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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谷童话》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则臣  2017年07月12日14:21

8 / 睡神和智多星

睡神不好找,动物园里的猫头鹰就让古里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那个老东西,”猫头鹰用翅膀拍着铁笼子,“活成仙了。随心所欲到下一分钟自己该干什么都不知道。”

古远峰父子在山上转悠了十来天,连睡神的一根毛都没见着。要不是儿子把它描述得活灵活现,古远峰都怀疑青云山上是否真有这么一号活宝。他们在山石和树林间跌跌撞撞地穿行,阳光照进林地,他们就一身汗,风穿过石头,他们就头皮一紧,身上发凉。一个下午要冷冷热热反复多次。

他们走路时既要眼观六路,寻找睡神和提防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只野兽,又要小心脚下,多年的落叶堆积,腐烂后形成了陷阱,一不留意就可能半个身子陷进去。

他们遇到过很多动物,除了豹子那样的猛兽外,大多是善良无害的小动物,古远峰舍不得射杀它们。这些小东西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整天被一群猎人追来赶去,见到人就两眼惶恐。有天下午,爷儿俩遇到一头小鹿,小家伙一抬头看见他们,吓傻了,忘了跑。就算不动枪,他们扑过去就能把它放倒。古远峰看看儿子:“怎么说?”古里眨巴眨巴眼:“让它走吧。”他们对着小鹿挥挥手,和它告别。

这样漫无目的的寻找,久了相当寡趣,尤其古远峰还不能开枪,让一个猎人一天天地装样子,他觉得从头发梢到脚心通体不舒服。

这天下午,林子里突然暗了下来,刚刚还散金碎银地闪烁在空地上的阳光,被一只手“咔嚓”攥紧,收走了。风声跟着在他们头顶上响起来。开始只是阳光消失的暗,很快就变成乌云遮天的暗,青云山一个跟头跌进了夜里。风吹林叶,青云山上仿佛瞬间埋伏了十万重兵。他们闻到了潮湿的气息,接着听见远处传来雨声。大雨正往他们这边赶,经过山石和树林,冲刷出了半座青云山的轮廓。

下山是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躲雨。古远峰借着多年猎人的好眼力,牵着儿子的手在山林里疾走,一袋烟的工夫才找到一处不算太深的山洞。那会儿大雨已经落下,把他们浇了个透心凉。即便如此,古远峰也没有失掉猎人的职业本能,在进山洞之前端起枪,用力咳嗽了一声,没见有回应,才和古里猫着腰钻进去。

山洞里黑得如万古长夜。他们摸索着一块石头坐下来,脱掉衣服拧干,再穿上。雨来得快,去得也不会慢,只是大雨一过,林间山路就更难走了,今天下午又白跑了。这么一天天荒废下去,入口节到了他们也未必找得到睡神。找不到睡神就没法儿跟古怪的叔叔接上头,就算看守动物园的那帮家伙喝得睡过去,也没法儿救出古怪它们。

“这个睡神,死哪儿去了!” 古里抱怨起来。

“你确定那只老猫头鹰不是个骗子?”古远峰说。

“骗子好像不是,精神病倒有可能。”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腔调怪异的鸟叫。古家父子转过身,洞的最深处有两个一动不动的圆溜溜的亮点。又一声鸟叫。

古里听出来了,鸟叫的意思是:“谁找我?”古远峰除了儿子硬生生教会他的那句“下棋啦,棋王来啦”,别的猫头鹰语一句都听不懂,他悄悄地端起了枪。

古里用手把爸爸的枪口压下去,用猫头鹰语说:“你是谁?”

两个亮点左右动了一下:“谁一直喊‘棋王来啦’‘棋王来啦’?我就是棋王!”

古里心中窃喜,但他还是压住了腔调:“你就不能谦虚点儿?”

“谦虚地说,我也是棋王!我谦虚地说,我不是猫头鹰,你信吗?”

“好吧。”古里放心了,原来这个老坏蛋早就知道他们在找它。真给动物园里的猫头鹰说着了,睡神行事不拘一格,别拿常理来揣测它。没准儿它下午睡醒了,就一直跟着他们,看他们在山林里穿梭忙活。

“我只知道你是睡神。”古里说。

“也没错,不过重点在后一个字。”

洞外的雨声小了,天也慢慢变亮了一点儿,古家父子看见一只猫头鹰像个菩萨似的蹲在洞深处的一块石头上。天光又亮了一点儿,他们在猫头鹰的下巴上看到了一撮白色的毛。没错,是它。

“找本棋王干什么?”睡神说。

“找棋王当然是下棋,”古里说,“只是,谁是真正的棋王呢?”

