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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颜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白衣书生  2017年07月26日08:05

  他总记得那年夏日里的黄昏,他总躲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边小饭馆半拉的卷帘门后面喝酒。烧上一份白油肚条或者干脆来一盘凉拌白肉,一碟花生米,一个蔬菜汤,再随手要上一瓶白酒,就坐在扑了薄薄一层尘土的木桌椅里,倒上一满杯,就安静而默默地饮。

  半拉子卷帘门外的马路上,斜阳西晒,金黄的光线直把那无尽飞扬的尘土照得够亮彻。可是,这不是他所关注的。可是,他却在这样的夕照中慢慢地微醺。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瞅着外面的马路,马路上的飞尘与阳光,逐渐地褪色,阴暗,及至朦胧。店老板的老婆,那个年轻而热情的女子,总是在他刚在坐下去时赶忙叫住他,说等一下等一下,然后扯条抹桌帕就跑过来三下五去二地把长方休闲木桌的桌面抹了一遍,再把他要坐的那张长椅擦拭干净,这才笑盈盈地说,可以坐了。他不大说话,只是微笑了点点头,说菜来,酒来。在那里喝酒,好歹扯一瓶,喝多少算多少,喝不完的就剩在瓶里,在标签上写个名字就放在货架上,改日再去就依了名字取了接着喝。

  店老板的老婆招呼完客人,就出门骑了电瓶车去不远的镇上赶集,说是赶集其实好象是顺带还做着什么卖菜一类的生意,只可惜他没有认真听,就不是太确切。他都不记得饭馆老板的的模样了,或许见过或许没见过,只还记得有个年轻的伙计,在那扇全开的卷帘门进门的地方摆的那个凉菜摊,切了拌菜。他也总是望着外面,也望着那个年轻的老板娘回头来跟他打招呼,或者再顺带交待点什么,他都噢噢噢地应着,脸上笑开了花。饭馆里,总有老年的或者壮年的男人,总是一副老板的神气,他不清楚他们是兄弟、父子还是亲戚。于是也懒得问,若有人介绍就随着喊,过了也就忘了,并不记得哪回去见的是谁哪回又去见的又是谁,况且有时去也并不一定见到。于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存在,于他而言就并无印痕。只是去了,就径直走进去,那上一张长条的木桌,一方面向门外的椅子坐来,自顾自喝酒。

  马路上过往的人不多,甚至极少。他总是欣赏着,沉静着,看似漠然却在内心里暗藏着蠢蠢欲动。近了,近了,脚步声,从坡上来。每每这时,他总是很紧张,甚至都停下了杯筷,一味地望着。那半拉子卷帘门可真是拉下得恰到好处,外面的人瞧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看见外面人的整条腿。整条腿的人总是毫不觉察,行色匆匆,紧走几步也就过了。可是呢,是不是真的有脚步声,是不是真的听得见脚步声,是不是一听见脚步声他就心跳加速,在这多年后的今天,到底是记不确切了,而且他也总是失望。失望让他很落寞,却也不愿意跟别人有事没事地谈天,不喜欢那种天南海北不着边际。

  他自顾自地喝酒,运气好的话终会瞅见那双熟悉的小腿迈过半拉子卷帘门外面的马路,在斜阳西晒的尘土飞扬里快步地经过,不到十秒,却像步步都踩在他的心坎上。那双小腿有些黑,但苗条,上着一条短裤,下穿一双旅游鞋,都是太阳给晒的。他知道它的主人长得啥样子,有没有一头飘垂的长发,是不是一说话脸就会羞红,他没有想过后来会不会跟她自然而爽快地搭讪,甚至突如其来地约会。他没有想过,那时候,只是认得人,却尚不曾说过两句话。可是他想跟她说话,即便故作洒脱地开玩笑,活跃气氛,甚至还富予其它的遐想。可是有时才说一句话她脸就红了,头就低下去,于是偶遇的匆匆,谁都不好意思停下脚步,以及再说下去。

