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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长出青苔》:烛影之歌

来源:《十月》 | 续小强  2017年10月19日08:38

鲍贝已经写了很多的小说,蔚为大观,足有几百万字了吧。散文呢,是她最早接触的文学样式,自然也是写了很多,一时记人状物,又一时行记漫谈,结集的,竟也有好几本了。如此的勤劳,有如一只不会冬眠的蜜蜂。

要说她天生而为写作,天天而苦写作,也不是确实。因为有了微信,你可见她日常生活的丰盛,真像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子,她是天天在玩呢。这让那些终日苦思冥想的职业作家情何以堪?文人总是相轻的。要说相轻也就是相竞,百舸争流,每天和和气气,文学的日子也就太平淡而平庸了。也许是长的小说,也许是不短不长的散文,她写得有些疲乏了,又或许,她突然被文学的奇梦和野心驱使了,于是竟然又写起了诗。一开始见她在微信里晒,以为她是在过家家呢。不期然,这个春天,她爆发似的作了一百首。我很好奇地讨了来看,一首一首地读下去,我的好奇真是一变而为惊异了。

我很早开始写诗,却也很早就停下了所谓向前而进的步伐。现在只偶尔记下几个字词,甚或作上那么几行。惶惶十年光阴,大约完全是惰乏而停顿了的。有时不免沮丧。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老实说,自己确实没了写诗的心境,再准确一些说,是丢了作诗的情绪。有时一点点的意念冒了出来,仅仅也就是零星的幽火,突然如着了细雨,很快熄灭而不得呼喊了。被时间改造过后,冷硬得竟是连自己也不识了。

我总以为,诗歌先是抒情。这个情字,才是诗歌的核心。婉约也好,豪放也罢,抒情甚为要紧,若是无情,又何得抒,何得发呢?诗歌的好与坏,我固执地以为首先便在这里。鲍贝的这部诗集,在我看,也是首先的胜在此处。整部诗集看下去,你可明显地感受到她鼓胀如风帆一般的情绪。这一百首诗,似经过了多年的孕育,在这个春天突然爆发。她仿佛是一口气完成的。我曾经有这样的本事,现在已是完全退化而成往事了。所以才特别地佩服。据我的经验,诗歌的写作,是极耗神的一件事。哪怕作完一首短诗,也仿佛是跑了一次马拉松似的。她如何坚持得下来,她是如何投入的,不得而知,可以想见,她一定是费了许多的心力。

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如此的状态,并用《春天的惊雷》这首诗做了描述:

我已感到心神不宁

周围一片静默

突然,地狱之光像铁一样炸裂开来

无情的闪电掠过所有角落和灵魂

惊雷从天而降

像身边的一座大山轰然倒塌

像撕开地狱的冷酷面纱

我的心停止跳动

意识停滞在纸上

一个模糊的墨水渍里

诗集题为“直到长出青苔”,这一个句子,仔细品读,就暗含了一种倔强的不服输的劲头。对不完美灵魂的严刑拷打,对爱与善的珍视和坚守,都在这个句子中了。这部诗集绝大多数的分行,不是为了诗歌形式的刻意,而首先是情绪左冲右突的结果,是情绪的必然转折。是情绪的几何级数增长。她似乎要把自己的心掏空,所有的禁忌都被撕扯掉了。这些诗,有生命的快意在。诗本是极轻极轻的,以诗之轻透射灵魂之重,又以诗歌之重释放灵魂之轻。这大约就是她诗情的的辩证法。

欲与力的喷发,是她无畏的呐喊:

但我并未被这场浩劫击倒

反而得以解脱

讽刺渗进我的血液

羞辱成了我扬起的旗帜

自嘲变为吹响的号角

黎明即将来临

我在黑暗中,感受一种伟大的荣耀

在不为人知的阴郁里,感到威严和显赫

体验荒野僧侣和幽居隐士的崇高

对远离尘世的沙漠

重新拥有了新的认识

在荒唐而高尚的时空里

我一遍遍地写着救赎灵魂的字句

用远处并不存在的日落将自己镀成金色

用放弃生命中的欢乐换来的雕像

装饰自己

她端坐如圆,亦有沉静在:

孤独在尘土里坚持了很久

几座湖泊,在太阳升起时开始徘徊

清澈又柔和的金色,在朦胧中

摆脱了曾经获得的有形之物

穿透扭曲的高雅

她的怀疑压制了好奇:

请告诉我——

一只蝴蝶如何占有花蕊的一席之地

在仪式到来之前

如何将华美的袍子拆散?