“岂有此理!”睡神连飞带跳就到了古家父子面前,“不服来战,开一盘!”

古里对自己的棋艺没太大把握,主要是对睡神棋艺的深浅没概念,不敢贸然应战。睡神已然等不及了,它要求现场摆出擂台。它让古里画棋盘,自己一蹦一跳地去叼小树棍做棋子。古里只好找块石头,在地上画出一个棋盘。

第一局古里赢了。

第二局古里又赢了。他不好意思地放下树棍,决定到此为止。

“不行,”睡神拦住他要收拾棋子的手,“再下一局。”

古里摆摆手。

“再下一局!”睡神头上的羽毛都炸开来了。

“别人会说我不懂事,跟棋王下都敢连赢三局。”

睡神跳到了古里的胳膊上,尖利的爪子一点点用力:“再下一局!”

“那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是要拜我为师,还是要让我收你为徒?”

“帮我找个朋友——古怪的叔叔。”

“古怪?”睡神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还有这么古怪的名字?真是件古怪的事。”

古里就跟它说,古怪是谁,古怪的叔叔是谁,你们都叫它“智多星”。

睡神张大嘴,伸出细小的舌头:“哦,那个老东西呀。就它那点儿破智商,还‘智多星’!”

“不认识就算了。”

“你这个小人儿太刁滑。下完这局再说。”

这一局,当然是睡神赢。赢了棋,它貌似心情好了一些,便答应了:“明天,老地方,同一时间见。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把智多星带来,‘那个老东西 ’这几年忙着参禅打坐,要成仙呢。找它下盘棋,我堂堂棋王也得屈尊到它洞穴里。那里装修得好也就罢了,可偏寒碜得要命,连个客厅都没有,就是一个睡觉的窝而已。”

“我听古怪说,”古里有点儿疑惑,“当初打理洞穴花了它不少心思,布置得挺排场的。”

“那是开始。谁知道后来老东西哪根筋搭错了,要过简朴的生活,把自己整得像个苦行僧。”

古里就想象着一个瘦骨嶙峋的智多星会是什么样子,它有力气去救古怪吗?第二天下午,父子俩如约来到下棋的山洞前,睡神迟了十分钟才到。它对他们抖抖翅膀,胡子也拉长了:“老家伙不给面子,拉扯半天,不来。”

“那你带我们去?”

“更不行。它毛病大,除了我,从不邀请朋友去它家。”

古家父子就更不明白了,这种人不沾鬼不靠的独行侠,怎么会有古怪说的那么大的号召力。听古怪的描述,它叔叔应该八面玲珑,能跟所有动物打成一片才对。

“老家伙力气奇大,虎豹联手也近不了它的身。”睡神说,“别看它瘦,骨头里都长肉。”

原来如此。力气大,百兽之王也奈何不了它,威信自然就有了。

“那它为啥叫智多星?”

睡神嘿嘿一笑:“年轻时谁没有一点儿小聪明?”

好吧,怎么才能见到它呢?古怪和一大群小伙伴还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等着。

古远峰附到儿子耳边:“下棋。”

古里冲睡神说:“要不我们再下两局?”

“拉拢我,是吧?”睡神对他挤挤眼,头上的羽毛奓开来又合上,“难得遇上个对手,当然得下。不过咱们说好了,真实水平,别没事又瞎让。”

古里点头说好。睡神老得要成精,哪一步棋是真,哪一步棋是假,它一清二楚。双方对垒,古里不敢随便放水,免得惹恼了睡神,事情更不好办。

一边下棋,古里一边把动物园里的事说给睡神听,希望它能转述给智多星。睡神对此有所耳闻。虽然每天迷糊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但成群结队的猎人整天在山上转悠,眯着眼它也能看见他们在抓活的野兽。

“他们要建动物园?”睡神说,“动物园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个大笼子,他们要把你们从山上赶到笼子里。”

连下两局,睡神赢一局输一局。它还想再下,但明显力不从心,这两局累得它够呛,它歪着脑袋蹲在地上,随时都可能睡着。“谁也别想动青云山,天王老子也不行!”睡神用翅膀拂了拂古里的脸,“这两局下得不错。明天还这地方,还这个钟点儿,我就是拖也要把那老家伙拖过来。”

第二天同一时间,古家父子到来时,睡神已经到了,正蹲在石头上打瞌睡。旁边坐着一个庞然大物,低眉垂首如老僧入定,那长相一看就知道是古怪的亲戚,别的动物长不成那样。智多星的确没想象中那么壮硕,当然也没睡神说的那么瘦弱。有苍蝇围着它转圈飞,驱赶苍蝇时,智多星动了动胳膊,古家父子立马看见大块饱满的肌肉在它黑漆漆的皮毛下奔突。智多星的胳膊长得夸张,站直了没准儿能直接够到脚面。古里用古怪的语言向它问了好。智多星抬起头,慢慢地睁开眼。

“就是你?”

