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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湘如散文:倾诉心曲 ,畅抒诗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方 遒  2017年08月07日07:11

早在1987年,作家公刘先生就对刘湘如的散文创作作出很高评价,他说:“刘湘如同志的《瀛溪小札》、《彗星》、《苇念》、《星月念》、《扇话》、《鱼花塘小记》、《却鼠》以及《箫笛漫忆》、《春望》等等,都可以称作优秀之品,肺腑之言:动真情而不夸饰,寓哲理而非说教,由表及里,因小见大,笔尖上流着的是作者自身的真血,真泪,点点滴滴,必将渗入读者的良知,一如春雨之于土地。只有这样的作品兴旺起来,散文复兴的口号,庶几可望变成现实。”(《星月念》序)。”三十年过去了,湘如的散文也许顺应社会多元化的潮流有着某种变化,但我认为,他的散文精品依然保留着“动真情而不夸饰,寓哲理而非说教,由表及里,因小见大,笔尖上流着的是作者自身的真血,真泪”的美质。不避“续貂”之嫌,我想接过公刘先生的话茬儿,延伸我的阅读心得。

整体看来,湘如的精品散文大致有个共同的特点:个性鲜明地倾诉心曲,畅抒诗情;文字中每一朵情感的浪花,每一缕思维的电光,都有着他个人的人格、性格、志趣、阅历、学养、才华的独特印记。

湘如散文倾诉的“心曲”,指的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和思考。

他倾诉的心曲是宽广的。他不屑将自己的笔墨仅仅伸缩于一己的悲欢,也不单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他简直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一枝一节总关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散文闪耀着从爱心出发的人文关怀的宝贵精神,倾诉了他对生命的敬畏、对生命的价值、质量以及生命赖以存在的环境的愿望,突出表现在以下方面:一、对草根同胞尤其是弱势群体的尊重与关爱。他说,“生活铸造了轰轰烈烈、显赫高贵……不也铸造了无声无息、很少奢求、很少失望而又毫无保留地献出一切的芸芸众生么?”(《苇念》)他经过四牌楼人行天桥时,遇到一位乞讨的老妇人,“在无意间发现她的烂裤管下露出的一条粗肿的腿,那严重的病腿显然不是冻的,而分明是一个丝虫病患者!她的另一条腿蜷缩得让人目不忍睹”,他写道,“我的心不觉一颤,紧缩了起来。再看那一团在寒风中颤抖的病弱的糟污的佝偻躯体,褴褛的裤管,脏黑的皱纹,无力的祈求……一切都在揪动我的心,令我怜悯而惊叹:啊!贫困和疾病把这可怜的生命折磨得多么残酷呀……”(《人性的力量》)他在两篇文章中对年近古稀的刘冷月先生凄然返乡愤愤不平:“我记得那是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冷月老突然来向我告辞,说他要回秦皇岛定居了。我起先吃了一惊,之后问起内情,自然他有很多心中的苦涩不愿说出。使我颇感不平甚至有些愤慨的是:为什么这么一位对社会事业有所奉献的人,这个在新中国成立前即投身革命的人,……临走时居然这么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难道,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命运结局么?”(《永远的骆驼》)

二、对保护自然环境的关注与期盼。他惊叹:“庐山,你经得起愈来愈重的人工的摧残么?你经得起愈来愈躁动的市声和人流么?你经得起自然生态荡失平衡的痛苦么?大自然造化了你,人类掠夺着你,如果我下次再来,你会不会失去既往的风貌,而令我‘无缘对面不相识’呢?”(《牯岭情思》)他在《加州的阳光》中又感慨:“每到晚上太阳走了之后,我会一个人跑到小区的公园里,眯着眼睛把头抬得很高,往天空看,看那无边的广漠的天宇,很高很高,很远很远,墨蓝墨蓝,月亮很亮很亮。我在此刻常会想到我的故乡总是灰蒙蒙的天气,我会联想到当年胡适之先生说的‘美国的月亮总比中国的亮’,这句话曾遭到不少中国人诟骂,今天看来,他说的可能是实话。”

三、对优化国民素质的关切与渴望。“想到几个月来在美国听到和见到的关于华人的种种的议论,中国人从天而降,用迟到的陋习挑战着西方文明,闯红灯、扔垃圾、随地吐痰、乱甩烟头、插队、造假等各种丑恶行为不时发生”,他“总是在心里感慨:中国人啊,你为什么不能争点气?为自己、也为自己的祖国的尊严和形象,争一点起码的面子呢”?(《夜宿大洋边》)

