里。狗蛋儿张开两只笨拙的手,一五一十地数开了。每数一张,狗蛋儿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扑楞一下。狗蛋儿很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才连数了两遍。百元的票子五张、五十元的票子十一张、十元的票子二十张、五元的票子还有十张,确实是一千二百五十五元!

接下来,问题就严重了!这一大打子钱放哪呢?!狗蛋儿犯起愁来。

狗蛋儿开始寻思把钱塞在枕头里,可一琢磨,狗蛋儿就摇起了脑瓜子。这么一大打子钱枕在脑瓜子底下,还能睡个消停觉?!狗蛋儿还寻思把钱掖在被了里,可再一琢磨也不行,这跟枕在脑瓜子底下不是一路货吗!狗蛋儿试着把钱揣进上衣兜儿,不,不行,鼓溜溜地太扎眼;狗蛋儿又揣进了裤兜儿,可还是不行,这蹲下起来的,说不定啥时再窜出几张……

操他妈的!狗蛋儿狠狠敲了下自个儿的脑瓜子。这一敲管用啦!狗蛋儿一下想到了裤衩上还有个兜儿,那是狗蛋儿临来太平镇的头天晚上,爷给狗蛋儿缝上去的。爷说,要紧的东西揣这儿保险。狗蛋儿装成撒尿的样子,解开裤带,把手插进裤衩兜儿里摸索了一会儿,便迅速把这一打子钱板板正正地塞了进去。狗蛋儿系好了裤子,走上两步,嗯,这回行啦!这钱紧贴着狗蛋儿的小肚子,狗蛋儿每迈一步,这钱便很善解人意地敲一下,这让狗蛋儿很是踏实。狗蛋儿挺了挺腰,又扬了扬脸儿,咦——哪来的烀肉味,真他妈香呀!狗蛋儿使劲儿咽了几口唾沫,又四处找了找,便苦笑了一下。

晚上下了工,大栓儿来找狗蛋儿。大栓儿催狗蛋儿赶紧洗把脸,再换套衣服跟他出去。

干啥?!

下馆子去呀!大栓儿说,我不跟你许过愿吗。说了不算还是爷们?!

这些日子,可把狗蛋儿苛待坏了。虽说一日三餐让你敞开肚皮造,可那清汤寡水的老三样儿,让狗蛋儿真有些咽不下去了。狗蛋儿很想吃上一顿大鱼大肉拉拉馋!狗蛋儿这会儿心情不错,听大栓儿这么说,便拱了拱嘴,伸过脑瓜子对着水龙头猛冲了一气儿。

日头刚要下山,西天便涌出一团云来。这团云并不像往常那样,被日头烧得红红的,反倒把日头仅有的那点余辉也吞噬了。这样一来,太平镇的旮旯胡同就罩上了一层灰色的面纱。狗蛋儿跟着大栓儿,就在这面纱的包裹下,来到了饭馆子。

一个剃着光头、腆着肚子的中年汉子迎在门前。对大栓儿说了句都安排好了,便径直把大栓儿和狗蛋儿引进一处幽静的单间。大光头转身的功夫,四个菜就上了桌:辣椒炒猪肺子、小鸡炖蘑菇、血肠烩菜、外加一个拌生鱼。

狗蛋儿兄弟,这几个菜行不?

狗蛋儿瞥了大栓儿一眼,就操起了筷子。

嘴还挺急呀,没人跟你抢,咱管吃管添!大栓儿诡秘地呲呲牙,狗蛋儿兄弟,是不还缺点啥? 俗话说无酒不成席。饭菜寒酸了点,再不整点酒可没讲喽!

我,我不会喝。

喝一把不就会了。这稀的溜地高岗下坡往里倒,有啥难的。

酒上来了,一瓶高粱烧。大栓儿说,咱哥俩儿谁也别整事儿,就三一三十一。

大栓儿先给狗蛋儿满酒。看狗蛋儿有些为难,大栓儿把刀条脸儿一拧说,大老爷们出来混,没点酒劲儿架着,还敢说自个儿带卵子的?!满完了,大栓儿强行与狗蛋儿的杯碰个响儿,便掫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往桌上一礅,怪里怪气地瞅着狗蛋儿。

狗蛋儿把杯子送到嘴边儿,就有些犹豫了。

咋的兄弟,这不是毒药!大栓儿的刀条脸儿又拧了拧。大栓儿连“狗蛋儿”都不叫了,直接称“兄弟”。

狗蛋儿眨了眨眼,豁出去了!也跟大栓儿一样,一大口就下去大半杯。

这才是爷们儿!大栓儿的刀条脸儿立马灿烂了,大拇指撬得就差把天捅个窟窿!

