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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声音的老人们

来源:长江文艺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潘灵  2017年10月12日08:37

导读:

市文联秘书长韩家川去昭女坪移民社区挂职,任务是写库区移民后的移民安置工作和移民生活现状的报告文学。然而,他一到社区就碰上了形形色色的麻烦事。

入住昭女坪社区的库区移民,从家乡搬到异乡,心中难免有对故土的不舍和忧伤。刚搬来时,新家园,新生活,甚至是新身份,都让他们兴奋、欣喜和激动。但这种新鲜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不适感取代。特别是一帮老人们,没法适应新的居住环境,于是自发成立了自救小组。为了找回久违的鸡鸣,他们进行了一次“偷声音”的行动,却被当作偷鸡贼抓了起来。如何安抚和帮助这些老人们,成了韩家川面临的头等大事。

时辰尚早,夜依旧黑得似铁。性急的陈三爷走在最前面,说疤老二,你就不会快点,脚上绑秤砣了?

三爷,又不是奔丧,疤二哥膝里有风湿,急啥子?顶陈三爷嘴的许老四说。

三爷被人顶撞,并不生气。从他脚步的急促声里能听出,他没有慢下来的意思。聋五叔呢?他说,别把他弄丢了。

他搀扶着我哩。回话的是疤老二。

此时迎面来了一辆载重卡车,车的远光灯像把锋利的匕首,将夜的铁幕划开了一条亮晃晃的口子。

五个暗夜行走的老人,在这夜的伤口上昙花一现,又被黑夜盖住。卡车发出车轮摩擦地面的粗暴声响,像个毫无教养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掠过。

黑夜里顿时弥漫了柴油与烟尘混合的气息。一直低头走路沉默不语的麻脸大啐一口痰,随后放声一阵狂咳。

听着麻脸大破锣一样的咳声,陈三爷终于停下了他性急的脚步。他转过头说,麻脸大,咳什么咳?等会这么咳,公鸡会打鸣才怪!

夜掩盖了陈三爷的表情,声音却暴露了他的不耐烦。好在能隐忍的麻脸大并没有跟他计较,气都没吭一声。

行走在黎明前的暗夜里的这五个老人,他们是市郊移民安置新区昭女坪社区的移民,属于同一个他们自发成立的小组织。

这个组织有个好听的名字:自救自五人小组。

陈三爷是这个小组的发起人,同时也是负责人。

作为负责人,陈三爷总要比其他小组成员操心多些。现在,转身欲继续往前走的他心里一怔,问道,录音笔,录音笔带了吗,许老四?

许老四在暗夜里一惊,慌忙将手伸进裤兜,裤兜空空如也。他慌张地说,三爷,记得出家门时我放在裤兜里的,难道长翅膀了不成?陈三爷转过去的半个身子又转回来了,他说,许老四,你的意思是你把录音笔弄丢了?你搞啥子嘛!

要不是黑夜一如既往的遮挡,被叫做许老四的老人一定会看到一张暴怒的老脸。而他,只是听见了陈三爷着急又生气的跺脚声。

黑夜里浮起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声音。那是一路上除了咳嗽之外,跟聋五一样一声不吭的麻脸大的声音。

不要急,那东西在聋五装笔记本本的书包里睡觉哩。

麻脸大这样一提醒,黑夜里就响了一声,那是许老四巴掌狠拍脑门的声音。紧跟在后面的,是他如梦方醒的感慨。

三爷,看我许老四这记性。出社区大门时,我塞聋五挎包里了,一时没想起。

跟记性无关,你做事一贯粗枝大叶,丢三落四。

陈三爷教训是教训的口吻,但语气显然柔和了许多。

三爷,许老四说,我这七老八十的人了,生成的木头造就的船,改不了啦。

许老四的话招来一阵爽爽朗朗的笑声。

气氛轻松了许多。

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他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特工,长期的山村生活,爬坡上坎,年事已高腿脚却还灵便。他们离开马路后,趁夜黑摸进了还没醒来的村子,正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