他倾诉的心曲是真挚的。他说:“我历来认为,散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个‘真’字,要写得自然、平易、亲切,深入浅出,中心就是离不开一个真字。只有真情、真感、真实、真诚、真文,才能感染人,也就是好的散文。”(《真诚是散文的第一生命》)他大抵是“知行合一”的,为文不愿造假。他笔下的“真”是“去伪存真”的真,“有胆有识”的真,“我手写我心”的真,而不是人云亦云、迷失自我的“真”,也不是无知无畏、口无遮拦的“真”,更不是自欺欺人、以假乱真的“真”。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敢于“解剖自己”,袒露自己的隐私,拷问自己灵魂。他说,“有人认为人来到这世上是随物质欲望而来,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人的本性使然,但我总以为人是生活于两种状态中,当你步入世俗时,你可以是俗不可耐的现实加实惠,而当你真的回归自我时,你又会发现生命的本源状态是什么?这时你会用理想当作坚实的支柱去支撑破碎的现实,你才会有所创造、有所发现、有所价值、有所奉献。”(《自度曲》)

他倾诉的心曲是深沉的。“感情虽说是散文审美的核心,它却不但和感觉有密切联系,还和智性有着深刻的联系;这两种联系的精度与力度的大小,往往决定着散文的抒情能否产生令人陶醉与深思的审美效应。”(拙著《散文学综论》)湘如深谙此道,他的散文中的情感不是某种纯粹感性的粗浅的情绪,而是某种情感体验经过沉淀、发酵、升华而与某种理性的思考相融的化合物,可以称之为“情思”;因而阅读他的散文,可以审美与审智相结合,获得情趣与理趣的双重享受。如:他行走在黄河故道,发现“湍流的另一端原来是冷寂呀!也许正因为我们涉猎了故道的荒凉,才有眼前这开阔。”似乎恍然大悟:“生活也是这样,从旷野和废墟处流向生活的原野。没有艰难的拓辟,岂有一泻千里的蔚然大观?没有最初的涓流,岂有奔腾不已的大潮?”(《故道远思》)再如:他漫步西子湖畔,“忽然想到了若干年前的思想文化大家胡乔木先生吟咏西湖的名句:‘土偶欺山,妖骸祸水。’”,独自议论:“说这些古人名人是‘土偶’尚可理解,而说是‘妖骸’在今天看来就未必了,曾几何时,又得请这些‘土偶’‘妖骸’来点缀河山了。”(《西湖感事》)这类关于人生、关于历史的思考都是发人深思的,而且与所抒的情感水乳交融,它既增加了散文的厚重,也平添了散文耐人寻味的“嚼劲”。

湘如的散文在倾诉心曲的同时,也畅抒了诗情。

清人吴乔《围炉诗话》中有一段关于“诗”与“文”辨析的文字:“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辞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啖之则饱也;诗之措辞,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这个比喻当然不够准确,但是,拿过来说明“文学作品”与“实用文字”的区别倒是简明易懂的。散文作为文学的一个门类,我们不能要求它具有“啖之则饱”的实用价值,但它的确最好具有“饮之则醉”的审美功能。散文不应该过于“诗化”,但是,如果有些“诗意”,必然会多一些魅力。所谓“诗意”,“乃是一种流动状态的美丽的情感和想象,就犹如夏日黄昏,我们在荷塘周围漫步,未见荷花,但闻微风送来的缕缕幽香,它飘忽、空灵,可感而不可触。”佘树森先生这样解释。湘如年轻时初喜诗歌,常常因为发表一首小诗而沾沾自喜,后来以为“散文多蕴含感情成分,离诗歌最近”,一高兴就写起了散文。所以,他的散文自然会有诗歌因子的渗透。他说:“我曾在一次散文讲座上送过一个秘籍,叫‘四字箴言’,当然只是我个人的体会。这四个字叫‘意真词朴’,我要解释的是:这个‘意’不是‘意思’的‘意’,而是散文的‘意境’。‘意真’,就是要有真实感人的意境,包括情境、语境,这不是虚情假意能够做到的;‘词朴’,当然需要有深厚的语言功底,所谓好文字少,指的是文字精练,散文特别要注意这一点。”(《真情、真诚、真实》)他又说:“散文最能表达真情实感。不管慷慨激昂,平和冲淡,凝重深远,含蓄隽永,只有以情动人,才能摄人心魄,而情发于心,写时难免苦其心志,这使我的散文写得十分艰辛而吃力。”(《春天的翅膀》)他的散文之所以“写得十分艰辛而吃力”,显然与他追求散文的“意真词朴”有关。这是行家的经验之谈。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就曾说过:散文“装着随便的涂鸦模样,其实是用心雕心刻骨的苦心的文章”。随便的“涂鸦”是与“诗情”无缘的,也绝不可能“涂”出散文应有的审美品位。