且听她的自言自语:

躲进黑夜里的我

像寒冷的春天,清澈而忧伤

我只是吃惊

连黑夜也不能把我照亮

我竟然忘了自己

忘了所有生活的目标

忘了所有我要走的路

只是享受着虚无

那朵隐匿的悲伤之花

却在意识的墙外绽放明朗而灿烂的事物

也无法将我安慰

在日复一日的倦怠中

我惟一的灵魂

是一缕拂过的轻风

已经抄得太多了。情之难为,大约就在它的不可捉摸。风雨飘摇之下,欲言又止。可谓百转千回。

我知道我失败了

整个春天

我都在享受失败所赐的朦胧和妖娆

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

享受着使她病倒的持续的高烧

你看,她用自己的诗,为一个读者如我,已经做了预言。

读她的诗,不免自恋,总是想到自己。我作诗,不大喜欢宏大的内容。也许,这源自我怯懦的天性。一句“吾心微小”,可见我个人的主张。“亮/我就退后/而不过去”,这更是我流露的本性。初中写名字,我极烦“晓”字而喜“小”字,大学时,编了一部薄薄的未刊的诗集,取的题目,是《自信的盲者》。后来,索性把“晓”彻底地改成了“小”,又把“盲”字砌进了自己的斋号里,从此便想藏在“盲斋”之中而学古人了。

我以为,诗已是小技之一了。把许多的重负压在诗歌的身上,我总以为是一件特别糊涂的事情。诗之于我们的有限性,恰如我们总是无法超出我们自己的影子。但诗歌的重要,似乎却也正在于它的渺小,微弱,它的虚幻,它的精细,它务虚的比例,它以全部的弱,给予我们最大的强。于是诗,便成了我们心灵硕果仅存的,一件掩耳盗铃的华丽武装。它飞蛾扑火,它火中取栗,它是情与爱天良的护身符。

鲍贝这部诗集的“上篇”,有三分之二的内容,大约都可看做她一份极坦诚的自白。是自白,也是解剖。这些诗,有病历的性质,有话剧的聚合,有告别的感伤,有幸福的影像,有痛恨的无奈,有感恩的珍重。

寂寞的字句倒映在电脑屏幕上

仿佛蝙蝠

在归于洞穴的黑暗中犹豫

这些诗句一经说出,便有了它们自己的生命,山河入梦,它们在世界的风中奔跑,就是她,若是再重读一遍,也难于断定它们的来去。这些诗,一再沉思爱的艰难,

我们不能去爱。

到底是什么使我们坠入爱河?

我们倾尽所能地去爱,

却不能占有身体和灵魂

也占有不了美。

以为爱上了一个有吸引力的身体,

但那仍然不是美,

只是一堆由细胞组成的肉体,

我们亲吻和触摸到的也不过是

正在腐烂的嘴唇,和潮湿的肉体。

甚至做爱

也无法抵达身体对身体的真正渗透。

这些诗,真的可以温暖了一切爱的存在,如竹林的风影,如从雾霾中夺回的灿烂的野花,

亲爱的,只有你

才是我整个的春天。

爱如蒲公英的种子,微小,细弱,有谁还在意它呢?在这些诗中,“你”不是单独的个体,她所质询的,是我们每一个人:

你爱得像刺猬

小心翼翼

犹如夜间的窃贼

终日痛苦、冷漠、一言不发

酒醉时你才喋喋不休

这些诗,像虚无的,一滴精灵的晨露对太阳黑子的警告。

诗歌之爱,是词语之爱,亦是伦理之爱。或者说,词语之爱,是抽象之爱,而伦理之爱,是具体、现实之爱。词语之爱易,伦理之爱难。如此难易,亦是诗歌写作的难易。“上篇”自白诗所无法包容的,便在那些解剖的诗里了。《野梅》,《独白》,《野月亮》,《梅花开了》,《星期天》,《月光下》,《你忽然出现》,《嫉妒》,《梦境》,“一小团的黑,折磨着一大片的空白。”这些诗走出了自我的虚空,在一种对话的关系中重新确证了自我,如烛与影,如,“你是我的人质”。