他们在一户农家院子墙外种着蚕豆的田地边的秸垛堆前将身子匍匐下来,样子像极了影视剧里那些就要发起突袭的游击队员。

陈三爷压低了嗓门说,大家记住了,一律目视东方,等天边发白的时候,看我手势后,许老四负责压下录音笔的按钮。按钮一旦按下,大家都要像聋五一样,不能弄出一丁点儿声响。

匍匐在秸垛堆旁边的人们首先闻到了干草的气息,随即,凉风又将花的清香送进了他们的鼻孔。

许老四吸了一口气说,真好闻,蚕豆好像开花了。

疤老二附和说,是蚕豆花。

陈三爷制止说,不要讲话,东方就要发白了,嘘——

三爷,疤老二轻声唤了一声说,我腿疼得厉害。

忍着。三爷目视东方说。

渐渐地,山峦有了朦朦胧胧的样子。山峦之上,有鱼肚皮似的亮白显现了出来。

天就要亮了,三爷说,疤老二,你以为你是公鸡呀,脖子伸这么长看啥?都给我盯好这座坐北朝南的院子。

许老四说,三爷,你带烟了吗?我的脚都被霜打湿了,身上冷得筛糠哩。

三爷侧过身,姿势像个游击队的指挥员,他白了一眼哆嗦着的许老四,说就你事多,没烟,忍着点,太阳出来就不冷了。

院子的轮廓慢慢地由朦胧变得清晰。三爷心中感叹,大户人家呀,围墙也修这么高。

三爷盯着围墙内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树上还残留着几个被霜冻得彤红的柿子,心中就担心它们会从柿子树上掉落下来。

就在三爷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时候,院子里有了响动。三爷机敏地判断出,那是翅膀击打空气的声音。他冲许老四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他按下录音笔的录音按钮。

一只健硕的大公鸡,像大鸟一样腾飞了起来,极稳健地停留在了柿子树的枝干上。它的鸡爪紧紧地抓住了枝干,将打开的翅膀合拢回来,一双闪着绿光的鸡眼机警地扫视着前方。

三爷赶忙把头埋下,心里嘀咕说,这哪是鸡,分明是鹰嘛。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只公鸡要停留在柿子树上的时候,它却第二次腾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后,稳健地立在了高高的院墙上了。

三爷翻着白多黑少的老眼,看着眼前这只公鸡,就想起年轻时挑行李送镇上有钱有势的肖财主的儿子的情形。那个公子,当年站在江边的码头上,也像这只雄立在院墙上的公鸡,骄傲得很。

还没等三爷从记忆中抽身出来,公鸡已调整好姿态,面朝东方,将鸡头昂起,鸡尾扬起。看那阵势,它不是要鸣叫,而是要指挥那躲在黛色山峦后面的太阳跳将出来。

公鸡的脖颈已经被鸡头拉伸到了极限,充血的鸡冠越发显得彤红而僵硬,它锋利尖锐的喙打开成一把剪刀似的口,它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清脆而悠长的啼鸣声仿佛就要冲口而出。

但取代啼鸣声的却是麻脸大破锣一样的咳嗽声。

陈三爷扭头,将一双充血的老眼瞪成了牛卵。比陈三爷还要愤懑的是那只公鸡,站在高处的它不情愿地吞咽下了那声长啼,将其在身体里变成了怒火。

它看见了麻脸大亮晃晃的秃头,继而又看见了另外四个不知所措的老人。顿时,满腔怒火的它迅捷地一个俯冲,像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奋不顾身地扑向这群破坏了它引吭高歌的人们……

韩家川七点半就骑电动车来到了昭女坪社区,进大门后看见社区主任夏晓峰先于他站在了社区篮球场上。在夏主任的对面,站着的是一群模样慵懒、表情不耐烦的大妈大婶。夏主任正在给这群乌合之众训话,意思是说请到韩家川教跳广场舞如何不容易,要大家提高对跳广场舞的认识,下个月市领导要亲临社区看大家跳舞云云。

看见韩家川,夏晓峰停止了训话。他走过来,拍了拍正准备锁车的韩家川的肩头说,韩老师,这些人就交给你了,时间紧,任务重。一个月后,市领导来看,要跳出点昭女坪社区的风采才好。我得赶到豆腐厂去。

韩家川赶忙起身,手提电动车的塑料软管锁说,主任,别叫我老师,我来昭女坪时,龚主席就叮嘱过我,你是我的上级,要我像对他一样对你,我就是你的助理。这里你就交给我,你放心去豆腐厂。哦,主任,你怎么啦?豆腐厂难道又出烦心事了?

别提了,韩老师,夏晓峰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冲韩家川摇了摇头说,真的别提了,说到豆腐厂,我就快变成豆腐了,社区入股的股东,吵着要退股哩。

那问题严重了。韩家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忧虑了。

夏晓峰弯下腰,打开自己的电动自行车,骑上车说,豆腐厂那边,你就别操心了,操心也没用,死马当活马医吧。你把这边伺候好了,这些大妈大婶,可是我挨家挨户吆喝来的。我真的搞不懂,跳个广场舞就这么难?咋就没个主动性呢?平日里搓麻将的精神,咋就上不了这些大妈大婶的身呢?

