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马麒麟的母亲在毫无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得了脑淤血，人在医院抢救过来后，便成了半个植物人，这是马麒麟和玖玖没有想到的。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马麒麟就把母亲接回了家。接母亲回家那天，主治大夫对马麒麟说，再住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

回到家，马麒麟的母亲与之前判若两人：人躺在床上，两只眼睛虽然睁着，但眼神儿却是游离和涣散的。马麒麟坐在椅子上，漫无目的的望着窗外，窗外是一个阴天，这天气让人心烦。好一会儿，马麒麟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有意说给正在忙碌中的玖玖听：看来，从今起，咱们两个人得有一个在家做全职了。

正要去厨房忙碌的玖玖，从门口转过身，冲马麒麟说，有这么严重吗？

怎么没有？马麒麟用手指了指躺在床上的母亲说，你看，身边没有人行吗?

其实，这个问题玖玖在医院那会儿就已经想到了，婆婆一旦出院回到家里，婆婆每天的吃喝拉撒睡，都得需要有人长期来照顾。玖玖想过，也许她跟马麒麟两个人互相搭把手就能解决。

马麒麟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宝贝儿，你想的也太简单了吧，我妈几乎就是一个瘫在床上的植物人了，看来你已经有好办法了？那你告诉我，咱俩怎么搭手？马麒麟不知道玖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他心烦意乱地点上一支烟，刚抽两口，就被玖玖伸手抢过去，狠狠地踩在脚下：你能不能不抽？给环境做点贡献！

以前还行，以后可能就更不行了。马麒麟说着又去伸手拿烟。玖玖知道他心里烦，想借烟消除烦脑。但玖玖就是不让他抽，她迅速地抢过马麒麟手上的整包烟，两只手将它搓烂。

你有病是吧！我那是用钱买来的知道吗！马麒麟大声嚷嚷着，用愤怒的高音抗议玖玖做法。

你喊，你大声喊！有本事你把咱家房盖喊穿了！玖玖环抱胳膊，看着马麒麟发飙。

马麒麟不再喊，知道再喊也没有用，他把脸转向窗外。他心里烦，根本无心看窗外的景物。

见马麒麟不再说话了，玖玖也不言语了。实际上，此时此刻她心里比马麒麟还要烦。之前那种平静而又温馨的生活，从现在开始都将被打破，她能想象到，接下来的一定是一个接一个的烦恼。平复了一下心境，玖玖想，马麒麟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两个人都上着班，怎么来照顾婆婆？除非有一个不去上班了，让谁不去呢？两个人目前的工作都挺好，谁都舍不得。现在找工作有多难啊，一个岗位有多少人在苦苦等着。玖玖越想越觉得两个人的工作谁都不能丢掉，最好的办法就是花钱给婆婆雇一个长期保姆。玖玖想征求马麒麟的意见，她对马麒麟说，咱们给你妈雇一个保姆好不好？

其实马麒麟看窗外的时候，也想到给母亲顾一个保姆，可他还是有些顾虑，顾虑有二：一个是现在保姆的价钱很贵，一张嘴，动不动一个月就是几千，少一点都不行；另一个，现在有的保姆钱不少要，可照顾起病人的质量却不高，有的甚至还拿病人当出气筒。给我妈雇一个保姆我也想了，马麒麟说，我就怕碰上一个拿咱们钱不给咱们好好干活的保姆。那样的话，咱们的钱白花不说，我妈还要跟着受罪。

那你说怎么办？

马麒麟没说话。

玖玖说，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咱们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

那就听你的，先试试看看吧。马麒麟别无选择。

为了少花点钱雇一个便宜点的保姆，马麒麟先后两次去过一个保姆市场。后来马麒麟才知道，那是一个没有人组织，没有人管理，完全是自发形成的保姆市场，它在一个立交桥下面，每天上午九点来钟那地方便开始慢慢聚人了。准备应聘保姆的大部分都是外地已婚妇女，她们有的已经在这个城市做了十几年保姆，看见有雇主过来，她们都会主动上前搭讪，和你谈价砍价；而有的只是初来咋到，和你交谈时连眼睛都不敢直视你，你问她一句，她回答你一句，偶尔还会给你来个所问非所答，让你云里雾里，不知所意。像这种做保姆经验一点没有的新手，一般老雇主都不敢用。

