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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鼓涉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湘如  2017年07月27日13:46

从那座小村庄归来,我老是想向人重述那段人人皆知的历史,那个非凡的年头,那发生于野地上的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

我不知道大泽乡原来是那样的:在两千多年前起义的旧址,除了旋风卷动瑟瑟的秋草,除了那一片萧条的村落,除了机动车突突的响动声和忽忽来去的村民,其余,似乎已很难再发现什么了。哦,那写在帛条上的“陈胜王”的名号,难道已被他的后民忘却了?那“王候将相、宁有种乎”的豪迈的反诘,难道已不再让人记起了?那“斩木为兵、诛伐暴秦”的雄壮的呐喊,难道已被埋进历史的尘堆里了?那九百戍卒揭竿为旗的铁的阵势,难道也不留下一点的痕迹了?

我寻觅陈胜和吴广的足印,走过了乡间田塍上正在扩展的土路,在轻微如叹的秋风中,我向人类和大自然一起发出叩问——

我问播种归来的年轻人:“陈胜曾经驻扎在那里?”他们摇头。

我问耕耘归来的老农:“陈胜到过哪些村庄?”他们不解地打量我。

我问村妇:“你听说过陈胜吗?”村妇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傍晚,我在一片杂树丛生的荒地上,发现一座方台,其实,这只是一座破败不堪低矮而狭小的土堆,堆上立着一排简陋的小学教舍。我向小学生们询问:“听说过陈胜、吴广么?”孩子们即刻把我围拢起来,挺感兴趣地反问我:“那么你知道陈胜、吴广吗?那么你知道他们的起义地点在哪儿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就在你们脚下。”

是的,也许你不能相信:历史戏剧性地将陈胜、吴广聚众起义的地方,化为一所小学课堂。也许,这正是有心人故意如此,让子孙后代们记住自己土地上的历史么?

此刻我站在这高不过8米、长宽不过50米的土方台上,不敢确信一切真实得竟是如此简单:那深刻着:“涉故台”三个大字的残碑,就漫不经心地倒置在墙坦的一角,好象从来也没有人去关注过它。然而,任何一位高明的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也不能否认:这儿就是两千多年前陈胜传令击鼓的场所。我还在无意之间,发现了明代以后的四块石碑,分别置于明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清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和民国三十二年(公元1943年),如今早已横七竖八地睡在荒地里或倒在廊廊下,覆上了厚厚的泥土和垢物。我用一块湿布擦干净一块断碑,一行字迹马上呈现在我的眼前——

射台,陈涉也。台也,陈涉演武击鼓之台也……遂锡薹名曰涉故台……

这是清道光亲笔题下的碑文。从碑文可知,此台又名射鹿台。据说当年陈涉筑台盟誓时,见前方有一只梅花鹿突从草丛里跃出。陈涉执箭在手,对参加起义的戍卒们说:“若箭中此鹿,事必成功!”结果弓响之处,那只梅花鹿便倒在地下,起义的戍卒们因此信心倍争,奋勇冲杀而去……这传奇的故事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它敷衍塞责,向后人演绎了陈涉起义的非必然因素。

站在这座黄土台前,单凭大脑思维,便可以推想当年陈胜挥师北上的威壮景象;极目四望,看那坦荡如大海般的淮河流域的土地,又可以想见公元前二0九年阴雨凄凄下的泽国之乡;当我把目光收回,浏览着涉故台两边土丘相连的地貌,我仿佛又重见到那“七十二连营”的屯军气派。这些低矮的土丘,像一个个大海中的岛屿,绵延西去,直到肉眼看不见的尽头,它们叠印着当年起义的陈容,看见它们,又好象看见了一批不驯的人马,听见了震天撼地的雄壮的鼓声。

鼓声远去了,消逝在历史的臂弯里,而我恍然被急骤的鼓声吸引,沿涉故台一直向前走近了一座荒冢。这里有片片瓦砾,散落在四周。史书上记载的“雪花公主祠”,大约在这里耸立过一千六百多年。虽然历史风尘曾慷慨地将她废弃,但她却像荒冢上的青草,世世代代焕发出自己的青春。雪花乃陈胜之妹,这位美丽的少女曾跟随哥哥南征北战,驰骋沙场,出入于百万军中,直至人困马乏,伤痕累累,让一抔黄土掩埋了自己如花的容貌。只有父老乡亲,年年月月,一如既往地把她铭记在自己的心中……

历史怎能被人轻易忘记?当我在涉故台的黄土层上寻找它的过去时,我发现苍松古柏间依然有象征英雄义举的大泽钟楼,虽因兵燹和年久失修,但它是历代凭吊者对起义英雄们的一种拳拳之心。从拥兵割据的军阀到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不惜募捐筹款,在这里留下纪念。它象一座警世钟,时时提醒着后人对于历史的反思和怀念。

大泽乡的精神远远没有湮灭。在这里,我还惊奇地发现另一项史实:那就是举世瞩目的淮海战役也曾以这儿为重要战场。公元1948年,这里响起过雄浑的军号,秦末农民战争的大刀长予,化成了猎猎飘拂的“八一”军旗;那一支向蕲县和陈城进军的队伍,又幻变出向着双堆集冲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

这是多么有趣的历史对照,多么令人深思的历史演变过程!如果说两千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是为了推翻暴戾的封建统冶,那么两千多年后的这场战争则是另一种历史的延续。所不同的是:一场以失败告终,一场以胜利结束,失败的是因为时代的局限,而胜利的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星移斗转。那向着黑暗进军的鼓点,暗哑了又响起来了,一直响到了共和国诞生的日子,响到了今天。这是多么艰难漫长的不息的鼓点呀!如今,大泽乡的人民正在自己的土地上,擂起了新的战鼓。虽然鼓点依然很沉很缓,但既已有了昨天,就必定会有阳光烂漫的明天……

哦,我在这座荒僻的涉故台上,分明是听见了一种新的传令击鼓的声音,一声声,一阵阵,从遥远的昨天,绵延不绝地一直响到今天,在时代变化和历史的进程中,那鼓声已在不断变化着自己的节秦和内涵。

哦,鼓声,带着新的希望敲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