这哪是酒呀,简直就是火,从狗蛋儿的嘴里一直烧到狗蛋儿的肚脐眼儿!狗蛋儿猛烈地咳嗽着,大栓儿忙给狗蛋儿夹菜,让狗蛋儿吃口压压。狗蛋儿狼吞虎咽了几口,这火非但没压下去,反倒从狗蛋儿的肚脐眼儿又烧了回来,一直烧到狗蛋儿的脑瓜子。接下来,狗蛋儿的脑瓜子就不是自个儿的了,耳朵眼儿也钻满了蜂子,“嗡嗡”直叫唤,手也拿不住筷子了。

其实,狗蛋儿能吃大栓儿的宴请,完全出于“不吃白不吃”的心理,丝毫削弱不了狗蛋儿收拾大栓儿的念头。你大栓儿耧了多少黑钱,吃你咋的?祸害你你也得干瞪眼儿!所以,狗蛋儿没一点客气的意思,吃“怨家”都这儿副熊色!

兄弟,你自个儿说,我对你咋样?!

狗蛋儿抬起眼皮瞄了瞄大栓儿,啥也没说,摸起杯子跟大栓儿碰了一下,一扬脖子把杯里的酒全倒进嘴里。

够意思!大栓儿赞了一声,又给狗蛋儿的杯满上。然后把瓶里的酒,全倒进自个的杯里。大栓儿还空了一会儿酒瓶子,又用手敲敲瓶子底儿,直到最后一滴也落进杯子时,这才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儿。

兄弟,知道我干啥请你?大栓儿乜斜着狗蛋儿,点上了一根烟。

此刻的狗蛋儿,连凳子都坐不稳了,脸跟猪肝一个色,白眼仁都血红血红的。狗蛋儿讷讷地摇摇脑瓜子。

不想猜猜? 大栓儿把刀条脸儿拧了一下,点了点自个儿的脑瓜子,表情立马就复杂了。

狗蛋儿兄弟,我是为当年你手下留情,没让我这个吃饭的家伙报销喽。

那……那是你自个儿找的……

大栓儿“嘿嘿”了两声。我不计较这儿个,过去这儿些年了。咱唠点别的。兄弟,有一个事儿老在我心里憋着,想问问你。 三丫儿她……不不,我是说那几年你总跟三丫儿贴贴忽忽的,就没寻思碰碰她什么的?

你啥意思?!狗蛋儿两只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瞅着大栓儿。

别这儿样瞅我,碰就碰了呗,多大个逼事儿……

大栓儿,我操你奶奶……

狗蛋儿稀里糊涂地睁开眼,才知道自个儿不是躺在工棚里。这里的光线很柔和,还很幽静;身下也是软软的、柔柔的,让狗蛋儿有种登空驾云的感觉。狗蛋儿的脑瓜子还有些疼,狗蛋儿用手捏了捏太阳穴,又便劲儿地眨了眨眼,便“呀”地叫了一声:原来自个儿竟一丝不挂地亮着白条儿!狗蛋儿猛地坐起来,去找自个儿的裤衩。裤衩兜儿里可掖着狗蛋儿一大打子钱呢!狗蛋儿又“呀”地叫了声:自个儿身边儿还蜷曲着一个人,也是一丝不挂的。是大栓儿吗?啊——咋是,是个女人?!狗蛋儿的脑瓜子“嗡”的一声,本能地去捂自个儿的裆。

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一骨碌爬上了狗蛋儿的身,毫不商量地把两片嘴唇实实吸在狗蛋儿的腮上;接着便有一只游鱼般的手,从狗蛋儿的前胸一直游到狗蛋儿的肚脐下,然后便摇头摆尾地欢实起来……狗蛋儿猛地一哆嗦,身子立马就酥软了;狗蛋儿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呃呃”的干涩,便天旋地转起来……

一对白森森的肉团儿,在狗蛋儿眼里凶头恶脑地抖来颤去……是二婶儿?狗蛋儿的脑瓜子浮出了这样的场景:大栓妈疯狗似地撕扯着二婶儿的前襟儿,二婶儿披散着头发挣扎着。只一会儿,二婶儿就不再挣扎了,任凭大栓儿妈撕开二婶儿的前襟儿,把二婶儿那两个肉团儿抖出来;狗蛋儿好像又听见大栓儿妈的叫骂:反正你这脸儿不顶屁股啦,这儿俩逼玩意儿还掖它干啥……狗蛋儿还瞅见,爹两手抱着脑瓜子,鬼一样地蹲在草垛旁,由着疯疯癫癫的二叔一边骂,一边用烟袋锅子刨着爹的脑瓜子……爷狠命地抽打着爹。那根榆木做的烧火棍,每一声闷响,爹的身上就生出一道血印子……爷打不动了,爹把爷搀到炕上,还给爷盖了条被子。对爷说,我,我是牲口,我这就走……