“是我。”古里说。

“我侄子可好?”

“它原谅了你。”

“那就好。”智多星慢悠悠地说,“还关了哪些?”

古里把动物园里现有的动物报了一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大大小小,共一百一十七只。

“身体都还好?”

“还不错。”古里走到它跟前。这只老熊猩身上果然有种超凡脱俗的东西,毛发伏贴,声音也平和,全无此类动物常见的粗陋、笨重与暴戾。它把自己控制得相当好,一点儿不像个贪婪无耻的骗子。“每天吃饱喝足了,坐在小笼子里被人看。”古里补充道。

“挺好。无冷无热,无日无夜,无始无终。”

睡神叫起来:“你个老东西!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天死不死活不活的,还自视为高境界?”

“我说得没错,”智多星还是慢悠悠地说,“这世上大部分生灵,不就活一个温饱悠闲吗?”

“那是因为你没被关在笼子里!”古里急了,这慢腾腾的节奏他受不了,“古怪它们在笼子里,做梦都想着出来,它们想回到青云山上。”

“你们呢?”

古远峰问儿子:“这个老家伙咕咕哝哝在说啥?”

“它问‘我们呢’。什么‘我们呢’?”

古远峰一听就明白,跟儿子说:“它是怀疑咱们别有用心,借它们的力量对付谷外人吧。”

古里知道这事急不了了,干脆在古怪叔叔对面坐下来:“外面的人的确正在把我们赶走,赶到东北角的高楼里,让我们层层叠叠地住在一起。剩下来的宽敞地方就都是他们的了,他们就能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们占了我们的家。”古里说,“我爸教过我一个词,叫‘鸠占鹊巢’,斑鸠不会做窠,常常强占喜鹊的窠,说的就是这回事。他们占了我们的家,也就是占了你们的家。他们现在把古怪和你们的朋友抓住了,关进动物园,他们还在山上到处追捕,你们这些剩下的早晚也跑不掉。所有的动物抓完了,整个青云山也是他们的了。你们也会跟我们一样,挤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层层叠叠地生活,一辈子都没法儿撒开腿尽兴地跑上一回。”

“嗯。嗯。”古怪叔叔不置可否,阳光穿过树叶,斑驳地打在它脸上。它的眼睛半睁半闭:“嗯。嗯。”睡神从它左边踱到右边,走到它面前时,对古里转了转眼珠子,做了个鬼脸,那意思是:有戏了,再来点儿够劲儿的。

“古怪说,这段时间它待在笼子里想明白了,它不想恨谁。一个人的家重要,所有人的家更重要。如果你也坐视不管,那我们所有人的家最后都没了。”

智多星笑笑,说:“不必刺激我,道理我比你明白。我变成今天这样,就是从占了我侄子的家开始的。如果我不对自己苛刻一些,我更不能原谅自己。欠它的,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还。行了,多说无益,回去跟我侄子说,我会尽力。这是它的事,也是我的事,更是整个青云山、青云谷的事。”

“太好了,那入口节晚上见?”

“好,入口节。”

古里站起来,转身要走的时候,还有点儿不放心,他跟智多星说:“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胳膊吗?”

智多星睁开眼,笑了,伸出它的右臂。古里看见一串肌肉疙瘩在大臂和小臂之间来回滚动,每一个肌肉疙瘩都硬得像块铁。

“小人儿,咱俩的事还没了。”睡神挡住了道,“第三局。这一局,本棋王要让你好好长长见识。”

9 / 入口节大营救

创世集团的效率配得上它的名字,废墟刚收拾干净,挖地基的机器和工人就到位了。设计师亲自捧着图纸跟在工头身后,在每一个画好白线的拐角处指指点点。整个青云谷不是一两处动工,而是所有可以建造楼房的空地上都开始动工。先前谷里人觉得游客来了,青云谷的人口数量一下子翻了倍,现在工人穿梭、机器轰鸣,人口翻了三番都不止。尤其当能拆的房子、院子都拆了以后,没遮没挡的,一马平川地看过去,满眼就像一锅沸腾的水在翻滚。整个青云谷完全是一幅火热的创世场面。