韩家川想说,这群大妈大婶跳广场舞不上心,是自己没教好。但没等他话出口,夏晓峰已经骑车一溜烟老远了。看着夏晓峰性急的背影,一些感慨就在韩家川心中油然而生了。

他把放音机拿出来,问大妈大婶说,《最炫民族风》这首歌晓得不?

不晓得。

大妈大婶们回答得很干脆。

凤凰传奇晓得不?韩家川又问。

人群中有人有气无力地说,报告老师,晓得。

韩家川摆了一下手说,别叫我老师,千万别叫。

人群中有人问,为啥子不准叫吗,不服人尊敬是不是?

韩家川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说,这么简单的广场舞,都教了两周了,还左手左脚的,我不配做老师,传出去会丢人的。我今天教个最简单的,也就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这歌,旋律轻快,主要是找准节奏,踩准拍子。大家先看我跳一遍。

他边说边弯下腰,将放音机的按钮按下,放音机的喇叭里就吐出了凤凰传奇这首比流行性感冒还要流行的歌来——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

不知怎么的,听着这歌这旋律,韩家川整个人就有了不适感。如果不是教广场舞的任务,韩家川宁愿得一次重感冒也不情愿听着这首歌又唱又跳。但现在他必须压制住自己内心的好恶,翩翩起舞起来。在这初春的早晨,一切就这样充满了黑色幽默的感觉。

跳完一曲,他觉得浑身通泰了许多,一种可耻的快乐感竟然要从体表冒出来。他喘了一口气,将动作进行示范分解。

他无限耐心地领着大妈大婶一遍又一遍地跳。

但这群大妈大婶对广场舞的迟钝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恨不得要瘫倒在地。看着这帮机械得像木偶般群魔乱舞的大妈大婶,韩家川摆了摆手,连责备的话也懒得说了。

散了吧。都散了吧。

他关了放音机有气无力地说。

一个满头银发,一脸油光中泛着慈祥的老大妈走过来,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韩家川,她没叫他老师,而是称呼他为同志。韩同志,看你怪不容易的,我们这些老妈子老婶子也不容易,都是老胳膊老腿的。没移民前,就只会种地喂牲口做家务,这一大把年纪了,学跳舞,不灵的,不灵的。你就别折腾我们了。

韩家川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诚恳。于是对她说,折腾你们的,不是我呀!

韩家川从老大妈的眼神里,明白她也看出了他的诚恳。

二十多天前,市文联的龚主席找韩家川,要他去昭女坪移民社区挂职,任务是写库区移民后的移民安置工作和移民生活现状的报告文学。韩家川知道,作为市文联的秘书长,龚主席对他的工作很不满意,原因是他总抱怨市文联杂事太多,没时间搞创作。前不久,市委宣传部领导来文联调研,让韩家川提意见。韩家川说,市文联的工作浮在面上的多,沉到生活中去的少,创作要出成绩,作家艺术家都该积极主动到生活中去。

应该说,韩家川的所谓意见,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话,但龚主席听后还是心里倍感不爽。有一年国庆,市文联搞联欢,善于模仿的韩家川在同事们的起哄下,来了个模仿秀。他当时没多想,就模仿了龚主席。那模仿真称得上惟妙惟肖,那动作和神态让同事们捧腹大笑,这让龚主席很生气,把同事们的笑声当成了嘲讽,这让他心里记恨上了韩家川。

恰好市里领导提出写部反映移民生活的报告文学,龚主席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韩家川。但市文联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龚主席这样做,是要把韩家川打发走,因为最近要在文联增设一个副主席岗位。韩家川去挂职,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但韩家川欣然领命,来到昭女坪移民社区,做了名主任助理。但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自己到任后,从夏晓峰主任这里领到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教社区大妈大婶跳广场舞。韩家川不是看不起广场舞,是他压根儿不会跳。他对夏晓峰说,主任,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夏晓峰不这么认为,他说,不会?给你一周时间,去市群艺馆学。

一周学跳广场舞,这任务对善于模仿的韩家川来说轻松得像休假。一周后,韩家川把几十个广场舞跳得超过了市里广场上的大爷大妈。但当他兴高采烈地回到昭女坪社区,准备将所学教给移民社区的大妈大婶时,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这些大妈大婶,对跳广场舞毫无兴致和热情。她们动作僵硬,样子敷衍,看上去仿佛不是跳舞而是受刑。夏晓峰算是明白了,这跳广场舞只不过是社区主任夏晓峰的一厢情愿罢了。

