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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退无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志军  2017年07月19日10:16

《潮退无声》 作者:杨志军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2月 定价:29.00元

从接受委派到登船离开只有两天,田齐阔走街串巷,匆匆忙忙告别父母和熟人朋友,脸上带着办洋差的得意,见了人就脱下礼帽说:“这次走得远,要去德意志。”只剩下半天一夜时间了,才想起还应该去英国人开办的麦加利银行用现大洋兑换马克或英镑。兑了钱,出来时,在银行门口赭色的方形石柱前碰到了小碧池,他的得意就像流水遇到堤坝,止住了。小碧池忧心忡忡:“就这么走了?也不去看看秋妹妹。”“来不及了。”“有吃饭睡觉的时间,就有去看她的时间,她可是常常念叨你的。”小碧池捏捏他的手,妩媚地一笑,“还是去吧,要走也是明天,得有人送送你。兵荒马乱的,我怕你一去就回不来了。”女人一下戳到了要害,时局不稳,他觉得去德意志避一避也好,却没想到回不来。

田齐阔回到日耳曼啤酒公司自己的宿舍,收拾起旅行箱,提着来到工厂门口,朝拉洋车的招招手。已是黄昏,橘色的西天烂漫着凄愁,早春的薄凉蜷缩在斜阳的阴影里,像是秋妹妹的心情,在胆怯中顾望着黑夜。他突然意识到,需要告别的不仅是秋妹妹,所有的妹妹都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都会成为他的思念。如果他就这样走了,真要是再见不着,他会后悔一辈子。他先来到台东镇的平康六里,待了半个小时,再来到冠县路的平康三里,也待了半个小时,又去了邱县路的平康二里、朝阳路的平康一里、莘县路的平康七里、云南路的平康四里、黄岛路的平康五里,每一处差不多都是半个小时。拉洋车的望着他提上提下的旅行箱忍不住问:“先生是推销胭脂的?”他反问:“你拉过推销胭脂的?”“拉过,还拉过检疫所的。冬天烟杆长,春天花柳繁,检疫所的上门打针,都忙不过来了。”最后田齐阔来到四方路的平康八里。春宵太短,时间不因离别的沉重而慢下来。他做了一个惆怅的梦:自己掉进了海里,发现妹妹们一个个变成了鱼。

翌晨,开船前一个小时,他和秋妹妹出现在小港码头。起航远行的是一艘驶往欧洲的大型美国邮轮,因吃水太深不能靠近码头,需要驳运到两百米远的军用锚地登轮。码头上站满了人,都在排队等候驳船,两艘驳船一次只能运送二十个人。码头衔接着陆岸的石砌平台上,是一些送行的人。田齐阔看到,昨晚他告别过的“九嫦娥”都来了,有的是中式旗袍,有的是西式衣裙,摩登头让她们风光,高跟鞋让她们挺拔,都是笑吟吟、喜滋滋的,叽叽喳喳说成一片。

田齐阔一再地挥手,催促她们赶紧回去。田齐阔依依不舍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出远门办洋差的得意丝毫没有了,胸臆里不禁有些聚散无常的悲酸。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田齐阔才登上美国邮轮“华盛顿号”。他在甲板上打开旅行箱,把薇妹妹送他的驼绒马甲放进去,顺手摸了摸箱底,有点意外,再摸,愣了:黑皮夹子呢?他把衣物一件件翻起,翻出了用一百个现大洋换来的五百马克和七十英镑,唯独不见黑皮夹子。他迅速合拢旅行箱,提起来跑向舷梯口,冲撞着不断上来的人朝下走去,大声喊着:“让一下,让一下。”已经顾不得了,尽管他知道上来的不管是西人还是国人都是上等人。他让驳船把自己运回海岸,坐上一辆来送旅客的单套马车,直奔日耳曼啤酒公司。

日耳曼啤酒公司的总经理迈斯特大吃一惊,但他坚信黑皮夹子不是不翼而飞,而是被这个中国人拿去做交易了。他问道:“你知道里面是什么?”田齐阔毕恭毕敬地说:“不知道,先生。”“撒谎。”“我怎么敢对你撒谎,先生。”迈斯特举起包着橡胶外套的手杖,狠狠地抽了过去。毫无提防的田齐阔惨叫一声,捂着脖子歪倒在迈斯特办公室油漆剥落的木地板上。在田齐阔的记忆里,这位德意志帝国的东方大亨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这是他第一次打人,而且打得如此狠毒。迈斯特用德语和汉语轮番吼叫着,嗡嗡嗡地挥着手杖,却再也没有落到田齐阔身上。田齐阔想不到,迈斯特没有把他揍个半死,是因为在对方看来,丢失的东西远比他的命更重要。迈斯特突然把手杖一丢跪下了,伸出手来说:“实话告诉我,你给了谁?快去拿回来。你需要什么,钱、女人、股份,还是职位?”田齐阔趴着,脖子上的血顺着耳根和嘴角滴沥到地板上。迈斯特看到自己的跪求没有效果,起身吼道:“猪猡,我喂肥了你,你竟然让我倒霉,那就只好把你交给警察局了。”愤怒让他气息充沛,声音很大,挂在身后墙上的彩绘——“日耳曼啤酒公司生产线”都被震颤得摇晃起来。田齐阔趴了很久才站起来,看到迈斯特已经离开,便用手帕擦擦血迹,拿出作为差旅费的五百马克和七十英镑以及船票,放在办公桌上,戴起滚落的礼帽,整整他颇为自豪的颜色和款式都跟迈斯特一样的西服,提着旅行箱出去了。

他先去了宿舍,洗净血迹后来到街上,朝南走去。他在山下一饺子馆吃了午饭,又在街边买了包白龙牌香烟,沿着石阶小径走上山去。茂密的树林一阵摇晃,猛不丁窜出一个士兵来:“干什么的?”他说:“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士兵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安静,不会是间谍吧?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他谄笑着:“我是德国人的人,能做谁的间谍呢?”拿出香烟,用指头弹出一支,扔给了士兵,“辛苦了长官。”下山时他看到两辆满载士兵的卡车朝北驶去,和一辆美式敞篷吉普交叉而过,都是急火火的样子,平静的米勒上尉路已经不平静了。

田齐阔来到海边,登上了一座远离浴场和港口的礁岬。礁岬上到处是鸟屎,僻背而安静,海风柔和地吹,像秋妹妹的抚摸;鸥鸟在海上恣意地飞来飞去,不管什么时候,它们都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他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点起一根香烟,轻轻吸一口,然后就忘了继续吸它。他没有烟瘾,只是觉得抽烟的样子能帮助他想事。现在他要好好想一想了,在无人干扰的礁石上,面对空旷的大海,仔细想一想昨晚他跟“九嫦娥”告别的过程,因为从他把黑皮夹子装进旅行箱到杳然不见,也就经过了一夜,也就见到了她们。

平康六里的冬妹妹给他沏了茶,很惊讶他会在这个时候离开青岛。她说,听客人说鲁南鲁西已是共产党的天下了,青岛迟早也会是。刘司令的人都说过一天少一天,就像死到临头了。妈妈已经去瑞蚨祥扯了红布,说是一旦天变了就挂出去。你跑什么?本事那么大,到时候自有活路的。田齐阔笑道,我哪里是逃跑,是去办洋差的,顺便瞧瞧欧罗巴德意志。屋子里没有别人,他也没有离开过旅行箱,半个小时里基本上都是她在说。田齐阔说:好像我不回来了。她说:那你还想回来?她不问田齐阔去办什么洋差,也没有扫一眼他的旅行箱,不可能偷走黑皮夹子。

来到平康三里时樱妹妹正在哭,妈妈又打她了。田齐阔安慰她说:将来,挨打的人要打人,不信你等着瞧。说着拿出五个现大洋,塞到她手里。她叹口气说:我也不能靠你的施舍过日子。田齐阔说:樱妹妹想开些,只有旱死的走兽,没有淹死的鱼虾,走一步是一步,只要往前就好。说着,提着旅行箱去楼下见了妈妈,送上两个现大洋说:求求你不要再逼樱妹妹了。见过妈妈他就走了,旅行箱一直没离开过自己。樱妹妹送他到门口,望着他泪眼汪汪。

之后他去了平康二里,听到了香妹妹跟妈妈的拌嘴,她心高气傲,妈妈逼她,却又拿她没办法,两个人就天天你呛我堵的。香妹妹听田齐阔说了来意,撒着娇说:你把我带上吧,我也要去浪一浪德意志,听说那儿的男人一个个都是大洋马。她用拳头捶他:不想带我去干吗还来看我?你走吧,别耽误我的事。田齐阔打着喷嚏走出了香气氤氲的卧房。香妹妹追出来说:真的要走啊?还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呢。他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说:那就是不回来了?遭报应的,怎么可以丢下我们不管?你不管我可以,秋妹妹不管了?薇妹妹不管了?姐姐不管了?他笑道:有人等我就回来,没人等我回来干什么?她说:我怕你说的不是没人等你,你是骂“九嫦娥”忘恩负义了。我去对姐姐说,妹妹们一起拉住你,不让你上船跑到大洋马的德意志去。香妹妹边说边送他出了平康二里,分手时问道:看着箱子老沉,装的啥呀?这当然不能证明她打开箱子偷走了黑皮夹子,因为旅行箱自始至终都在他手边。他顺嘴问了一句:青岛有几个军?香妹妹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两个军,五十军的军官比三十二军的军官有钱。

莉妹妹的平康一里离码头最近,客人都是外国水兵和水手。田齐阔一出现,莉妹妹就把抱着她跳舞的英国水手推开了。她是这里的头牌,很忙也很累,钱倒是比别处好挣些。莉妹妹说:你走啊?离开国家就是离开自己的女人。田齐阔不禁有些伤感:说到底还是我在忘恩负义,这么多年了,看着妹妹们都在平康里苦熬,也没有伸手拉谁一把。唉,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莉妹妹说:有什么不能的?男人都是一个臭毛病。说着两指伸进旗袍领子,夹出一圈钞票塞给他:英镑,你拿着,有用的。他说:我怎么能拿你的钱?抓住她的手就要还给她。她说:是嫌我的钱不干净,还是秋妹妹面前不好交代?都要走到天边去了,秋妹妹管不了那么多。田齐阔不想伤了莉妹妹,收起钱说:你等着,我给你买一双德意志皮鞋回来。她说:好,我等着,尺码你知道?他弯腰伸手,要拃她的脚。她说:别拃了,你不知道我跟秋妹妹一样?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她湿润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直到他离开,也没在意他还提着一个旅行箱。

跟平康一里差不多,码头边的平康七里也是外国人的天下。薇妹妹也是头牌,却显得从容悠闲许多,因为她有专属,对方是巡洋舰的舰长。她见了田齐阔并没有迎上来,站在舞厅中央,指挥一个水兵接过了旅行箱,又用英语说:哥哥来了,上楼去。水兵拎着箱子走在前面,他跟她走在后面,卧房到了,水兵走了,门一关就剩他们两个了。他告诉她要去干什么。她愣怔着,意外得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她生气了:你不要给我说我不爱听的,出去,出去,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她推他出去,哗的一下从里面拴死了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她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拽他进去。他看到她把脱去的旗袍搭在旅行箱上,只穿了一身黑艳的小衣裳。他说:薇妹妹,你不要以为我丢下你不管了。她泪流满面:你怎么管?连你自己都顾不过来,谁知道还能回来不,来吧,秋妹妹要怪就怪我。他不“来”,她就生气了,翻身起来,只听她说:我知道你的心了,全在秋妹妹身上。也罢,免了我的疼我的牵肠挂肚,那会疼死人的。这是第二个瞬间,他的视线离开了旅行箱。等他坐起来时,薇妹妹已经穿好旗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他说:我走了。她一动不动,用清莹的眼泪回答了他。她对他跟秋妹妹对他一样,啥都舍得,怎么还能偷他的东西?

春妹妹就更不可能了。他来到平康四里时,六师的一群黑人和一群白人正打得你死我活,狼多肉少,天天都有抢夺,今天的抢夺格外激烈。春妹妹吓坏了,抖抖索索跑出了门,正好碰到田齐阔提着旅行箱从洋车上下来。她说:哥哥,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可是你来了又能怎么样?听说他要出远门,她就没好气了:都走吧,坏人要走,好人也要走,亏你还想着来给我说一声。又叮嘱他路上小心,不要沾染外国女人。又说了几句,她就催他快走:六师的人喝醉酒什么都干得出来,小心抢了你的东西。田齐阔说不怕,我跟六师的人打过交道,比日本人好对付多了。果然当两个美国兵气势汹汹朝他走来时,他脱帽致意,又用英语低三下四说了几句奉承话,他们就转怒为喜。在他看来这些美国青年完全不适应中国人虚与委蛇的处世艺术,口是心非往往被当真了。两个美国兵没觉得自己受骗,心情很好地拉住了春妹妹。春妹妹朝着田齐阔喊一声:我去码头送你。

田齐阔顶着一轮残月又来到平康五里告别夏妹妹。这里是小碧池的地盘,夏妹妹的日子自然好过些,不是头牌,胜似头牌。小碧池见了田齐阔说:想不到你把妹妹们都看了一遍,有情有义的哥哥,你的心我们是知道的。最后一个是秋妹妹,亏你想得周全。就是不能咱们一起喝喝酒唠唠嗑,警察局的马笑荣来了,要庆贺他升任局长,一起来的还有个葛团副,说是新成立了干部训练团,绥靖区刘司令兼任团长,下来就是他,傲气得就像家雀的屎,点名要夏妹妹。不听不好,一来吃粮的都疯了,不走完阳气不罢休似的,哪里知道阳气走完就是阴间;二来马笑荣于我有恩,报答也是应该的,顺便我得劝劝他,别学傅作义,也别不学傅作义,不该学的时候不学,该学的时候就得学。田齐阔问:傅作义怎么了?小碧池说:北平王投降了你不知道?将来世事如何变,谁说得上,走着瞧就是了。说话的地方在平康五里的酒吧。夏妹妹端来一杯酒,他一口喝干说: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时候不早了,我这就走。夏妹妹哭起来:我还能见到你吗?小碧池说:能,明儿都去送。夏妹妹又笑了:那我得把眼泪留着,明儿当着大家的面流出来,好让别人知道哥哥在我心里不比在别人心里轻些。小碧池打她一下说:真心的眼泪都是要往肚里咽的。夏妹妹说:姐姐是说自己吧?小碧池再打她一下:去!田齐阔淡淡地笑着站了起来。直到离开,旅行箱都在他脚边,酒吧里熙熙攘攘,男人女人瞟来瞟去都在对方脸上身上,管那个冷冰冰的皮箱子干什么?

最后的平康八里让田齐阔很激动,因为他看到了秋妹妹的激动。她听到他在天井里问妈妈她是否闲着,就连喊带叫跑出卧房,扶着栏杆朝楼下喊:闲着呢闲着呢。又回头对卧房里的军人说,快走吧,我哥哥来了。军人说哪有婊子赶人的。她说我又没收你的钱。军人说你收了我对你的喜欢。她说喜欢的话以后再来。军人冷笑一声: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青年教导总队的总队长秦铜,你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阎王。秋妹妹问:阎王是多大的官?田齐阔来到门口,脱下礼帽朝军人弯弯腰,炫耀地说:我是德国人的人,明天要去德意志,是来告别的。秦铜审视着他走出来,突然一把攥住秋妹妹的手:今儿我给你个面子,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要霸占你,这人是最后一个,不听话我就炸掉平康八里。秋妹妹笑道:你最好现在就炸掉,好成全我和哥哥。俗话不是说了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秦铜瞪起眼睛说:话不可乱说,我可要当真的。秋妹妹不再理他,推着田齐阔进了卧房,顺手关上了门。她把眼前此刻看得最重要,爱着的人来了,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她是风尘里头的柳根梅骨,听到过太多的豪言威胁,她不怕。两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人。追问是必须的:你怎么不先来我这里?又问:每个妹妹的卧房里都待了很久吧?他说:是的,久得都白了头,到你这里就只剩下一个晚上了。她说:好好说,是不是薇妹妹留你吃饭了?他说:我还没吃饭呢。她问:那她留你干什么了?他说:她就没留我。她说:我不信,她的鬼我还不知道?那夏妹妹呢?他说:这个你去问姐姐。她说:我的姐姐不是你的姐姐,你少叫。就这样说着你恩我爱,她似乎是嫉妒的,又似乎不是。田齐阔在秋妹妹的卧房里用餐,睡觉,还去了楼下厕所,不能说旅行箱没有离开他的视线,只能说旅行箱一直在卧房里。会有什么危险呢?就像石头不会开花,秋妹妹不会偷拿他的东西,她是世上最没有理由害他的人。但是现在,他如果不去问秋妹妹,还能去问谁呢?秋妹妹,你不会是想让我留下就拿走了让我远去的黑皮夹子吧?