作家、诗人/鲍贝

伦理之爱表明,诗歌和现实和时代关系的密切。因了多种多样的误会,说起“时代”,就仿佛在说一件和我们无关的毛裤或者是话筒。从个人细微的情绪和词语中,我们依然可见一个时代的影子。一些伟大的写作者们已经代表了时代,但不妨碍有更多的以词为坟的人,从某一个侧面和角度,留下了自己的记录。无意与有意,即便是一首短诗,我们都会砌入自我对时代的观感。个人的哀苦,也未必就全是个人的因由。从物的角度去看,时代的硬与冷,时代的热与狂,必然会沾染到你细嫩的灵魂里。而作为诗人,而作为一首诗,其是必然会极为敏感地捕捉到的。我想,这也是诗歌现实主义之一种吧。

由鲍贝的诗,也可看到我们现时代的掌纹和面相。也许她是无意的。忘了功利,她才会写得如此的轻松自然。我想读过《昔日时光》《厌倦》的人,从中都可看到自己在现时代的倒影。《你好自杀了》,是我极喜欢的一首颇富超现实主义色彩的诗,

“你好自杀了——”

每天早上醒来

总会飘过来这一句

当一束冷淡的晨光,像痛苦的天启

照亮你的床铺

又一个安静的夜晚从此消逝

盲目的生活,虚假的目标

不可避免的活动……

又将在白天纷至沓来

天光将百叶窗缝隙里的灰色疑问填满,

你摁下开关,窗叶瞬间收起,

仿佛所有的疑虑都被没收

世界无限光明

你大口吞咽着一只面包,走向办公室

凝重的神色像是被传去法庭

在温和的残废的空间里

另一个隐匿的自己

每天都在被判刑

当暮色降临,

你仍蜷缩在办公室的角落里

徒然的悲伤如一辆无轮的马车

骨头一阵冷颤,仿佛在害怕

你为一切而哭——

你曾紧握过的死去的手

你曾亲吻过却又离去的唇

你曾深爱却未来得及安抚的灵魂

连最后的黑暗,

也抛弃了你

像一个从未被劝服的人

再次发起新一轮的抗议

夜晚的突然喧嚣狂扯着你

你纵身一跃,

猛然将身体对折,挂在办公室高楼的窗口上

想像着一个终于成功自杀的人

这些句子,如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对准了你我焦虑的白发三千尺。

如果说,诗集的“上篇”,是个人主义的真;那么,似乎可以说,诗集的“下篇”,则是面对世界的善和美。“上篇”几乎无一例外的,是独居斗室的言语拼杀,紧张,急迫;节奏,是逃离地球一般的加速度。而“下篇”,舒缓了许多,从容了许多,可见她多年行走世界的见闻,这些诗,确实有散文化的缺欠,叙述经历,描摹场景,记一个人,忆一些事,在诗和散文之间的游弋,亦可见她并不是一个只会暗自垂怜的个人主义者,她有大的胸怀,她的悲悯由善而至美。

“下篇”总题为“在路上”。这个词已经老套了很多年。许多人以为自己已经“在路上”了,比如我,其实呢,只是说说而已,我们还没有出发,还在原地踟蹰,像个蚂蚱蹦跶了两下,就以为自己走遍了世界,经历了风雨。徒有一种精神,徒有一个神秘的暗示,仿佛一切都可以解决了——我们就是这么一步步把自己改造为鸵鸟的。我们如此之忙,忙到懒得动,懒得放弃。鲍贝的“在路上”,是实实在在的“在”,是行动起来的“在”,她是御风之人,只一个凄美的背影,让我们一再的恍惚。并有可能,拷问一下自己,是否应该重新开始。

说了许多。意犹未尽。

直到如今,我仍不知诗歌的形式为何。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过去对形式的迷恋是错的。也许我变得更富有了,也许,我变得更贫乏了,总之,我此刻认为,诗歌的形式问题就是一个伪问题。再宽容一点讲,诗歌的形式问题,也是一个极次要极次要的问题。

这么说,不是为鲍贝的这部集子做辩护。恰恰相反,也许正因为她没有形式的概念,她才获得了分行的真正的自由。心地光明,自有诗情,自有诗行。

心地光明之心,即是赤子之心。这四个字,许多人都讲过,作为一个曾经写诗的人,“直到长出青苔”,我似乎才领悟到。也正是因了这四个字的教诲,我才一直逼迫着自己非要作这么一篇文章,姑且以此,为序的同时,亦作为我个人诗话的一个遗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