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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恩莫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黄叶满地  2017年09月20日11:26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夫妻俩都在乡下教书,孩子渐渐大了,我们像许许多多的中国父母一样望子成龙。可是乡下连个幼儿园都没有,而没有县城户口,城里的幼儿园也上不了。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们想调到县城工作。钱花了不少,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每个学期,都有同事调进县城,或者调到市里,每当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就一阵失落。除了艳羡别人,更多的是独自咀嚼那份再次失败的痛苦。我们就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张大嘴巴,痛苦地期待着改变命运的浪涛……

这时,二堂伯主动说,他认识县领导,可以帮我们跑调动。二堂伯当过兵,退伍后放过电影,做过各种生意,走南闯北,是村里公认的能人,早就把家迁到市里去了。二堂伯的出现,使我们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二堂伯说,走关系得花钱。这个我们当然懂,在爱人的催促下,我马上跑到信用社把夫妻俩工作以来省吃俭用攒下的3000元取出来,又好酒好肉地款待了二堂伯,千拜托万感谢地送走了他。然而钱拿出去了却一直没有回音,爱人嘀咕:“不会骗了我们吧?”我说:“怎么可能?二堂伯可是我家的大恩人!”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黑夜,那一锅半截芋头是那么香甜、那么温暖。

父亲是一介读书人,有着读书人的清高,更有着读书人的清贫。父母生育了我们九个兄弟姐妹,在靠工分活着的年代,饥饿是我们最深刻的记忆。家中常常断粮,河畔的野菜、木尖的嫩芽、山上的野菌是桌上的美味。最可怕的是冬末春初时节,田边的草枯了,山上的树秃了,什么吃的都没有,这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里的存粮——包括几兄妹在生产队收工后拾漏捡回来的小指大的红薯,包括生产队割去了半截做种留下半截分到各户的芋头——一点点地减少,直至省了又省,每天的口粮减了又减,屋角还是空了,而春天的野菜还没长出来。清高的父亲很少借粮,他说,谁家也不容易。我觉得他其实是放不下面子。有一年,实在捱不下去了,弟弟妹妹饿得只有出气没有入气,我也眼冒金星,全身发软,母亲急得直掉泪。父亲沉默良久,终于派我去二堂伯家借粮。二堂伯家孩子大,劳力多,粮食充足,几乎不用吃野菜。他爽快地指着屋角那篮半截芋头说:“端走吧!”我欣喜若狂。天很黑,沉重的篮子垂得早已头晕身软的我趔趔趄趄的,脚步一虚就摔倒了,几个半截芋头咕噜咕噜地滚出路边,在暗淡的星光下滚成小小的黑影。我顾不得手掌和膝盖的疼痛,摸索着捡回芋头,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家挪去。那篮沾着我的血的芋头让我们一家人顺利地度过了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在粮食那么短缺的年代二堂伯都那么大方,他怎么会骗我呢?

寒假到了,我和爱人专门买了土鸡等年货送到市里二堂伯的家,二堂伯笑呵呵地收下东西,让我们耐心等候好消息。寒假过完了,二堂伯终于来了电话,说已经跟县领导提过了,县领导说,调动要等暑假才给办。于是我们满怀希望等暑假。暑假过了一半,二堂伯说,调动表交上去了,等着批呢,应该没问题。我们感激万分,爱人说:“这回我们怕会成功了吧?”我满怀希望地说:“二堂伯出面,这次一定成功!”等待着,等待着,暑假即将过去时二堂伯终于来电话了,说:已经批下来了。我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继而越来越汹涌,没有人能体会到那一刻我复杂的心情,那是一种委屈多于喜悦、伤心多于激动的心情。我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二堂伯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县领导吧,全靠他帮忙。”那时我们已经一穷二白了,为了感谢恩人,我和爱人迫不及待地向朋友、同学借钱,千恩万谢地把3000元和丰厚的礼物交给二堂伯,感谢他和县领导的大恩大德。