潮退了,礁岬升高了许多。下面的沙滩上,潮湿和干燥被一条海藻线间隔着,不甘被遗弃的螃蟹追逐海浪而去。鸥鸟在头顶盘绕,鸣叫着驱赶田齐阔:这么长时间还不离开,这是我们栖落的地方。田齐阔站起来,慢腾腾走下礁岬,来到马牙石铺成的老街上,徘徊了片刻,便快步走向四方路的平康八里。走着,忽听有人在后面喊他,他扭头一看是几个长袍马褂、礼帽黑镜,立刻就把头昂起来。青岛是洋人建起来的城市,大凡西装革履的洋派面对老旧打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他寻思对方不是做小本买卖的生意人,就是大宅门的账房跑腿,怎么会认识我?那些人快步走来,后面跟着两辆黑色圆顶的雪佛兰,诡异地扭来扭去。田齐阔想,我不能用国语跟他们讲话,免得他们继续小看我——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小看了,直呼其名而没有称他“先生”就是例证。但他一时拿不准是说德语还是说英语或日语,皱起眉头想着,最后决定,先说德语,再说英语,最后说日语,让他们瞧瞧,他们在跟谁打交道。想好了才发现,他其实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们架起他的胳膊塞住他的嘴,麻利得就像渔民收拾一条进网的鱼,抱腿抬腰把他塞进了雪佛兰。疾驰而去的时候,他在心里用混乱的几国语言对自己说:你被绑架了。

迈斯特吓唬田齐阔要把他交给警察局,却又知道最不应该的就是让警察局插手。黑皮夹子是父亲老迈斯特最重要的遗物。1898年3月中德签署《 胶澳租借条约 》后,作为德国有名望的工程设计专家,老迈斯特曾建议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将租借地内的新市区定名为“青岛”,并把它建成“模范殖民地”。不久他乘船来到这里,按照“模范”标准规划了城建格局,并亲自设计了难度最大的包括供水系统和排水系统在内的地下管网。他酷爱啤酒,认为一个标准的日耳曼人一生必须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泡在酒吧;当他知道驻扎青岛的两千四百多名德国军人竟为了几箱来自慕尼黑的淡啤酒去码头列队迎接时,就连夜设计了一个啤酒生产车间,老迈斯特便倾其所有从家乡购买设备和聘请酿酒师,自己创办了东方第一个啤酒公司,利用崂山矿泉水生产出的第一桶啤酒,被他称为1903年的神迹。三年后,他的“青岛啤酒”在慕尼黑博览会上获得金奖。1914年8月日本向德国宣战,青岛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唯一的东方战场,威廉二世命令德军“战斗到最后一人”。老迈斯特发电报给德皇:陛下会看到我就是那个最后的人。他拿起枪来保卫他提议命名并参与设计的这座殖民新城,直到中弹倒下,被两个德国士兵抬进战地医院。死前他托付给儿子的,一是黑皮夹子,二是啤酒生产线,叮嘱道:人在它们在,为了德意志的利益,千万不要让日本人得到。不久德国人兵败撤走,迈斯特则留在青岛坚持把啤酒生产到底。他把黑皮夹子藏在独特的啤酒生产线的某个管道里,管道各处又都绑了炸药,一旦日本人抢夺,他就将引爆炸毁。但新来的日本统治者对啤酒生产严重外行,觉得收取工业税和从店铺里抢夺啤酒,比抢夺一座啤酒工厂更划算。日耳曼啤酒公司也就始终存在着,黑皮夹子在迈斯特的保护下一直安然无恙。

但迈斯特意识到,现在不行了,时局的发展难以预料,要是他继续把黑皮夹子当作私人收藏,结果很可能是在失去它的同时也失去一个德国人对国家的忠诚。有个叫马笑荣的警官一连三次来公司打听老迈斯特的重要遗物,并提出了交易的价码,高得居然超过了好几个日耳曼啤酒公司。于是他决定把黑皮夹子交给远在波恩的联邦政府,不管政府继续藏匿,还是交给中国现在或未来的政权,他都可以接受,但他自己却没有权利做出任何违背德意志意愿的私人选择。他本来应该亲自送去,但时局让啤酒公司陷入了走与留的困惑,他无法霍然离开,便想到了田齐阔。田齐阔是田易的儿子,仅仅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赢得他的信任。他记得在田家父子为他做事的日子里,还没有一次辜负过他。然而就跟做生意一样,没有稳赚不赔的时候,百分之百的保险后面往往是百分之百的危险。田齐阔的背叛突如其来,黑皮夹子出事了。他现在唯一的期望是:也许田齐阔只是意识到了黑皮夹子的重要,交易并没有发生,还来得及夺回。他想到了青岛青帮。

田齐阔一下雪佛兰,就认出他来到了商河路南首的青山公馆,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反绑着的手腕有了一阵钳夹似的疼痛。这是一座日本人修建的公用楼房,当年不挂牌子,也没有守卫,稀松平常。人常见一胡子拉碴的中国老门房在玻璃窗户内抽水烟,剔牙齿,无聊地打量着往来行人。抗战胜利后才知道里面是刑讯逼供中国人的魔窟,地下室里木头和铁的刑具上到处都是被骨肉磨损扭曲的痕迹,墙上地下全是干结裂张的厚血,墙角放着一堆剜下来的眼睛和舌头,也都枯作干肉了。国民政府从日本人手里接收青岛后,刻意保存青山公馆的旧貌,想在此建立纪念馆,供人参观,牢记民族血仇,但很快内战爆发,建馆立碑的想法就不再提了。又因为阴森恐怖没人居住,便成了一座弃楼,据说夜深人静路过此地,还能听到从门窗里传出男人的惨叫和女人的哭喊,会瘆得人头发奓起。

想不到如今这里又成了国人残害国人的地方。几个“马褂”押着田齐阔进楼,来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室,开灯一照,一切如旧,还是日本人拷打火炼反抗者的样子。“马褂”把他全身搜了一遍,然后绑到黑乎乎的木柱上,拿掉了塞住嘴的一团烂布。一个长脸“马褂”厉声发问:“黑皮夹子呢?”田齐阔赶紧解释,先说德语,再说英语,然后说日语,看到换来的只是嘲讽和冷笑,赶紧又改说国语:“那东西对我没什么用,请告诉迈斯特先生,他不能冤枉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长脸“马褂”用戴着戒指的右手中指抠抠脸说:“去麦加利银行一进一出就有用了。”田齐阔一片茫然:“什么意思呢?”“私吞了几百万马克还在这里装傻充愣。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是你要去的德意志,你将一去不返。没有人追查的,当年日本人剁碎死尸喂鱼再把鱼卖给中国人的事你不会忘记吧?快把票据交出来。”田齐阔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是打开过黑皮夹子的,赶紧说:“里面哪里是银行票据,只有两页折叠起来的注明A、B字样的图纸。有什么大不了的,重新画一张不就行了?”谁会相信呢?长脸“马褂”说:“看来你是不想活了。”田齐阔哭丧着脸说:“人称我德国黑背、北洋奴、汉奸、枪下爬,我是宁肯磕头不招恨的,骨头软得像面条,没有硬气跟强人作对。”长脸“马褂”吼一声:“给我打。”皮鞭抽得田齐阔惨叫不止,结果还是一样:不是票据是图纸。一个“马褂”说:“他这个熊样子不是逞强的人。兰亭哥,是不是德国鬼子骗咱呢?”叫兰亭的长脸“马褂”说:“大概我搞错了,迈斯特肯定说的是黑皮夹子里的东西值几百万马克。什么图纸,这么贵重?”幻想早脱干系的田齐阔想都没想就说:“地下管网图。”

田齐阔万分后悔自己说出了黑皮夹子里的内容,这样做显然延长了他在青山公馆的时间。他被松了绑,又关了两天,才有了第二次审问。兰亭和颜悦色地问他,在发现黑皮夹子丢失之前他都去了哪里,接触了什么人。他心想绝对不能把“九嫦娥”端出来,就一口咬定什么人也没接触。兰亭习惯性地用右手中指抠着脸说:“如果你不说,那就简单了,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天。”大吼一声,“上刑。”

田齐阔惊恐的眼光掠过对方右手中指上的戒指,一个“潘”字刺亮了他的眼。他喊道:“相煎何太急,我也是潘家潘门的徒子徒孙,咱们同祖同宗,怎么就不认识了?”大家愣了,撕住他的“马褂”立刻松了手。兰亭一脸诧异:“你也是进了家理( 本帮 )的?哪里扎根( 加入 )?”“海上扎根。”“上的小香( 徒弟代师收徒 )还是大香( 摆香堂当面认师 )?”“不上大香还敢称三番子( 祖师潘清之子 )吗?”“敢问本命师的大名?”“二十二代‘通’字辈王大王。”“引进师为何人?”“尊师亲传二十三代‘悟’字辈岛上名媛小碧池。”“和谁同一蒲团( 同进家理 )?”“平康里的秋妹妹、薇妹妹、莉妹妹。”“本命师曾在何处撒网( 敛财,即收受徒子徒孙的孝敬 )?”“东到田横,南到连云,西到馆陶,北到刘公。”“闭嘴,这是你该露的吗?”“帮中弟子谨遵三露三不露,遇急、遇难、遇盘查可露,外人、熟人、亲人不露,我命在旦夕,怎能不露?”看田齐阔对答如流,兰亭笑了,拱手作揖道:“对不起了师傅,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万不要记在心里。”田齐阔说:“冤枉没有消除,怎么能不记?”兰亭说:“真的是冤枉?看来弟子们要反过来帮师傅你了。”说罢招呼几个“马褂”跪下磕头。原来兰亭虽然比田齐阔年长,但他晚进家理,拜的是二十三代“悟”字辈的师傅,自己属于二十四代“觉”字辈。青帮规矩:一师皆为师,一徒皆为徒,四方有长辈,八面是徒弟。刹那间绑架对象成了头顶师傅,不请饭赔罪是说不过去了。

兰亭不是什么显要阔气人物,和几个“马褂”把田齐阔请进了博山路的十乐坊—— 一家专营锅贴的饭店。一伙人点了四大盘锅贴:扇贝馅、虾仁馅、蟹黄馅、牛肉馅,要了两斤苦老酒,边吃边说。兰亭说,在田齐阔被关的日子里,他去找过迈斯特,证实黑皮夹子里正是“地下管网图”。迈斯特愤怒地说,果然他偷看了。兰亭问迈斯特此图有什么用时,他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田齐阔问:“你给迈斯特先生帮忙,莫非他也进了家理?”兰亭说:“这个不知道,是青岛青帮三堂会首二十一代‘大’字辈的金月啸传话下来,我师傅时景宗派我带几个弟兄出手相帮,两辆雪佛兰也是他派的。”田齐阔有些心虚,就不再问什么。他其实不是青帮中人,只是接触过青帮人物,也常听小碧池说起青帮的掌故和规矩,知道家理祖师是雍正年间的漕运大佬潘清,青帮子弟都自称姓潘,好为潘家徒孙,也知道他们讲究三老四少,义气千秋,共扶同担,渡过难关,看到兰亭戒指上有一“潘”字,就冒冒失失认了潘祖,没承想这么容易就让兰亭信以为真了。

兰亭说他已经看出田齐阔不是个偷金窃银的恶人,本打算拷问一番第二天就放弃,上街时碰见新任警察局长马笑荣后主意就变了。马笑荣是抗战时号称“崂山狮子”的青岛保安总队一大队副大队长,请他做过线人,一次打劫日本宪兵队押解抗日人士的囚车,就是他提供的线索,还描画了路线。所以马笑荣见他很客气,问他近来忙乎干什么。他说给师傅时景宗跑腿,又帮着日耳曼啤酒公司查找“地下管网图”。马笑荣一把揪住他说:找到了没有?我去了三趟日耳曼,就是为了这劳什子图——老迈斯特的遗物。田齐阔忍不住打断兰亭问道:“警察找它干什么?”兰亭说:“我也问过,马笑荣不说,越是不说越重要,我们都得好好想一想,它到底是干什么的?”田齐阔寻思:看来它真的能值几百万马克。想着起身,急着要走。兰亭说:“还没吃好喝好呢。”田齐阔说:“改日我请客,咱们去春和楼吃海鲜。”兰亭说:“师傅别客气,有事去时景宗的花烟膏店找我,知道在哪里吧?”

田齐阔离开十乐坊直奔秋妹妹的平康八里。一进入天井,妈妈就从右首窗户伸出头来说:“你把我们的头牌领走了,还来干什么?”他疾步上楼,来到秋妹妹的卧房,看到曾见过的青年教导总队的总队长秦铜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一双秋妹妹留下的红缎面绣花鞋捏来捏去。秦铜一见他便忽地站起:“人呢?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他说:“松开我长官,你是要跟我比厉害吗?我哪里比得过你,还没发威我就倒下了。”看对方松开他又攥起了拳头,便说:“爷爷,爷爷,我是来找人不是来挨打的,等见到了秋妹妹你再打我行吧?”秦铜微眯了眼睛盯着他:“你不是要去德意志吗,怎么没去?”田齐阔不回答,一副可怜相地坐起来:“是你逼走了她,她不喜欢你霸占,又怕你炸掉平康八里就跑了。”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秋妹妹没偷黑皮夹子,怎么不见人了?她现在怕的恐怕只有我。一定要尽快找到秋妹妹,但愿她跟“地下管网图”是绑在一起的,又但愿两厢撕开,她跟图全然无关。他不想面对秋妹妹也会害他这样的事实。

田齐阔首先想到了小碧池,她是最应该知道秋妹妹下落的。他急急忙忙走向黄岛路的平康五里,听到路边酱货肉卤飘香的万香斋的门呼啦一响,传来一个讶异的声音:“你怎么没走啊?”所有他告别过的妹妹都会这样说,但只有薇妹妹说出来才会如此柔曼动听,如同一声悠然深情的歌唱。他红了脸,像是自己刻意骗了她,赶紧迎过去把没走的原因说了。薇妹妹着急起来:“你丢的什么图我不懂,但我懂秋妹妹的心,她是不会放你走的,图就是拴你的一根绳儿。”田齐阔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就断定是秋妹妹拿走了?”薇妹妹轻轻“哼”了一声:“都是风尘里的女人,我懂她就像懂我自己。”田齐阔扭了一下头,发现秦铜藏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就说:“能挡住那个跟踪我的军官吗?我不想让他跟我一起找到秋妹妹。”

到了平康五里,小碧池显得比他还要吃惊:“秋妹妹不见了?能到哪里去呢?连我都不知道。”又说,“你没走成也罢,那个德意志有什么去头?还不是跟日本人一样兵败如山倒。”夏妹妹笑道:“我的眼泪白流了,你还给我。看你就像丢了魂,都是一样的妹妹。”田齐阔无心逗趣,很快离开了她们,心说如果真是秋妹妹拿了图,就很可能会想到他走不了。她会不会去找他了,米勒上尉路,啤酒公司的宿舍?一抬头看到薇妹妹走来,她不仅没拦住秦铜,反而把他引来了。薇妹妹说:“你不知道你有了挣钱的机会,别害怕,长官是请你去做翻译的。”田齐阔朝着秦铜弯弯腰:“你算找对人了,青岛的翻译哪个有我好?留个地址,等我找到了丢失的东西一定去找你。”秦铜说:“现在就走。”田齐阔说:“我在办洋差,顶顶重要的。”又朝着不远处的一个车夫招招手。“没有什么事比我的事更重要。”秦铜说着掏出手枪,一枪打翻了拉着洋车跑过来的车夫。这是给田齐阔的下马威。田齐阔和薇妹妹都吓傻了。

青岛有个岛中岛,叫大鲍岛。大鲍岛有条德县路,抛物线一样既不是东西走向也不是南北走向。正中弯道处,有一座没有牌号的罗马式建筑,时常看到黑衣礼帽的人进进出出,却不知道是什么机关,低眉顺眼的老百姓、趾高气昂的上等人都不知道。秋妹妹给铁栅门里的人说了自己要找谁,那人便开门让她进来,回身通报去了。片刻,一个中年人从楼门里出来,从她手里接过竹篾的行李箱,带她上了三楼。三楼的窗户被几棵高大的木芙蓉遮挡着,里面看不清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秋妹妹发现:她来到了一间四壁全是铁柜子的房屋,墨绿漆面的铁柜子高可摩顶,陡增了许多压抑和神秘。门和窗也是铁的。冰冷的氛围里,有一张办公桌、一张小圆桌、几把椅子,简朴而干净。

那人请秋妹妹坐下,又给她沏了茶。秋妹妹坐下又起来,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客气。她迫不及待地说了她打开田齐阔的旅行箱的过程,说了她的失望和歉疚:没有找到“地下管网图”。那人说:“也许他把图放在了衣服里。”“每件衣服我都摸过了,包括他身上穿的。”他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这件事对党国很重要,你可不能撒谎。”“我这种人,可以朝三暮四,但不会撒谎骗人。”他点点头,沉思着,仿佛为了证明他的思虑常常会因为过于缜密而停滞不前,从嘴里冒出的香烟氤氲在头顶久久不散。对有人会捷足先登,他一点也不吃惊,党国内寻找“地下管网图”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他让秋妹妹把行李带出来,不要再回平康八里,就是想到了万一她失手怎么办。他说:“现在,你只能失踪了,免得有人找你的麻烦。”她没问为什么,但他还是把原因告诉了她:他们将放出风去,说“地下管网图”有真假两种,他们得到了一种,经专人鉴定是真图。这样自然会有人朝他或他的手下打听有关鉴定的事,来打听的就一定是真正拿走了图的人。

秋妹妹喝了一口茶,急切地问:“田齐阔呢?”她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前往德意志,面前这个人会想办法阻止。那人说:“他发现图纸丢失后自己下船回来了,放心吧,我们一直在监护他。”秋妹妹说:“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光知道你厉害。”那人笑笑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党通局( 即中统局,1947年改名为国民党党员通讯局 )青岛调查室,我是上校主任徐锷。”

不仅仅是徐锷的胁迫,秋妹妹才离开了平康八里。她个人的原因是绝对不想被人霸占,尤其是被秦铜这种蛮横粗俗的军官霸占。而徐锷的出现却让她明白,不应该仅仅是等待,之外的作为并不是没有,爱着他就须背地里为他好,默默地替他着想,为他做自己该做的才是最重要的。

徐锷曾经告诉她,自从傅作义献出北平后,国民党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秒钟都在丢失地盘,北方以及山东的大部分已经姓共,长江以南和沿海的青岛总有一天也会让共产党占有。美国第七舰队和海军陆战队第六师的军舰已经在制定起航计划,国军的舰队也开始撤退前的训练。我们一定会离去,就是不知道哪一天。秋妹妹首先想到了田齐阔,他是德国人的“黑背”、北洋时的北洋奴、日占时的汉奸、党国时的“枪下爬”。他给她说过:我接触过共产党,知道他们斥责德国占领,不满北洋混战,抗击日本侵略,反对党国独裁。我这样的人,十恶不赦,宽恕是不可能的。秋妹妹跟徐锷的交易便是:要是共产党打来,国民党撤退,就一定帮助她和田齐阔离开青岛。徐锷问:你们想去哪里?秋妹妹想到田齐阔会讲英语,就说:美国。她相信徐锷能做到。