韩家川现在想起那天早晨的情景,仍心有余悸。在头一天,社区管委会就在各小区贴了教跳广场舞的告示,且学舞的时间地点写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但当他满怀热情身披晨光赶到社区篮球场时,看到的只是几个在篮球场玩耍的少年。好在不一会夏晓峰也赶来了,要不,一个人这么傻站着,自己不仅深受冷落,还会倍感难堪。夏晓峰自有办法,当天下午又贴了告示,告示上说,第二天一早去跳广场舞的人,每人能领到五升瓶装的菜籽油。这办法很灵验,第二天一早,广场上就挤满了大妈大婶。

韩家川后来才知道,那菜籽油,是市里一家食用油公司送温暖活动给社区的一批赠品,被夏晓峰派上了用场。

放在地上的挎包里传出了手机的铃声,把韩家川从不愉快的记忆中拉了出来。他蹲下身子,拿出手机。

电话是夏晓峰主任打来的,要他赶到豆腐厂去。韩家川问说,主任,出什么事了?

夏晓峰说,你到厂里就知道了。

韩家川提起地上的挎包,骑上电动自行车,往豆腐厂赶去。

豆腐厂是昭女坪社区的第一份社办产业,是社区牵头,社区移民本着自愿原则,拿出部分补偿款入股创办的股份制企业。在韩家川的印象里,这豆腐厂,从创办到投入生产,就一直是市里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出镜率和上报率只怕是市里其他龙头企业也自叹弗如的。韩家川在还没来昭女坪社区之前,就从报纸上知道,这由移民出资入股兴办的豆腐厂,拥有占领豆腐市场的“秘密武器”。所谓的秘密武器,就是豆腐厂的厂长,移民库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豆腐西施”宫桂花,她有做豆腐的秘方。

但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当第一块秘制白鹤豆腐千呼万唤始出来时,并没有成为敲开豆腐市场的敲门砖。被吊足了胃口的消费者,通过味觉遗憾地发现,这依旧是块普通的豆腐,并不是什么茄子筐里的南瓜,更非什么鹤立鸡群的东西。

想法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夏晓峰为移民寻求经济上的造血功能的梦想,像一块掉在水泥硬地上的豆腐,碎得很难看。

焦头烂额的夏晓峰,现在正被入股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任凭他如何口吐白沫地解释,入股者都是一个呼声:还我钱来!

赶到豆腐厂的韩家川看到这壮观的一幕,没多少基层工作经验的他,心都快提到脖子眼了。他跳下电动自行车,就冲情绪激动的人群喊——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千万别冲动!

情绪激动的人群纷纷扭头,看他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他的话没有平息他们激动的情绪,反而平添了他们的怒气。人群中有人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的活命钱要是打了水漂,你怕比老子冲动百倍。

人群中有人提议,揍他这个管闲事的。

就真有人握了拳头逼向韩家川。

夏晓峰呵斥了一声,解释说韩家川不是管闲事的,是市里派到社区挂职的干部,现在是他的助理。握拳头的人这才松了拳头,退到人群中。

夏晓峰走近韩家川,说这里不关你的事。

韩家川顿时心生委屈,他说,不关我的事,你叫我来干啥?

夏晓峰说,我这里一时半会脱不开身,我叫你来,是请你去望城派出所。

韩家川说,主任,搬救兵呀?望城派出所不管昭女坪。

夏晓峰瞪一眼韩家川说,说话咋不讲个方式方法呢?这些出资人听见了,还不火上浇油?谁要搬救兵?我是要你去望城派出所,让那个脑袋铸了铁的沈所长把人放出来。

谁犯事了?韩家川问。

夏晓峰说,社区的五个老人。

犯的什么事?韩家川又问。

沈所长在电话里说的是偷鸡,但五个老人死活不承认,夏晓峰说。

五个老人,从昭女坪跑到望城偷鸡,一二十里地,谁信。韩家川摇头。

夏晓峰说,我已觉得有些蹊跷,会不会搞错了?问题还不在这里,这些老人不承认偷人家鸡,只承认偷声音。偷声音,鬼都不信!你去,让司机小王开那辆省移民局送的面包车,一定要赶快把人给我接回来。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出点啥事,节外生枝就更严重了,你告诉沈所长,移民无小事,先放人再说。明白不?