狗蛋儿愠怒了。狗蛋儿要把这儿两个肉团儿连同这儿个女人一起推开!狗蛋儿要把她推得远远的,让狗蛋儿再也瞅不见!可当狗蛋儿刚触上肉团儿的刹那间,狗蛋儿的手就没了力气,也收不回来了:那暄暄的、温热的、还有些滑腻腻的,一下子把狗蛋儿融化了,继而又把狗蛋儿送进了梦里……

这是三丫儿呀!那天狗蛋儿手贴在三丫儿的前襟儿上,就是这个样子!狗蛋儿含糊不清地叫起了“三丫儿”……

一股清爽的风,让狗蛋儿打了个激灵。狗蛋儿眨了眨眼睛,好像才从梦里走出来。

这咋又走上回榆树坨子这条道儿啦?这条道儿啥时变窄了,还这么弯曲溜疤的?狗蛋儿自个儿问起了自个儿。狗蛋儿寻思,走出太平镇就是挪挪腿的事儿,可要走出榆树坨子,就没这么轻松啦!那里有家,有爷,还有那块儿靠天吃饭、让狗蛋儿曾经牵情的沙包地……狗蛋儿的心刀搅磨烂的,狗蛋儿很想骂上一句“操他妈的”,可拱了拱嘴,却发出一声凄凉的唉叹。

那个不是三丫儿,真的不是三丫儿!大光头把狗蛋儿从床上掀下来,狗蛋儿就瞅清了,那女人的确不是三丫儿!一时间,狗蛋儿羞愧得不知咋的好,只能像爹当年的样子,两手抱着脑瓜子,冲着墙角蹲着……

大栓儿过来踢了狗蛋儿一脚。好你个狗蛋儿,拿你当人你咋不屙人屎呀!老板好心让你躺会儿醒醒酒,你倒干起这儿事来?!你丢砢碜不算,还把我这老脸也搭了进去!你呀你呀……大栓儿的刀条脸儿七拧八挣着,手指头跟鸡叨米似的戳着狗蛋儿的后脑勺儿。

我说小子,是我送你去派出所呀,还是你自个儿去投案——啊?!大光头瓮声瓮气的腔调里,夹裹着阴森森的杀气。

别别别老板,可别惊官动府!看在咱往日的交情上,给个面子行不?

谁他妈给我面子!你拿我这儿当啥啦?啊?!

老板,你高抬贵手,咱就私下摆平得了。大栓儿又戳了下狗蛋儿的后脑勺儿,别鸡巴闷着啦,还不赶快扔俩钱儿?!

狗蛋儿拱了拱嘴,吭哧了半天,裤衩兜儿里有……

床上那女人一把抓过狗蛋儿的裤衩,那一打子钱摸出来,还认真地数了数。完子竟意味深长地瞥了瞥大栓儿,这才围个床单出去了。

狗蛋儿突然叫了声,那啥,我,我没干……

别嘴硬啦,你光个腚眼子把人家压在身底下,还说没那啥?!是不扔俩破逼钱儿心疼了!告诉你狗蛋儿,进了派出所可没这么便宜了!又得拘留,又得罚款,还得通知村委会,你还能囫囵出去?你他妈脑瓜子缺根弦儿是咋的……

没了,啥都没了!狗蛋儿收拾大栓儿的念头,还有三丫儿的那颗痣,都被昨晚的女人从狗蛋儿的裤衩兜儿里掏去了,掏得干干净净,连个影子也没给狗蛋儿留下……不过,狗蛋儿反倒有些轻松的感觉了。狗蛋儿没了这几样东西坠着,也就没了那份沉重,尽管狗蛋儿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溢出两颗混浊的泪疙瘩,可这会儿的狗蛋儿,很乐意这样儿。

这时,道儿旁闪出一个细高条儿来——是大栓儿。

啊?!狗蛋儿一愣,心就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大栓儿扔掉了烟头,用脚使劲儿碾了碾,便上前一步迎住了狗蛋儿。

大栓儿似笑非笑地瞅着狗蛋儿,直到狗蛋儿脑瓜子耷拉成高粱穗子,腰也躬成了高粱秆子,这才把手搭在狗蛋儿的肩上,拍了拍。说,想不到我会在这儿等你吧?我跟你狗蛋儿一样儿,也没那个逼脸儿在太平镇待了。正好咱俩顺道儿,一起打道回府得了。

狗蛋儿瞅了瞅大栓儿,艰涩地咽了口唾沫,一副丧荡游魂的熊色。

大栓儿有些忍俊不禁了。虽然大栓儿没“嘿嘿”两声,可大栓儿的刀条脸儿却灿烂得满是得意。走吧,别傻杵着啦,发昏当不了死!