徐锷告诉她:她的老主顾海军基地军资处主任赵北渊要亲自督舰去上海紧急调购物资,旅途寂寞,如果她想陪他同船前往,这个酒色之徒一定会八抬大轿请她上舰。“我上军舰干什么?”“当然不仅仅是陪伴赵北渊,你要监视他的一切:都有什么船跟他接触,什么人跟他交谈,交谈了什么,有没有过‘学做傅作义’的鼓动。尤其要注意运送的货物,到底是什么,数量是多少。”她惊讶地说:“好像我成了特务。”“说对了,调查室就是特务机关,给我们做事的,都是特务。”秋妹妹明白了,在她跟徐锷的交易里,她的付出没有上限,而所有的付出都伴随着危险,都必须偷偷摸摸。她说:“我从来没上过军舰,赵北渊会怀疑的。”“所以你得找个让他信服的理由。”她想了想:“那就是躲避秦铜了。”

两个小时后,一辆美式敞篷车带着秋妹妹出现在中港的海军基地,延伸出去的码头上和平静的水湾里,停靠着许多大船。秋妹妹大瞪着眼睛,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多船挤在一起,才意识到战争之下没有宁静,连海洋也要遭殃了。远远近近的军舰有炮舰、护航舰、巡洋舰、指挥舰,她都不认识,只能数个儿,海面太耀眼,数着数着就重叠了:那儿到底是两艘还是三艘?但大致是不会错的,一共三十二艘。接着她数起了军舰上翘起的炮筒,就像数纽扣,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默数到一百二十就停下了,也是大致不会错的。数了大船又数小船,然后使劲吞咽了一下,像是要把统计数字咽下去保存似的。徐锷并没有要求她这么做,她是无师自通,觉得自己已经是特务了,就应该把看到的记在脑子里。她现在还不知道她有当特务的天赋,敏感而细致,过目不忘。军资处在基地北边,靠海一座方方正正的楼,后面是几个大库房和大油罐。秋妹妹下了敞篷车,跟着帮她拿行李的勤务兵走进楼门,来到了赵北渊的办公室。赵北渊一见她就大骂秦铜,他这样说自然是为了讨好秋妹妹。赵北渊打发走勤务兵,抱着秋妹妹亲热了一番,指着桌上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女军服让她换上:“你公开的身份是我的秘书,事情紧急,现在就上船,天黑以后出发。”

果然有人来打听“地下管网图”了。那天下午,小碧池给徐锷电话,媚声媚气地说想他了,请他来一趟。她是青帮里的人,又是一呼朋唤友的鸨姐,三教九流都有结识,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到他,扫了她的兴不好,当即驱车去了黄岛路的平康五里。进了卧房,上了茶,小碧池坐到他对面的床沿上问:“图拿到了?”徐锷没有回答,问道:“我让你撺掇田齐阔去看看秋妹妹,他却把‘九嫦娥’都看了一遍,为什么?”“那是他心好,重情有义。”又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他拿出一摞现大洋放在桌子上,作为她给他办事的犒劳,然后过去跟她并排坐下,搂了她摸来摸去。她突然问:“听说有真假两种‘地下管网图’,党通局得到的是真图?”看他不吭声,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是真图,谁会鉴定?”徐锷一愣,松开她站了起来:“这个问题可不是你能想到的,谁让你问的?”“我自己不能问吗?”徐锷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党通局什么也没得到,秋妹妹打开箱子时图已经不见了。让你问的这个人,一定是拿走了图的人,不甘心到手的是假图,就要打听鉴定的人。”小碧池很后悔自己冒失,笑着拉住他的手说:“嫖客们的闲言碎语,我不过是拾起来给你学学。”“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他像一下子变了个人,拽她起来恶狠狠地说:“谁让你问的?快说。”但是吼叫也罢央求也好,一个小时的纠缠里,小碧池始终不说。“看来你是拿定主意要做这个人的牺牲品了。”徐锷说罢就走。

当天晚上,平康五里对面的章丘记绸布店一声爆响,店铺稀烂,绸缎上天,一个伙计被手榴弹炸死。街坊们都去围观。绸布店的经理拿着一封信给小碧池看:“我又没得罪谁,怎么拿我当仇人?”小碧池看信上写着“如若不听话,经理头搬家”几个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经理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关心小碧池就像关心自己的女儿,常常请她来家吃饭,还在操心她的未来:我给你找个好人家。

翌日早晨,徐锷接到了小碧池的电话:“答应两个条件,我就可以告诉你。”“说。”“一是你可以杀我,但不能再滥杀无辜。”“倒挺仗义的,行。”“二是无论这个人听不听你的,都不能有丝毫伤害。”“这个嘛……也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停顿了半晌,沮丧地叹口气说:“平康七里的薇妹妹。”“啊?”显然并不是薇妹妹想知道鉴定“地下管网图”的人,她后面肯定还有指使。

青岛东部的四方区内,有座日伪时期建造的圣战兵营,又有一座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抢来的化学染料厂,兵营和工厂紧挨着。来到这里的田齐阔被安顿在了兵营三层一间有床有被褥的小房子里。秦铜告诉他,楼上楼下可以随便走动,就是不能走出兵营的门,一旦违反规定,哨兵就会开枪。第二天秦铜给他布置了任务,原来不是做口语翻译,而是为了一本日文小册子。秦铜说什么时候译完什么时候走人。田齐阔说最多三天。其实他用了四天,因为那是一本叫《 圣战黄色风暴 》的制造炸药的书,有些名词需要一再斟酌,觉得准确无误了才交出去。他想马上离开,但秦铜不让走,备了酒菜要跟他说说秋妹妹。这时候党通局的特务光临了。他以不容商量的口气打发走了特务,却又知道党通局要抓的人可以不交,但不能放走。他回到田齐阔面前,接着再说秋妹妹,没说几句就提醒道:“你恐怕有麻烦了。”田齐阔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是满不在乎的,嘿嘿一笑,突然把话拐到了炸药上:“书上说作为人类战争史上最强大的黄色风暴,它的爆炸力可以用A提高二十倍,用B提高三十倍,用C提高五十倍,却没说A、B、C是什么。”秦铜有些惊讶:“不可能吧?”田齐阔说:“找不到A、B、C,翻译它又有什么用呢?”

“旁边的化染厂叫什么?也许它就是书中提到的神秘的丰田化学染料株式会社吧?书上说A、B、C在这里都有成功的实验。”秦铜绷着脸说:“这已经跟你无关了,你走吧。”田齐阔起身弯弯腰,似乎有些不相信:“是让我离开这里吗?”他整整西服,打好领带,戴起礼帽,跟着秦铜来到兵营门外,感激地说:“长官留步,以后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尽管来找我。”兵营前面的路灯黯淡而迷离,树影在风中摇晃,像是在掩护。头顶的弯月有些模糊,如同暗藏在云雾里的一把刀。突然,黑暗中分离出几个黑影,扑过去扭住了他。他惊叫一声:“干什么?”徐锷小声说:“要你的命。”他喊起来:“秦长官救命,我知道A、B、C藏在哪里。”秦铜说:“为什么不早说?”田齐阔说:“早说你就不救我了。”秦铜愣了片刻,命令身后的随从:“快,快吹哨子。”哨子响了,青教队的数百士兵从兵营里跑了出来。秦铜指挥他们围住了徐锷一伙,喊道:“放人。”徐锷恶狠狠地说:“跟党通局对着干没你的好下场。”说着举枪对准了田齐阔的头。秦铜立刻掏出手枪瞄准了徐锷。几个特务想去制服秦铜,却发现一圈士兵的枪早已指向了他们。秦铜说:“我再说一遍,放人。”徐锷说:“反了。”田齐阔吓得浑身发抖,轮番用英语、日语和德语说着乞求的话,最后又用国语说:“爷爷们,别打死我,《 圣战黄色风暴 》的翻译我是留了一手的。”

其实田齐阔哪里“留了一手”?想象而已。等用谎言救了命之后,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了。问他A、B、C是什么,他不知道。问他A、B、C藏在什么地方,他更不知道。但他越是不知道,秦铜就越怀疑他留了一手,便好言相问,好饭伺候。这让田齐阔意识到,自己是不可以不知道的,也就假装神秘兮兮地欲言又止,说:“我还得验证,看书上说的是否确凿。”于是田齐阔由秦铜陪着来到化染厂到处转悠。他们在一座废弃的仓库里看到了靛草、紫泥、红辣椒、橡子壳等一些很原始的染料,在宽大的车间里看到了汽锅、大反应罐、水池、烘干炉和锅炉,看到了一些排列整齐的马口铁的铁桶,铁桶都标着字:氯化苯、硫酸、硫磺、硫化碱、芒硝什么的,还有一些粉状和膏状的成品染料,有硫化青、煮青、靛蓝、品紫等。秦铜着急地问:“这些都不是?”田齐阔高深莫测地摇着头。其实他哪里是在寻找A、B、C,他是想知道能不能从兵营的破洞或者工厂的断墙逃跑,却发现连一只老鼠都无法通过。最后走进了一间实验室,显然日本人投降后就没有启用过,窗户紧闭,尘封蛛网,几只蝙蝠吊在顶棚上。四周和中间的桌案上摆了许多铁和玻璃的实验器具,还有些袋装和桶装的材料,都标着德文:氯酸钾、硫化锑、雷酸汞、火棉胶等。日本人的实验室,为什么是德文?田齐阔说:“瞧瞧,这么多硝化甘油,书上说它既是制造染料又是制造炸药的必需品,日本人的丰田化学染料株式会社实际上是一个生产炸药的军火基地,所以它跟圣战兵营在一起。”秦铜点点头没有吭声。田齐阔又问:“现在兵营里又有了兵,是不是又要生产炸药了?”秦铜瞪他一眼:“找你的A、B、C吧,不该知道的不要乱打听。”实验室的南墙紧靠一面直上直下的山壁,却奇怪地镶嵌着一扇厚实的铁门,门上画着骨头交叉的骷髅和一个显示爆炸的电光图案。他望了一眼,就想走开。秦铜说:“为什么不进去看看?”说着抓住门的把柄又推又拉,看打不开就踢了一脚。田齐阔喊一声:“爆炸了。”吓得秦铜纵身朝后跳去。两个人互相看着,都觉得里面说不定就藏着神秘的A、B、C。

铁门被几个士兵用钢钎撬开了,一股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像是一间窑洞式仓库,储存的却是一堆尸体,血肉早已不存,白花花的骨殖上裹着糟烂的衣服。从衣服上看好像不是中国人。窑洞是狭长的,没有光线,看不清里面。秦铜让士兵找来手电,朝里照了照,发现越往里尸体越多,窑洞变成了石头砌就的地洞般的城防工事。田齐阔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是地洞就一定不会是一个出口,或许这些人并不是从这里进去而是从别处走来的。同时也冒出一个希望:沿着地洞往里走,是不是就可以走出去了?他胆子突然大了,说一声“我给你们开路”,从士兵手里夺过手电走在了最前面。尸体渐渐没有了,脚下少了磕绊,他走得快了些,想的是尽快甩掉秦铜和士兵,找到豁然开朗的洞口,跳出洞口飞奔而去。一只老鼠出现在前面,引路一样朝里跑去,不时地停一下,回头看看他。他跟了过去,发现老鼠消失的地方路分成了两岔,中间是一道铁门。恍然觉得铁门那边就是自由的世界,快速打开,发现不是,便朝右边的岔道走去。这时秦铜从后面赶来,一把揪住他,指着铁门说:“里面是什么?”他只好停下,把手电光对准了铁门里面。

里面不大,瓶瓶罐罐摆了一桌,上面都贴着德文标签,靠墙异常醒目地立着三个半人高的黑色大瓮,瓮上盖着铁盖子。秦铜推着田齐阔进去说:“揭开。”田齐阔畏怯地朝后缩了缩。秦铜说:“往前跑的胆子有,揭盖子的胆子怎么没有了?”“长官有所不知,我这人腿长胆子小。”“少废话,揭开。”田齐阔看到三个瓮身上印着不同的德文:米、花生、鸡蛋,便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铁盖。米瓮里是米,花生瓮里是花生,鸡蛋瓮里是鸡蛋,还都好好的,尤其是鸡蛋,新鲜得就像刚从鸡屁股里滚出来。田齐阔说:“看样子是个厨房。”又望望瓶瓶罐罐上的德文标签,心说厨房里怎么会有实验材料?他带头走出铁门,想继续往地洞深处走。秦铜拉住了他:“不去了,回。”田齐阔说:“我不甘心,明明是知道的,怎么就找不到呢?”其实他不甘心的哪里是没找到A、B、C,而是没找到逃跑的机会。

第二天他又要去工厂转悠,秦铜无暇陪同,就让一个火药专家跟着。专家很年轻,说起来才知道,青教队成立只有两年,成员都不到二十岁,多为十六七岁的流亡学生。他们的父母不是地主就是富农,随着解放区的不断扩大,逃离家乡来到青岛,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可以让孩子继续求学读书,没承想桃源也有硝烟,不仅拔了兵还被委以重任——在挑选出二十个人去上海军工厂培训了一个月而被封为火药专家之后,青教队便成了一支制造急需军火的专业部队。对这样的专家田齐阔立刻不屑起来,再打听,知道的就更多了:《 圣战黄色风暴 》是当年青岛的日本投降代表陆军第五独立混成旅团的旅团长荣二泄露给国民党的机密,为的是换取优待,即不要把他作为战犯逮捕审判。他的目的达到了,最终被遣送回国。但这本制造“黄色风暴”的书,却因为A、B、C的意义不清而失去了作用。田齐阔转悠到后来,又想去地洞看看,陪同他的火药专家坚决不让,说这是秦总队长的命令。

田齐阔毫无结果的转悠让秦铜觉察到了他的欺骗:他并不知道A、B、C藏在哪里,《 圣战黄色风暴 》的翻译也没有留一手,而且还想伺机逃跑。这天田齐阔回到兵营不久,他居住的小房子的门就从外面锁死了,住房转眼成了牢房。田齐阔意识到他又一次陷入了必死无疑的境地:找不到A、B、C是死,找到了也是死,徐锷和秦铜都不会放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表明自己还有用,拖延时间不让秦铜下决心把他交给党通局或者立刻干掉他。为此他要来了已经交出去的《 圣战黄色风暴 》的日文原件,说是还要琢磨琢磨,看有没有遗漏。他吃了送进来的饭,躺在床上无聊地翻看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天还亮着,就又开始胡乱翻看。翻着突然愣住了,就像文字变成锋芒锐利地刺醒了他的噩梦,他不禁念出了声:“同等量的A、B、C将会出现不同强度的爆炸,因此在要求同等强度的爆炸时,必须让A、B、C具有不同的量。在同一种型号的炮弹中,一粒米、一颗花生、一个鸡蛋所产生的威力应该是相当的。如果是地下敷设,撒米宜在城市中心和要害部位,种花生宜在军事地域和港口码头,埋蛋宜在工厂设施和人居之地,如此便会有最好的效果。”他想起地洞中储藏米、花生、鸡蛋的地方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德文,为什么都是浓缩硝化甘油、浓缩氯酸钾、浓缩硫化锑、浓缩雷酸汞?莫非那里就是造米造花生造鸡蛋的地方?他扔掉手中的小册子,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在田齐阔的说服下,秦铜将信将疑地带着他和几个所谓的火药专家,再次进入地洞,从三个黑色大瓮里取出了几粒米、几颗花生和两个鸡蛋。田齐阔用牙一咬就发现米和花生都是用模具制造的,鸡蛋则是上了蛋色的胶团。实验自然不能放在兵营和厂区内。秦铜带着青教队一大队,来到四方区北岭山下一个无人居住的草坝前。田齐阔说:“我要看看周围的地形,适不适合《 圣战黄色风暴 》里的要求。”前后左右看了半晌,完了说:“挺适合的。”俨然是个军事专家。而秦铜却满腹狐疑:“你要是骗了我,我立刻崩了你。”田齐阔弯弯腰说:“长官不说我也知道,谁会拿命开玩笑?到时候你不用麻烦自己掏枪,拿一个鸡蛋砸在我身上我就一命呜呼了。”他们找来三管普通炸药,分别放进去一粒米、一颗花生、一个蛋,接上了导火索和雷管。引爆开始了,先是鸡蛋,再是花生,最后是米,超强的威力难以想象,而且是同等的,连烟尘的形状都一样,像一阵龙卷风,证明A是鸡蛋、B是花生、C是米。硝烟翻滚着,弥漫了天际,被风一吹,前后左右整个视域都成了混沌世界。秦铜高兴地说:“这正是刘司令希望的,我下午就去报告。”士兵们也欢呼雀跃,好像这些强力炸药是他们研制成功的。突然秦铜“哦”了一声,拔出手枪,在迷尘里走来走去。关于日本人移交的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是党国军人用脑袋担保的绝密,田齐阔已经全部掌握,只能毙了他。秦铜喊着:“田齐阔,田齐阔。”田齐阔已经不见了,弥扬的硝烟和他观察好的地形帮助了他,他沿着草坝边的沟谷朝西奔跑。而秦铜却带人追向了南边,他觉得南边是青岛的市中心,人流滚滚的地方,田齐阔有许多妹妹生活在那里,只能往那里跑。

