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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解语花  2017年05月27日00:17

我居住的小区北边,是个石材交易市场,但在这里交易的石材只有一种------墓碑。也许是快临近清明节的缘故,这两天交易市场的生意异常火爆,路边常停满各地牌照的轿车,从车上下来一拨拨衣着光鲜、神情肃穆的人,一番挑选与讨价还价后,再拿出一张写有碑文内容的纸,细细叮嘱一番,便绝尘而去。

我每日带我的狗狗小贝去遛弯,都会路过这个市场,小贝喜欢在那些躺着或立着的石碑间穿梭奔跑,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在它撒欢的空闲里,我也会去端详那些或刻好或未刻好的石碑。

在这些经营墓碑生意的工匠中,有一对年纪约50岁左右的夫妻,男的负责在碑上刻字镂图,女的负责给刻好的碑文上色。我发现他们做的碑面都有一个很类似的框架:最上边刻一盆盆栽,或是君子兰,或是菊花,或是梅花,依顾客的需要不一而足;然后下边是墓碑主人的名字以及他与立碑人的关系,比如先父、先妣、伯父、长兄等等;墓碑的左下角是立碑人的名字以及立碑时间。但碑文的字体却各不相同,有的是隶书,有的是行书,有的是颜筋,有的是柳骨,我对书法虽是个门外汉,但看着碑文上的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我私下里也暗暗在想,这工匠师傅的书法功底也一定是非常了得的。

一日,我看到碑文上有一个姓“阚”的人名,一时还不敢确定怎么读,便问那个正在刻字的工匠:“师傅,这个字怎么读?”他笑着对我说:“我不识字诶!”然后又加了一句:“我们在这刻碑的人几乎都不识字!”

我惊呆了,他们竟然不识字!

可是,各种字体到了他们手中,在那坚硬的石头上,一笔一划,或如行云流水,或如鸾漂凤泊,在他们看来,却原来都不是字。他们先请人在与墓碑同样大小的白纸上写上碑文的内容,再把这纸分毫不差地沾附在石碑上,然后照着纸上的字,一点一点,用电钻把它打磨出来。是的,他们用的工具不是刻刀,而是各种规格不一的电钻,其实我也不能准确地说出他们是什么,它们可用来操作的地方是个圆盘似得的砂轮,大小不一,通上电以后,便会飞速地转动,砂轮触及之处,那坚硬的碑石便会变成粉末。工匠师傅会根据字体笔画的变化更换不同的砂轮,或厚而大,或薄而小,然后精准地处理每一个笔画的细微之处,就连每一个笔画间似连非连、似断未断的衔接,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然后,他告诉我,他们竟然都不识字!

我不死心,便追问他:“你们不识字,怎么知道该从哪一个笔画开始呢?”

“我们不要知道笔画啊,就照着样子,从头到尾磨出来就行了。”

“可是,这笔画的粗细、深浅都是不一样的啊,你们不识字,怎么去判断?”

“这就是我们吃饭的手艺啊,天天都和它打交道,还有啥摸不透的呢?”

手艺?是的,他说的是手艺。原来,在不识字的人眼里,写字也是一门吃饭的手艺。

说到手艺,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小时候走街串巷磨剪子的人,他们大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上绑着一条长凳子,拖长声音在各个巷道里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一听到这个吆喝声,我们便会飞奔回家,远远地就喊着问:“妈,我们有剪子要磨吗……”有生意的时候,那个磨剪子的手艺人便会在树下,或是墙根,放下他的长凳子,一块磨刀石,一个黝黑的罐子里,一点零星的、同样黑黝黝的水,一把锋利的戗刀,便是他所有的工具。我至今仍记得他们的手,粗壮的骨骼,暴起的青筋,黄的发黑的皮肤,以及嵌进皮肤里的、像枯树皮上的纹理一般纵横交错的、黑色的皱纹。

我记得那些修鞋子的、修车的、建桥铺路的手艺人,都有一双这样的手。在宜兴丁蜀镇,那个几乎家家、人人都会做紫砂壶的地方,常见门庭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背,鼻梁上一副厚厚的老花镜,无论门前是怎样地车水马龙、迎来送往,他只是盯着他的紫砂壶,绝不抬头看你一眼,他们,也有一双这样的手。苏州的园林里,常在林子的最深处见到同样沉默少言的园林工人,或是正在修剪树枝,或是正在捡拾树下枯败的花叶,我看到过他们的手,也是这样的。

晚上得闲的时候,我有时会去一条老街散步,其实也许称不上是街,只是一条有了年月的石头巷子。巷头是一座拱形的石桥,桥上的青石板被磨得油光发亮,巷子里有许多石砌的房子,低矮的屋檐下,木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但那照射在堂前的白炽灯的灯光,却是和别处的一样刺眼。巷子里有好多加工被胎的手工作坊,只是现在他们都用上了一次性成型的被胎加工机,门口也竖着“立等可取”的牌子,你再也不用为一床被子等上两三天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每次路过这些作坊的时候,听着里面机器“嗡嗡”的轰鸣声,我总是会想起小时候,那些弹棉花的手艺人,他们背着一张巨大的牛筋弓,“嘣-----嘣-----嘣-----”一下一下,那雄浑厚重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岁月的味道。

老街商场的入口处,有一个卖鸡蛋饼的小伙子,操着外地口音,用一样的微笑问每一个前来买饼的顾客:要什么口味的?然后便是马不停蹄地擀皮、敲蛋、搅拌、倒油、烙饼、出锅、抹酱、打包,所有的程序一气呵成,几乎没等你的口水滑过嘴角,一张香喷喷的鸡蛋饼就烙好了。那个小伙子的手,因为成天浸在油面里的缘故,光洁得发亮,一如他的笑容,总让你想到春天里,那束最明媚的阳光。

我的母亲也不识字,但她是个极心灵手巧的人,尤其是对女工类的手艺,简直有一种无师自通的神力。母亲不是靠手艺吃饭的人,但她喜欢给孩子们做老虎鞋、老虎枕,给他们做各种卡通面具的拖鞋、棉鞋,也给我们做,母亲还给我们编各种款式的抽纸盒、马桶套、踏脚垫……我常在一旁默默地看她做这些手工品,看着各种五彩的线头或布在她的手里变成这样或那样鲜活的物件。母亲有时扭头对我说:“我教你啊,你识字的,学得一定快!”我便连连摇头,因为我知道的,像这样称得上手艺的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学得会的,你必须把它当成你生命中与吃饭睡觉同样重要的事情,但是,我一定做不到。

鲁迅曾在《风波》里写到过,七斤把坏了一个角的碗拿到城里去补,那缺口是用一种特殊的铜钉铆合的,三文钱一个,因为缺口大,一共用了十六个铜钉,共花去四十八文小钱。她的母亲九斤老太心疼得要死,便愤愤地骂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补个碗要花四十八文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外婆的碗柜里看到过这种铆了钉的破碗,粗瓷的,暗黄的,带着淡淡的纹理。外婆已经很少用它来盛饭了,它只是落寞地呆在那个角落,像九斤老太那愤愤的、沧桑的脸,一声声地絮叨着:一代不如一代了,一代不如一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