挖掘机、电钻、运来钢筋混凝土的大大小小的车,还有戴着安全帽、穿着统一制服的建筑工人,都让谷里人看得眼花缭乱。他们坐在阴凉少得可怜的树荫下盯着那些庞大却又极为灵活的机器看,难以相信它们就是装在细长的小船里,穿过青云口进入青云谷的。一台大家伙,得拆出多少个零部件!他们更多的是感到陌生,现在这片光秃秃的、找不到任何特征的土地就是曾经的青云谷?除了很少的几个院落,那个满是青砖灰瓦白墙的古典的青云谷不见了。

那些白墙上曾经写满了《诗经》《论语》《百家姓》《弟子规》《二十四孝图》《道德经》《逍遥游》,还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李商隐、韩愈、苏轼的诗文,甚至有《兰亭序》《祭侄文稿》《玄秘塔碑》《寒食帖》《松风阁诗帖》的摹本。

那些白墙上曾经画满画儿,古远峰就曾受邀在别人家墙上画动物,以及各种狩猎图。这些图里,就有古怪:古怪逃跑,古怪大笑,古怪做鬼脸。图里还有古远峰自嘲的画面:他背着枪,古怪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来不及端枪,古怪也没有偷袭。这些图画古怪也看过,某天后半夜它下山转悠,看见自己在墙上笑,吓了一跳。再看到古远峰,它就明白了:“这文质彬彬的猎人,还懂艺术呢。”

所有这些,现在只剩断章残句,余者都灰飞烟灭了。他们听见创世集团负责人在机器的轰鸣声里喊叫,他的声音穿过被阳光烤得缥缈的光影,声音和景象都像是海市蜃楼:

“什么叫城市化?这就叫城市化!什么是现代化?这就叫现代化!我们要让青云谷跑步进入现代化。地方不大,不要紧,我们可以把楼建得高一点儿嘛。摩天大楼!小而美的大都市!国际大都市!实在不行,我们往山上建,还可以把山给削平嘛。青云山是怎么长上去的,我们就能让它怎么降下来!什么叫创世?就是‘一切皆有可能’!”

离入口节还有四天,所有可以建造高楼的地方都已经动工。现在要做的是往下挖,使劲往下挖。地基打牢靠了,钢架支好了,混凝土灌注进去,才能考虑地上的事。地下有好几层呢,也得设计好了。整个青云谷都像在寻找地下宝藏,往深处挖。

刚全面开挖,古怪就感觉到了。它觉得身上哪个地方在蹦跳。它问来看它的古里:“是我的眉毛在跳,还是我的手指在跳?”

古里说:“你的眉毛没跳,你的手指也没跳,是笼子在跳。”

“笼子为什么跳?”

“因为地在跳。”

“地为什么跳?”

“你去问那些盖楼的人。”

古怪坐到笼子的铁条上,果然屁股跟着一蹦一蹦的。

“我还以为地震了呢。”古怪说。

“爷爷说,咱们这里地灵人杰,青云谷从来不地震。”

第二天,古里照例到动物园看古怪。

古怪说:“不对,我觉得我的肌肉也在跳。”

古里摸完了古怪的胳膊,又摸了古怪的腿:“没有哇。你不会长肉时都能感觉到跳动吧?”

“我觉得在跳。”古怪歪着头找哪儿有肉疙瘩往外弹动,里里外外察看遍了,虱子倒是抓了好几只,跳的地方没找着。

第三天,古里去看古怪。古怪说,又有新的部位开始跳了。眼皮,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古里凑上去看,古怪的眼皮被黑硬的长毛遮住,看不出哪只在跳。

“左眼还是右眼?”

“左眼和右眼。”

古里就没办法了。谷里的大人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左右眼同时跳,没人说过那是什么意思。

“怎么办?”古怪问。

“只能忍着。”古里说,又突然想起来山上的事,“明天就是入口节,会不会山上出事了?”