韩家川点了点头。

陈三爷一伙被押到望城镇派出所的时候,值了一夜夜班的沈所长正准备回家美美地睡上一觉,昨夜连发的两个案子把他折腾得够呛。两个案子均与偷盗有关,一起是发生在镇东的偷牛案,三个犯罪嫌疑人公然在人家牛厩里活活杀死了一头耕牛,并在厩里泰然自若剥起了牛皮;另外一起发生在镇子上,犯罪嫌疑人撬开了镇上的一家超市,将值钱的烟酒洗劫一空,好在店主装在隐蔽处的监控记录了这一切。

沈所长见村治保主任孙大炮和村民押着五个狼狈的老人进了派出所,就熄了摩托车的油门。出什么事了,大炮?沈所长边拔摩托车钥匙边说。

抓了一伙偷鸡贼。嗓门洪亮的孙大炮说。

偷,偷,偷!怎么又是偷?一夜下来,频发三起偷盗案,这让身为基层派出所长的他,不免对自己辖区内的治安状况有了忧虑。他决定先不去管那一身的倦意,亲自来审理这桩案子。

清晨的阳光已经照进了派出所,面朝东面站着的沈所长眯着眼,皱紧了眉头,看着面前这被一根粗麻绳捆绑在一起的五个人,活像一串蚂蚱。

孙大炮!沈所长提高嗓门,语气中带着斥责说,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别乱绑人,你咋就不长记性呢?

沈所长的话让孙大炮一脸委屈。

看你那个样子,我错怪你了?沈所长瞪一眼孙大炮,又转眼目视陈三爷,说孙大炮,你都干什么了?

陈三爷五个,胸前各挂了一块纸箱板做的牌子,牌子上书有“老贼”二字。领头的陈三爷跟另外四人不同的是,他的脖子上还吊着那只被棍子打死的公鸡。

孙大炮跺了一下脚说,所长,你冤枉我呀,我不过是在他们腰间套了一股麻绳,不能算绑嘛。

沈所长指着吊在三爷面前的死鸡和牌子,问孙大炮,说这又是谁挂的。

孙大炮转身,扯了扯一个长得像只猴子的男人的袖口说,这是鸡主人,死鸡和牌子都是他挂上去的。

那长得像猴子的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沈所长面前,呼号着沈所长青天,要他为民做主。

沈所长厌恶地看了一眼这个跪着的长得像猴子一样的男人说,死一只鸡,也犯得着如此哭天抢地?

猴子模样的男人说,沈所长,这不是一般的鸡,是斗鸡,值价得很,几千元一只呀。

见多识广的沈所长一脸轻蔑地看着猴子一样的男人说,我知道是斗鸡,我还知道你们利用斗鸡赌博。赶快给我站起来,又不是死了爹娘。

听沈所长这么一说,孙大炮赶忙将跪着的猴样男人一把提将起来,说,瘦猴,还不赶快把那死鸡和牌子摘了。

被叫作瘦猴的男人一脸不情愿地走过去,把老人们胸前的牌子和陈三爷脖子上的死鸡摘了下来。

这时沈所长发现了什么,他愣了一下,看着麻脸大老人,说孙大炮,你们打人啦?

孙大炮说,所长,没呀。

麻脸大老人的秃头上,有凝了的血痕。

沈所长手指麻脸大老人的秃头问孙大炮,说没打人,那头上是咋回事?

是公鸡啄的,孙大炮说,所长,你不知道瘦猴家这只公鸡有多凶。

沈所长吩咐民警送麻脸大去卫生院清理和包扎伤口。他把孙大炮叫到一边低声教训说,你这个治保主任,别只知道抓人。像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要是伤口感染了,会要老命的。你这脑袋怎么就长不出点觉悟呢?

首先被带进审讯室的是陈三爷。自感颜面尽失的陈三爷,紧绷着一张苦瓜脸,耷拉着眼皮子。沈所长看到他这个样子,知道这是一个好颜面的内心骄傲的老人。

你的名字?沈所长问。

陈三娃。

我问的是你的大名,也就是身份证上的名字。沈所长加重了语气。

我大名小名都叫陈三娃。陈三爷翻了一下眼皮子说。

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沈所长用碳素笔敲着桌面说。

库区的,现在是移民。陈三爷说。

为什么伙同他人偷别人家的鸡?沈所长问。

我没偷。陈三爷抬起头否认说,一副脖子硬硬的倔样。

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抵赖?沈所长原本温和,这时面有愠色地说。

我没偷!陈三爷否认得更坚定,老天看着的,我要是真偷了鸡,就被雷劈死好啦!