干部训练团的重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它成立的时间——生死存亡之际,二是绥靖区最高长官刘司令兼任团长,三是训练团的人都是从三十二军、五十军和绥靖区部队警备旅、独立旅、保安旅严格选拔的中尉以上有文化的军官。田齐阔穿着一套带有上尉肩章的军服,被副团长葛明带进了训练团所在地的青岛山炮台营区。他脸上堆起谄媚,见人就哈腰叫长官。田齐阔最大的好奇是训练团到底训练什么,两天后才知道,训练团有勘测、施工、通讯、工兵四个大队,每个大队都有五六个教官。因为是紧急的,就免去了讲授理论,一上来就是如何操作。他被分配在工兵大队,主教官正是那个他认识的中校。中校是个尽职尽责的人,不厌其烦地给他这个后到的学员补课,还能有问必答。原来所谓的工兵技术就是爆破作业:敷设导火索,连接雷管,埋入炸药,点火引爆。关键是必须用导火索把一百个甲级爆炸点连接起来,每个甲级爆炸点下面有一百个乙级爆炸点,每个乙级爆炸点下面又有一百个丙级爆炸点,丙级下面还有丁级。所有的导火索都将连接在若干个引爆器上,如同人体所有的动脉都连接着心脏。引爆器一旦启动,就将是一连串天翻地覆的爆炸。他问每个丁级爆炸点有多大面积,中校说五百到一千平方米。他喊起来:“这么多?一百个甲级爆炸点该是多大一片面积?”中校说,摧毁一座重要建筑,最好是连根拔除,如果不除掉地基,很容易重新起来。一座城市有多少重要建筑,都要了如指掌。对有些大型目标,埋设往往是地下为主地上为辅,如何分配炸药,避免重复爆炸,把有限的爆炸力推向极致,都要有精密的设计和细致的操作。在追求爆炸威力的同时,还要防止炸断导火索,毁掉链接,影响邻近爆炸点的爆炸。另外,导火索和炸药都不能暴露在外面,防止人为破坏和风吹雨淋的损害。埋入地下的炸药不仅要根据地面的厚薄有所增减,还要考虑到被爆炸物的大小高低、坚固程度。埋设炸药的地方有大有小,有弯有直,有湿有干,遇水怎么办,面积太大或者不够怎么办,潜行的导火索和炸药无法通过怎么办。田齐阔说:“那就需要勘测和施工了。”中校说:“你很聪明。地下地上都有难以估计的复杂和未知因素,一个优秀的工兵须有因地制宜、灵活处置的本领。”他又问:“那么通讯大队呢?”中校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还是军人。”又告诉他,通讯大队的任务就是保障勘测、施工和工兵作业不间断地同时进行,尤其是地下地上的联络务必畅通无阻,再就是关于埋设炸药的所有联系必须是专线,公共线路和电信局的电话绝对不能用,有一点泄密,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田齐阔懂了,也掌握了一些工兵技术,高兴地说:“我请你抽烟泡。”中校说:“好啊,花烟膏店的人明天会来。”说罢就又要讲解爆破。田齐阔打着哈欠说:“长官,今天就算了吧。”中校以为他是犯了烟瘾,叮嘱道:“将来的地下作业一干就是好几天,你得带着烟泡进去。”“知道了,我给长官也带上。”其实田齐阔哪里是打不起精神了,他是不想学了,突然就不想学了。不就是埋设炸药吗?知道那么多干什么?最好明天就开始作业,轰隆一声响,灰飞烟灭。他在山顶炮台的周围走来走去,东鸟西瞰都是城市,而且是“我的城市”。他领略着告别与伤逝的酸楚,意识到在他一生的奴颜婢膝里也有为了家园的热忱与血汗,舍不得的最是生命与乡关。

兰亭是下午来的,直接去炮塔等着瘾君子。当田齐阔和中校走进炮塔时,已有七八个人吸完离开了。木箱里只有两杆烟枪,还有六七个人买了烟泡等着。轮到中校时,兰亭在烟枪里多压了一个烟泡,然后拉着田齐阔走出来说:“金月啸已经发出‘协同密约’了,让在家理的人就像对待他一样对待迈斯特,务必满足这位德国佬的请求:找到田齐阔和‘地下管网图’。这话是很严重的,没人敢不听,你打算怎么办?”田齐阔慌了:“你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可‘地下管网图’又在哪里?”兰亭说:“这么着,你在哪里我先不说,等着图浮出水面。”“可你迟早还是要说的。”“怕什么,你是在家理的,不会有人拿你是问。”他心说怕的就是这个,青帮要来惩罚骗子了,打死人不偿命,衙门里有的是帮中人。他一把抓住兰亭的手:“大哥……”“你是师辈,怎么能叫我大哥?”“咱们说说家理之外的话。”“家理没有内外之分。”中校走出了炮塔。田齐阔说:“钱给过了。”他哪里有钱,其实就是兰亭不收钱。中校挥挥手说:“谢了,我先走一步,你慢慢过瘾。”

三堂会首金月啸住在赃官巷,仅这个住址就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三堂是青帮人的行业归属,舟楫堂的人从事海运,渔盐堂的人从事打鱼和晒盐,天幕堂的人从事纺织,大家协同共赢,联手对付外帮外人,倒也是过坎坷万事顺意,迈艰难百业呈祥。渐渐地,金月啸也成了一耆老,除了享受恭敬,定期撒网,已没有能力和心情争强斗勇。但是现在,他又要出马了,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

对金月啸来说,寻找“地下管网图”其实并不是为了迈斯特,虽然迈斯特有过多次请托,但只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遮人眼目的借口。他真正需要帮助的是一个叫赵运来的人。赵运来说,千重要万重要,“地下管网图”最重要,现在就靠青帮兄弟的火眼金睛了。不过时间让金月啸越来越明白了,先前和如今对赵运来的帮助都基于一个理由:还有用金钱和家理义气改变不了的,那就是将来。以他充满自信的洞察,将来不可能不是赵运来及其同道的天下。他指着姚之海说:跟贵党拉扯,是为了而今眼前,跟他们靠近,是为了子孙后代。若要青帮命长,就得跟一切势力共存共在。因此,按照赵运来的意愿,金月啸在发出寻找田齐阔和“地下管网图”的“协同密约”的同时,还发出了保岛保城的“协同密约”。口耳相传的密约传播很快,但让所有在家理的人都信守和躬行“密约”其实很难。很多人要走,南迁就像瘟疫在富人之间流传——两个月前他们曾好奇而怜悯地看着从解放区跑来的难民,没想到这么快他们也将成为难民。既然要走,护它又有何用?信守此“密约”的青帮子弟大多是底层人,他们守在自己的行业里,拿起棍棒刀枪,防止哄抢偷拿。至于寻找“地下管网图”,那是“能者能,不能者不能”的事,再重大也要看青帮是不是还像过去那样,呼风唤雨,千手千眼了。

徐锷对薇妹妹的监视终于有了发现,一个西装革履的矮个子中国人走进了平康七里。矮个子悄然摸进了薇妹妹的卧房,只待了两三分钟就出来了,显然是在交接东西或者传递消息。他走出平康七里,疾步而去,钻进了停在北路口的一辆白色福特轿车。跟踪的特务目送轿车远去,赶紧又回来继续监视薇妹妹,就听南路口也有了汽车启动的声音。特务跑向南路口,只看到两尾车灯消失在黑夜里。他返回来冲进了平康七里。薇妹妹的卧房空空如也。

但对徐锷来说,这样的调虎离山纯属儿戏,他很快就查出整个青岛只有三辆白色福特,一辆是市党部的,一辆是保密局青岛站的,一辆是商会会长穆方荣的。有好几个人证明市党部的车整夜未开。穆方荣的车在码头排队,随时准备装船运走。那就只有保密局青岛站了,原来薇妹妹跟保密局有关,怪不得她谁也不惧。保密局的前身就是军统局(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是跟党通局并驾齐驱又互相制约的特务机构。他觉得有点难了,一是他搞不清保密局窃获“地下管网图”的意图,就像对方搞不清党通局的意图,还不便问,问出来的就一定是假的;二是不能排除保密局内部有双料间谍,改朝换代之际,什么事都能发生;三是很可能保密局和党通局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们得到了相同的指令,因为党国的一贯做法就是让属下竞争然后发现谁比谁更忠诚。如果这样,保密局显然已经抢先,就算他徐锷的忠诚不容置疑,无能却是没得说了。正在徐锷不知如何往下进行时,传来了青帮的两个密约,心里不禁一亮。特务里头有青帮,青帮里头有特务,不管是谁的泄密,对徐锷的好处都是一样的。

金月啸没把这个陌生人放在眼里,靠在椅背上微闭了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地下管网图’?”他是在打探谁泄露了帮中密约。徐锷说:“党通局的人无所不知。”金月啸张了张眼,呵呵一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有条件。”“什么条件?”“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找过金老。”“这个不难。”徐锷的声音立马诡谲了:“‘地下管网图’目下在青帮的冤家手里。”“哪个冤家?”“保密局。”金月啸“哦”一声直起了腰。徐锷又说:“是平康七里的薇妹妹从田齐阔手里偷走了图。”“那不是个婊子吗?”“金老认识她?”“我听小碧池说起过。”“她还是个保密局的特务。”金月啸吸了一口冷气,不信任地说:“党通局和保密局是自家兄弟,何必要向我青帮告密?”徐锷苦笑一声:“金老不会不明白,针锋相对的往往是自家兄弟。”

时景宗派兰亭带几个手下速去青岛山炮台营区,伺机绑架田齐阔。几乎在同时,相距花烟膏店两条街的平康五里的酒吧里,小碧池把青帮要抓田齐阔的事告诉了夏妹妹。田齐阔六神无主地来到小港码头,混迹在逃难的人群里,张望着海,直到饥饿难忍才起身茫然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莘县路。纱厂厂门上挂着横幅:留下饭碗,继续吃饭,俺的家园,不准南迁。显然田齐阔白跑一趟。他又讨了一茶缸水喝,然后往回走。烙饼和水让他陡增了不少力气,他很快走到了奉天路——日占时期的若鹤町。田齐阔从北到南小心翼翼靠近着家,离家还有两百米时他不敢走了,站在三聚成酱园的分店前左右顾望,希望遇到路过的熟人带话给家里,又怕熟人出卖他,正为难时,就见马路对面有人橐橐橐地走过,突然停下,熠亮的眼光就像甩过来的标枪扎住了他。他吓得尖叫一声,扭头要走,忽又拐了弯,带着一阵惊喜冲过了马路。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你怎么在这里?”薇妹妹说:“我去你家找你。”“我不敢回。”“不敢回是对的,青年教导总队的军人守在家里,党通局的特务把在门口,都等着抓你。”他哭丧着脸:“我该怎么办?”薇妹妹轻松地说:“找回‘地下管网图’呗,都是它把你害的。”“能找回就好了。”“能找回的,走吧。”薇妹妹带着他走了几步,拐进一条小巷,突然从挎着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黑皮夹子塞进了他怀里。他惊呆了,不相信丢失的东西这么容易就回来了,过了片刻才打开,果然是“地下管网图”。

他说:“薇妹妹,原来是你拿走了?”薇妹妹不回答。“薇妹妹,你拿它干什么?”还是不回答。“我要把它还给迈斯特先生,从此就解脱了。”薇妹妹似乎怕他追问下去,转身就走,又回头歉疚地望着他,半晌才说:“我对不起你,没想到会给你带来那么多麻烦。你要小心,党通局、警察局、青帮、美国人都想得到它,你一个也惹不起。我已经离开平康七里,你有麻烦就去柏林路( 今曲阜路 )的安娜别墅找我,我好歹还有个舰长汤姆森可以靠靠。”田齐阔寻思,怎么还有美国人?突然意识到薇妹妹拿走图或许就是受了美国人汤姆森的指使,可她为什么又还给了他?

黑皮夹子回来得太突然了,迈斯特竟忘了问问是怎么找到的。他正在车间的流程线上监督生产,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都是些粗细不等的管道的复杂排列,噪音就像野兽的咆哮。迈斯特说:“你留下。”自己拿着黑皮夹子快步走出了车间。迈斯特的意思是:既然你回来了,就继续尽你监督生产的职分。但田齐阔的心思不在车间,这些日子的磨难让他已不像过去那样简单和直截,他想到的是,诚然党国的末日里啤酒喝得越来越疯狂,但钱是挣不够的,迈斯特完全没必要把自己绑陪在这里,还不赶快闭厂锁门,强行南迁或者兵痞难民抢劫了怎么办?现在又有了“地下管网图”,那可是招惹枪弹的靶子,说完就完。他无心待在与世隔绝的车间,想把“地下管网图”的一切都告诉迈斯特,好让他赶快躲起来或者打道回国。

迈斯特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父亲老迈斯特的宝贵遗物回来了,他让田齐阔送走时的担忧也回来了。在他依然忠诚于德意志帝国,但由于不可抗力而无法把图送往波恩的联邦政府,自己也没有能力安然保存时,他按照一个商人的逻辑自然想到了那笔交易:多次来公司的警官马笑荣的条件,高得超过好几个日耳曼啤酒公司的价码。却又在犹豫:怎么会如此昂贵?似乎背后另有秘密,到底是什么?他突然想知道失而复得的过程了,想去叫来田齐阔,就见田齐阔弯腰弓背地走了进来。

毕恭毕敬的习惯让田齐阔很舒服,因为面对的是长期以来生活和心理的依靠,有一种惯性的不必顾虑温饱和不用担忧失去的稳妥,一种远离威胁的安全感。对他这个在殖民地长大的中国人来说,生存的智慧便是对强权和资本的驯服乃至巴结。他有问必答,连去平康里看望“九嫦娥”的细节都没有遗漏地说了自己的经历,最后说:青年教导总队在制造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干部训练团在训练爆破技术:是一百个甲级爆炸点的连续爆炸,党通局、警察局、青帮还有美国人都在疯了似的寻找“地下管网图”。田齐阔第一次把三个不同的发现连接了起来,原本朦胧的意识便异常清晰地显现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他们要利用地下管网埋设炸药,炸毁整个青岛,让所有的市政设施、工厂机器、商业金融、学校教堂以及所有的人、一切的一切,都在石破天惊的爆破中毁于一旦。

田齐阔被自己的结论吓得浑身抖颤,冒出了冷汗。迈斯特却沉默不语,想了半天才说:“我想把它卖给警察局的马笑荣。”“不能。”“为什么?”田齐阔几乎哭着说:“先生,我已经说过了。”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当初丢失“地下管网图”时,迈斯特给他下过跪,如今找到了图,却又轮到他给对方下跪了。迈斯特说:“它现在就是灾难,不卖给马笑荣,我们时刻都有危险。”“先生,更危险的是城市。这个城市最初是德国人建造的,你是德国人,你不能让它消失。”迈斯特愤怒地说:“我派你把图送到德意志,就是为了避免毁灭,可你却让别人拿走了。现在怎么办?如果不能卖给马笑荣,就只能交给你了,你来保管。”田齐阔如临大敌一般悲怆地喊起来:“我不保管。”但是当迈斯特把黑皮夹子扔给他时,他还是紧紧抱在了怀里。他没有胆量也没有习惯丢掉德国人送给他的东西,如果他不能感激涕零,至少也应该默默接受,接受恩赐也接受厄运。他知道不让人夺去是不可能的,一旦夺去他就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人。那么就此烧掉呢?找死啊,谁又能相信呢?那就跟烧掉自己是一样的。能物归原主让自己彻底脱离干系就好了,能在今天晚上带着“地下管网图”登船远去就好了,能找到一个既有力量保护自己又不愿毁掉城市的人就好了。他起身乞求地望着迈斯特。迈斯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墙上彩绘的“日耳曼啤酒公司生产线”,厌烦地挥挥手:“你走吧,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他意识到这样也许更好:无偿交给一个不愿毁城的中国人,而不是贪图金钱卖给企图毁城的马笑荣,不论面对自己的国家德意志,还是审视自己的道德良知,都可以说得过去。至于这个中国人怎么处理祸水一样的“地下管网图”,就不是他要过问的事了。田齐阔不想走,神情充满卑贱的凄哀,看到迈斯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绿色通行证,蓦然想到了米达罗。他说:“先生,我还应该有一部分薪水,我身上分文无有。”

去大康纱厂寻找米达罗之前,田齐阔先去了一趟平康五里。他不知道出于对青帮家规的尊重,小碧池曾向金月啸和时景宗出卖过他,更不知道青帮寻找“地下管网图”的背后还有赵运来。赵运来不就是一个他期待中的“既有力量保护自己又不愿毁掉城市的人”吗?如果他无意中知道,并献上怀里揣着的“地下管网图”,他的灾难也许就会从此结束,隐蔽的赵运来和公开的青帮都会保护他。但是阴差阳错,他出现在平康五里的酒吧时,首先见到的并不是每回都能见到的青帮人物小碧池,而是夏妹妹。

夏妹妹恰好从厕所出来,惊慌失措地拉着他来到自己的卧房,细声责怪道:“你怎么还来这里?”田齐阔脸上的懊丧就像一层去不掉的厚厚的油腻,苦巴巴地说:“那我还能去哪里?”说着从怀中贴身的衬衣里头拿出了黑皮夹子。带在身上走来走去太危险了,他想把它暂时寄存在夏妹妹这里。夏妹妹听他说明后吓了一跳,摸着黑皮夹子就像摸到了一条盘起来的毒蛇,不仅缩了手还几步退到了墙根里,一脸惶恐地说:“谁想要你给谁去,我可不要。”田齐阔无话了,揣起黑皮夹子要走。夏妹妹问:“你要去哪里?”“不知道。”“不知道你走什么?”她扑上前夺过来,横起秀眉说:“求我,哭着求我。”转身把黑皮夹子放进了衣柜,又觉得不妥,打开床脚的藤箧压到了底层,还觉得不妥,拿出来塞进了枕头,枕头是大红的,瓤是棉絮的,使劲一压便看不出异样了。她坐到床沿上,手捂着胸口哀怨地说:“我现在要天天枕着毒蛇睡觉了,你给谁也不要说起,包括姐姐。”他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夏妹妹会帮我。”

他说起父亲和自己的历史以及无法继续待在青岛的困境,说起现在突然有了一个机会,也许可以让他们坦然留下,一辈子守着青岛,那就是把“地下管网图”交给将来的主人,再告诉对方自己的惊人发现:正在秘密展开的炸毁青岛的行动。夏妹妹问:“将来的主人你认识?”“听说就在崂山。”她立马坐起来套上了旗袍,出去看了看楼下的酒吧。静悄悄的没有人,中午的平康里很安静,所有的姑娘包括小碧池都还在梦里,相当于正常人的午夜两三点。她回来说:“快走。”为了快,田齐阔出门后坐上了马车。