“要出事也只能随它去了。”古怪说。它相信它叔叔的能力,但它不敢说一定就相信它叔叔。当年就是个教训。

古里站起来就往外跑,说:“我得上山看看去。”

这一次他学乖了,先回家,从墙上摘下枪,拉着古远峰就往外走。古远峰正帮老婆炸面鱼——入口节的吃食之一,弄得两手都是面。看见儿子背上枪,古远峰就知道是什么事,二话没说跟着古里出了门。

“古怪眼皮跳,左眼右眼都跳,”古里说,“它叔叔不会撂挑子吧?”

古远峰也不敢下定论,只是说:“我觉得我的肌肉也在跳。”

古里睁圆了眼:“别的呢?”

“昨天觉得椅子在跳,还以为地震了。”

这是什么情况?整个感觉比古怪滞后一天哪。古里闪过这个念头之后也就过去了。跳也正常,整个青云谷都笼罩在挖掘机的高频振动中。

山上有种紧张之气,这是古远峰凭一个猎人的敏感感受到的。紧张在哪里他说不出来,只是觉得穿过山林的风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如今有种静默的深沉和匆忙。所有活物都不见了,但你知道它们都潜在暗处,正准备集体奔赴某一个地方。爷儿俩警觉地从山脚往上穿行,整个青云山像座空山,但又前所未有地让人感到它的充实和沉稳的力量。走到一块大石头旁,古远峰让儿子停下,他把耳朵贴到平滑的石面上,左耳朵听完右耳朵听。

“呼吸声,”三分钟后,古远峰抬起耳朵,“均匀,有力。整座山都睡着了。”

“它们放弃了?”

“它们在积蓄力量。”

“只有呼吸声?没有呼噜声?”

古远峰又把耳朵贴到石头上,表情疑惑:“远处有动静,好像在谷里,什么东西在轻轻地跳。像煮着的一大锅水,又没煮开。”

这感觉古里当然领会不到,他又想到了挖掘机的高频振动。但他很高兴,所有的动物都在养精蓄锐,就等着明天晚上冲下山了。“爸爸,要不要再找一下睡神和古怪叔叔?”他问古远峰。他担心有些细节即使已转告了它们,它们还是不能弄明白。

“放心,人家是真正的立体作战,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个角落都落不下。回去吧。”

这一晚,古里睡得挺香,天快亮时却做了个噩梦。他梦见青云谷像爸爸说的,变成了一口大锅,满满当当的一大锅水在沸腾,“咕嘟咕嘟”直冒泡。青云谷的人只能像鱼一样,悬浮在水下。他们在水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变大,越睁越大,最后整个人只剩下了两只眼。古里被一双双惊恐的大眼睛吓醒了,跑出来敲爸妈的房门。爸妈也醒着,妈妈正从床底下揪出一根麦秸秆,掐一段秸秆贴到古远峰的左右眼皮上。青云谷人多年来的习惯,用麦秸秆治眼皮跳。古远峰的眼皮后半夜突然开始跳,跳得他睡不着。

饭后古里早早去了动物园,古里说:“这下好了,我爸眼皮也跳了,被你传染了。”古怪却打着哈欠说:“现在眼皮不跳了,心开始跳,‘扑通扑通’像擂鼓,地动山摇的,这一夜也没睡好。”古里安慰它:“你们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把小心脏放到肚子里,山上的兄弟们都等着呢。你吃饱了就睡,养足精神晚上使劲跑吧。”

入口节这一天,青云谷人照例在午觉后就把自家做的酒水和食物搬到纪念碑广场上。所有人都来到青云口纪念碑前,围着碑谈天说地、喝茶斗酒,爱唱的唱,想跳的跳,也有说书、唱戏的,各有自己的场子。闲散的孩子到处乱窜,没事的大人就端着茶壶和酒杯随意溜达。

这一年入口节特殊,青云谷人被分作了两拨,少部分留在老宅,大部分住到了楼上。为了不把节日过走样,古瘦山和几个管事的老先生提前两天就在街巷和青云福邸里走动:住处是分开了,节还是同一个节,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规矩不能破。

也为了不把一年一度的节日气氛破坏掉,古瘦山他们特地去创世集团找到丰总和小范:“入口节这一天,挖掘机、搅拌机、塔吊和运输车停下来吧,钢筋、水泥、混凝土和工人们也一起停下来。谁要闲得难受,就来跟我们一块儿过节,酒肉管饱。”这个要求不过分,丰总点了个头,青云谷里的机器吼叫声立马消失了。工人们难得停下来休息,开心得直奔纪念碑广场,见酒就喝,见肉就吃,不管谁家的,也不必管谁家的。入口节这天,狂欢也是老规矩,除了谷里代表敬拜纪念碑的仪式庄严正大,其他时候长幼可以无序,远近都是一家,所有人热热闹闹欢庆生之伟大、生活之圆满。

