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绝人绝活——记北京人艺杜广沛

来源: 北京日报 | 梁秉堃  2017年10月19日08:29

今年是杜广沛九十诞辰,他不是大编剧、大导演、大演员、大舞台美术家和大行政管理人士,仅仅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说是“小人物”其实一点儿也不“小”,既本事不小,又贡献不小,很有特色,只不过他是“幕后英雄”,鲜为人知罢了。

“八旗子弟”

杜广沛,外号“杜二爷”,满族的八旗子弟。祖父当过“大内”的督统,曾经护卫慈禧太后逃难去西安。父亲在京师大学堂读法律,毕业后被分配到河南省孟津县衙门里当书记官。祖母不幸病逝,父亲不得不返回北京奔丧,丢掉了官职。自此,父亲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又没有了“铁杆庄稼”,全家老小都要靠外祖父接济,家境贫寒起来。

“杜二爷”从小贪玩,在小学和中学蹲了两次班。初中毕业找不着职业,于是今天蹬三轮车,明天售电车票,后天又去卖报纸……有一样没有改变,就是酷爱京剧和曲艺。父亲不容许,他表面上服从,可只要一有空就往前门外的戏园子里钻。到了戏园子的门口,要么跟着大人浑水摸鱼溜进去;要么找收票的伙计“泡蘑菇”, 混进去看个“蹭儿戏”。

第二天,父亲瞪着眼睛问:“你小子昨天又干什么去了?”

杜二爷含含糊糊答:“我……没干什么去。”

“没干什么回来那么晚?”

“我……那什么……”

“说!别这么藏着掖着的!”

“我,我看……戏去了。”

“什么,又看戏去了?”

“啊。”

“你是记吃不记打啊!”

父亲举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小脸儿上留下一片红印儿。

后来,杜二爷干脆进“梨园行”下海了,白天,他连跑带颠地给人家送报纸、蹬上三轮车四城里送货;晚上,他就到话剧团——古城剧社“跑龙套”、搬布景,给《啼笑因缘》拉大幕。不管三伏天,还是三九天,不管是吃了个窝头,还是什么也没吃,到点儿就来剧社,比钟表还准。

有人问:“你从小就上台演出有瘾,是吗?”

他答:“我一到舞台上闻着那股子说不上来的香味儿,就觉着浑身上下都那么舒坦,要是真有些日子没上舞台就觉着浑身上下都那么不自在。”

“真的?”

“俗话说——‘有钱难买我乐意。’我就乐意看戏、演戏,一点儿治也没有。就连我自个儿也管不了我自个儿。您信不?反正一个人一个活法儿。”

杜二爷就是这么个绝人,平头、小眼睛、大鼻头儿、薄嘴唇儿,中等个儿,不胖不瘦。冬天穿着一件剧院发的蓝色茄克式的工作服,里边儿裹着一件黑布中式对襟小棉袄,下边还得露出一节儿小棉袄的黑边儿来;夏天穿着一件已经发灰的白背心,为了图凉快,还得把背心的前半扇折起来,卷成卷儿往上一搓。一年四季的白袜子、黑布鞋,有那么一股子帅气劲儿。他不喝酒,不抽烟,就是爱喝口茶,还挺讲究的。他说,喝茶演戏提神又不上火,嗓子痛快了哪儿哪儿都痛快。不管走到哪儿,他都随身带着一个崩了瓷的搪瓷把儿缸子,路过茶叶铺买上一包“高碎”,到了剧场打开沏上,再把包茶叶的白纸往瓷缸子上一盖。屁股后头还得掖着一条羊肚毛巾,准备喝了茶出汗擦汗使。

你要问杜二爷的职业是什么,还真一时不好界定。他装布景、管布景、拉大幕、救场,以至“跑龙套”演戏、攒戏报子(节目单),样样都能干,干得挺好。他说自己是:“样样通,样样松。”

杜广沛攒戏报子是一绝,看过的戏——不管是什么戏得攒戏报子,没看过的戏也得攒戏报子。从民国开始到“文革”为止,攒了戏报子有500多份。“文革”来了怕抄家,他愣是一咬牙一跺脚,把戏报子当成废纸卖了不少。“文革”一过,他更加卖劲儿地攒上戏报子,不分时间、地点、剧种、剧团,来者不拒。如今,他已经攒下戏报子三四千张,其中以京剧为主。从这些老戏报子里可以看到中国京剧的发展历史,也可以看到中国造纸业和印刷业的发展历史。对此,杜二爷乐不可支,爱不释手道:“我说嘿,这就叫——自得其乐赛王侯啊!”