我现在不跟你讲老天,沈所长放下手中的碳素笔说,我要的是人证。

麻脸大,疤老二,许老四和聋五,他们四个都可以给我作证。陈三爷说。

你说的这四个人在哪里?沈所长问。

除麻脸大你吩咐人送卫生院外,都在外面候着呢。陈三爷瞄一眼屋外说。

让你的同伙给你作证?老人家,你真想得出来!沈所长讥笑说。

信不信由你。陈三爷回嘴说。

这话惹恼了沈所长,陈三娃,你别倚老卖老,这可是派出所。

派出所咋的啦!陈三爷说,派出所也要讲王法。

沈所长说,陈三娃,这还像句话。谁偷了别人的东西,谁就要被法律制裁,这就是你讲的王法。你们不是偷人家的鸡,天没放亮大老远跑到人家村子去干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说我偷,我只承认,我偷了声音。陈三爷一脸认真地说。

这话钻进沈所长的耳朵里,让他觉得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他面露惊讶地说,老人家,你也是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扯把子都没学会?

谁扯把子了?陈三爷把头抬起来说,我偷的就是声音嘛。

我就暂且信了你的话,沈所长说信,其实一点都不信,说,那你给我说说,偷的什么声音?

陈三爷说,公鸡打鸣声。

那我问你,你偷公鸡的打鸣声干什么?沈所长要一问到底。

救人。陈三爷回答说。

救谁?陈所长继续问。

救钟汉老头。陈三爷回答。

钟汉什么人?沈所长穷追不舍。

移民的老人。陈三爷对答如流。

那钟汉怎么了?

他害了病。

声音治病,闻所未闻。

信不信由你。

沈所长迟疑了一下,稍作停顿的他拉长了声音说,我信——

我看得出的,你还是不信。陈三爷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说。

我有一个要求,沈所长盯着一脸苦笑的陈三爷说,把你偷的声音拿来我看看行么?

声音不能看,只能听。陈三爷纠正说。

是,不能看,沈所长点点头说,那就拿来我听听。

陈三爷说,没录上,公鸡发现了麻脸大。

你们带了录音机?沈所长问。

是录音笔。陈三爷说。

那就把录音笔给我看看。沈所长说。

陈三爷说,录音笔在许老四那里。

沈所长就吩咐坐在一旁记录的年轻警察去带许老四。

许老四被年轻警察带进审讯室,紧张得浑身直哆嗦,陈三爷见许老四那样,恨得牙痒痒了。陈三爷说,许老四,看你那熊样,不是贼也会被当成贼的。

沈所长制止陈三爷说,谁让你多嘴多舌了?这可是审讯室,没问你话,你就闭嘴。

沈所长看着像疾风中的树一样的许老四说,把录音笔拿出来吧。

许老四就哆嗦着手去摸裤兜,裤兜里什么也没有,又转而摸上衣的口袋,口袋里也没有录音笔?

许老四说,三爷,怕是掉到蚕豆地里了。

沈所长拍一下桌子说,是我在问你话,不是你三爷。我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有什么录音笔?

许老四越发哆嗦了,他佝偻了腰对沈所长说,没录音笔,我们跑那么远来干啥?

沈所长说,这话该我问你。

许老四双手作揖,对沈所长说,警官,你得给我们做主,我们都是泥巴埋到脖颈子的人了,这贼的罪名,可背不起呀。

沈所长又吩咐年轻警察说,把屋外那两个也叫进来。

年轻警察出去,把疤老二和聋五也带了进来。

沈所长没问疤老二,而是走到聋五旁边,问他姓甚名谁。

聋五呆若木鸡站着,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一直一声不吭的年轻警察动了气,他冲聋五厉声说,所长问你话哩,你哑巴了?

疤老二说,要问就问我,我姓巴,打小在村子里大人小孩都叫我疤老二。他是个聋子。

疤老二老人又手指聋五老人说,你们别看他是个聋子,我们昭女坪社区的老人,数他文化高。

陈三娃,不,三爷,沈所长皮笑肉不笑地说,带着聋子去偷声音,穿帮了吧?

沈所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偷只鸡,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治安案件。像你们这样的老人,我说句不该说的大实话,你们态度好,甚至可以不立案,我们跟受害方调解一下也就罢了。但你们拒不承认,还扯什么偷声音的把子来骗警察,性质就不一样了。

沈所长的话激怒了陈三爷,他呼地站起来说,警官,如果你认为我给你扯把子,认定我们是偷鸡贼,我可告诉你,我就待在你们派出所好了!

