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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医院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11期 | 郝景芳  2017年11月14日08:52

郝景芳

导读:

钱睿的母亲身患绝症,住进了有妙手回春之称的永生医院,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只有钱睿发现,回家后的母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不是原来的那个母亲。他潜入医院,又雇佣私人侦探,逐步摸清了永生医院的秘密,原来从医院痊愈的患者实际都是高科技制造的假人。他意欲通过媒体和司法机关揭露医院的阴谋,然而与医院董事长的一席谈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们要的是安慰,不是真相,你明白吗?

病危

钱睿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后悔。他原本以为,自己对母亲这些年的态度有理有据,完全是深思熟虑而问心无愧的。然而,直到在病床上亲眼见到脸色蜡黄、一动不动的母亲,他才觉得那些理直气壮都太过于浅薄了,接近于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他这些年忙碌,为母亲做的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每次加班不回家,虽然都有足够说得通的理由,但实际上内心一直在逃避,逃避责任。他经常把自己的忙碌叫做“心系天下”,但直到见到生命垂危的母亲,他才意识到他所谓的“天下”在一具躯体面前是多么虚无缥缈。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跟几个朋友聚餐,喝了点酒,原本答应晚上到父亲家坐坐,结果吃完饭就九点钟了,打车又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到母亲家就快十点了。他上楼的时候,担心父母马上要睡觉,又担心母亲苛责他声色犬马,于是惴惴不安起来,想了一大串说辞,进门看到母亲脸色不好,就先声夺人,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他,他就说了一番自己近来如何忙,工作有多么不顺利,压力有多么大,要求家人不要阻碍他的前程。他说着就看到母亲的脸越来越沉。他抵抗想象中的苛责,却没想到正是这番虚伪的防御最让母亲伤心。母亲没说什么,只说以后如果忙,不来也没关系,不用假意敷衍。

多重的话!他心里一阵钝痛。可他已然用托词竖起了一道笨拙的墙,竖立在荒芜的夜里,无处遁形。

想起这些,再想到病床上蜡黄色的母亲,他的心就钻心地疼。他以前总在潜意识中觉得时间还长,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总有机会多哄哄母亲。

可是谁料到,时间就这么不等人。

他想天天去医院,带很多很多水果,好吃的,等在母亲身旁,让母亲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他。这个念头在心里缠绕,几乎有点成了魔障,挥之不去。

可医院不让他进去。门口的身份识别装置异常灵敏,两扇玻璃大门看上去透明脆弱,但实际上坚不可摧。门口连求情递红包的门卫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趴在玻璃门上咚咚地砸。偶尔出来一个送人的护士,他拉住求情,对方也只是一句“我们有规定”就把他打发了。他面对医院的冰冷,内心越发焦躁。

这是一家很昂贵的医院,妙手医院,有“妙手回春”之称。多少以为不治的大病病患,送到了这里竟也慢慢好了。久而久之,名头传出去,天下人皆知“大病送妙手”。这种消息对绝症病人家属就是一把刀,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把亲人送过来,就好像亲手用刀子捅死了病人,这比剜心还难受。多少病患家里人排队在门口求一个入院资格。这种情况下,医院强势也是可以想见的,“一切有规定,不想接受就走”。医院里确实纤尘不染,钱睿送人入院的时候进去过一次,米黄色墙壁显得温和宁静,完全没有一般医院的嘈杂闹腾和人来人往。贵也有贵的理由。

医院不让探视,钱睿如热锅上的蚂蚁。父亲每天只是在家等消息,但他不甘心。他太想第一时间得到母亲的消息,也太想陪在母亲身边。除了关怀,还有一半理由是不想面对歉疚,只要他在家待着,就想到自己多年来对母亲的怠慢敷衍。

机会到来的时候,钱睿已经在医院外徘徊了十来天。他一下班就往医院外跑,总想瞅个机会溜进去,只是智能大门的面孔识别功能非常强,从来没有让他得逞。直到某天晚上,他瞥见医院后门运送器械的无人货车,只是在货仓门口停留了一下,就识别了身份开进货仓,他才意识到机会来了。第二天同一时间,他悄悄扒在货车车门上跟进了货仓,反正没有司机,也没有人表示反对。从货仓穿过两道门,刚好就是病房区。