  可是,他总是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她。于是,这黄昏里的喝酒,马路边半拉子卷帘门后面的期盼,便是真真切切,风起云涌,却不为人知。望见了,兴奋得猛喝一口酒,还情不自禁地咂巴下嘴巴。没望见,便无比地失落,就像这世界好空旷,一个人走在广阔的原野上,深远并且清冷。走过了,心便一下子落到地上,摔得生疼,眼里盛满了无比悲哀的颜色,就像再也见不到了一样。兴许这是最后一次瞅见她的经过,他总是这么想,就总是默默地难过,惆怅伴着忧伤,尽情地弥漫与飞舞,直把他扯向汪洋的深处,旋涡的深处,黑暗的深处,冰凉的深处,无休止地下沉与坠落。于是他就想哭,泪水终究没有落下来,而化为一片汪洋,淹没了他的眼眸,一切的光亮,一切的颜色,一切的知觉,都一片地模糊。他到底是感到无尽的悲哀,还望不望得见她呢?哪怕一眼。这么想着,他就在这铺天盖地的悲哀里醉掉,天也硬生生地黑下来,像一个坚实的铁桶,直箍下来。他出不过气,便起身走掉,消失在小饭馆外面的黑夜里。那情景,很久很久地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并且一次次地加深,浓酽得不低于黑夜的颜色。

  他不知道这既见或未见的悲哀,会持续多久,会不会就是一辈子。他不知道还会不会见到那双迈过门前马路的小腿,也不知道它的主人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他完全就像一个病人,重病得膏肓,思念如同一剂毒药,他用酒肉慢慢而默默地送服,日复一日,甘愿沉沦,不求解脱。他都开始怀疑,说不定哪天就会在这样的病入膏肓中死去,无药可救。可是他又一点儿都不后悔,都不抱怨,也不愤忿。他不想说话,只想静静地,喝酒,或在惨烈的黄昏中,倍受煎熬与磨砺。死就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终见过了她,喜欢过了她,想念过了她,甚至还跟她说过话呢。他总是这么想,如同中了一种花的毒,气息奄奄,只待末日。

  可是,上天总是有好生之德。在后来的日子,他跟她终是有了不算太差的再次的搭讪,甚至还在小镇的街边偶遇了正在车棚下躲雨而又急得不行的她,于是他叫司机停下车来,拉开车门,招呼她上车。因为认得,并且她也别无选择,便灿烂地笑着坐进了后排,他便不动声色地竭尽自然与智慧地跟身后的她说话,跟司机说话,不失幽默、诙谐与大方,加之恰到好处的热情,便也一路好气氛。就像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万物都在生根发芽,葱绿地生长,还绽放出花儿来。这是一次非常好的开始,非常好的契机,非常好的转变。于是不久,他们就开始有了约会,有了情感乃至情绪的交流,两双会说话会笑的眼睛,谁也不是傻瓜。甚至还说到想念,说到爱与喜欢,说到在一起。牵着她柔软的小手,他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成了一个话唠,随时都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她总是偷偷地赞他好口才,总是偷偷地跟他说他说的哪句话说得太好了,太好玩了,于是就又在他面前偷偷地乐,还把自己脸给笑得羞红。多么幸福的时光啊!他们都感到无比地欢喜与甜腻,就像谁都是长不大的永远快乐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她默默地走掉。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地发现,彼此间有堵高大而无形的墙。谁也没有办法去推倒,去击碎,无论他怎么呼喊,她都不回应。他不想她回去挨打,也不想她再去哭得泪花花的,甚至他很怕她会突然地晕倒,于是,他只好在多少个暗夜里,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狂烈地喝酒,他总是醉掉,人事不省。他总是想念她,想念她那低声的吃吃地窃喜地笑。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生怕一松手就会不见了,可是啊,后来她还真的不见了。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个黄昏,斜阳西晒,林子里,坝子里,到处一片金黄,就像这绵远而辽阔的空气都在尽情地燃烧,并且舞蹈。在酒半酣时,她捧了小本子过来找他签名,还给她信手写了一首小诗,据说多年后她都珍藏在随身的小箱子里,和她那些写满青春记忆的日记本放在一起。

  他总是记得,那一年,她十七岁,笑靥如花,心事如玫。

  于是所有的黄昏,他都只看得见悲哀的颜色。

  他在小饭馆半拉子卷帘门后面扑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的木桌椅间喝酒,她的那双苗条的小腿,无论在外面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经过或是不经过,他眼里都盛满悲哀。深深的,凉凉的,不想说话,就像说不定哪天就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