年轻警察大吼着说,坐下去,谁让你站起来的?冲我们所长发脾气,你好大的胆子?

陈三爷兀自铁塔一样站立着,原本因为苍老而松弛了的脖颈上,竟然有青筋凸露出来。

年轻警察冲上前去,想将他按坐在凳子上,但被沈所长挥手制止了。

沈所长掏出手机,将电话打到了市移民局,问到了昭女坪社区主任夏晓峰的电话。

韩家川一出豆腐厂门,就看见了接他的面包车。韩家川拉开副驾驶的门,说去望城镇。司机小王就拿出手机输导航。韩家川表情惊讶地看着认真输导航的司机小王,说,你不会连望城镇都不知道怎么走吧?

领导,我真不晓得。小王抬起头来,一脸诚实的样子,看着韩家川讶异的表情,小王说,我是外地人,是库区移民过来的。

原来你也是移民,韩家川点了点头说,从口音就能听出是库区的。

乡音难改,其实也不想改,小王笑了笑,低头输了望城镇三个字后说,领导要去望城镇哪里?

韩家川说,去镇派出所。

小王哦一声,输好了导航,启动了面包车。他好奇地问韩家川,领导,谁又惹祸啦?

韩家川说,社区的五个老人,去望城镇,被抓到派出所了。

老人能犯什么事呀?要抓去派出所?小王的语气中有不解。

听说是偷了人家的鸡。韩家川说。

不可能,小王摇摇头,眼光目视前方说,不可能的,大老远的跑去偷鸡,又是五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韩家川没吭声,其实他心里跟小王想的差不多。待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韩家川突然问司机小王。

说他们跑到望城镇偷声音你相信吗?

声音?小王偏了一下头问。

对,声音。韩家川点点头。

我相信。小王说。

小王的话完全出乎韩家川的意料,讶异之色再次浮上了他的脸颊。

你相信?

我当然相信!小王语气坚定地说,我还晓得偷声音的一定是陈三爷他们自救自五人小组的那五个老人。韩家川觉得这个司机小王神了,连偷声音的是自救自五人小组都知道,这让他不只是惊讶,简直就是吃惊了。

你凭啥如此肯定?韩家川说,说说你的理由。

小王笑了笑,领导,你难道忘了刚才我告诉你的?我也是移民。我跟你说句实打实的真心话,只有移民才会了解移民。

韩家川分明从这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说,小王,你的意思是我不了解,还是社区的管理者们都不了解移民?

领导,这话我可没说,小王偏头看了一眼韩家川说,但您可以这样理解。

韩家川咳嗽了一声说,滑头!唉,小王,给我讲讲这个自救自五人小组。

小王面有为难之色,他把车放慢说,讲五人小组,要从另一个老人讲起,这是犯忌的事。夏晓峰主任要是晓得了,我会挨批评的。

有那么严重?韩家川不解说。

就是那么严重,小王点点头说。

韩家川的好奇心越发被小王的话吊了起来。韩家川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了一支给小王,自己也燃上了一支说,小王,我今天要去派出所处理这五个老人的事,我初来乍到,对他们很陌生,我需要从你这里了解他们的情况。我晓得你有顾虑,是有为难之处,那我们订个君子协定,你给我说的话,我烂肚子里,绝不说出来,我用我的人格保证行么?

小王犹豫了一下,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点了烟,点了点头。

小王并不善于讲故事,但善于听故事的韩家川,通过自己脑子的快速整理,终于将小王的话理出了头绪。

入住昭女坪社区的移民,大多数都来自库区的白鹤镇。从家乡搬到异乡,移民们的心情难免有对故土的不舍和忧伤。虽然白鹤镇坐落在江边的河滩地上,土地并不肥沃,十年九旱,但家乡还是祖祖辈辈的家乡,那片将要淹没的土地上有太多的乡情和记忆,常言说,坐惯的山坡不嫌陡,住惯的老屋不嫌矮,所以,移民乡亲们离开的时候,都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走的。但他们走时并不全是凄楚和悲伤,毕竟,他们都领到了数额不菲的失地补偿款和搬迁费。特别是当他们来到了昭女坪社区时,他们仿佛都忘记了失去故乡的伤痛。看着这个精心打造的移民样板社区,那一幢幢高大整齐蓝白相间的样板洋房,他们的愁容渐渐被笑脸取代。像城镇人一样活一回,这想法像酒一样芬芳和醉人。

他们,是欢呼雀跃住进昭女坪社区的,新家园,新生活,甚至是新身份,都让他们兴奋、欣喜和激动。但这种新鲜感和幸福感混杂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移民们终于开始咀嚼社会上那句揶揄和调侃他们的话——

毕竟,山猪都吃不来细米糠哩!

