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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贾母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娄炳成  2017年10月18日12:26

  一个家庭,有一个辈分很高的健康的老寿星,不仅是这个老寿星本人的福分,也是这个家庭里所有成员的福分。当然,这个老寿星最好是一位女性。因为,只有辈分高的女性老寿星,才会使一个家庭充满亲情、温馨和凝聚力,譬如,《红楼梦》里的贾母。倘若贾母早逝,换成另一个“老祖宗”贾代善,《红楼梦》就得重写,那自然就会乏味、减色、寂冷许多,或者,根本就不可能有《红楼梦》这部传世之作了。

  从《红楼梦》里,我们看到,以“老祖宗”贾母为中心,众星拱月,四世同堂,尊老爱幼,各得其所,天伦之乐,皆在其中,那是多么的美好。贾母仙逝之后,如同折了顶梁柱子,贾府大厦将倾,多少晚辈失去了疼爱,没有了庇护,树倒猢狲散,一个个,死的死,逃的逃,躲的躲,那又是多么的凄凉。

  可见,一个辈分很高的健康的老寿星,在一个家庭中的位置是多么的重要,皆因有了她,才有了家庭的亲情,才有了家庭的氛围,才有了家庭的气息,以及家庭所拥有的一切。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个老寿星就是一颗恒星,其他的晚辈,都是围绕着这颗恒星运转的行星、卫星和流星。这颗恒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有着巨大的光和热,吸引着你,温暖着你,呵护着你,使你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情感中,都觉得离不开她,她就是家,家就是她,她是你的一切,你是她的所有。——这个人,自然就是母亲。

  《红楼梦》上下人等,都尊称贾母为“老祖宗”,而整部作品在描写这个人物,述说她的故事的时候,都亲切地称她为“贾母”。一个“母”字,概括了一切。正如笔者在前面所说过的,倘若换成了“贾公”,那就什么也没有了。人类对母亲的依恋,绝不仅仅是从远古母系氏族社会遗传下来的返祖现象,它是与生命之源一同俱来的,深深蕴藏在我们每一个人基因里的,不可抗拒、不能改变、不可逆转、永恒不灭的奥秘。

  贾母是贾家的母亲、祖母、太祖母,她只有在拜见她的身为皇妃的大孙女贾元春的时候,行“国礼”与行“家礼”而互相跪拜之外,贾府所有的人,都是要跪拜她的。她是宁、荣二府的中心,无论是依靠世袭受爵的大儿子,还是依靠入仕做官的二儿子,都对他俯首帖耳,其他人等更不用说。贾母的尊贵并不是仅仅来自于老公贾代善的福荫,她本身就是一个诗礼簪缨之族的贵夫人。她见多识广,很有修养。她初嫁到贾府时,正是荣国府的鼎盛之时,曾躬逢几次金陵接驾的盛典。她一直是荣府家政的主持人,直到年纪大了,才渐渐地不管事,而交给了王夫人、王熙凤。元宵节,贾母点戏,一出《寻梦》、一出《下书》,吩咐只用箫和笙笛。同是贵夫人的薛姨妈甚为惊奇,说:“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却认为没什么稀奇,只是个人讲究罢了。足见贾母对艺术的赏鉴,很是清雅脱俗的。

  贾母娘家姓史,是当时的四大家族之一。贾母是贾府的最高权威的象征。她是贾宝玉的祖母,林黛玉的外祖母,史湘云的姑奶奶,王熙凤姑姑、薛宝钗姨妈王夫人的婆婆。她是贾家最老一辈贵族的代表人物,福寿双全,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她有满堂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重孙女、重孙媳妇孝敬她;有数不完认不清的丫环、婆子、小厮服侍她;特别是掌家的孙媳妇王熙凤千方百计地孝顺她、迎合她,使贾母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贾母的确值得贾家所有的人拥戴、尊敬和仰慕。

  俗话说,隔辈亲。贾母把她的疼爱、庇护、宠溺,都给了她的孙儿、孙女。当然,其中也有她的偏心,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还是有取舍、有轻重、有厚薄的,不可能做到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其中感情的成分居多,私心的成分很少。譬如宝玉,她就极其宠爱,把这个孙子当作“心肝”、“命根子一样”来珍视。对于贾政的严厉管教,她不以为然。宝玉不敢去见贾政,她就说“不要紧,有我呢”。贾政有一次打了宝玉,贾母大发雷霆,当下就在要回金陵老家去,结果逼得贾政不得不向母亲叩头认错。因而在贾母的庇护下,宝玉得以在大观园中,与姐妹们过了一段平和、安定,又十分有意义的日子。而她对同样是孙子的贾环就不一样了,这不仅是嫡庶的问题,也有赵姨娘和贾环不讨贾母喜欢的问题。贾母对于黛玉、湘云的疼爱,首先在于两人都是孤儿,其次是一个是她的外孙女,一个是她的侄孙女。她对王熙凤、薛宝钗的疼爱,并没有掺杂过多儿媳妇王夫人的因素,皆因二人在贾母眼里都有可爱之处。

  贾母对于刘姥姥的态度,也值得一说。贾母善待刘姥姥,并不只是一个老年人出于逗乐、聊天、打发时光的需要。我们从她与刘姥姥的相处当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两位老人融洽的交往,亲密的交流,对等的喜乐,没有看出贾母对“贵贱”的在意,居高凌下的言行或者其他什么暗示。这说明了,身为贵妇人的贾母,怜贫惜老的善意,和她品质的高尚。