大栓儿走在前头,慢悠悠的,还有些吊二郞当;狗蛋儿跟在后头,每挪一步,都缩头缩脑,生怕踩着大栓儿的后脚跟。

眼瞅要进榆树坨子了,大栓儿突然停了脚儿,转过身来问狗蛋儿:

狗蛋儿,跟我说实话,还寻思收拾我吗?!

狗蛋儿没言语。

其实,你说不说都无所谓,我心跟明镜儿似的。这会儿你最闹心的是怕我把那事儿捅出去。是吧狗蛋儿?!

狗蛋儿溜了大栓儿一眼,又耷拉下脑瓜子。狗蛋儿的眼神儿还真飘忽着一缕乞求。

大栓儿“嘿嘿”挤出两声干笑。狗蛋儿,这会我很想瞅瞅你咋央求我。是跪着呀还是磕头叫爹呀?你都央求呀!狗蛋儿,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你寻思收拾我,我也正寻思收拾你。你闹心,我他妈比谁都闹心!大栓儿的刀条脸儿拧了拧,便凶狠起来。你以为我来太平镇是吃饱了撑的?告诉你狗蛋儿,我就是专门来收拾你的!我要让你狗蛋儿彻底灭火儿,让你狗蛋儿连哭都找不着调门儿!大栓儿上前一步,拍了拍狗蛋儿的肩头。就你这儿熊色还寻思收拾我,也不搬块豆饼照照。操!

狗蛋儿猛地醒悟过来。昨晚那事儿是,是他妈你下的夹子?!

你以为我缺爹了那么恭敬你!不灌你点迷魂汤儿,你咋上夹子?!

行,行,你真他妈行!瞅你大栓儿人模狗样的,想不到这么阴损!狗蛋儿眨了眨眼,你,你他妈干啥这么收拾我?!

你还腆个逼脸问!告诉你狗蛋儿,我大栓儿可不是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窝囊废!啥事儿不整出个里表来,我死都不会闭眼!大栓儿咬咬牙,太阳穴上的青筋立马暴突起来。我问你,你干过三丫儿几回?!

啥?你说啥?!狗蛋儿愣愣地瞅着大栓儿。突然大叫起来,大栓儿,我,我操你八辈祖宗!

骂吧狗蛋儿,今个儿你可劲儿骂,骂个够!大栓儿从行李里抽出根榆木棍子递到狗蛋儿面前,认识吧狗蛋儿,这是你要收拾我的家什!现在我还给你,让你再往我脑瓜子上抽。下手狠点,让我一棍子见阎王!大栓又往狗蛋跟前送了送,拿去,你都拿去呀!大栓儿歇斯底里地吼着。

狗蛋儿瞅着那根榆木棍子,竟抬不起手来,身子还不由自主地向后躲了躲。

大栓儿,你他妈干啥往三丫儿脑瓜子上扣屎盆子?!

是他妈三丫儿给我扣屎盆子,是他妈你给我戴绿帽子!大栓儿狠狠地把榆木棍子摔在地上,接着眼圈就红了。结婚头一宿,三丫儿压根儿就没见红!这榆树坨子就你俩黏乎过,你说,不是你狗蛋儿干的,还能是谁!

大栓儿的刀条脸又拧了拧,竟抽抽嗒嗒地甩起子大鼻涕。告诉你狗蛋儿,别的事儿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这事儿比掘我祖坟还不能忍!你不是抽过我一棍子吗,这回我也要往你后脑海上抽!我要让全坨子的老少爷们一人一口唾沫,把你和你爷淹死,我要眼睁睁地瞅着你和你爷的脑瓜子是咋掖进裤裆里的!哈哈哈哈……

大栓儿爆发出一阵阴森的笑。这还不算拉倒,我还让三丫儿像狗似的从我裤裆底下爬出去,让坨子里的人像踢狗似地踢死她!

你,你……狗蛋儿的胸口突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一口鲜亮的血便从狗蛋儿那厚厚的嘴唇里喷出,狗蛋儿两眼一黑,便重重地摔倒在那根榆木棍子旁。

此刻,路两旁的庄稼正摇头晃脑地欢实起来,像是为大栓儿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