他凭记忆找到母亲的病房,见没人,推门进去。

母亲蜡黄的脸上毫无生气,整个人都缩小了,皮肤褶皱成一堆,像抽了气瘪下的气球,母亲的头发被剃掉,额头上贴满了电极,鼻子和身体上都连接着管子。他的眼泪瞬间落下来。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怯懦之人,竟会对母亲的躯体感到惊骇。在死亡的咄咄逼视下,他忍不住瑟瑟发抖。

他轻轻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触碰了一下母亲的手。只轻触了一下就缩回来,不知道是怕惊扰了母亲,还是怕母亲的反应让他自己猝不及防。过了几秒钟,观察到母亲还是一样的无声无息,他的心沉进肚子,不那么惊惧了。病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又碰了碰她的手。随之而来的,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哀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面对的是怎样的逝去。他眼看着母亲灰色的容颜,仿佛看到沙子堆的城堡不断被海洋吞噬,被死亡的海洋吞噬。他被那海浪裹挟得喘不过气,开始抓住母亲的手,放声哭泣。

他眼看着生命气息从他身前的躯体中一丝丝流走。

接下来几天,钱睿每天晚上十点钟准时来医院门口,扒在自动运货车车门上混进医院。他悄悄去母亲病房,只在里面待一晚上,不随处乱跑,不引起他人注意。他没有告诉父亲。父亲身体不好,观念也过于刻板保守,这种私闯违规的事情,他怕引起父亲激烈的批评。

母亲开始还偶尔会动一动,后来彻底成了无意识的植物人状态,被送进了危重病房,身体指征越来越差。钱睿每天夜晚给沉睡的母亲擦身翻身,喂她喝水。他越来越绝望,内心中被悔恨和爱煎熬,想在时间的河流里逆流而上,挥动手臂却只是徒劳。

发现

两周之后,一天晚上,钱睿拖着沉沉的脚步回父亲家去,想和父亲商量一下给母亲送终的事。他特意没有乘电梯,从封闭的楼梯兜兜转转地爬上去,想给自己一个静一静的空间。他心里百转千回,很多念头划过心头,不知道如何跟父亲开口。前几日见父亲,父亲还一副充满期待的样子,准备着母亲的归来。父亲迷信有名气的事物,很相信既然这家医院如此有名气,那就一定能将母亲带回来。

该怎么告诉父亲呢?父亲的身子骨也不算好,之前就有高血压,心脏病说犯就犯,大夫警告过父亲不要情绪太过激动。该怎么才能让父亲心平气和地接受,即使是妙手回春的医院,有时候也无法拯救一颗渐行渐远的灵魂。

该怎样让父亲接受,母亲的生命已经奄奄一息?

站在父亲家门口,他踌躇了好一会儿。门上贴着的立体福字在楼道间的气流里微微颤动,似乎在当面揭露他的内心不安。他琢磨如何解释母亲的病情,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知晓母亲的病情。手几次放在门把手上,都没下定决心转动。

就在这时,门却突然从里往外被推开了,铁门撞在钱睿额头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呃——”钱睿发出撕心裂肺的低吟。

“小睿,”父亲看清楚是他,有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我回家看看啊——”钱睿还疼得钻心,“您怎么推门这么猛啊——”

“那你怎么不敲门啊?”父亲也有点嗔怪道。

钱睿刚想回嘴,却突然从敞开的门里看到让他五雷轰顶的一幕。

他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仔细揉了揉,那画面还在。他吓呆了,身子像磁场中的电子一般颤抖但动弹不得。心扑通往下坠,后脊柱第一次有那种忍不住哆嗦的骇然。

他见鬼了。他见到母亲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吃晚饭。

他的嘴张大了,半晌合不上。他对父亲的招呼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沙发上那个面色红润的身影。那个身影看上去健康平和,气色很好,正在专心致志夹菜,吃两口就抬头看看电视。她穿着母亲的长袖棉布家居服,外面系着母亲的黑白圆点围裙,还带着母亲亲手做的套袖。看电视的间歇,她有意无意把脸转向大门口这边,从侧脸变为正脸,更加确定无疑是母亲。钱睿惊骇得向后退了一步。父亲也注意到了他的不正常,皱了皱眉,也不管他答不答话,伸手把他拉入门内。他闷声撞在鞋柜上。这一番动静,让母亲终于把注意力投了过来。