  贾母也有烦心事,她虽然位处最高层,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由她一言可以定夺的,譬如宝玉的婚事。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命根子”,为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子选一房好媳妇,是她最大的心愿。我们看到,她拨去服侍宝玉的丫头袭人、晴雯,都是他她眼里的高档丫环,她的用心是让这两个丫头将来给宝玉做妾。我们不得不佩服贾母的识人,这二人的确是丫头里的佼佼者。同时我们也看出,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这也说明了贾母在将来宝二奶奶人选上的纠结,宝钗、黛玉她都很喜欢,但到底选择哪一个,还是很费思量的。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且其母亲过早离世,无论是出于对亲生女儿的思念,还是对外孙女的疼爱,在她感情的天平上,都是偏重于黛玉的。

  贾母对于“金玉姻缘”持否定态度,是明确的。作者借凤姐“下茶”巧妙的表明了贾母的立场,给王夫人一个否定和警告。民俗中女子受聘,其礼曰“下茶”、“吃茶”,整个婚礼更有“三茶六礼”之称。一天,能够深刻揣摩体会贾母意愿的凤姐,当着宝钗等众人的面,和黛玉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

  王夫人虽属意于宝钗这个亲外甥女,但在贾母面前不好硬作主张,可是有做娘娘的亲女儿这一有利条件,自己便可“以静制动”了,就采取以君压臣的方法,来实现自己的意愿。果然,贾妃以“赏礼”的“规格”,表明了“娘娘的旨意”,宝玉与宝钗一等,黛玉与三姐妹一等。深居皇宫的贾妃,何以在一次短暂的归省后就作出如此判断?想来,这既是王夫人的授意,也是元春想通过贵族之间的联姻,壮大贾家。

  事事明了但不多过问的贾母,深知王夫人之意,没过几日,便借着张道士为宝玉提亲,道出自己为宝玉择偶的条件。贾母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一边是“金玉良缘”的满城风雨,一边却要为“尚无人选”而“打听着”;一边作者化身的癞头和尚说“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一边也有“和尚”说“命里不该早娶”。贾母刚刚大张旗鼓的为宝钗过了及笄之年的生日,这分明是让大家都知道,宝钗你到了年纪了,该找婆家嫁人了。贾母一边拖着对娘娘的意旨,无奈拖延着宝玉的婚事,一边又如此作为。至此,贾母与王夫人暗藏深底的矛盾已公开化了。借着宝黛二人的吵架,贾母说了一番让他俩都细嚼滋味,好似参禅般的话来,“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抱怨着,就哭了起来。这是这个老人难得的一哭。

  贾母对黛玉是非常疼爱的,无论贾母是有心或是无意,她的行为已在客观上促进了宝黛爱情的发展,他们“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且“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贾府夜宴放花炮时,“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中。”贾母的这个举动立即引起了众人的反映,王夫人搂了宝玉,薛姨妈搂了湘云,凤姐儿立马凑趣道:“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联想到黛玉刚入府时的场景,相似的场面说明贾母对黛玉一贯的感情深厚。对于宝钗,贾母可没有这么多情真意切的举动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高鹗的一出“掉包计”,戏剧般地改变了一切。以至于有了黛玉的泪尽人亡,宝玉的离家出走,宝钗的得子守寡等一系列悲剧收场。

  作为贾家最高权威的贾母,“当日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她在贾家从重孙媳妇做起,一直到自己也有了重孙媳妇,稳坐贾家最高统治者的位置。遥想贾母一生,历经风雨,在鼎盛期的贾府管理层,在数十年媳妇熬成婆的过程里,在大家族的勾心斗角中,积累了比凤姐更加多姿多彩的人生阅历,见识过更加宏大壮阔的世面,具备了更加丰富有效的理家之才和治家之威。贾母的太上家长位置,是日积月累,用点点滴滴的时光,逐渐换来的。

  多半个世纪里,她经历了太多,这些阅历让她洞悉了人生,深谙治家之道,所以她有一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通达。她能任用有明显缺点但肯干能干的王熙风,能看透“哪个猫儿不偷腥”,想得开“凡百事情,都自己减了”,安享天年。但千万别忘了她还有睁着的一只眼,表面上看似不亲庶务,自得其乐,在关键时刻却明锐果决、凛然不可侵犯,看看她在贾赦谋娶鸳鸯一节时的发飙,就会明白,她一把手的位置和相应的警觉,从来没有一天放弃过。

  贾母知人善任,抓大放小,适时退居二线,在一切场合力挺主事新人凤姐,既能放权享受,又能统领全局。她还善于带领队伍,仅她调理出来的丫鬟,就遍布大观园各房,袭人、紫鹃、晴雯等辈,相貌、资质和才干,哪个不令人称羡、夸赞?

  贾母是贾家的老寿星,享年八十有三,她一生见到了太多的死亡。她所经历的贾家的七代人,上三辈人的死亡和她老公贾代善的死亡,她都见到了,但那终归是送老。而在她的下三辈中,她却是以一个白发老人,送走了她的青壮年的儿女辈,她的女儿、女婿、侄儿、侄媳;青春年少的孙辈,贾珠、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林黛玉、乃至贾瑞等;以及她所喜欢的那些曾经与她朝夕相处,尊她爱她,却没有亲戚关系的丫头们。那些先她而去的晚辈们,无疑会在她的心里留下苦痛,留下遗憾,留下难以诉说的哀思。

  岁月无情,规律难违,贾母也难免寿终正寝。以她的仙逝为标志,贾家也终于衰落了。她老人家所经历的一切,都成了故事,而且渐行渐远,让后来的人们不断地体验着,感叹着,思索着;或者重复着,留恋着,割舍着,无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