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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九香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郭伟  2017年08月09日07:34

我的少年时期正好处在饥饿年代,绿水青山变成了不毛之地,一片荒凉。不说地里种植的,野外凡能吃的植物叶子、嫩芽软茎,槐树叶、榆钱叶、桑树叶、马齿苋、苦菜花、车钱子都被大家揪光了。

在集体劳动时,大家七嘴八舌闲聊家常,不外是研究开发食物新领域,或纵谈新食品的发现过程,或欣赏新食品的味道。晚饭后,坐在院坝里,吉二爹突然然说:“几天前看见大钟坝有几个黑影,像是几个人蹲在鹅卵石堆里干啥事。”

和叔儿说:“我也看见了,成天蹲在大钟坝捡东西,不知捡的是啥宝贝。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大包小坨地背走了。”

没有人知道结果。和儒表叔的老丈家在杜家河那边,过了几天,杜表婶从娘家回来说,见到有几个人在河坝里搬虫子。那些人面生,好像是几个外地人,从远处也没看清,不知道抓的是什么虫。

虫子有什么用?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他们天天来捡,但学生有学习任务,我们既不便去核实他们做什么事,也没有时间参与。

又过了一个星期,不知经过几个人才传到我们耳朵里——他们捡的是屁巴虫。

当即令我们在场的人,尤其是孩子们,都哈哈大笑。

屁巴虫不是长在树叶上的吗?怎么跑到河滩上去抓?还是没有人亲临现场,去看他们是不是在捡屁巴虫,是怎样抓住屁巴虫的。

又过了一两个星期吧,都深秋了,有人说,那些人也收购屁巴虫。

屁巴虫也有人收购?那么臭的东西,居然有人拿钱来买。我们的村民可乐了,简直当笑话广为传播。

贵叔、华叔与吉二爹,在几次傍晚聚会时,通过郑重讨论后,决定去抓屁巴虫——只要能赚钱。郭家大院子里几家人的老中青幼人员,奇怪之后,也跃跃欲试,挣点外快。

妇女,老人,孩子,甚至农闲时的主劳,都立即加入其中。学生们也都自力更生,勤工俭学。

辽阔的大钟坝,除了几根芦苇,遍地鹅卵石。突然,里河两岸的人蜂拥而至,黑压压一大片,人头攒动,话语朗朗,笑声连连。

在我上学期间,母亲已经去过几次,她手上的老趼很厚,不怕虫子咬。星期六早晨,母亲天不亮就起床,煮了一锅洋芋面片糊糊。

“妈,这么早咋就吃饭呢?”

“老师不是叫你们搞勤工俭学吗?今天星期六,你们也去捉屁巴牛吧,挣点零钱。”

“要得。”我早就想去看看了。我与二弟吃饱后,便随母亲、堂姐、信叔、华叔儿,一起去河边抓屁巴虫。幺弟还小,他不敢去,缩在后面,一付害怕欲哭的样子。我们给他鼓劲,叫他去只看,不抓,他便同我们出发了。

两个多平方公里的大钟坝,已经有很多人或蹲或坐,埋头工作。

屁巴虫在哪里呢?我们几个学生,包括堂妹建华,都很感兴趣,到了大钟坝,大家笑得合不拢嘴。等半天冷静下来后,首先看其他人是如何抓的,学学经验,还要学会忍赖屁臭,才敢开始工作。

但建华妹妹一来到河坝里,就坐一块巨大的鹅卵石上,不敢动了,只远远地看其他人抓屁巴虫。听说石头下有很多,她见着一次尖叫一声,“哇,这里有一只屁巴虫!”垫着脚尖到处跳,两个小辫子,在背后一跳一跳的,转几个弯弯又回到大鹅卵石上。

屁巴虫不就是一种经常趴在植物叶片上的黑色小虫子吗?葫豆般大小,扁豆样厚薄,慢慢爬行,一碰到意外触动,要么立即飞走,要么它的尾部就冒出一股白烟,吓唬或赶走敌人。这种雾状臭气——简直没有人受得了那么奇臭的东西。

但是它能卖钱,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地捉。

秋天的早晨,有时地上有轻微的霜,或潮湿的露,天寒又加上湿气重,屁巴虫飞不起来。

左手提着蛇皮口袋,右手翻开鹅卵石,一窝就是几只到三四十只。我们既怕咬,又怕蜇,痒悚悚的,试了几次,扔了几次后,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开展工作。

掀开鹅卵石,先用右手一把拢过来,基本上就能把这一窝的大部分抓进口袋里,再去拈遗落的,散在的,抢着要爬走的。动作要快点,干脆利落,否则就怕它飞走了——当然,正是秋天,它们的行动已经不那么灵活了,况且霜露也将它们翅膀锁住了,大不了喷一束烟雾,吓唬吓唬人。

屁巴虫被惊都放出屁来,臭气熏天,我们只好急忙调头回避。然后都抢着抓,那些大石头底下还要多些,但我们小孩子家搬不动,只好留给叔伯哥姐们去抓。

幺弟跟在我们身后,偷偷看其他人是怎么抓的,没过多久,也没等我们再鼓动,不知何时他就搬开小石头,开始捉屁巴虫了。不时扬着小手吼:“哥哥,这是我抓的”,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伸开小手,把三只五只屁巴虫丢进口袋里。

“好家伙,快去,再多抓些。”

刚开始时,我们在石坝里冻得瑟瑟发抖,指头发僵。随着太阳东升,身体还发起热来,手脚也活泛起来,大家都慢慢适应了。抬手一看,原来,屁巴虫的臭腺已经把手指头染得焦黄了,像老烟鬼的指头,还有点麻木。

但是,过一会儿,就只见其色,不闻其臭了。

一上午工夫,我们不论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能抓一大口袋,六七斤到十多二十斤不等。