“老钱,怎么了?”这个母亲问,接着,她看到了钱睿,“呀,小睿回来啦。”

她叫父亲“老钱”,称呼是对的。钱睿看着她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眼珠子一直在转,在内心狂风巨浪波动的同时,面色紧绷着,警惕地观察一切。

“怎么这么多天没回家?”她神色如常地问他,“我出院这几天就没见着你。”

钱睿咽了咽唾沫,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一句:“爸没告诉我。”

“老钱,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不告诉小睿?”她一边说一边从鞋柜第二层隔板的右手拿出一双拖鞋,是钱睿的拖鞋没错。

“嗨,他平时太忙,”父亲说,“我想着周末告诉他的。”

钱睿整个晚上都处在魂不守舍的状态中。他一直死死盯着这个母亲,一切细节都一样,脸上的法令纹、痣和她做的事情都符合母亲的常态,他问她的事情也没有露出破绽。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自己了:这真的是母亲吧?是母亲回家了吧?也许昨夜到今晨,病怏怏的母亲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又或者他在医院搞错了,医院躺着的那个人不是他的母亲?

他头脑中的思绪绕成了团,越想捋清楚,越系成了死疙瘩。他看着在他身前来来回回的这个母亲,总觉得有点什么地方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母亲问了问他近来的工作,还充满关心地叮嘱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容易熬到晚上九点半,钱睿抓起包落荒而逃。他回到医院,依往常的途径找到母亲,母亲还在。他的心咕咚咚地落回肚子,出了一身虚汗,似乎松了口气,起码证明自己的记忆真实,没有出现混乱。但随即他又开始犯嘀咕,近距离打量面前这具躯体,查验自己有没有可能认错人。母亲灰暗的容颜已经和往常不太像了,紧闭双眼,皮肤松弛,头发剃掉一半,只有面颊上的两颗痣和脖子上的一颗痣宣告她的身份。而这三颗痣不可能错。钱睿看到这里又有几分安心。他从小到大搂着妈妈的时候都记得她的这三颗痣。这个垂死的女人就是妈妈,他近日的守护没有错。他看着她孤零零的,眼泪忽然涌出眼眶。

如果这个女人是母亲,那么家中谈笑风生的女人是谁?

钱睿顿时产生了强烈的愤慨情绪:那一定是假冒的!

他猜测,一定是医院耍了花招,送了一个假人回去。具体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知道,但是过程他能推断出:医院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治,只是用某种技术做了个赝品,假装是治好了病人。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这家医院总是能够神奇地妙手回春,却又总是不允许家属的陪护——他们根本没有一点妙手回春的努力,他们就是骗子!

钱睿愤怒和不忍的情绪混杂,在心里像是辣和苦的调味,一时间翻江倒海,几乎要吐了。他在狭小的病房里团团转,恨不得将医院砸了,但举起椅子的时候,又还有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是冲动闹事的时候,如何斗争要想办法。

现在,假人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家和父亲。钱睿下决心要当面揭穿医院的谎言,为临终的母亲讨回公道。

遗失

第二天下班,钱睿又来到父亲家吃晚饭。

他先是趁母亲在厨房的时候,悄悄跟父亲说,让父亲跟自己再去一趟医院。父亲说手续都办完了,为什么还要再去。他说到了就能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的故弄玄虚,就说不必了,没有必要。

接着,席间,钱睿又第二次要求。他跟父亲说医院还有一些后续事宜要交代,一定要父亲本人过去。钱睿一边说,一边观察母亲的反应。母亲的脸上一团和气,看不出什么不安。钱睿说医院有让父亲震惊的事物。父亲问他是什么,他又不说。于是父亲有点恼,责备钱睿多天不回家,连母亲康复出院都不来看看,此时又来说些浮夸卖关子的话,令人生气。

母亲给钱睿夹菜,钱睿看了看,是自己小时候喜欢的。但他故意皱了皱眉,当着母亲的面放到桌子上的垃圾盘里。父亲有点不悦。但母亲看见了,却没有介意,问他还想吃什么。钱睿又故意讲了两条科技新闻,说现在某公司出品的机器人以假乱真,以后上街要危险了。他的语调暗含讥刺,母亲却没什么反应。钱睿看这个母亲怎么都不顺眼,就是找不到证据。钱睿想告诉父亲这个母亲是假人,但是因为假母亲总是陪在父亲身边,总说不出口。

“妈,”钱睿故意设了个圈套问,“我最喜欢的那件绿色T恤,上次是不是落在这儿了?”