从下午到晚上,广场上开了流水席。谷里人到处串,工人们到处串,来青云谷的游客们也到处串,杯不离手,嘴不离肉。晚霞尚未落尽,大部分人的两条腿就软了,歪歪扭扭地跟着歌舞的人群摇晃身体,有的摇着摇着就倒在地上睡着了。

古家人全都清醒。古瘦山的忧虑由来已久,再狂欢他也高兴不起来。其实在广场上,大家还是和过去一样酒肉歌舞,但他就是觉得哪里变了味儿,变得不像入口节了。敬拜青云口纪念碑时,有些人的走神张望也让他倍感凄惶,仿佛那些人已然背弃了先祖。但他又使不上劲儿,这一点尤其让他沮丧。从下午到晚上,他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两口酒,吃了半张饼和一块肉,其余时间都空着肚子,祭拜完就坐到一旁,哀伤地看着人群喧嚷。

古里到了广场上就先吃了一肚子,吃饱了到处瞎转,到傍晚又吃了一肚子,满意了。他带着爸妈去动物园。爸爸拎着一个大酒坛子,妈妈端着一堆面饼、面鱼和小菜,古里抱着一盆用酱油、辣椒、葱、姜、蒜和香菜调拌好的熟肉。

古远峰约了冷园长和动物园的管理员们喝两杯。一路上他都在担心冷园长千杯不醉,怕自己放不倒对方。特别是他的眼皮贴了麦秸秆也不管用,还是跳,这让他觉得不是好兆头。好在冷园长和管理员们毫无戒心,见到酒肉都两眼放光,一个劲儿地称古远峰是“亲兄弟”:“青云谷的节就是我们的节,今晚一定要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古远峰和冷园长喝上了,管理员们分成两拨,一拨先陪他们喝,一拨继续值班。上半场喝完了,刚才值班的来喝下半场。古里和妈妈趁机去看古怪。古怪半梦半醒,睡不踏实,不仅心怦怦跳,眼皮、肌肉、屁股全在跳。它透过铁笼子,把耳朵贴到地上,问古里:

“他们还在挖地基吗?”

“下午就停了。工人这会儿都该喝倒了。”

“怪事。”古怪说,抓起古里妈妈递过来的大饼和肉就吃,它已经被训练出跟古家人一样的饮食习惯,“难道大地真有心脏?我明明听见大地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我梦见青云谷像口大锅,‘咕嘟咕嘟’煮开了水。”

“是有点儿像沸水在翻滚。”古怪说,“我叔叔它们该下山了。”

因为担心营救的场面不安全,古怪让古里他们先回家。等到事情料理完,古里他们可以过来道个别。

午夜降临,智多星和睡神带领动物们赶到动物园时,大半个青云谷都醉倒了。纪念碑广场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呼噜声连绵起伏。没醉倒的还在继续喝。为了燃放庆祝入口节的焰火,清醒的人和爱热闹的孩子把醉倒的人抬到了一边,空出一大块场地好点燃焰火。

动物园里的管理员也睡倒了三分之二,剩下几个没倒的,也多半醉得两眼不聚焦,分不清猴子和狐狸。冷园长关上门睡了,他被下属扶上床后,在两秒钟内鼾声雷动。

尽管智多星挑的都是精兵强将,下山之前也已约法四章:含胸弓背、低调冷静、像猫一样走路、不许大声喘气,但动物们还是“叽叽喳喳”,弄出不少动静。不过因为广场上在“嘭嘭嘭”地燃放烟花,它们的声息全被淹没了,直到翻过大门进了动物园,管理员们依然毫无察觉。

解救小动物的进程十分顺利,一点儿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险。笼锁小,来个力气大的伸手一拧,锁就扭坏了。麻烦的是大型动物的笼锁,既大又结实,由铁、钢和铜制成,用吃奶的力气拧也没用,必须用石头砸。尤其是古怪笼子上的锁,足有半只脸盆大,就算单抱起一把锁,也得使不小的劲儿。

睡神和几只老鹰、喜鹊负责放哨,分几处站在管理员休息室的窗台和门口,古怪叔叔指挥一群熊、老虎、狮子和猩猩,让每只动物抱着一块大石头,跟着放烟花的节奏——当烟花“嘭”的一声点燃和“啪”的一声爆炸时,就把石头砸到锁上,这样焰火声就遮住了砸锁声。它自己负责的是最大的一把锁,古怪笼子上的。