迈斯特对田齐阔的再次出现感到吃惊,听了他的请求更吃惊:天方夜谭。但他是理解的:自然只有将来的主人不希望毁掉这座城市,田齐阔的选择虽然大胆却并不荒谬。他担忧的是,万一被当局发现了怎么办?经济和政治的理由告诉他,一个外国公司不应该参与中国的内战,感情的理由却又说:只能如此,必须这样。最后还是田齐阔说服了他:“先生,留下城市就是留下恩泽,就算这里没有一个德国人,我们也会送去遥远的感激。看到我对你的卑躬屈膝了吧?难道仅仅是因为你给了我不菲的薪酬?如果不是为了这座城市,家父田易又怎么会把老迈斯特的画像供在我家的中堂呢?”迈斯特想明白了:虽然德意志联邦政府一定不喜欢把这张由德国人绘制的至关重要的隐秘图纸送给共产党,但它也许更不喜欢因为图的缘故让城市变成一片废墟,毕竟在十七年的精心建造里,德国人付出的不光是金钱,还有科学与艺术、情感与思想。迈斯特毅然拿起桌上的绿色通行证,交给了田齐阔。日耳曼啤酒公司生产三种啤酒:淡啤酒、黑啤酒和高档啤酒。高档啤酒是专门供给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和第七舰队的,须用崂山矿泉水。啤酒公司每周都会派水罐车去崂山拉水,为此美国海军特意颁发了绿色通行证,以便顺利通过各个路卡。田齐阔就是想搭乘水罐车,前往崂山寻找这座城市将来的主人。

兰亭没抓到田齐阔,促使三堂会首金月啸下决心直接面对保密局。他让时景宗去卢公馆拜会林特立,告诉对方红帮如果能把“地下管网图”交给青帮,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林特立让时景宗在门廊边的候客室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召见,黑着脸说:“青帮走不走?花烟膏店走不走?我已经焦头烂额了,学校不搬,工厂不迁,还都组织起来跟我们干,标语传单,封门闭户,垒墙挖沟,持械拿枪,这些人过去可都是党国的顺民。《 公民报 》天天有反南迁反破坏的文章,署名不同但一看就知道全是李信之的手笔。教育部点名让山大校长温故卿和教授墨代圣带领山大其他教授速去南京报道,委托保密局负责他们登程南下,就是强迫的意思,可人都藏起来了,硬是找不见,怎么强迫?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金月啸还好吧?我不得不提醒你们青帮,千万不要添乱。绥靖司令部已经紧急下达戡乱密令:凡涉嫌政治问题者,不论有无实据,一律逮捕枪毙。大搜捕即将开始。听说青帮发了一个保岛保城的‘协同密约’,什么‘护埠护商,护路护厂,护校护港,护土护矿’,这是受了谁的指使?青帮中的党国精英都是干什么吃的?”他是在先发制人,除了威胁,还有暗示:青帮的“协同密约”红帮已经知道,可见一向标榜精诚一心的青帮也不是没有“贰于己”的内奸。时景宗喏喏连声,根本就没捞着说话,就让主人借口忙而灰头土脑地“被告辞”了。意思再明白不过:头对头,身对身,尾对尾,金月啸不可以只派手下跟我打交道,他自己死了吗?

金月啸只好亲自前往,想着自己曾经在这里扇过林特立的耳光,不免有些今非昔比的怅惘。他瞅瞅卢公馆门上“犯我红门不是不报,罪责当诛时候没到”的对联,发现纸色和墨色都还新着,知道是今年才换的。大难临头,红帮的心气倒还挺旺,不愧是干特务的。他被仆人领着,从“边走边瞧”的横批下穿过,上了台阶,就见林特立在门廊下等着。进去客厅,上了茶,寒暄一阵,便拐到正题上。金月啸的意思是,如果林特立把“地下管网图”给他,他可以让所有属于三堂会的青帮都加入红帮,再让出一座建筑,那就是当年林特立想占没占上的《 公民报 》的报馆。林特立的紫赯脸带着神秘的微笑,稳稳当当抿着茶一言不发,心里却冰山崩裂,海水激扬。对一个地区的红帮领袖来说,这样的诱惑前所未有,青帮人数,加上他这几年苦心孤诣发展起来的一千多红帮,势大焰高不说,每年春节、端午节和寿诞日的供奉以及撒网的收获,少说也有十万现大洋。就算局势危如累卵,党国帮会都要一走了之,但信徒遍天涯,师承到海角,到哪里都是心可结、情可依、事可谋的。让他惊诧的是:被金月啸如此看重,愿拿整个青帮家当换取的“地下管网图”,却是他第一次听说,孤陋寡闻竟至于此。他把一个特务的羞惭藏起来,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摇摇头,不紧不慢地问:“青帮红帮都是非亲非故不义不来的,抛弃了报馆,李信之怎么办?”金月啸解释说,李信之虽然跟青帮千丝万缕,他的《 公民报 》也常为青帮摇旗呐喊,但他没拜过香堂,没有座主门生的沆瀣之气,不在家理,是个“空子”( 师空、香空、位空 ),青帮想保就保,不保就弃,都在情理之中。林特立沉吟着:“这事我得三思而后行。”又想:不会是金月啸的圈套吧?

送走了金月啸,林特立马上召集保密局的人,一问,都不知道“地下管网图”。他喟然长叹:人说红帮一片不如青帮一线,的确如此。很快布置下去:打探有关此图的所有消息,不惜一切代价搞到手。正说着,来了电话,是党通局的徐锷。

田齐阔的被捕让徐锷有了会会林特立的想法。有些疑难需要滤清:保密局授意薇妹妹从田齐阔的旅行箱里偷走了“地下管网图”,怎么又还给了田齐阔?如果是林特立吃里扒外为自己寻找后路,他自己为什么不去送给共产党?金月啸早就知道图“迟早还会回到丢失它的人手里”,为什么保密局在把图还给田齐阔之前,要向青帮泄露这个秘密?田齐阔说他把图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到底是真是假?他在电话里请林特立去国际俱乐部吃西餐。林特立说:“卢公馆的西餐是最好的,还是你来我这里吧。”金口三路的卢公馆既是林特立的住宅也是他和几个同事的办公地,此外保密局在江苏路还有一“密楼”,多数特务在那里进出。徐锷是第一次走进卢公馆,用一个特务的眼光好奇地巡视着,林特立笑望着他:“难得你屈尊驾临,不会是为了一张图吧?”青岛的两个同属国民党而又瞋目相争的特务头子终于坐到了一起。

但是不管徐锷问什么,只要涉及“地下管网图”,林特立都是笑而不答。这让徐锷心生狐疑,他以一个大特务的敏锐在对方脸上扫来扫去,扫到的却是不由自主的茫然和迷惑。徐锷又说:“据我所知寻找此图的除了你和我,还有警察局和青帮,而得到图的却是你们,红帮加上保密局,可说是天下第一。”林特立想的却是:下达寻找此图命令的人,显然有意忽视了保密局青岛站也就是他林特立,是南京政府还是绥靖司令部?徐锷又问:“能告诉我,图是用来干什么的?”林特立深沉地摇摇头。徐锷略有诧异:“真不知道?”他意识到也许只有田齐阔才会根据自己的经历,产生三点一线的联想,猜测到真正的用途。其他人包括党通局和保密局,都不知道青年教导总队在制造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干部训练团在训练爆破技术和设置一百个甲级爆炸点。幸亏在崂山田齐阔遇到的是党通局的特务而不是共产党,否则党国在青岛的一切谋划都将完蛋。徐锷又拿一些话套来套去,发现林特立的深眸里迷惑越来越多,茫然如同飘来飘去的海雾,浓厚处像罩了一个铁盖子,稀薄处又显点点寻觅真相的光亮,生硬而尖锐的猜忌浮动在鼻翼两边,让表情在漫无边际的思虑中泄露着聪明人的呆傻。一瞬间徐锷警觉得差一点跳起来:我是不是把对方不知道的说了出来?他说:“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我们之间就不要互相设防了。”“正是这样。”林特立说得模棱两可,让徐锷几乎暴怒:我说了这么多,而他却守口如瓶。但徐锷从林特立散漫而游移不定的眼神里突然捕捉到另一种信息:对方不过是个上粗下细的米达罗,根本就无口可守。他的思路突然回到了开始,想起了对薇妹妹的监督,冷不丁冒出一句:“白色福特跑得真快。”转眼之间林特立的迷茫、游移、模棱两可消失殆尽,射出眼睛的是两道目标明确而又坚定不移的特务的光芒:“你怎么知道白色福特的事?我正在追查。这还得了,保密局的车居然在自家人汇聚的‘密楼’院子里被人偷走。”徐锷哦了一声,生怕对方觉察到什么,赶紧把眼睛眯缝起来。林特立又说:“用完后又丢在卢公馆的门口,不会是你们干的吧?”徐锷急忙摇头,他知道否认得越急对方怀疑得越深,一个特务没必要真诚,对方疑虑越多对自己越有利。但林特立马上告诉他:“是啊,你们没必要偷我们的车。”徐锷微笑着,那是深陷于沮丧的佯装镇静。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有人用偷来的白色福特引开了监视薇妹妹的党通局的特务,目的就是为了栽赃保密局。谁干的?为什么要这样?林特立说:“看样子我们又撞车了,为了一张图。”徐锷点点头:“也许吧。说了半天话,都有点饿了。”卢公馆的西餐果然不错,尤其是牛排和煎蛎黄,花旗浓汤也很好。林特立说他就爱吃西餐,中餐太油腻了。

徐锷离开卢公馆,开车去了平康七里,向妈妈打听薇妹妹的去向,没有结果就回到党通局,紧急安排了对巡洋舰舰长汤姆森的秘密监视。当天就发现,汤姆森把晚上的消遣由平康七里搬到了柏林路和鹿伊特博尔德路( 今浙江路 )拐角处的安娜别墅。很快又看到,夜晚的灯火里,薇妹妹的剪影出现在窗户前,白晃晃的屏幕上那个线条美妙的黑人儿让整个城市都充满遐想。徐锷也不例外,在他的张望里还有秋妹妹和小碧池的形象,一个高挑香艳,一个丰腴柔绵,而这个捉弄过自己的薇妹妹却又是冷冷的美、缥缈的媚。直到薇妹妹从窗前消失,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是来赏玩女人的,好特务不应好色。

徐锷带人监视安娜别墅时,保密局的林特立就在对面斯泰尔修会会馆二楼门厅的窗户前监视着徐锷。他的办法很简单:紧急召见早已被他收买的党通局的卧底,命令对方从现在开始向他报告徐锷的一举一动。党通局千辛万苦搜寻到的线索就这样被他轻易掌握了,就像绿林响马侦知了携宝者前去的路后守在半途上的抢劫。但是徐锷很快发现他对安娜别墅的监视不会有太大的收获,甚至可能离目标越来越远,因为居住在别墅里的是一户犹太人和一个美国人——犹太人把别墅的一半租给了美国记者戴维,而舰长汤姆森和薇妹妹则是戴维的客人。外国人尤其美国人即便违背了党国禁忌,那又怎么样?何况薇妹妹并没有藏起来不让人发现的意思,她已经把图还给田齐阔,就等于甩掉了一切麻烦,悠悠地去娴娴地来,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从安娜别墅到圣弥爱尔大教堂。

徐锷出现了,薇妹妹并不奇怪。双方的眼睛都平静得如同处子之瞳,清澈竟也属于男人,属于这个心狠手辣的大特务。他说:“这里是教堂。”又心说废话。其实他想说的是:如果不是在教堂,在平康七里或者某一处私密的房屋,他很可能就不会再跟她说起“地下管网图”了。他会忘掉自己的身份和任务乃至忠诚,也忘掉跟他有过床笫之欢的小碧池和秋妹妹。想着,胸臆里便蓦然有了一股温乎乎的潮水,似乎职业范畴的跟踪变成了一种内心向往的期待,如果她让他失掉监视她的理由,他也许会很失望。她说:“你不会也是来忏悔的吧?”“是的。”这回答让她感到意外:“你有什么可忏悔的?”徐锷笑道:“你是神甫吗,居然这样问我?”她指了指教堂耳房里小亭子一样的告解室:“你应该去那里。”“会去的,但不是今天。”他色眯眯地把她从脚看到头,“不错,你是怎么打扮都好看,都能让男人起性。”她严肃地说:“这里不是说这种话的地方。”

他们来到大教堂外面的广场,边走边谈。“有点想你了,想你卧房里的大红帷子、窗帘、被褥,想你坐在大红椅子上跷腿抽香烟的姿势,你抽红印牌,我抽海盗牌。你不会忘记我在你肉色丝袜的脚面上写下的电话号码吧?”薇妹妹的表情冷漠木然,没有怯懦和可怜,也不娇张娇致地显示一个漂亮女人的浮艳,对男人的挑逗,她只当是野猫的喵呜。她喜欢不挑逗她的男人比如田齐阔和舰长汤姆森,田齐阔救过她的命她要报答,汤姆森对她实实在在她要依靠。她从不虚无地对待任何人,也就不承认自己有爱,就像不承认一个婊子的矫情和装蒜背后还埋藏着山高海深的情义。她说:“你怎么还抓住我不放?”徐锷沉思着说:“因为需要求证,看我的猜想对不对。记者戴维无意中知道了‘地下管网图’的用途,通过舰长汤姆森,让你从田齐阔的旅行箱里偷走了图,是吧?”他盯着她,“点头啊。”可是她偏不点头。他说:“后来你摆脱监视,又把图还给了田齐阔,为什么?”薇妹妹面无表情。他又说:“还有,用白色福特轿车栽赃保密局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还图之前要向青帮透露这个秘密?记者戴维想干什么,难道就为了发表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你问的事我一概莫名其妙。”徐锷突然拉下脸,露出一个特务凌厉而阴鸷的本色表情:“你知道‘地下管网图’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还想隐瞒?没这个可能了,我们已经抓到了田齐阔。”薇妹妹也不示弱,口气尖硬地说:“那你还找我干什么?田齐阔会把‘地下管网图’交给你的。”徐锷冷冷地哼一声:“这个我相信,做过汉奸的人,骨头软得像面条。”薇妹妹停下不走了,回望着大教堂想回去。徐锷说:“你都要皈依上帝了,为什么还不能说实话?”她似有迷惘:“皈依有什么好?上帝会要我?”“连这个都没想明白,你来这里干什么?”她想了想说:“汤姆森说只有修女才可以坐军舰离开青岛,因为舰队司令柯克上将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你想混迹到修女队伍里?”她激愤地说:“我对你说了实话,就是想请你离我远点,不要让教会认为我还在做皮肉生意。”

林特立在密切关注徐锷以及党通局的行动的同时,把“地下管网图”的事报告给了南京鸡鹅巷53号,这是保密局总部所在地,得到的回答是:寻找此图是为了炸毁青岛。青岛是保密局的死地,不光前局长戴笠的飞机是从青岛起飞后失事的,它在青岛的潜伏特务在日伪时期也被日本“梅机关”和汪伪特工总部屡屡破获,损失惨重,超过了全国日伪占领的任何一座城市。但保密局不想让世人觉得它会为了戴老板以及众特务的死而报复一座城市,所以我们的原则是:竭力监视,暗中推动,但不要直接插手。林特立一听就明白,保密局一定参与了最初的谋划,表面上的回避只能是欲盖弥彰,后世对罪人的确定往往是出谋划策者而不是那个点火起爆的人。林特立派了一班特务轮流监视徐锷,自己抽身而出,继续去对付那些难以对付的知识分子。

他先来到《 公民报 》的报馆,警告主笔李信之,如果他再敢发表反南迁反破坏的文章,保密局就将以造谣滋事罪逮捕他并铲除他的报纸。林特立从金月啸的谈话中已经听出青帮对待李信之并不像对待自家兄弟那样两肋插刀,便寻思也许可以拉他入红帮成为自己的舆论工具,所以又说:“你不在家理,金月啸不可能为你豁出去,你的后路还是要你自己来找,随时都可以去卢公馆找我。”之后他又去了山东大学。有特务报告:校长温故卿出现在办公室,教授墨代圣也露面了。

林荫道笔直地通向前方,迟迟不绽叶的梧桐树还不能棚起华盖,半阴半阳的马牙石路面上洒满了湿漉漉的雾渍。大概已没有心思上课了,学生们来来往往。两边草坪的新绿覆盖着贴着地皮的枯黄,环绕起雪松、马尾松和落叶松,高大的木芙蓉和低矮的紫荆树都还没有开花,今年的花期明显推迟了。跟以往不同,树下没有读书人。一男一女两个人迎面走来,女的是学生,男的像教师。林特立瞅了男的一眼,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好像哪儿见过?他对长相的记忆向来十分准确,这次怎么想不起来了?或许是第一次相遇,他熟悉的仅仅是那种类似于他自己的特务的眼神:机敏而锐利,阴郁而好奇,有一种时刻都想穿透壁障探摸人心的企图和躲避危险的警觉。他突然转身盯上了那个人。

赵运来没有回头,却已经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四目相视的瞬间他捕捉到了一双猫眼的含义:特务。多少年来他都在跟特务捉迷藏,一眼就能认出来,无论神态和走姿,还是穿着和谈吐。他对身边的女学生说:“把传单给我,你不要跟我去了。”“为什么?”“有狗。”她回头看看:“狗在家里。”赵运来不再啰嗦,一把夺过女学生的书包,大步走向学校大门。