没想到母亲完全不上套。“你最不喜欢绿色啊,哪件绿色T恤?”

钱睿傻眼了。如此滴水不漏!钱睿有点咬牙切齿。无奈中,他决定强行拉父亲去医院。

夜幕降临,钱睿找借口说,父亲家小区的保安这两天总找麻烦,还得要业主下去说情。他连哄带骗把父亲拉进自己的车子,径直朝医院开过去。父亲怒问他干什么去,钱睿不答,只是一门心思开车。

到了医院,他拉着父亲走货运通道,父亲见如此偷鸡摸狗,大怒,转身想走,但手臂被钱睿拉住又走不脱。钱睿推着父亲挤过货车和门之间的缝隙,沿楼梯向三楼跑。现在是夜里,工作人员大多已休息,他们还是险些被两个查房的护士撞见。钱睿不想节外生枝打草惊蛇,就拉父亲一起躲在一个墙角,等她们过去。父亲何尝做过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想大声训斥,又被钱睿堵上了嘴。一挣一压,父亲的脸都紫了。

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拖父亲到母亲的病房门口,父子两个人都已经大汗淋漓,父亲的脾气像即将绷断的铁丝。钱睿就一个心思:看到真相,一切就结了。

推开熟悉的房门,钱睿的心却咕咚一下坠到冰窟窿里。床上没人。床单干干净净,被人铺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床头的所有仪器都关着,任何电极和插管都不见了。窗户开着小缝,夜风让所有气味一笔勾销。

母亲不见了。哪里去了?

钱睿瞬间出了一身虚汗。他一步跨到门边,看门牌号是不是走错了。门牌没错,他又去看床边有没有留下病人资料信息。一无所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母亲被转移到其他地方了。钱睿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其引申含义。难道是他的举动被医院发现了?若不是为了掩盖真相,医院怎么会无缘无故转移一个重病病人?他的行动什么时候暴露的?又或者,医院送出了赝品病人回家之后,就将原来的病人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钱睿全身如入寒冰,禁不住颤抖起来。而父亲完全不知晓这些心思,只觉得折腾了一晚上,偷偷摸摸,最后只给他看一张空病床,这孩子简直胡闹得不像样子了。他也没多问,只哼了一声,就扭头往外走。钱睿连忙追过去,语无伦次地解释,对天发誓说他亲眼看到母亲病危在这里。可父亲哪里会听,一边气呼呼地向外走,一边捂着心脏,像心脏病发作快要晕倒在地。钱睿哪敢耽搁,连忙跨步去追。

离开病房的一刻,钱睿回头看了一眼。洒满月光的地面显得异常凄冷。

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但是想起自己每夜在母亲病房里握着她的手痛哭,又觉得有切肤之痛。他追上父亲,心里痛苦得喘不上气。

调查

第二天早上醒了,钱睿仔细回忆近日经历,怎么都觉得全都是疑点,如鲠在喉,早饭也吃不下,立刻打电话给一个做私家侦探的朋友。这个朋友的昵称是白鹤,和钱睿偶然在一个商业诈骗案中相识,后来帮钱睿查过两起商业上的暗箱操作。钱睿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交游很广,办事利落。

白鹤磨磨蹭蹭到九点才起床,钱睿在他家楼下走来走去,心里烦躁得如有静电刺刺啦啦。白鹤到达的时候,钱睿脸上的黑线可以直接写五线谱了。

“怎么了?火气这么大?”白鹤拉钱睿一起去吃早饭,他吃得津津有味,钱睿对着一桌子小吃,却食不下咽。

“你懂黑客技术吗?”钱睿问他。

“还行吧。干吗?”白鹤漫不经心地夹起油条。

“能不能帮我黑进妙手医院的系统,查找医院二号楼3208房间近日的监控视频?”