气温逐渐高起来了,屁巴虫便活跃起来,它们就不老实了,不再聚在一起,有的还会飞起来,飘向远方。

唯有建华妹妹一只没抓着,她时不时发出一阵惊叫,能把耳聋的屁巴虫吓跑。大家还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安慰她,严重影响我们抓屁巴虫的进度。

中午回家后,母亲提起麻袋,将屁巴虫倒进水桶里,加进半桶水,用木榔头不住地搅拌。沾水后屁巴虫更加不能飞,即使打开翅膀,欲飞不成,欲逃难遂,它们发现,再努力也无济于事时,又都收敛了翅膀。没被淹死的,还在水里不断地放屁,很快就将尾气放完了。

母亲将铁锅洗干净,从水桶里把它们捞出来倒进热锅里,以锅铲子不断地翻动。灶孔已经燃起大火。

锅底,屁巴虫乱抓乱爬,都不想挨着铁锅,还不断地弄出些声音。锅中,几乎被一股浓烟罩着,那就是屁巴虫的不满情绪和反抗武器,满院子臭不可闻——当然,屁巴虫再想求生,更是无望了。

炒到十余分钟后,屁巴虫的臭气没有了。

再炒十几分钟后,慢慢飘出一股淡淡的清香。继而代之以奇特的香气,且越来越浓烈。

半个小岭子村都是香的,香得特别,香得让我们食欲大增。

根深蒂固的观念是,虫子不能吃,当然也包括生吃和熟吃,更何况是早已厌恶的屁巴虫。吃?是圄囵扔进口中,还是选择性吃一些虫器官;从虫头吃起,令人毛骨悚然;虫脚,似乎脚要干净些,但是枝枝桠桠还带毛,只能摇头;虫子的肚子是绝对吃不得的,有屎巴巴;翅膀也得吐出来,没营养嘛——真令人跃跃欲试而又心生畏惧,不知哪些器官可吃,也不知从何吃起。一遍遍筛下来,还是无可吃处,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们小孩子家个个心里如猫抓,憨口水长流,却都不敢吃,再饿也不敢吃——因为没有用盘子碗盏盛着,端在桌上来。如果母亲,或者其它哥哥姐姐说一声“能吃”,或者再示范一下,那肯定是像吃炒葫豆一样,一把接着一把,抢而食之。

唯有奇香,陡增食欲,就是不敢尝一口。至今想来,真是误了我们当年饥荒时的口福。现在想起来,我急忙去查了一些资料。原来,在本草纲目里早有记载:九香虫,又名椿象、屁巴虫、打屁虫、黑兜虫、臭大姐,是一种会飞的青黑色甲壳虫,指甲般大小,状如水龟。昆虫纲半翅目、异翅亚目这一类昆虫的通称。春夏季节,爬在农作物的茎叶上吸食浆液。体内臭腺就能分泌出挥发性的臭虫酸、有机化物酮,经臭腺孔弥漫到空气中,不留心碰上它,便放出这种奇臭难状的气体,使其它动物避而远之。该虫体含九香虫油,一经炒熟之后,即是一种香美可口、祛病延年的药用美食,因此,它赢得 “九香虫”的美称。

《本草纲目》和《中药大辞典》还载有:九香虫对于神经性胃病,精神忧郁而致的心口痛,脾肾阳虚的腰膝酸软乏力、阳痿、遗尿等症有显著疗效。李时珍说它:咸温无毒,理气止痛,温中壮阳,“久服益人”,“土人多取之,以充人事”。

物美价廉的九香虫,竟有相似于高级壮阳滋补药物——鹿茸的功效。我们的无知,竟然错过了一道山珍美味,一味滋补良药,也放弃了能一种能填肚子、补充体能的好食品。

我们每家收集到几麻袋时,就卖给商人。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商贩是谁了,我专门向老家人打听,竟然问不出他们是哪里人,贩向哪里。但是每次每家都能挣到十几二十元钱,那确是真金白银,差不多是农民两三个月的生产收入(那时土豆与白菜的价格是,一分钱一斤)。妈妈还奖励我四角钱,我去买了《闪闪的红星》、《三毛流浪记》等几本连环画。所以,到冬至之前,我们都乐此不疲。直到抓得没有——但是再抓都有,鹅卵石白天吸收太阳的热能后,到夜间,很长时间都能保温。那些小虫子便躲在石头下,来来去去,一会儿在这块石头下聚会,一会儿到那块石头下集中。回头一搬刚撬过的鹅卵石,又能捉住一两只。

“九香虫”这么漂亮的名字,以屁巴虫称之,真是太委屈它了。九香,是指它在香中的段位最高?还是奇香种类中排名在九,比常用“五香”几乎高出一倍?不得而知。

香与臭,只是人们感觉上是相对的,其实同属芳香性、极具挥发性的油脂类物质散发的气味。凡对人体感官有兴奋、强心、爽口、畅鼻、舒适等正面作用的,叫香;而对人体感官有抑制、过敏、恶心、呕吐、乏力、心慌、气促、咳嗽等负面作用的,可以叫臭。苦涩、酸楚、麻辣等难闻、不适的气味,也归在臭类,或混含其中。一闻就令人打喷嚏,可能算是最臭。由于个体差异,有些人会发生过敏,甚至窒息,这是最严重的结果。

在没有搞包产到户之前,抓九香虫,既没有挖社会主义的墙脚,也没有损害他人利益,或许还有益于农作物,因而是父老乡亲们正当的副业收入,连续五六年都获得可观的经济效益。

每年入秋,是九香虫最肥美的时候。抓九香虫,是我们童年的快乐,是我们校外的劳动课,也是勤工俭学的主要项目。

郭 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巴中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