德县路神秘的无牌号罗马式建筑里,对田齐阔的审讯有些漫不经心。徐锷请他先说说他跟“九嫦娥”的交往,重点问到了他跟秋妹妹、薇妹妹和小碧池的关系,好像是男人对男人的嫉妒才让他逮捕了田齐阔。突然他话锋一转,问道:“你去崂山找谁?”“找共产党,这个你们已经知道。”“哪个共产党?”“不知道。”“是不是在大石村?”“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敢去崂山冒险?”“我听人说崂山到处都是拿枪的共产党,去了才知道那儿还是国统区。”“听谁说的?”田齐阔觉得米达罗欺骗了他,就毫不犹豫地供了出来。徐锷狞笑着:“幸亏我们早有防备。”原来经常有党国军人跑进崂山投奔共产党,党通局便在必经之路上乔装打扮捕拿“游鱼”,没想到抓了个“大老鲨”,他打算出卖给共产党的机密连党通局都不掌握。但徐锷万万没料到这就是审讯的结果,一问到“地下管网图”,田齐阔就哑巴了。他吼叫着“在哪里”,直到嗓子冒烟,只好无奈地说:“上刑。”

田齐阔被特务从地下一层关押室带到了地下二层刑讯室,一个很大的房间,没有窗户,昏昧的灯光照射出的不是亮堂而是阴影,有血的腥气,闻一闻就觉得森然可怖。到处是刑具,还有躲藏在角落里的鬼魅似的人影。一个人影突然跳出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交给我。”田齐阔一看,不禁一阵抖索:正是那个抓他的人,已经脱去黑褂子、大裆裤、老布鞋和瓜皮帽,神情也不再憨厚,苍黑的面色浮现阴沉和冷酷,老农民转眼成了行刑者。“我也姓田,叫田浩。”田浩拽着他一一参观,还不停地讲解,像是进了博物馆,语气柔和,又有职业讲解员的清晰饱满:“这是小吊架,结实吧?可以一排吊五个人。旁边是大吊架,最高能让人离地三米,为什么这么高?地上是狼牙钉或立起的玻璃碴,砰一声摔下来,人的皮肉还有好的?一反一正摔上两次,人就没命了。这是激水管,灌水的,你是想肚子里进水还是肺里进水?这是水葫芦,灌辣椒水的,辣椒辣三门,嘴门、嗓门和肛门,但这些我们都不辣,就辣肺门,一辣就出血,终生难愈。这是竹签和锥子,好受不好受你试试就知道了,一想你试的样子,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这是钢针棒,和皮肤亲嘴的,棒棒见血,我喜欢,就是不知道你能让我抡起来打几下。这是木笼,站人的,四面都是铁刺,一连几天你都得直挺挺站着,不然就皮开肉绽了。这是老虎凳,可以拔断你的筋。这是电椅,很好奇是吧?可以考虑让你坐坐。这是杠子,撬断过不少人的大腿骨。看那边,火炉和烙铁,烤人肉的味道闻过没?还有鞭子、藤条、脚镣、剜刀、刑床。再看看这个,锁人的脚架,是从欧人监狱搬来的。”田齐阔早已魂飞魄散,抖抖索索尿了一裤子。田浩拉他到一个木凳边,摁他坐下,他却稀软在了地上。

徐锷进来了,问田浩:“都看了?”又面向田齐阔,“不用我们动手吧?”田齐阔跪下来,朝着徐锷磕头,拖起哭腔说:“饶了我,饶了我。”徐锷说:“其实你不用这样,说出‘地下管网图’在哪里,马上就放你。”“不知道。”徐锷吃了一惊:都脓包成这样了,还是个不知道。他朝田浩点点头,躲到黑暗中去了。

田浩和另一个特务把田齐阔反剪着绑了起来。他喊叫着,好像麻绳一挨身子就会疼。行刑者是不在乎喊叫的,喊叫反而是一种鼓励。他们从小吊架上扯来一根细而结实的德国造嵌丝绳,拴在他的两个大拇指上,一声“吊”,扯动了嵌丝绳的另一头。他忽地升起来,就在脚尖还能勉强着地时停下了。田浩一个耳光扇过去:“别喊了。”田齐阔哭着:“求求你们放我下来。”田浩问:“‘地下管网图’在哪里?”他翕张着嘴,诱惑得徐锷凑了过去:“现在你该说了吧?”“不知道。”徐锷亲自动手,拉住绳子让田齐阔的脚尖离地而起,身子腾空的瞬间,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喊。两个拇指吊着全身的重量,几乎就要扯断了,他扭歪了面孔,汗如雨下。徐锷说:“感觉到疼了吧?前面的喊叫都是虚张声势。说不说?不说就吊你一天一夜。”“我说,我说。”徐锷摆手让田浩放下绳子。田齐阔用脚尖死死抵着地面,龇牙咧嘴地呻吟着。徐锷问:“在哪里?”他用舌头舔舔嘴:“不知道。”徐锷咦了一声,实在不理解:你一个德国黑背、北洋奴、汉奸、软骨头、窝囊废,你凭什么要坚强?喊一声:“吊。”再次吊起后,田齐阔疼昏过去了,一盆冷水激醒了他。他叫“爸爸”,叫“爷爷”,叫“祖宗”,说了许多求恩告饶的话——用德语、日语、英语说,用他能够连成句子的所有外国语说,最后又用青岛话说。但当问到“地下管网图”在哪里时,他仍然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折腾了两个小时,他昏死好几次,最后一次三盆冷水没有激醒。他被抬出了刑讯室。

薇妹妹自从知道田齐阔被徐锷抓起来后,就变得心神不定,一个无形而有力的东西在她心里捣来捣去让她难受。是舰长汤姆森要她从田齐阔的旅行箱里偷走“地下管网图”的,而汤姆森又是受了朋友戴维记者的请托。薇妹妹直奔平康五里。小碧池很意外:“你怎么来了?”薇妹妹说起田齐阔的遭遇。小碧池惊呼夏妹妹:“你也来听听。”夏妹妹从楼上跑了下来。三个姐妹坐在酒吧的沙发上,叽叽喳喳说起来。我们怎么办?不能让人家把田齐阔打死不管吧?”小碧池急得直舔嘴唇,像是瞬间上火干裂了,却又对两个妹妹说:“别着急,让我好好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薇妹妹走后,小碧池也出去了。夏妹妹一头扎向卧房,手伸进枕头摸摸黑皮夹子,心说幸亏薇妹妹不知道,要是知道肯定会说出去。田齐阔打成那样都没说,那就是不该说,别人说出去就不对了,死也要保密,要说他自己说去。想着就要给枕头找个更安全的地方,眼光在卧房里扫了几圈没找着,觉得枕头还是放在床上最妥帖。然后她睡下了,似乎只有把头靠在大红的枕头上,里面的秘密才会一直安安静静躺着。她意识到黑皮夹子有多重要,重要到田齐阔和党通局都在玩命,便有点紧张,也有些骄傲:只有我才能这样,小碧池、薇妹妹和所有妹妹都只会干着急,跑来跑去不起任何作用。想着,她睡着了。

小碧池先去花烟膏店找了时景宗,商量一阵后,又一起坐雪佛兰来到赃官巷的寓公楼拜见金月啸。金月啸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得跟赵运来商量。”立马写了信派人送去,又说,“明天你们还来,我请大家吃‘家理饭’。”

小碧池豪爽地说:“这样的聚会还能有几次呢?有一次少一次,干杯。”大家都知道,她是有求于金月啸才这样铺张的,所以金月啸赶紧说:“如今最想救出田齐阔的已不是你而是我了,这顿饭按理是我请。”小碧池说:“师傅说过不止一次,青帮一体,不分大小内外,一人的事就是大家的事。”金月啸说:“这么说就好,我也就不跟你抢了。我们一直在寻找田齐阔,原是想惩罚他的招摇撞骗,如今终于有了下落,才明白惩罚是万万不能了。”看看大家又说,“我青帮有两个‘协同密约’,一是寻找‘地下管网图’,一是保岛保城,现在看来都跟田齐阔有关。”时景宗问:“你是说,营救和保护是必须的?”金月啸点点头:“赵运来也是这个意思。他怕写信有误,亲自跑来,叮嘱我务必营救。”小碧池朝金月啸抱拳道:“那就全靠师傅了。”金月啸说:“我想拿整个青帮家当跟林特立换取‘地下管网图’,他丢开红帮存亡,死活不换,原来他是没什么可换。”逄栋说:“救了田齐阔,就能保证得到图?”小碧池说:“我不管那个劳什子图,我就要这个人。”王大王说:“赵运来恐怕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图吧?”金月啸说:“分不开,有了田齐阔才能找到图。”姚之海发现小碧池屡屡望着自己,便说:“不就是在党通局吗?我带部队抢出来就是了。”金月啸说:“你不怕上峰撤了你师长的职?”姚之海说:“我的部队跟了我几十年,谁撤得了?撤了我也能号令他们。”金月啸说:“你先别动,赵运来说要见见你,见过了再说。”姚之海用商议的口气说:“我看还是免了吧?赵运来不在家理,见了不好。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现在的局势下,反水容易得很,但我不能不珍惜大半辈子对党国忠心耿耿攒下来的功劳。”金月啸说:“不过一切应该取决于跟青帮的未来有无关系,识时务者为俊杰,国军不堪一击,败局已定,你没有别的出路,弃暗投明是唯一的选择。”“这话好像不是师傅你说的。”“你听出来了?是赵运来让我告诉你的,我觉得有道理。你还是见见吧,机会难得,一旦失去就不好再找了。”姚之海想了想:“那就听师傅的安排。”

说话间便有了方案:姚之海以戡乱名义包围党通局,把田齐阔抢到手,问清“地下管网图”的下落后,交给小碧池。小碧池当即满饮一杯说:“承蒙帮助,我是大家的妹妹,这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报答。”又斟了第二杯,双手朝姚之海举起:“拜托了,姚师长。”又是一饮而尽。姚之海说:“你客气了,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我一青帮人做青帮事,天经地义就是自己的事。”说着也喝了一杯。小碧池说:“姚师长的仗义我知道,田齐阔是我的朋友,我就是不谢,他也一定会谢,改日还要专门请你。”时景宗说:“他给你当什么师长,他是你哥哥。”小碧池脸一红说:“我是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师长,言者无知,听者却是明白的,都没错。”又吃喝了一会儿,各自都有一摊事,早早就散了。姚之海想用自己的车送送小碧池。小碧池想了想问:“哥哥打算什么时候救人?”姚之海说:“任何跟党通局有关的事都不会小,我得调兵遣将,移动布防,以防万一,最快也得两天以后。”小碧池点点头说:“那咱们还是分开走,哥哥你赶紧去忙,我也有点事。”

二五五师的师长副官在离师部两百米的地方被人用刀捅死。与此同时,姚之海收到一封徐锷的亲笔信:“我奉命为党国除害,万望姚师长见谅。姚师长是青帮人,我们只能保护,不能伤害。”意思是,副官不过是个替死鬼。我们能杀掉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就能杀掉你,之所以没杀你是因为你是青帮人。可见他徐锷对青帮是多么尊重,你们不会拿尊重当罪责吧?翌日,徐锷接到姚之海的电话:“都是误会,请不要计较。”徐锷知道软硬兼施的效果很好,放心了。

现在,徐锷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夏妹妹了。最上心的事总是要等到最后来办。他带人于上午十点来到平康五里,直奔夏妹妹的卧房。夏妹妹昨晚送走客人已是丑时将尽,这会儿还睡着。徐锷让手下等在外门,自己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他关上门,拉亮电灯,看着夏妹妹惊慌失措穿衣服的样子,笑了:“先不要忙着穿,把田齐阔放在你这里的东西交出来,我就走。”“好好好,我这就拿。”夏妹妹还是穿妥了衣服,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男人的衬衣:“是这个吧?”徐锷拿过来仔细摸摸,扔到地上说:“还有。”“还有什么呢?”她自语着在柜子里乱翻一阵,“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他说把一张图交给了你。”“图?他放在哪里了,让他自己来取。”徐锷意识到夏妹妹很聪明,诈不出来,不是田齐阔亲口讨要或自己来取,她决不吐口。他拉开门,让两个特务进来搜查,顶棚墙壁、柜子桌子、床上床下,也撕开了被子枕头,所有地方,无一遗漏。徐锷说:“看样子你得跟我们走了。”一瞬间他倒有些庆幸:要是夏妹妹痛快地交出图来,他就没理由带她离开。夏妹妹问:“去干什么?我只在平康里接客。”“去见见田齐阔,让他给你说。”

徐锷推搡着夏妹妹来到门外,走下了楼梯。小碧池和平康五里的所有妓女都在酒吧里看着。徐锷朝小碧池笑笑,走过去说:“是你说的,秋妹妹和薇妹妹下来就是夏妹妹。”小碧池摇摇头:“夏妹妹知道什么?还不如我。”说着她就明白田齐阔到现在也没说出“地下管网图”,着急得跺跺脚:怎么还不把他救出来?姚之海死了吗?徐锷坐在酒吧的沙发上,靠着靠垫,跷起二郎腿说:“不请我喝杯酒?”小碧池说:“把夏妹妹放了,我请你随便喝。”“我想喝你。”“没问题。”徐锷遗憾地叹口气:“你已经没用了。”又逐个看看那些妓女,忽地站起。

这天的《 公民报 》加印了二十万份,天不亮就上市了,一个小时之内遍布大街小巷。而送往绥靖区司令部以及各机关、军队的报纸,直到日上三竿才迟迟到达。这时候全城已经沸沸扬扬,山东大学的学生走向码头、工厂、街市,向人们宣读报纸内容,“反对炸城,保卫青岛。”有个同学跑过来喊:“没有《 公民报 》,大家还蒙在鼓里,为什么不去声援?”许多人朝报馆走去。

报馆楼下,黑压压一片。门口是一群赤着膀子的码头工人,并肩挽手要保卫《 公民报 》。党通局的特务冲了几次冲不进去。徐锷命令两个手下化装潜入。两个手下便去写了一个标语:快笔英锋李信之。举着它往前挤:“起开,起开,我们要把它挂到上面去。”很快,两个手下回来了,告诉徐锷:报馆空空的,人都躲起来了。正说着,就见红瓦坡面的楼顶上冒出一个人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几步,站到烟囱旁边,向下面演说起来。徐锷一看,正是李信之。

李信之演说的还是报上的内容,但效果是翻倍的,每讲几句,都会有同声共振的呼应,说到激昂处,下面便掌声一片。他说起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大声喊:“制造炸药的青年教导总队,就住在四方区日本人的圣战兵营;制造炸药的地方,就在德国人建造的化学染料厂,其头目叫秦铜。”说起正在训练爆破技术的干部训练团和一百个甲级爆炸点的连续爆炸,形容道:“好比我骄骄国人全身每一条血管都要破裂,好比我煌煌青岛每一个母亲都要死去,好比我堂堂中国完全之身将要毁脚烂臂。训练团就住在青岛山炮台营区,其头目叫葛明。我要公布他们的名字,让他们遗臭万年。”说起他用整版登出来的“地下管网图”,他声泪俱下:“我们的脚下,遍布通道,那是用来走水排污的,可他们却打算塞满炸药,点火引爆。青岛何其伟岸,家园何其美丽,市政设施、工厂机器、商业金融、学校教堂何其健全,就要轰隆一声完蛋了。”说起海军基地的赵北渊去上海紧急调购物资的事,他用手指连连戳着报纸:“八十四吨炸药、一百箱雷管、两百公里导火索、三百公里电线、八十个引爆器,已经运来青岛,为什么不能学做傅作义,做个保城保民的识时俊杰?就在他们准备炸城毁人之时,军港停泊了三十八艘大船、一百二十条小船,那是干什么的?逃跑,逃跑,为了逃跑他们炸城,为了炸城他们逃跑。”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张报纸,“这是朋友今天送我的共产党的《 胶东日报 》,请听这上面是怎么说的:据悉,青岛国民党军正从各方调运炸药,装置于地上地下,准备撤退之时炸毁青岛。人民解放军在此提出严重警告,要求他们放弃破坏,如果他们胆敢执行此计划,则必对国民党主官以战争罪论罪,一旦缉获归案,必予严厉惩办,决不姑息。”李信之说着,把报纸扔向人群,脚下一绊差点滑下来。他扶着烟囱,喘了一口气说:“我知道《 公民报 》已经走完它的历史,也知道我已经失去躲起来的机会,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倘若我命能够唤醒政府之良心,唤醒世人保卫家园之意气,我将含笑九泉,以无愧家国之一生告慰祖先。”说着哈哈大笑,继而又号啕大哭。许多人都笑了,接着又哭了。徐锷就在这时举起了枪。一声脆响之后,李信之从楼顶栽了下来。

《 公民报 》对炸城的披露以及李信之的死,迅速改变了青岛的局势。绥靖司令部当日发布《 紧急治罪条例 》:造谣惑众者杀,通匪匿匪者杀,宣传傅作义者杀,破坏地下管网者杀,损害工事和电信交通者杀,聚众暴动者杀,鼓动学潮者杀,持械抢劫者杀,扰乱金融破坏秩序者杀,纵火及破坏水源者杀,罢工罢市罢业罢课者杀,游行请愿者杀,私藏军械军火者杀。大搜捕开始了,捕人原则宽泛到只要怀疑,不问证据。各大监狱很快塞满了人,团岛刑场天天都有新死人,更多的则是就地正法,只要看着不顺眼,拿枪的就能随便对付不拿枪的。全城实行宵禁,恐怖气息如同雾霾弥漫。军车穿梭往来,山呼海啸般碾过路面。被枪毙的人中还有海军基地军资处主任赵北渊,罪名是招妓上船,泄露运输和军港机密。