“干吗?”白鹤问。

“你先说能不能。”钱睿道。

“你先说干吗。”白鹤坚持。

“呃,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钱睿咽了口唾沫,“我觉得……我妈被人掉包了。”他看着白鹤惊愕的目光,又低声解释道,“我妈前几天住进妙手医院,我天天溜进去看她,明明是病重到了最后关头,眼看着就不行了,我还痛哭流涕呢,结果呢,家里转眼又回来一个妈,健健康康的,医院里那个病人就不见了。我怎么都觉得不对,又没有证据。”

白鹤沉吟了好一会儿,似乎对钱睿的话感到惊诧,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相关的事情。钱睿耐心数着秒。“你这么一说,”白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是也想起一件往事,三年前,我曾经有个客户,身患重病,听说是癌症晚期了,我当时心里一沉,心想他还欠着我十几万委托费,可不能就这么去了。我去找了几次,都被他送了出来,可能是身体不好,脾气也差,就想把钱赖了。我实在没辙,也就不去了,心想吃个哑巴亏算了。但结果过了没几天,听说他从妙手医院活蹦乱跳出院了,病全都治好了,他还托人叫我过去,一次性还钱。我当时都傻眼了,心想,这医院不但治病,还治人心哪。现在想想,要是掉包,更可信些。”

“是吧,是吧,”钱睿听了有点激动,“我就说嘛,这世界上总有人信我。”

“这要是真的,可是个大案子。”白鹤也有点激动。他们做私家侦探的,十次有九次是抓出轨,难得碰到一两个让他觉得有意义的大案。

“是,没错!”钱睿也附和道,“可不是吗?这妙手医院势力多大,全国至少得有十家,收费又那么高,每年得赚多少钱。这要全都是造假的冒牌货,那得赚了多少黑心钱!”

“那你看……我要查哪些东西呢?”白鹤问。

“先查查我妈房间的监控录像。”钱睿压低了声音作部署,“尤其是11号白天的录像。我10号晚上去看她,她还躺在3208房间,11号过去就没人了,你查查当天发生了什么。再有,就是查查医院里有没有隐秘的地方,如果是假货掉包,就得弄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糊弄所有人。”

“据你观察,”白鹤皱皱眉,琢磨其中难解的地方,“这送回家的假货,到底是什么人?是机器人吗?”

“不像。太逼真了。”钱睿说。

“那就是克隆人咯?”白鹤道,“克隆可是犯法的。”

“也不像……”钱睿又摇摇头,“克隆人应该没有原来的记忆吧?”

“那就蹊跷了。”白鹤沉吟道,不过片刻之后就展颜拍了拍钱睿的肩,“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证查他个水落石出。”

白鹤走后,钱睿的心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一片轻松,反而因为袒露秘密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一步的后果如何。是毫无证据无疾而终,还是查出惊天大阴谋,与幕后黑手奋勇斗争。如果真到了揭开惊世之谜的时刻,他有没有实力和这样的大集团斗?那个时候,他的生活会不会发生剧烈改变?在网络上会不会掀起一轮话题的风暴?而这阴谋背后,还有没有更多秘密?他越想越是忐忑不安。

推开这扇门,背后是什么?

迹象

钱睿没告诉父亲自己找私家侦探的事情。

上一次带父亲去医院,已经让父亲气得心律不齐,如果再曝出他找人揭医院黑幕的事,父亲一定会大动肝火。他现在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想跟父亲开口,不能显得太不靠谱。另一个原因是,钱睿渐渐发现,父亲对假母亲已经产生了依恋的感情。或许是死而复生之喜,让父亲的眷恋甚至比从前更浓。钱睿因而更不愿跟父亲讲,怕他向假母亲走漏风声。

有关后面一点,让钱睿有些焦躁。日子越流逝,父亲和假母亲的感情就越深。假母亲在家里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实际上已经什么病都没有了,于是勤快得很,每日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做一日三餐,和父亲相处得甚为和睦。父亲以前一直脾气不太好,对母亲常常态度粗暴,这次生离死别,大概也产生了负疚感,对母亲温柔了很多。这样的日子久了,父亲已经不知不觉陷入了新生活。

钱睿频繁地回到家里,看假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互动。“俊生啊,”假母亲每每看着电视,对父亲说,“站起来走一走,活动活动腰,别坐太久。”父亲竟也总是听她的话,站起来走走。父母一向相互冷言冷语,从来不曾这样和睦,这互动看起来温暖却又怪异。钱睿越来越矛盾。当他察觉到自己的犹豫,就下决心迅速推进调查,速战速决,以免拖得久了父亲更无法自拔。他怕父亲知道真相之后接受不了,急火攻心,身体再出问题。

“妈,”钱睿找母亲刺探,“您还记得我小时候最讨厌的那个班主任吗?”