叔侄重逢,它俩开始都没说话。叔叔搬起脚边的大石头时,古怪才说:“叔,叔,谢谢。”

叔叔说:“别出声。”

“叔叔,别伤人。”

“要伤人就不必砸了,抓个人拍死,什么钥匙都到手了。”

然后一个跟着焰火的节奏砸,一个站在笼子里看。焰火上天,半个青云谷都是亮的,古怪看见叔叔身上生出了一簇簇花白的毛发。跟强占洞穴那时候的它相比,叔叔老了不少,更明显的变化是瘦了。

跟着燃放焰火的节奏砸锁,问题越来越大,焰火燃放的频次明显降低,半天才猛地蹿上天一朵。砸锁没累着,抱着石头等待倒累着了。这么砸下去,得砸到明年的入口节。睡神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飞过来跟智多星商量。

智多星说:“让鹦鹉们集合。”

睡神一拍翅膀,心想这主意好。

十几只鹦鹉从不同的方向飞过来。

“姑娘们,让山上的亲人听见你们最响亮的嗓子!”睡神说,“这焰火的‘嘭嘭啪啪’听见了吧?‘嘭’之后,你们一齐喊:‘啪!’‘啪’之后,你们一齐喊:‘嘭!’”

鹦鹉们一齐喊:“嘭——啪!”

接下来砸锁过程就顺当多了,鹦鹉们节奏把握得相当好,它们很珍惜这个入口节之夜合唱的机会。但在智多星即将把锁砸坏的紧要关头,出事了,一头狮子举起的石头脱了手,砸了自己的脚,它因此高声尖叫起来。尖叫不是因为砸上了脚,而是因为砸坏了趾甲。这头爱美且自恋的狮子,对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珍视有加,每周要修两次脚,这一块石头,砸劈了它保养多年的趾甲。它叫得如此凄厉悠长,都不像发自狮子的喉咙。石头好像也不是砸了趾甲,而是要了它的命。

这一声狮子吼震得管理员的屋顶“哗哗”直响,屋子玻璃上都出现了细碎的裂纹,站在窗台和门前的老鹰和喜鹊也被吓得扑棱棱飞起来。几个晕晕乎乎的值班管理员一下子清醒了。他们首先意识到的不是动物园出了事,而是奇怪什么动物吼叫声是这样。这一下子激起了他们的探究欲望,于是他们从床头和椅子上爬起来,拉开门就往外跑。这几个管理员没什么威胁,见到动物大营救也只能像狮子一样大喊大叫,来不及回房间拿猎枪。可怕的是冷园长,他被叫声惊醒,出门往外跑的时候怀里抱着枪,这是职业本能。

出门后他就明白了。三个管理员被两只老虎和刚才尖叫的狮子逼到墙角,什么事也做不了。狮子因为自己的失态引出麻烦,相当难为情,只要三个管理员中的任何一个轻举妄动,它都会扑上去。但是智多星跟它说:“不许伤人!”它甩着碎裂的趾甲,哼哼几声,把憋住的一口气放掉了。

冷园长的脑子很灵,一下子就明白事件的焦点在哪里,端起枪直直地指着智多星。他说什么动物们听不懂,不过他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他让它把石头放下。但智多星已经没法儿放下了,就差最后这一下了,砸下去,侄子就解放了。

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对峙着,“嘭——啪”,只有焰火在燃烧、升空、绽放。鹦鹉们已经停止了模仿,把一朵朵假焰火憋在嗓子眼儿里。对峙双方在彼此眼里看见了一朵朵焰火完整绽放和寂灭的过程。冷园长又喊了一声。睡神觉得时间像睡着了一样,慢得让它喘不过气来。冷园长喊了第三声。他也希望他的喊声能够唤醒睡着了的下属。但智多星扭过身,用石头对着锁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枪响了。锁掉到地上。

古怪推开铁门,赶在叔叔摇晃着要摔倒之前抱住了它。“叔——叔!”它喊。

叔叔把古怪往旁边推的同时,第二枪响了。古怪看见叔叔的肩膀少了一块之后,胸部又多了一个圆形的空洞。叔叔摇晃着身体,每晃一下,血就像山泉一样喷涌而出。叔叔的身体在下坠。古怪喊:“叔——叔!”