军方加强了化学染料厂、圣战兵营、青岛山炮台营区的戒严,命令干部训练团副团长葛明和青年教导总队总队长秦铜不得离开部队,严禁公开露面。刘司令亲自给秦铜和葛明打电话:要求教导总队以最快速度,生产更多的A、B、C黄色风暴。要求干部训练团结束爆破技术的训练,立即确定一百个甲级爆炸点,开始埋设炸药。但命令者和接受命令的人都知道:最重要的一环还是徐锷的党通局,有没有“地下管网图”的指引,是埋设炸药以及炸城是否成功的关键。为此南京来电督促徐锷迅速办好,刘司令在办公室召见徐锷询问“地下管网图”的详情,当他听说经徐锷亲自带人勘察,证明李信之用整版登出的“地下管网图”根本不可信,原始的真正的“地下管网图”迄今没有下落时,突然起身踱起了步子,又停下,背对徐锷,面对蒋中正像和青天白日旗,严厉地说:“成败系在你身上,如果还有党通局办不了的事,谁还有力量支撑党国天下?”徐锷趁机提出了姚之海,说他是一青帮分子,而青帮后面有共党。刘司令说:“你是想让我撤了他?二五五师连以上军官都是他的人,撤他就是助其反叛,我们的兵力本来就不够,只能羁縻笼络,不能逼友为敌,解决姚之海需要时间。至于青帮后面的共党,那是你的事,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抓?不要把你们的无能推给我。”听刘司令的声口,他对党通局青岛调查室以及徐锷相当不满。徐锷立下军令状:“交不出‘地下管网图’,拿命是问。”

徐锷比任何时候都明白:田齐阔依然是关键,他把图交给了李信之,李信之为了阻止炸城,做了严重修改,或者干脆编造了一个后登了出来。对抱定以死殉国的李信之来说,真正的“地下管网图”毫无用处,他一定还给了田齐阔。田齐阔如今在哪里?已是午夜,徐锷突然把待命的特务召集到办公室,命令他们:抓捕“九嫦娥”。有个特务问:“也包括薇妹妹吗?她可是汤姆森舰长的人。”“要紧的就是她,抓。”特务们走了。徐锷自己带人扑向了离党通局最近的平康五里。

一进党通局,薇妹妹就还是跟“嫦娥”们关在了一起。田齐阔和秋妹妹却被徐锷叫进了办公室。“很好,你们终于自首了。”田齐阔要求他立刻放掉赵运来和妹妹们。徐锷说:“请交出‘地下管网图’。”田齐阔说他把图给了李信之,李信之已经登在报纸上,还需要什么图?徐锷拿过报纸给他看:“就是这张图吗?”田齐阔点点头,秋妹妹却摇摇头。徐锷倏然盯上了她:“你为什么摇头?你一定看过图,凭你的记忆是否一眼就能看出报上的图是伪造的?”田齐阔说:“可是真图的确交给了李信之。”“李信之没还给你?”“没有。”“又想抵赖,这次是抵不过去了。”田齐阔悲哀地说:“炸城已是众所周知,无需我个人承担什么,如果还要炸,而且能炸掉,那就是天意了。我无力阻拦,就没有必要隐瞒,有的话为什么不交出来?”徐锷火了:“那你来我这里干什么?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就想换走共党赵运来和那些如花似玉的‘嫦娥’?”田齐阔似有醒悟,哦了一声说:“既然这样,就不换了,我们走。”说着拉起秋妹妹的手。徐锷狞笑一声:“你是想去刑讯室了吧?”田齐阔不禁一阵战栗。秋妹妹愤怒地瞪着徐锷:“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其实刑讯室对徐锷同样也是绝望,他知道田齐阔的忍耐在极限之外,到死也不会有效果。他沉吟着说:“也许你们还有别的办法换取赵运来和‘嫦娥’妹妹们的自由。画,把你们看过的图给我画出来。”秋妹妹想了想说:“好吧。”田齐阔和秋妹妹被关进了同一间关押室,那儿有纸笔有桌椅还有床。

秋妹妹画图时,田齐阔一直在嘀咕:“真的能画出来?你就看了几眼。”秋妹妹说:“能。”他还是不相信,觉得秋妹妹是救人心切才这样的,就说:“那就画吧,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你画得对不对。”她画了一夜,天亮时,躺在田齐阔怀里睡着了。徐锷的到来惊醒了他们。秋妹妹跳下床,扑到桌子前拿起了画好的图:“我不相信你,你要是再食言呢?”徐锷说:“我向天发誓这次决不食言。但你们也得证明没有糊弄我,必须勘察了以后再说,如果照图纸走得通,我立马放人。”说着一把夺过了图,又吩咐特务,“送早餐,他们得跟我一起去。”

早餐后特务带他们去了徐锷办公室。田齐阔意外地看到了米达罗,想说话,对方低头避开了。他又看到一日本人,便用日语打招呼,知道对方叫谷川。徐锷说:“但愿图上也有米达罗和谷川见过的通道。”田齐阔和秋妹妹提出,想见见妹妹们。徐锷同意了。他们在特务带领下去了关押室,从门上的窗洞里见了面。田齐阔说:“别着急,有我跟秋妹妹呢,图已经画出来,要是能走通,你们就自由了。”妹妹们都说太好了。只有小碧池说:“你们也太傻,为什么要自己进来?走通有什么好?圆了他们炸城的梦。”田齐阔说:“如果没有妹妹们,青岛不炸也是炸了。”突然,隔壁的门从里面狠敲了几下,有人大声问:“是田齐阔吗?我是郭海山。”田齐阔惊呆了:郭海山?他不顾特务阻拦,扑过去打开了只能从外面打开的窗洞。果然是他,虽然面色憔悴,胡子拉碴,变化很大,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有时候叫郭海山,有时候叫赵运来。”田齐阔啧啧连声:“原来赵运来就是你?我想救你,不知道能不能。”赵运来遗憾地说:“恐怕不能,我进来就没想出去。你说画了图?不会是‘地下管网图’吧?”“正是。”“千万不要交给他们。”特务砰一声关上了窗洞,推搡着田齐阔离开了那里。田齐阔突然感到异常沉重:万一照秋妹妹的图走不通呢?但八个妹妹必须救,郭海山,不,赵运来必须救。又突然一阵愧悔:父亲,我当初竟没有救你;夏妹妹,我当初竟没有救你。

不得不佩服秋妹妹的记忆,她画的图上第一条南北走向的主干道居然毫无阻滞地走过去了。第二条比第一条还要顺畅:图直它直,图弯它弯,图有进出口它也必有进出口。徐锷和田齐阔都很兴奋。在徐锷,他苦苦寻找的“地下管网图”终于有了端倪;在田齐阔,他为秋妹妹骄傲,也看到了救出人质的希望。接着,米达罗也有了发现,他们照图走进去的第三条干道居然就是他当年偷油的通道。他站在一个拐角处,不无激动地说:“看见了吧?有光的地方,俺就是从这里爬上去的,现在兴许还能。”他用双腿蹬着石壁往上挪,但只挪了两三米就不行了,毕竟他已经不是孩子,越上越窄的通道挤得他喘不过气来。徐锷让他下来,派一个身材瘦小的特务往上爬。特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到古力盖,掀起来,伸出头去看了看,下来说:是条马路,不远处像是日耳曼啤酒公司。田齐阔说:“这就对了,啤酒公司扩建后的一部分厂区,就是当年亚细亚火油公司遗弃的土地。”

他们打着手电继续往前走,不时地看看图,下水道时而宽敞时而狭窄,宽敞处可以五人并排,狭窄处只能一人侧身通过。有的地方边沿砌着可以走人的凸台,有的地方箍成圆形必须从中间蹚水,阴气逼人,污臭不堪。但所有人都已经顾不得了,尤其是徐锷,走在最前面,不停地催促:“快点,跟上。”米达罗装作疲累,几次落下,都被殿后的特务用探路的木棍打了回来:“想逃跑是吧?小心毙了你。”田齐阔和秋妹妹互相搀扶着,走得很艰难,却一直没有停下。渐渐没水了,通道变得干爽,老鼠窜来窜去,说明上面的建筑有变化,下水道已经被废弃。这就更显出“地下管网图”的重要,没有它,这些通道就等于不存在了。

突然,似乎到了尽头,前面出现了一个铁门。徐锷停下来,打着手电到处看着。田齐阔愣住了,感觉是似曾相识的。直到电光划过一间窑洞式仓库和一堆尸体,他才恍然大悟,告诉徐锷,出了铁门,就是青年教导总队制造炸药的化染厂,他来过这里,还以为石头砌就的地洞是城防工事。徐锷说:“原来是秦铜的地盘,不必惊动他。”这时谷川喊起来:“日本义士,他们就是参加过抗日的日本义士。”他从一个特务手里夺过手电,照着白花花的骨殖和一些糟烂衣服,愈发肯定了,“不过,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这个地方我不记得,再说还应该有拉运尸体的小火车。”谷川沿着尸体的排列往前走,发现在他们走来的通道旁边又有一条通道。徐锷招呼大家跟上了他。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谷川就惊呼起来:“小铁路。”又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小火车的车头和一溜儿车斗。每个车斗里都有东西,硬邦邦的。徐锷摸了摸说:“像是板结的面粉。”田齐阔突然喊起来:“炸药。”他在手电的照射下看到了包装“面粉”的油纸和上面的日文。谷川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当年真正的目的不是藏匿尸体,而是埋设炸药。”田齐阔问:“难道日本人也想炸毁青岛?”徐锷在研究秋妹妹的图纸,发现图上也有这条通道,便吆喝大家继续往前走。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才在图的指引下,看到了亮色和出口。已是黄昏,斜洒的阳光让青岛山高大了许多,林木葱茏成黑色,风很大,整个山都在摇晃,乌鸦聒噪。谷川说,怪不得他没有找到山脚的洞口,原来它变成了一座看护林木的房子。

对徐锷来说这是辉煌的一天,追踪“地下管网图”以来还是第一次心满意足。对田齐阔和秋妹妹来说也不赖,至少给了他们重申条件的资格:“已经走通了,你应该立马放人了。”徐锷似乎早有准备,指着图说:“我说的是全部走通,现在还不到八分之一,明天要接着走。”他们回到了党通局。徐锷破例让所有人在公共浴室洗了澡,还让伙房准备了有鱼有肉的饭菜。

第二天,徐锷带着原班人马再次出发勘察,却发现幸运已经不再眷顾他。秋妹妹的图正在失去效用,八分之一之外的标示没有一个能够对应到地面上,那些代表通道的线条和代表进出口的圆圈一个个变得毫无意义。他们从早晨转悠到晚上,转来转去还是在地面上。一连几天都这样。徐锷说:“你肯定画错了,再想想,对不对?”秋妹妹拿着图,双眉紧皱,仔细看了半天说:“我记得就是这样,也许记错了。”田齐阔说:“图上横竖上千条通道,谁能记得那么清楚?”秋妹妹惭愧得拍了拍额头说:“怎么就记错了呢?”看着实在没辙了,她便带大家去了平康四里,走了一遍她走过的通往二五五师一团营地的下水道,指着图告诉徐锷:“就是这条通道,我写明是‘大屎坑’。”田齐阔说:“对,德占时期还没有平康四里,这地方就叫‘大屎坑’。”往回走时,他们仔细观察两边,发现“大屎坑”通道是孤直的,不可能引导他们走向别的通道。

之后他们来到了亨利亲王大酒店。徐锷的意思是:既然青岛山的进出口找到了,这个地方也一定能找到。果然谷川在酒店内部找到了洞口,它用铁门挡着,镶嵌在一堵墙上,被装饰成了一幅画。原来酒店几经扩建,把洞口圈进了内部。徐锷使人撬开门进去看了看,看到连接这里的主干道是昨天走过的,便很快出来了。他抽着香烟,突然盯上了田齐阔:“当年亨利亲王访问青岛时是不是就住在这里?”田齐阔说:“是,听父亲说亲王走后酒店才改名为亨利亲王大酒店。就在这里,亲王的皮鞋多次照见了他的脸。”徐锷说:“怪不得。” “亨利亲王的皮鞋”应该就是亨利亲王大酒店吧?那么“日耳曼啤酒公司的生产线”呢?他走向徐锷并朝他弯下了腰,正要说,一个特务喊着“徐主任”跑来打断了他。

“嫦娥”们的集体吊死随时都可能出现,但赵运来又改变了主意,他说逃跑的话说不定还能活,要是能偷来一支枪一把刀就好了。枪是薇妹妹偷来的,刀是樱妹妹偷来的。交给赵运来后仅过了十分钟,逃跑就开始了。赵运来说不能耽搁,万一特务发现少了枪和刀,计划就破灭了。黄昏,所有的“提审”都已经结束,“嫦娥”们是齐全的,除了跟田齐阔在一起的秋妹妹。赵运来走出关押室,来到了堵挡在楼梯口的铁皮门前,弯腰捂着肚子,滚倒在地:“疼,疼,快找大夫。”守门的特务打开了门。赵运来忽地起身,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把刀送进了他的胸口。他带着“嫦娥”们朝上跑去,跑到一楼,跑出了楼门,又穿过院子跑向了铁栅门。枪响了,门边试图阻拦他们的特务倒在了地上。赵运来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喊道:“看什么?快跑。”一群特务从楼内追了出来。

赵运来的逃跑经验帮助了他,一到街上他就跟她们分开了,混杂在人群里跑向了人更多的地方。但他运气不好,迎面碰上了林特立。他不认识林特立,林特立却认识他,一把揪住说:“你往哪里跑?”“嫦娥”们本来也应该跑向不远处的闹市,更应该分散开,东一个西一个。但她们没这样,而是默契地沿着一条马牙石的路跑向了海。她们有的穿着绣花鞋,有的穿着高跟鞋,有的鞋跑掉了,就只有薄薄的肉色丝袜。她们在马路上跑出了一溜儿风景,所有的路人都在观望,观望女人的美丽,也观望旗袍的美丽。跑着跑着樱妹妹摔倒了,薇妹妹拉她起来,接着再跑。小碧池跑在最前面,不时地回头喊:“跟上,跟上。”终于到了,海到了,礁岬到了,尽头到了。她们停下来,吼喘着,回望追上来的特务,咕咕咕地笑起来。她们看到特务也有把鞋跑掉的,也有摔倒蹭了一裤子泥土的,还有个特务追撵前大概正在洗澡,光身子上还涂着肥皂。小碧池说:“我们跑出来就是要死的,对不对?”“嫦娥”们都说:“对。”

如果跑来的特务不是耳语而是明说,如果田齐阔在“嫦娥”们死去的同时就知道她们已经死去,就不可能说出下面的话了。他弯向徐锷的腰一直弯着,直到徐锷用冷飕飕的表情让那特务离去,他才说:“为什么不去日耳曼啤酒公司看看呢?”

日耳曼啤酒公司总经理迈斯特堵在办公室门口,不想让他们进去。但他怎么能挡得住徐锷呢?徐锷一把搡倒了他。他喊着:“中国佬,竟敢对一个日耳曼人动粗。”爬起来,抡着包有橡胶外套的手杖就要抽过去,却看到徐锷拔枪对准了他。他收起手杖,瞪了一眼田齐阔,用德语说:“你把土匪领来了?你们要干什么?”田齐阔用德语回答:“先生,我不得不这样,他们就想看看图。”徐锷一脚踹开了门,所有人鱼贯而入。那幅彩绘的“日耳曼啤酒公司生产线”依然悬挂在墙上,随着开门,微微摇晃。秋妹妹立刻认出来了:这就是她看过的“地下管网图”,她的确画错了,大部分都错了,虽然只是某几个环节错了一点点,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图上一毫米的差错,到了地上就是几公里的误区。她想说又没说,望了一眼田齐阔。田齐阔明白她的意思:救人又有希望了。徐锷说:“你们两个见过图,快说话。”田齐阔不说话,秋妹妹看他不说自己也不说。徐锷又问了一遍。田齐阔说:“先放人再说。”秋妹妹也点点头。徐锷说:“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全部走通,什么时候全部放人。”田齐阔无奈地叹口气说:“我们见过的就是这张图。”徐锷让特务拍了照,又问道:“啤酒公司的生产线果真跟图上画的一样?”田齐阔说:“应该是一样的。”徐锷警告迈斯特:“如果你说出去就没命了。”他让特务把墙上的彩绘取下来,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徐锷宣布:从现在开始,任何人包括总经理迈斯特和所有员工都不准走出日耳曼啤酒公司,参与勘察的人也要住在这里。特务要昼夜把守,违者严惩不贷。

徐锷指挥绥靖区司令部派来的军队,挖开了所有人为破坏和被自然灾害掩埋的进出口,打通了全部被淤泥壅塞的大小通道。“地下管网图”的标示精确无误,纵横如棋、复杂如麻而又畅通无阻的整个青岛曾经的和现用的供水系统与排水系统呈现在当局面前。埋设炸药开始了。葛明带领干部训练团离开青岛山炮台营区,紧急分赴数百个作业点。秦铜的青年教导总队开始将他们生产的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源源不断运往各处地下通道,那些炸药用靛草、紫泥、红辣椒、橡子壳染成的蓝、紫、红、黑四种油纸包装,蓝的是A,紫的是B,红的是C,黑的是普通炸药。从上海紧急调来的八十四吨炸药、一百箱雷管、两百公里导火索、三百公里电线、八十个引爆器,也从码头仓库悉数运出,派往各个埋设点。与此同时,停泊在军港的三十八艘大船、一百二十条小船忙碌起来;太平路美军司令部、湖北路美军兵营正在迅速搬离;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的军舰开始搬运食物和储备饮用水,做着起航前的所有准备;掩护撤退的美国第七舰队进入临战状态。

直到这时,徐锷才解除了对日耳曼啤酒公司的戒严。他派特务把米达罗和谷川押回党通局,亲自带着田齐阔和秋妹妹,来到了海边高高的礁岬上。他说:“你们自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然后坦然说出了“嫦娥”妹妹们的结局。没有眼泪,也没有或愤怒或悲伤的言语,甚至都没有吃惊,田齐阔和秋妹妹望着深深的海面久久发呆,都觉得不是离别,而是一同远去的启示。太阳再度升起时,他们消失了。

徐锷以为只要按照“地下管网图”开始埋设炸药,他就可以轻松下来,考虑自己何时离开了,没想到反而更忙,似乎只要青岛还没被炸掉,他就得永远忙碌下去。午夜,一个电话惊醒了他,是葛明打来的:“昨天埋好的导火索都被剪断了,谁干的?”“我怎么知道?”“徐兄不要怪我,我只能报告上去。刘司令说:出现如此严重的破坏,党通局和保密局都是干什么吃的?”徐锷立刻行动起来,派特务去地下主干道搜查蹲守。但显然作案人比特务更熟悉地下管网的走向、链接和进出口,导火索走到哪里,破坏就会出现在哪里。徐锷想到了田齐阔和秋妹妹,后悔得捶胸顿足:失策了,他们居然没有跳海?当初仅一念之差,就酿成如此大的祸患。破坏持续着,不仅导火索,用来连接引爆器的电线和埋设时用以联络的电话线都成了剪切对象,接了这里,断了那里,很多地方必须重新埋设,因为线路漫长,根本查不到断在哪里。徐锷打电话告诉葛明:“田齐阔在你们干部训练团受过训练,他干得很内行。你恐怕难辞其咎。”好在党国有的是兵,在紧急调兵守住所有通道和所有进出口后,破坏一下消失了。徐锷回到党通局,正想休息一下,刘司令打来电话:“商会反了你不知道吗?”