“哪个班主任?王老师,徐老师,还是古老师?”

“您知道的。就一个最讨厌。”

“古老师吧?她怎么了?”母亲不动声色地问。

钱睿有点尴尬,编了个理由说:“她上礼拜找我回去参加同学会。我可不想去。”

“不去就不去吧。”母亲淡然一笑。

这里又不大对劲了。如果是以前的母亲,估计会生气,唠唠叨叨劝他去看老师。假母亲却温和淡然许多。这种脾气上的变化他从一开始就能感觉到。当他两天没回家,说自己很忙,以前的母亲会幽怨不满,悲伤生气,埋怨他对自己太过于忽略。但是假母亲却大度地表明,理解他的忙碌,不碍事,工作忙就好好休息。这种不同寻常的宽容可以说是温和,但也透露着不真实的疏远。

他觉得不正常的地方很多,可是这种感觉太微妙了,捕捉不住,说出去也算不得证据。他还是抓不住切实的把柄。

假母亲什么都记得,但是似乎什么都不动情。他开始疑惑,不知道假母亲是用怎样的方法制造出来的。

他越来越不想回父亲家。有时候一进门撞见父母坐在沙发上,母亲给父亲捏腿,那场面真的是多年没有的温馨。他有时心一动,想到母亲生前家里的争吵,心就像被揉成了一团,难过得像要窒息。钱睿心里越来越矛盾。如果真相大白,该不该告诉父亲呢?让父母像这样再重新活一遍难道不好吗?他越来越不忍心对父亲戳穿真相。

只在下楼的时候,转过楼道灰暗的转角,他的眼前会浮现出最后几个夜晚孤单的病房。就像眼前的楼道一样充满被人遗弃的味道。那个时候的母亲,那么衰老、那么可怜,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母亲的呼吸已经气若游丝,但长久地不放弃,像是还有人世间未了的心愿,苦苦挣扎。在那些孤苦的夜里,只有他一个人陪在母亲身边,用哭泣诉说愧疚。那个时候,也许父亲已经在家里搂着这个面色红润的女人了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重新坚硬了起来:鸠占鹊巢,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揭穿,不足以给死去的母亲一个交代!

他又鼓起勇气,愤愤地下楼。

转机

没过几天,白鹤就约他再次见面。

钱睿来到约定的咖啡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不知为什么,胃里有沉沉的感觉,像是吞了金块下肚,眼前的咖啡一口都喝不下去。等了半个多小时,白鹤才姗姗来迟。钱睿心急火燎地问他发现了什么。

白鹤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几段监控录像。

第一段是母亲的病房,11号下午四点左右。能看见母亲的心脏监控设备突然发出响声,心电图和脑电波指标都变成一条直线,笔直刺目,宛若一柄撕裂空气的剑,在寂静的房间里射出寒光。响声显然不只是声音,信号连接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控制室,很快,钱睿就听见病房外响起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推开了,他见到只有一个医护人员进屋,指挥医疗车把母亲的遗体转移上去,又指挥着自动小车无声无息滑出门外。钱睿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疼,意识到母亲即将彻底离开人世,即便早已知道结果,但那种感觉很慌,就像被攻破的城池,恐慌一泻千里。

换了楼道里的监控摄像头。平稳滑行的自动医疗车,在护理员的指挥下,绕了两个弯,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他见小车和人消失在那扇门背后。白鹤把视频按下暂停,放大了画面,门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只能分辨出低像素的五个没有温度的字:低温焚化室。

想也不用想,母亲的一切就消失在这扇门后了。

看到这里,钱睿的眼睛里又一次泛起了泪光。

白鹤不知道钱睿心里转动的心思,只对所有的发现摩拳擦掌。仅凭这一段录像和钱睿家的赝品,就足够对医院提起立案侦查,甚至可能提起公诉。但他想要的更多,他想要从这条线索揭穿背后更大的阴谋。一战成名的快感,让他浑身战栗。当初放弃稳定的工作,执意要当这么一个隐身的角色,肯定不是为了查查老公老婆的出轨趣闻。他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白鹤做得很隐蔽,没有引起医院什么怀疑。他先是黑进了医院的电子监控数据系统,把前前后后相关视频都调出来一一查看,然后又在医院门口的人流中给一个小医生领口后贴了隐蔽的监听,还甩出去五六个自动飞行的摄像小蜜蜂,从医院后墙飞进去,在每个窗口外拍摄,前前后后差不多积累了一周的素材。

“我跟你讲,吓死我了!”白鹤说,“内容足够了!我都没想到这次能揪出这么多细节。我先是看了低温焚化室拍摄的视频,你不知道,医院人体焚化装备超级大,整整一排房间都偷偷进行焚化处理,尽管他们做得非常隐蔽,但还是能从转移的细枝末节看出是人体焚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经常焚化,肯定超过了他们声称的死亡率!”