湘如散文的诗情,除了整体构思的诗的韵味、诗的氛围的浸润之外(如《苇念》、《星月念》、《无花果》等),突出表现在“意境”的创造上。他在《第一声脉跳》中咏叹:“淮河上游的清流!你后来终于由于经历之繁多、境况之变化,于汹涌的气势之中,出现了浊浪翻卷、泥沙俱下……我们当怎么样从这流水的哲学中得到启迪,永葆生命的纯洁和贞操呢?”翻新了“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古诗诗意,有着净化、静化读者遭受污染的心浮气躁的灵魂的启迪与感化作用。他的《暗恋过一个女人》有着《诗经·硕人》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风致,能激发读者对美的对象进行审美观照的热情,文中“爱是一个魔力铺成的小路,你走上去时鬼迷心窍,红光满面,走出来时已狼狈不堪”,美得率真,美得纯洁,美得优雅,势必会激活有着相似的情感体验的读者的甜美记忆。他写冷月老“临走的那一刻”:“他以古稀之龄,只身无助,收拾几十麻袋书报,独自把它放到一辆板车上;而后,冷冷清清,无顾无盼,默默无声地从巢湖从安徽走了,一路风尘独自默默地走了,并不曾回一下头。”(《永远的骆驼》)一曲阴沉沉冷飕飕的“骊歌”!字字句句浸着冷月老所处环境的冷漠、残忍,字字句句透出冷月老遭遇的孤寂与悲凉,“不曾回一下头”这一特写镜头仿佛一枚硕大的惊叹号,“此时无声胜有声”地昭示了人物最强烈的愤慨。特别是描述父亲去世的画面令人震撼:“在一豆微弱的灯光下,他张着嘴,喘息着,像要呕吐,又像要吐出心中的所有全部的隐事。直到母亲慌忙赶来时,他才含混不清地说了梦一般的一句话:‘榆皮……不能……不能这样吃呀……’他用手在空中不停地比画着,好像要把所有生存的知识,告诉他的妻子儿女。直到咽完最后一口气,他那嶙峋的瘦指,依然停在半空中,像要抓住什么不放……”(《春望》)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这简直就是米开朗基罗的一尊雕塑!它将永远矗立在中国人民苦难的历史上。

湘如散文的诗情,更多的是表现在语言的锤炼上。他坚持“为情造文”,情到笔随,或者说,笔随情到,注重的是“文”与“情”的契合,注重的是文字的张力和蕴藉美。《春望》:“……这些年国运昌盛,我们在家人饭菜丰盛的聚宴中,总会想起当年春天的那些渴盼。所以一到这阳春烟景的时光,我总要走到窗外的天地去,去踏青,去寻找春天走过的路径。”含蓄地表达了对被饥饿夺去生命的父亲的深切怀念,对不堪回首的岁月的回首,能诱发读者丰富的想象和深入的思考。《中岳三题·夜登观星台》:“我们虽然不懂星象,但站在观星台上,胸中却久久不能平静。七百多年前,郭守敬便能修成当时世界上最精确的历法,而今天,郭守敬的后人们,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科学跃入世界前列呢?”这类似“钱学森临终前关于‘大师’的一问”。答案无法写出、不便写出或无需写出,如同一个没有“释悬”的“悬念”,留给读者去自行求索。《却鼠》:“我常常为此而苦恼——不仅为了自己的清梦,也为了我们的清梦,为了我们的孩子的清梦。”显然是言在此,意在彼,比起《诗经·硕鼠》更意味深长,更令人警觉。《灵寺》:“烧香的和拜佛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虔诚地带着无比崇敬的表情,去向观音菩萨顶礼膜拜,那情景酷似1966年的北京天安门广场。”这后一句简直是“神来之笔”,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一句顶一万句”!这种语言锤炼的功夫是没有斧凿痕迹的,也就是他解释“词朴”时所说的“大巧若拙”(《真诚是散文的第一生命》)。

当然,“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是铁律。刘湘如在散文中倾诉心曲,畅抒诗情,文字更显凝练与含蓄,会满足那些带有祖传的鉴赏散文喜欢“沉浸醲郁,含英咀华”的基因的读者的口味,未必能够赢得当下惯于让大脑休闲的“快餐文化”的爱好者、追捧者的喝彩。

刘湘如散文有一种独特的气场和情场,非真情实感者不能道,非刻骨铭心者不能文,这这应该就是一种境,一种色彩,一种升华,一种瞬间流淌出的人生情怀。或者在一杯酒里,一个花影下,一句禅语中,细雨纷飞处……顺着点点墨香都能寻到他的印象的身影,一个功力深厚的作家的耕耘,包涵着他对于社会和人生的感情和思考……

2017年1月6日,夜,急就于安徽大学

(注:作者为安徽大学原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