新鲜感被不适感取代,幸福的心情被对未来的茫然替换了,这一切,都是悄悄地随着日子的抻长而来的。

而最感不适的是老人,而最最感到不适的是老头。

外号杨老头的杨玉明老人,就是其中一位。

杨玉明自从住进了窗明几净的社区楼房后,就一直睡不好觉,得了失眠症。起初,家里人还以为是老人换了新环境,需要花时间适应。但几个月下来,老人夜里睡不好觉的毛病,不仅没改观,反而越发加重了。因为长久失眠,人的情绪也变得焦躁和烦闷。后来竟然茶饭不思,厌食了。家里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儿媳就只好给外出打工的丈夫打电话,要他回来看父亲。儿子千里迢迢从广州打工回来,多次跟老人谈心,才知老人病因。

在老家白鹤镇,杨玉明老人住的是依山傍水的吊脚楼。那吊脚楼,是在平地上用木柱撑起,高悬地面的一种干栏式建筑。这是一种既节省土地,又造价低廉,且能通风、防潮的建筑。这种建筑分上下两层,上层为居室,下层是关牲口的厩。杨玉明老人住在吊脚楼上,楼下关着猪和牛。那吊脚楼不隔音,深夜里,杨玉明老人能听见小猪的哼哼声,大猪的呼噜声,牛的反刍声。这些声音,成了杨玉明老人夜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他的小夜曲。他要听到这种声音,才会睡得踏实,才会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搬进昭女坪社区新家的杨玉明,夜里再也听不到猪声牛声,失去了自己的小夜曲,这如何不让他辗转难眠?几十年养成的睡觉习惯,岂是短时间能改变的?

看着老人因失眠厌食憔悴得像山坡上的枯草,儿子心痛得抓破了头皮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最后只能跟儿媳商量,决定将老人住的隔壁的杂物间腾出来,在家里做一个猪厩。儿子跑到乡下找来了垫厩用的稻草,又去市场上买了两只刚断奶能自主进食的猪崽,在家里养起了猪。虽然夜里只有两头小猪的哼哼声,没有大猪的呼噜声和牛的反刍声,但这也多少让老人心里踏实了一些,不再彻夜失眠。

这事被邻居告到了社区管委会。

在好端端的起居室里养猪,这在管委会的工作人员看来是不可理喻的陋习,是绝对不可容忍的。这事迅速被反映到了社区管委会主任夏晓峰那儿。夏晓峰主任亲自出马,带着三位社区工作人员花了一个早上,才把那当了猪厩的杂物间清理干净,并说服老人的儿媳去农贸市场卖掉了这两头小猪。整个过程老人一声没吭,面无表情,但作为社区工作人员之一的司机小王,还是目睹老人眼中噙满了泪水……

这显然是个没讲完的故事,韩家川捋顺了小王的话,问,那后来呢?

后来?小王说,后来社区管委会就贴了告示,禁止任何人在社区内养家畜家禽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韩家川说,我是问你,这杨玉明老人后来怎么样了,还失眠吗?

小王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说,后来?后来他永远睡着了。

韩家川说,什么意思?

小王说,后来他家人说他患上了抑郁症,再后来,他从他家六楼的阳台上跳了下来,死了。

这是一个让充满好奇心的韩家川感到既意外又惊心的结局,他沉默了。车里的气氛也凝重起来,显得有些沉闷压抑。

还是司机小王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领导,导航上显示,望城镇就要到了。您不是要我给您讲讲自救自五人小组吗?其实,这小组的缘起,就是杨玉明老人的死。他们跟杨玉明老人一样,需要声音,那是他们的药,或者说是另一种口粮。领导,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在社区里,这些老人,是被忽视的一个群体。他们,也是最难走出故乡的群体。他们孤立无援,社区、家庭都没有人管他们的精神需求,他们又不甘坐以待毙,所以只能自己救自己。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韩家川不会相信,一个年轻的司机,会说出如此的话。这是句句都有分量的话,是对移民老人有深入了解并感同身受说出的话,是一个移民的心里话。

韩家川真诚地说,小王,今后你别再叫我领导,你叫我老韩或者家川哥。我不过是文联里的一个写作者,你今天的话让我心里清楚了,我这次挂职该去看什么,想什么,写什么。我真心谢谢你!

(中篇节选)

选自《大家》2017年第4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