“这是自然。”钱睿点点头。

“还有哪!”白鹤又卖个关子说,“你猜我从医院后面的实验科学楼里拍到什么了?”

“什么?”

“我拍到了人体躯体器官催化培养的照片!差不多有几十人每天在里面工作,说明人体培养催化的工作非常忙碌。要知道,当前法律对克隆人体器官是禁止的,仅凭这些照片就可以对这个医院提起控告。”白鹤说,“只可惜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显示他们在制造假人。”

钱睿听着白鹤兴奋的讲述,也感到略微的兴奋。他得到了期望中的证据,但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喜悦和释然,心里反而有一种隐约的沉重和不安。

“你怎么了?”白鹤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有什么问题?”

“哦,哈,没问题。”钱睿无力地笑了一下,“没问题,你真厉害。”

钱睿拖着一百斤重的心事回了家。白鹤要他作好战斗的准备,可他就是犹犹豫豫很不安。进了家门,他发现假母亲去买菜了,破天荒地不在家。他立即决定,要跟父亲谈一次。

“爸,”他犹犹豫豫地问父亲,“你有没有听说……妙手医院可能存在弄虚作假?”

“什么弄虚作假?”父亲把老花镜摘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没治好病,假装治好了。”钱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怎么可能?用眼睛看还看不出来吗?你看你妈,不是治得很好吗。”父亲皱皱眉,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这家医院开了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没什么问题。更何况二十多年前咱家就去过,一直不都挺好吗。”

钱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他想说母亲不是真的,但又莫名说不出口,话在嘴里,兜兜转转绕了七八圈,最后吐出来变成了:“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母亲生病过去了,会是什么情景?”

“别瞎说。”父亲说,“你妈好不容易回来了,别咒你妈。”

“我不是……”钱睿连忙解释,“我就是……假设一下。”

“我可不敢想。”父亲摸摸自己的胸口,“你妈住院那几天,我有两次差点心肌梗塞,但都缓了回来。大夫说的第一条,就是让我别胡思乱想。我当时真是觉得老天爷在罚我,怪我平时脾气太暴躁了……唉,所幸最后老天开眼。”

父亲不说话了,习惯性地伸手到衬衫左上口袋里拿烟,父亲沉郁的时候总是抽烟。可是手一空,什么都没有捏到。父亲低头看看,愣了几秒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钱睿更加难受。他知道,前几天父亲为了感谢老天爷开恩,开始戒烟养生。他看着父亲,开始越来越犹豫。如果一个人信了谎言能快乐,那还要不要把他叫醒。

他刚想说话,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斗争

三天后,白鹤又约钱睿见面。这次是在一家火锅店,九宫格,白鹤似乎特意想把机密的信息隐藏在嘈杂的环境中,他埋首于氤氲的白气,像是要给自己一层虚无的屏障。

白鹤带来了关键性的信息。他透过秘密线人引介,装作实习生打入了医院内部,通过三天卧底了解到医院的秘密。

“有假人的消息了?”钱睿问。

“嗯。”白鹤挑挑眉毛,“一点都不出所料,医院掌握了快速培育人体细胞生长的技术,能够催熟人体,利用病人的DNA短期快速复制躯体。我亲眼看到那些快速生长的人体部件,在培养基上如癌般复制的新的人体。哎呀,你不知道,可吓人了。”

钱睿打了个寒战。

“你说的记忆问题,我也想着了,发现了更惊人的事。”白鹤接着说,“他们这么制备的躯体,具备人体的各项功能,唯有大脑发育,因为缺少学习,停留在非常原始的阶段。然后呢,医院用智能技术加以解决!他们对原病人的大脑连接进行多次扫描,记住大脑全部连接组,再将神经元的连接模式转化为程序,接入新躯体的大脑,在程序的诱导下,新的脑神经组织也会按照过去的模式生长,相当于使新躯体快速掌握病人的大脑模式。这样就让一个人的基因和脑记忆保留,只更换了不同的身躯。”