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柔。我们睡不着,一夜又一夜,我和爱人喁喁私语着迎来早晨的第一抹阳光,我们亢奋着、憧憬着、计划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可是一直到新学期开学,我们还是没有拿到调令。问二堂伯,二堂伯说,我问问县领导。耐心地等待了一个星期,再问二堂伯,二堂伯支支吾吾,说县领导出国考察了,等他回来就问问是怎么回事。之后再问,县领导一直在“出国”,学期都过去一半了,还在“出国”。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爱人也慢慢冷静下来,我们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发现诸多不合理之处,可是当时我们太信任二堂伯,全都忽略了。我回了一趟老家,才知道二堂伯生意早做砸了,欠下一屁股债,还养了二奶,生了孩子,这些年一直靠行骗过日子,村里还有其他人被骗了,一说起他就大骂他猪狗不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却专骗自己人!”

二堂伯是骗子,6000元没有了!晴天霹雳,我的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二堂伯,我是多么信任你,你怎能把我骗了?我们夫妻俩的工资加起来才412元,6000元,我们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攒一年半,你怎么忍心骗了!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伤心欲绝。更令人煎熬的是,我们建立不久的小家陷入了困境,每个月,我们眼巴巴地盼着发工资的日子,一边哭着一边抽出大部分还债。那种痛苦每月便凌迟一次我们的身体,也凌迟着我们的感情,我们大吵小吵不断,差点离婚……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又发酸了,泪珠在眼眶里滚动。那段憋屈的、艰难的日子是那么的刻骨铭心,以致于二十年过去,仍然每次想起,悲伤就如河边的浓雾弥漫心头,久久不散。我抬起头,明亮的路灯在我泪眼的氤氲里变得模糊而温暖。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都过去了,恶有恶报,二堂伯终于得到报应了。

其实当时我就想去派出所报案的,可是母亲拦住了我,白发苍苍的母亲因为我的痛苦而痛苦万分,可是她说:“你父亲在世时常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父亲说:“施恩无念,受恩莫忘”。

就在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半截芋头的那个晚上,父亲很严肃地对我们九兄妹说:“你们记住了,如果没有这些半截芋头,你们当中可能有人就会饿死了,施恩无念,受恩莫忘,一辈子要记得二堂伯的恩情。”流着泪的白发苍苍的母亲说:“6000元钱就当做还二堂伯的恩情吧!我们一家人的命,用6000元去还,值!”

我还能说什么呢?

听母亲说,其实我的曾祖父那一辈家境是不错的,曾祖父是私塾先生,挣的银两足够养活一家人,还能接济一下乡邻,他施恩从不要回报,在村里颇有威望。然而我的祖父却很叛逆,不爱读书,自然不能像其他兄弟那样靠知识吃饭,只能靠力气吃饭,成家了才知道自己不读书吃亏得很,于是勒令我的父亲一定要读书,从小便对父亲灌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而父亲从小目睹自家与叔伯家生活的大相径庭,早已明白读书的重要。父亲几乎学尽曾祖父平生所学,深得曾祖父宠爱。曾祖父对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施恩无念,受恩莫忘”。我想,这便是我家的家训吧?这个家训,曾祖父用一辈子的言传身教去诠释着,而我的父亲则用一辈子去守候着,那么我呢?现在我该怎么办?

马达轰鸣,人生喧嚣,原来我不知不觉行到了防洪堤,有着“古代丝绸之路”美称的北流河上,一艘沙船正“突突”地奔跑在宽阔的江面上,大声寒暄着、散着步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靠近栏杆看船。一位满头银发的清瘦的老人给同行人讲着北流河昔日的辉煌,引经据典,我恍惚间又看见父亲摇头摆脑地掉书袋的样子……

“施恩无念,受恩莫忘”,家训穿过岁月的长河,再次在我的耳边回响,就让我用一辈子去铭记这家训吧!明天,我会带上爱人到医院去看望二堂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