杜二爷在剧院还是“救场能手”,也不知道他救过多少次场。

上个世纪50年代后期,有一次演出《虎符》。第二幕是在魏国的大梁城东门外,左边有一棵青松挺立,右边有一座小桥流水。当第一幕换景到第二幕的时候,那棵布景松树底部的木料突然断裂,立不起来了,又一时修不好。观众等着开幕看戏,舞台监督急得在台上直转圈儿。杜二爷本来正准备拉幕,赶快跑了过来,认真地看了看,便一下子跪在台板上把松树扶起来,再用肩膀扛着,用手扶着,以自己的身体代替了底部的木料。舞台监督愣住了:“你……”杜二爷说:“快找个人替我拉幕!”对方明白了。杜二爷又说:“我说嘿,还愣着什么?找块黑布给我盖上,夜景观众看不出来。”舞台监督只好照杜二爷说的做了。杜二爷跪在松树树根处,头上和身上盖着厚厚的黑毛巾布,一直坚持把这场20分钟的戏演完,一动也没动。事后,杜二爷手麻腿酸,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捂了一身白毛汗,衣裳也湿得能拧出水来。

杜二爷拉了上百出戏的大幕,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蔡文姬》里第二幕结尾——蔡文姬告别丈夫和一对子女,离开匈奴,返回中原。在匈奴单于的大穹庐(相当于王宫)里,在圆形的大顶子下边,卫兵手持旄羽仪杖,侍女立于几案两旁,单于坐在正中,右贤王、左贤王站在前边,由汉使董祀和周进护送蔡文姬启程归汉。匈奴人齐声祝福:“祝文姬夫人一路平安!”接着,《胡笳十八拍》的歌声响起。蔡文姬缓缓起身,依依不舍地环顾相处12年的匈奴亲人,并向左贤王行大礼,最后告别。全场所有的人肃然,或行半跪礼,或行敛衽礼,或鞠躬拱手,或垂泪不止。大幕开始动了,慢慢向中央移动着。当歌声唱道——

“愁为子呵日无光辉,

焉得羽翼呵将汝归?

一步一远呵足难移,

魂消影绝呵恩爱遗。

肝肠搅刺呵人莫我知。”

慢慢移动着的大幕把整个舞台环境造成了一种向后推的感觉。而“肝肠搅刺”的蔡文姬向前走来,离观众越来越近,离匈奴和丈夫、子女也就越来越远。突然,大幕拉到整个舞台框还剩下四分之一的地方,也就是在观众眼前只留下一长条儿画面的时候停住了。停住20秒钟,进一步让观众从听觉和视觉上加深对蔡文姬那种“人莫我知”的心情理解以后,才又在余音袅袅中急速地关闭。这好就好在,成功地用诗的意境强烈地渲染、烘托蔡文姬“生离死别”时的复杂心态,从而感人至深。杜二爷说:“闭幕就好比给一场戏划上句号,划不好,戏演得再棒也能泄了气!”

《茶馆》第二幕里巡警的戏只有几分钟,可杜二爷把一个旧社会比较典型的警察形象给演出来了。观众看到的是这样的人物——油嘴滑舌,两面三刀,能耐不大,又挺会吓唬老百姓,表演真实、自然、鲜明、生动,一言一行都从性格出发,不露雕琢的痕迹。《茶馆》在德国演出,报界评论说:“在演员身上流动着的是老舍剧本里人物的血液——这显示他们具有悠久的文化传统。他们的表演水平是一流的。”自然,这也包括杜二爷的表演。

曾有三则题给杜广沛的词,请看——

北京人艺老院长曹禺写的是:“广沛老友身体健康,感谢你多年的劳绩。”

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写的则是:“广沛同志指正——大漠孤烟直。”

老舍夫人、画家胡絜青师母写的是——“广沛艺术家属之——福寿康宁。”

杜广沛的“绝人绝活”到底“绝”在哪儿了呢?大概就“绝”在对舞台艺术事业的玩儿命追求和全心奉献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