“你又叫我叔叔了。”叔叔倒在地上之前气定神闲,古怪甚至看见了他在笑,叔叔笑着说,“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你的家就是你的。”

冷园长还想开第三枪,但睡神、老鹰和鹦鹉已经一起扑过去,啄眼睛的啄眼睛,抓手的抓手,撕脑门儿的撕脑门儿。冷园长抱着脑袋蹲下来,枪掉到了地上。古怪把叔叔平放好,闷着头走到冷园长身边。它对睡神、老鹰和鹦鹉摆摆手,把缩成一团的冷园长拎起来,硬生生地拨开他的两只手,对着他的脑袋一巴掌扇过去。冷园长只来得及叫出来半声,脑袋就耷拉到了右肩膀上。然后古怪攥紧双拳,半蹲着,张开大嘴,一边拍打胸膛一边狂乱地大吼。

按照约定的时间,古里和爸妈来到动物园:冷园长倒在地上,清醒的和喝醉的管理员都被关进了笼子里。动物们排着队正往山上走,有翅膀的在晨光里飞。他们看见古怪背着叔叔的尸体沉稳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喝醉了的青云谷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

谷里人醒来,揉揉眼,扭扭腰,回到自己家里。游客们醒来后,到还留在院子里的人家找吃的,他们觉得在那些长满古老藤萝的院子里才能吃到地道的青云谷饭菜。工人们撒了泡尿,到工地上领过盒饭,吃完后就爬到了机器上。更多的工人戴着安全帽下到幽深的地基里,他们要搭起钢筋骨架,再把水泥混凝土灌注进去。

除此之外,一个新的任务出现了,地基里渗出越来越多的水,必须用水泵把它们抽干。所有建筑地基里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渗水现象。工人们把渗水情况上报公司,公司领导层回道:“放心干,一切正常。专家们都探测过了,每座楼在现有设计的基础上再多建十层,地质环境也跟得上。”

“还往下挖吗?”

“为什么不呢?”

挖掘机和电钻“咔咔咔”继续往地底下钻探。渗出的水从钻头旁边往上冒,旁边是大马力水泵在抽水。

这天天气真好,阳光从千里万里之外照进青云谷,空气中散发出芬芳醉人的香味儿,怎么看都觉得会有好事情发生,而且这些好事情多得足以降临到每个人头上。古里吃过午饭,被妈妈逼着上了床。昨夜睡得晚,妈妈希望他中午再补一觉。古里躺了半小时,还是睡不着,爷爷和爸爸妈妈的房门都关着。他从床上起来,决定去山上找古怪。走之前他把厨房搜了个遍,能吃的全都带上了。

古怪正在自己的家门前挠痒痒,看见古里提过来的食物,抓过来就往嘴里塞。

“不痒了?”古里笑话它。

“痒。其实也不是痒。”古怪就停下了, “就跟之前说的一样,觉得哪儿哪儿都在跳,身上在跳,脚底下也在跳。身上总可以抓抓挠挠,脚底下管不了呀。”

“没准儿是被关出后遗症了。”古里笑话它。

“不可能,”古怪一通乱指,把大半座青云山都点遍了,“很多动物兄弟都觉得哪里有东西在跳。到底是什么,不知道。”

“那还不简单,你们都被关出毛病了。”

“一直待在山上的也会有这感觉呀。有的动物都往更高的山上走了,说爬高一点儿跳得就弱一点儿。对了古里,我把叔叔葬在了那个洞里。住了这么多年了,那里它最熟。”

古里想:也好,古怪要住到那边,找它玩还真不方便,那地方连很多聪明的动物都找不到呢。

关进动物园的动物虽然都被解救出来了,但之前被捉起来的事对它们的影响巨大。回到山上后,动物们有两种意见:一是大家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再有猎人上山,必定要与他们斗个鱼死网破,绝对不再进铁笼子;二是惹不起躲得起,干脆迁居,离开这地方。这群外来者跟青云谷人完全是两种人类,他们不会放过青云山上的任何一个活物的。

“要是古怪离开青云山,”古怪说,“你会不会想我呀?”

“你要离开,我就做个布古怪,天天抱着。”

“可是你们不打算让我们好好过下去。”古怪说,“看这好山好水,说变就变了,心慌慌的。”

“是他们。”古里争辩道。

“你们也是。有你们,才有他们。”

古里委屈地揪下一串藤花,但知道它说的是事实。他继续揪,揪了一堆,说:“我给你编顶花草帽吧。戴上花草帽,你就不要走了。”

十二个小时之后,他在昏暗中看见了这顶花草帽,心里一下子就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