“这你都是怎么知道的?”钱睿三分敬佩七分惊恐地问道。

“这可不容易!”白鹤解释说,“我偷偷用微缩摄像镜头拍摄了关键性证据。这些年医院一直对病人家属加以阻拦,对自己如何治病也讳莫如深。为什么?实际上是在隐藏这些机密。他们的防护措施做得非常好,如果不是多年的刑侦破案技巧,很难穿透他们的信息防护。我两次差点失手!”

白鹤给钱睿看自己冒着风险录的一些视频,讲到如何从实验室里有惊无险,蒙混过关,他脸上充满得意。

这些秘密让白鹤异常兴奋,他已经联系了自己的律师朋友,准备给医院致命一击。钱睿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私家案件这么快已经被传播开来。白鹤集结了一个小分队,都是他这些年做调查认识的朋友,包括金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一家头条媒体的新闻总监、两个时常在网络上发表时事评论的意见领袖、两家有竞争关系的医院和政府医疗卫生管理部的监察处处长。白鹤多年帮各种人破解过难题,人脉十分广。

钱睿心里有隐约的不安,但他又不想顶撞白鹤。“现在是不是还有点早?这么早就找人,太冒失了吧?调查调查再说吧。”

“够啦!”白鹤自信满满地说,“现在这些目击证据,已经表明他们在做非法实验,而且是用医院的病人做非法实验,这就足够告他们上法庭了,罚金够他们吃一壶的。把事情再闹大点,他们露出的破绽会更多。”

钱睿怔了怔:“还有什么破绽?”

“现在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们之前治好的病人都是掉包的,”白鹤靠近他说,“我还没拿到以前病人的病历,所以还不足以证明。如果没有这些证据,最多告他们进行违法实验,但如果有足够的证据,是可以告他们谋杀和诈骗的。谋杀和诈骗,这就不是医疗研究的违规,而是重大刑事案件,能把他们整个集团告得倾家荡产。”

“真要这么狠吗?”钱睿听了,脸色有点煞白。

“你不知道,不狠不行。”白鹤压下声音,开始揭露他找人暗自调查的医院财务信息,“这家医院这些年号称‘专治绝症’,收的就都是那些快要死了、家里人不计成本的病人,因此可以漫天要价,赚的利润超级高,我跟你讲,他们资金规模惊人,还在其他相关领域广泛投资,包括收购上下游的一些技术企业和疗养中心,让他们的秘密永远不为人知,现在,他们已经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医疗帝国了。你说这种机构不推翻行吗?他们医院的总裁是一个非常神秘的超级富人。可能知道自己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刻意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人见过他。这次他们估计想不到能栽在我手里。”白鹤嘴角挂上一抹嘲讽的笑容,有种“这回我可是逮着大鱼了”的洋洋得意。

“这事儿估计不好办。”钱睿咕哝道。

“是不好办。所以,你得再帮我个忙,”白鹤套近乎地搭上他的肩膀,“跟我配合一下,帮我查查你妈妈的档案,她才出院没多久,档案应该还能查。你查查她每天的体征指标检验,拍下来给我看。两个人如果有掉包,在之前的体征指标检查中应该有所体现,如果是造假,肯定也有迹可循。”

“这事儿……”钱睿推脱道,“我估计做不到。我当初想进去看人都不让,现在出院了,又要查档案,估计不行。”

“你试试,没试怎么知道不行?”白鹤继续怂恿道。

钱睿推辞了几次,都推辞不掉,心里不情愿,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钱睿见到了白鹤召集而来的小分队,都是摩拳擦掌不嫌事大的犀利人物。整个小分队同仇敌忾,誓要把医院的秘密揭穿,从此将它搞臭。他们制定了行动步骤,先向检察院举报医院秘密杀人的罪行,在法院审理之后,媒体和名人开始集中爆料,吸引社会热点关注,然后是庞大医药帝国的财富被曝光,最后由政府介入,保证将大厦推翻。钱睿在小组讨论中,越来越觉得不安。(中篇节选)

选自《山花》2017年第10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