军方拨给青岛商人的运输舰已经停靠在码头,装载有限,商会必须立刻商定离岛名额和携带财物的数额。但会开到一半,议题就变了。金月啸提出:“如果当局不放弃炸城,在座的许多人是否可以不走?我乡我土,我家我园,岂能一炸了之。”金月啸不是商会的头目,但许多商人或进了家理或依仗青帮保护,他说话的分量不容小觑。大家议论纷纷,都觉得有必要以商会名义向绥靖区司令部提出公呈,敦促他们收回成命,弃炸惜岛。尤其是天幕堂堂主逄栋和花烟膏店店主时景宗,话说得慷慨激昂:“非亲非故因商而会,不义不来缘岛相聚,走也要做个真君子有头有尾。商有义信,人有忠孝,国毁家亡之事,我辈岂能不闻不问。”会长穆方荣阴笑着说:“看来二位是不想走了?正好,很多想走的上不了船。”又对众人说,“惜岛也好,炸城也罢,与我无关。商人不言利趋势,就是做了鱼虾脱离海,那怎么活呢?君子们爱走不走,小的不过一介商贾,还是要以识时务为重。愿意公呈的去公呈,想顺顺当当走的举手为凭。”多数人举起了手。但接着表态的王大王却让这些手纷纷放下了。他说:“本人一如既往地遵从师傅的意见,他公呈我公呈,目的不达,我亦不去。”这才是金月啸的杀手锏,会场一下炸了。很多商人的钱都进了大义合钱庄,王大王要是不走,那些存单凭据还能不能兑出现大洋或美钞来?有人立刻打电话给军方,很多军官急了,这些年他们辛辛苦苦搜刮来的积攒也都存在大义合。他们去找刘司令做主,刘司令要求徐锷急速解决。

徐锷匆匆忙忙走进会场,直接来到金月啸面前,没站定就质问道:“你想干什么?”金月啸傲慢地说:“正等着你呢,我有两个条件,释放赵运来,停止炸城。”徐锷又问:“还有谁持此意见?”逄栋和时景宗说:“我。”王大王也举了一下手。徐锷拔出枪来,第一枪打向了金月啸,第二枪打向了逄栋,第三枪打向了时景宗,然后来到王大王面前:“现在没人指使你了,走不走由你自己决定。”王大王铁青了面孔,一言不发。

徐锷先斩后奏的举动让刘司令无比恼火,因为它刺激了姚之海。第二天,开赴前线阻击解放军的二五五师师长姚之海发誓要为师傅报仇,打算回师青岛干掉党通局,又觉得那样很可能会使自己陷入困境,便拿着赵运来留给他的介绍信率部投降了解放军。接着,亲近青帮的警察局长马笑荣带领部分警察部队出离青岛,先是藏进了崂山,之后也是拿着赵运来的信,举着白旗奔向了解放军的阵地。

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埋设炸药的进度加快了。不久又出现了破坏,好像还有徐锷没有掌握的通道和进出口,田齐阔和秋妹妹神出鬼没,剪断和割裂几乎无法防备。徐锷抓狂了,带着特务,毫无目标地奔跑了一天,又回到党通局,瞪眼看着洗印出来的“地下管网图”,似乎想从那上面看出田齐阔和秋妹妹的影子。他突然发现图的下方隐隐有个“A”字,便琢磨是不是还有“B”呢?“B”在哪里?左看右看没有,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反面?又一想:完了,彩绘的“地下管网图”已经变成灰烬了。而田齐阔和秋妹妹却可以根据日耳曼啤酒公司的生产线把“B”补充在脑海里。他立刻带人去了啤酒公司,发现生产线已经毁掉,狼藉一片。总经理迈斯特就要回国,正在跟人商谈出售他的奔驰座驾。他出价一百美金,那人( 他的一个员工 )只肯出三十美金。徐锷说:“那就让给我吧。”迈斯特说:“让给你就是五千美金。”徐锷说:“我五美金都不可能给你。说,生产线是不是田齐阔让你毁掉的?”迈斯特不说。徐锷说:“看来你得把命留在中国了。”他一枪打翻对方,开着奔驰走了。

这天,美国记者戴维走进了德县路的罗马式建筑。徐锷的办公室因为这个美国人的到来顿时显得有些寒碜。戴维说:“想不到我在青岛最著名的特务机关看不到一台仪器。你们靠什么侦破对手?”“跟踪和抓捕。”“要是没有证据呢?”“拷打。”戴维吸了一口冷气。徐锷说:“你想知道的,我绝对不能告诉你。”他以为对方是来采访炸城或林特立之死的。戴维说:“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我来是有事要告诉你的。”出乎徐锷的意料,戴维记者说起了“地下管网图”。

他说他曾跟啤酒公司的迈斯特打过交道,在知道迈斯特要派田齐阔将图送给波恩政府后,决定阻止田齐阔,最好能把图偷出来。他开始调查田齐阔,知道了他跟“九嫦娥”的关系,便去找老朋友巡洋舰的舰长汤姆森帮忙。之后就有了薇妹妹的偷图。他最初的动机是,避免联邦德国再次插手中国事务。后来发现党通局也在寻找图,并且与炸城有关,便觉得美国没必要染指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就想把图还给薇妹妹再还给田齐阔。但从政治立场出发,戴维又是希望炸掉青岛的,所以便有了用白色福特栽赃保密局的事。戴维知道保密局前任领导戴笠的死跟青岛有关,保密局最恨青岛,就想通过这种方式通知保密局青岛站的人,督促他们尽快参与。在他看来,只有保密局参与才能把爆炸变成现实。但他没想到,林特立对炸城没有太多的热情,他白费功夫。徐锷诧异道:“这么说你不纯粹是个记者?”“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雇员,今天来是想跟同行告别。”“马上要走吗?”徐锷赶紧沏茶倒水。戴维说:“共军大部队离青岛已经不到五十公里,我跟你的撤离错不了几天。顺便还想恳求徐主任,能不能不炸毁青岛?”“为什么?你们不是希望炸毁吗?”“又变了,这是我调查中国人尤其是青岛人的结果。”“你还有兴趣干这个?”“我在做记者时忘不了我是特工,做特工时忘不了我是记者。优秀的特工都应该是政治家,战略比制造事件更重要。”“你是说不炸比炸掉更好?”戴维喝了一口茶说:“保留一座西方人建造的殖民城市,能够跟中国落后衰败的大片乡村式城镇形成对比。这很容易让中国人对本国失去信心。你不觉得生活在青岛的中国人已经变异了吗?他们向德国人俯首称臣,对日本人卑躬屈膝,见了美国人点头哈腰,因为文明在外国人这边,金钱和武器在外国人这边。那些漂亮的别墅和公共建筑已经改造了中国人的心,让他们在心理和精神上失去了任何优势,今后还会世世代代改造下去。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中国人永远觉得外国是天堂中国是地狱,中了魔咒似的摆脱不掉外国人尤其是西方人带给他们的影响,无论行动还是心理都永远做着欢迎外国人再来的准备。”徐锷点了根“海盗”,沉思着,突然扬起头说:“你大概忘了你在对谁说话吧?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戴维愣了一下,笑了:“我总以为要炸毁青岛的中国人已经不是中国人了。”徐锷说:“不是吗?那我是哪国人?”

戴维当天晚上又见到了干部训练团的葛明,第一句话便是:“这是我在中国的最后一次采访,希望能采访到实话。”葛明说:“是关于炸城吗?我对一个美国记者只能说实话。1914年德国人撤离青岛时,就想炸毁青岛,但日本人来势凶猛,海陆夹攻,他们且战且退,根本来不及调集炸药。1945年日军撤退时也想炸毁青岛,因顾虑大批日侨和大量日产来不及转移,炸药埋了一部分就半途而废。历史上唯一爆炸成功的是1937年的‘焦土抗战’,国民政府撤离时炸毁了包括九座纱厂在内的全部日本工厂。那一次也是我带人埋设了炸药,但炸药威力不够,加上没有利用地下管网,日本占领后不到半年就恢复了大部分工厂的生产。这一次炸城,时间和物资都很充裕,爆破技术也今非昔比,青岛恐怕要从地球上消失了。”戴维喟叹着,又把他不希望炸毁青岛的理由说了一遍。葛明笑笑说:“给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绥靖司令部有‘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手令’,大家都在执行手令。”“你是说让我去找蒋委员长?我倒是想去,但他已经下台了。”葛明岔开了话题:“你在考虑中国人的未来时,最好调查一下中国人的老祖宗。我敢说老祖宗是什么样子,未来的中国人还是什么样子。”戴维自信地摇了摇头。

几天后,除了还在四方前线抵抗的军队,党国军政全部离岸登船。美军司令部、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美国第七舰队已在更早的时候登上军舰。来到海上的还有以商会会长穆方荣和副会长王大王为首的商人,还有一些来自解放区的赶上末班船的富有的难民,还有被挟持的山大校长温故卿和几位教授。秦铜带着青年教导总队把最后一批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运到了临海的地下主干道,葛明带领干部训练团迅速接好雷管、导火索、电线和引爆器。至此,计划中的一百个甲级爆炸点已经全部设置完成,“地下管网图”显示的所有通道都已经填充好炸药,七十三个从上海运来的美国原装引爆器分布在地下通道的各个关键点,届时将通过电流同时引爆。葛明、秦铜和徐锷同时向绥靖区司令部报告:全市百分之八十的公共设施、建筑、工厂、码头、仓库都已包括在地下摧毁的范围之内,另有百分之二十因为“地下管网图”缺少“B”面,只能在地面埋设炸药,不过药量很大,估计跟地下爆炸的威力差不多。绥靖区司令部立即贴出布告,以战火激烈为理由,要求百姓限期搬离。通往陆地深处的大道上,逃难的人绵绵不绝。但彻底搬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解放军进攻神速,离岛时间和引爆时间提前了一天。登船的人们神色凝重,向就要消失的青岛告别,不少人哭着跪下了。转眼间,人去城黯乌鸦飞。云翳无声地动荡着,月亮升上来了。有人说:“好像过了十五,怎么还是圆的?”温故卿悲怆地吟诵道:“有情‘嫦娥’无情月,人间天上何必阙?”

这是个中午,阳光灿烂,暖风习习。海边停靠着一艘小型轮机船,一块五米长的木板搭在岸礁上。引爆之后,引爆人和引爆监督人将跑步登上轮机船,轮机船又将飞速驶向数百米外的军舰。那儿有刘司令的指挥舰,还有一艘巡洋舰、一艘炮舰。葛明和秦铜率领着十个引爆监督人出现在沙滩上。接着是七个引爆人,他们是:秋妹妹、田齐阔、赵运来、墨蓝、米达罗、谷川、徐锷。徐锷的想法是:必须让这些人共同成为炸城的罪人,七个人都是青岛人。他带领他们一字儿排开,正对着三步远的地方一溜儿摆着的七个接通电线的引爆器,它们代表七个爆炸板块,是所有爆炸点的核心。徐锷大声说:“掰动摁扭,就能启动爆炸,我们可以同时启动,也可以一个一个来,启动之后十分钟,全城就会爆炸。”田齐阔说:“我说了我不启动。”徐锷说:“那今天就是你的祭日。”又说,“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掰动摁扭就是选择活命,我们会带你坐上军舰,远走高飞;拒绝掰动摁扭就是选择死亡。”说着指了一下葛明和秦铜率领的引爆监督人,“他们就是执行死刑的人。开始选择吧,谁先来?”一片沉默。身后,海浪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响亮,鸥鸟在疯狂地尖叫,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徐锷又喊一声:“谁先来?”

田齐阔和秋妹妹对视了一下。秋妹妹说:“你先来,我送你。”田齐阔说:“还是你先来,我送你。”秋妹妹说:“那就谁也别送谁了,一起走。”他们两个同时走出队列,互相搀扶着,走向了引爆监督人。秦铜望着秋妹妹,遗憾地摇摇头:“实话说我梦见过你,梦里我娶了你。你要是不躲着我,说不定我们一直就在梦里,就没有今天。”秋妹妹淡然一笑:“有个请求,让我们两个同时死。”秦铜说:“我还记得你的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真的是由我来成全了。不过,对你我是要亲自动手的,他嘛……”他望着葛明,“你来?”葛明说:“我虽说是军人,但从来不亲自杀人。”吩咐身边的一个监督人,“你来执行。”秋妹妹又说:“请不要打脸,打烂了脸,到那边他就不认识我了。”田齐阔拍了拍并不结实的胸脯,意识到从此就再也不能说话了,便用德语、日语、英语、汉语轮番说:“打心吧,把心打烂。”秦铜和那个监督人举起了枪。葛明喊着:“一、二、三。”枪声同时响起,田齐阔和秋妹妹同时倒地。行刑人没有打脸。

接着是赵运来,他不仅拒绝掰动摁扭,还劝说其他人包括徐锷也不要掰动摁扭。徐锷听到他在质问自己是不是中国人,恼羞成怒地拔出枪来,把子弹射进了他的嘴。赵运来倒在墨蓝身边,墨蓝尖叫一声,扑在了他身上。徐锷一把将她拽了起来。这时日籍青岛人谷川大吼一声:“八嘎。”快步走向了监督人。他都没看清是谁向他举起了枪,就眼前一黑倒下了。徐锷说:“就剩咱们三个了,咱们三个都不会死吧?”米达罗扑通一声跪在徐锷面前,哭着喊:“我不想死。”徐锷说:“不想死你就掰动摁扭。”“我也不想掰动摁扭。”喊着,米达罗跳起来就跑,跑过了沙滩,却没有跑脱追撵他的子弹。墨蓝哭起来,浑身发抖,但抖着抖着还是走向了监督人。她稚气未脱,天真美丽,就像刚刚从海里出来的仙女,战战兢兢地来到了人世间。秦铜一伙谁也不忍心开枪。徐锷说:“引爆监督人都是色迷心窍,我送你走吧。”话音未落,枪声就响了。他打烂了她的脸。现在,七个引爆人就剩下徐锷了,他得一个人掰动七个引爆器的摁扭,这没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他在引爆器前走来走去,越走越快,突然不走了,朝着青岛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缓缓地抬手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葛明和秦铜大吃一惊,要跑过去阻拦,枪响了。徐锷也打烂了自己的脸。

葛明和秦铜率领十个引爆监督人乘坐轮机船,回到数百米外的指挥舰上,向刘司令报告徐锷的变节行为。刘司令站在甲板上,双手叉腰,责问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引爆?”秦铜辩解道:“我的任务不是引爆,是监督引爆。”刘司令说:“我看你不光是变节分子,还是个狡辩分子。来人哪,毙了他。”秦铜说:“刘司令,容我禀告,不是我不想引爆,我就是把摁扭掰断,炸药也不会爆炸。所有的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都是加了鸡蛋黄和食油的面粉。”刘司令吃惊地啊了一声:“你居然一直在欺骗我?好大的胆子。看来我必须亲手枪毙你,否则我怎么向党国交代?”说着拔出手枪,推弹上膛,朝着秦铜放了一枪。又对葛明说:“你呢,你为什么不引爆?就算秦铜生产的全是面粉,也还有从上海调来的八十四吨炸药嘛。”葛明抖抖索索说:“炸药倒是真的,引爆器也是好的,可所有的雷管,管心都是空的,没有引爆装置,还有两百公里的导火索,里面全都没有火药,根本点不着。”刘司令吼起来:“原来赵北渊早就在欺骗我,你为什么不报告?浑蛋。”“蛋”字未出口,枪就响了。葛明和秦铜的尸体被扔进了大海,甲板很快被冲洗干净。军舰起航了。刘司令伫立在甲板上,望着越来越远的青岛,几次都想把枪口对准自己,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现在还想不到,当他带着负荆请罪的心情漂洋过海,到达台湾时,得到的并不是惩罚,而是重用。几年后他被任命为国民党陆军司令。

青岛的沙滩上,一只德国黑背奔跑着,激动的吠叫就像哭泣。它终于找到了主人,它不认为主人已经死去,以为主人不理它是因为它表现得不够活泼,就拼命地跑啊跳啊叫啊。紧靠沙滩的礁岬上,出现了解放军,他们眺望着军舰,军舰也眺望着他们。很安静,甚至有些寂寞,没有任何响动,风悄悄地吹,海鸟轻轻地飞。泛滥的阳光洒满了辽阔的海陆。海面一如既往地忽而平静忽而暄腾,天蓝到极致,海清到无比,卷起的浪花似乎比原来更白,随随便便把自己丢上岸礁,很快消失了。

十多年后,一个注明“青岛市政府收”的邮件从美国越洋而来,打开一看,是一个黑皮夹子和两页注明A、B字样的图纸。退役将军刘某附信说:“地下管网图”是当年《 公民报 》主笔李信之交给他的,认为只有他才能保护好它。他依稀记得李信之当年的话:刘司令也是山东人,难道不想在故土之上留个好名声。请不战善退,保全青岛,留有余地,故人故土、父老乡亲感激你了。也记得自己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是啊,我是个山东人,是个中国人。现将此图寄回祖国,也许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