因为没经验，马麒麟第一次去那地方遇见的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保姆。那天，他刚把自行车推上便道，就有一位城里人穿着打扮的保姆朝他走来，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烫过的淡黄发显然是染过的。她看着马麒麟，主动笑着问，是来找保姆的吧小兄弟？女人一说话，嘴里的外地口音儿就冒出来了。马麒麟停下脚步，两只手扶着车把说，没错，我是来给我老娘找保姆的。听到马麒麟这句话，女人显得有些兴奋，她把身子往马麒麟跟前挪了挪，声音也低了下来，她问马麒麟，是找全职保姆，还是找钟点保姆？

马麒麟说，白天在我那儿，晚上回自己家去。

女人扬了一下脸说，那就是钟点保姆。病人能自理吗？

不能，基本就是植物人。

嗯，知道了，你打算一天给多少钱？

一天给多少钱干什么？马麒麟说，不是一个月一结吗？

女人说，都一样的小兄弟。

马麒麟想想说，一个月一千。

女人吃惊地张着嘴，表情夸张而又滑稽，开玩笑吧兄弟？这是去照顾全瘫病人，不是去做卫生！一看你就没雇过保姆。

马麒麟说，你打算要多少钱？

那个女人似乎有意表示出对马麒麟很同情地样子说，咱们谁都不是从石头缝蹦出来的，我也有父母，能够理解你，这样吧，你就给一个最低价三千吧！

三千？马麒麟心想，这是我和玖玖两个人工资的二分之一还要多，给你这三千，我们俩还干脆歇一个算了。马麒麟没想到现在雇一个保姆怎么这么贵？马麒麟不死心，他又找了好几个保姆问了问，价钱都没有低于三千。怪了，她们会不会是一伙的？转天上午马麒麟又骑车去了那个保姆市场，刚一到那，他又碰见了那个女人。别犹豫了小兄弟，我不骗你，我给你的价钱是这地方最低的。那个女人在马麒麟身边劝说着，希望马麒麟能够认可她。

女人非常自信地说，你就是再在这地方转上一天也不会有我这个价钱。

马麒麟看了看那个女人，一赌气，说，我不找了行吧？转身骑上自行车走了。

那是一个不规范的保姆市场，价钱肯定不合理，我让你在网上找你就是不听。玖玖虽然一直在埋怨马麒麟，但她心里清楚，即使在网上找保姆，价钱也不会便宜到哪去。她的同事小曼的爸爸就长期顾着一个保姆，保姆每天给小曼的爸爸买菜做饭，春暖花开时还推小曼的爸爸到公园赏花看景，照顾的无微不至，可每月五千块钱的工资听了也让人咋舌。

我看咱们还是自己解决吧。这句话马麒麟已经和玖玖说过几遍了，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最好办法。

为了能让母亲在家得到很好的照顾，尽可能的少受罪，马麒麟跟玖玖商量说，你上你的班，我歇班在家照顾我妈。玖玖说，你歇什么？我觉得你歇不合适，你工资比我多，要歇，还是我歇。马麒麟合计了一下，还是玖玖说的对。玖玖这几年一直在一家服装品牌专卖店打工，不属于合同制员工，每年三险一金全都自己缴，其实，这份工作要不要也无所谓；马麒麟就不同了，他是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资虽不太高，但工作轻松，每天干不了两三个小时活儿，基本上属于养尊处优，旱涝保收的工作，所以他不能歇，歇不好把工作再给丢了。

马麒麟说，你说的一点没错，你歇绝对比我歇合适，可我，怕你时间长了会烦。玖玖说，我知道，我肯定会有烦的时候，我要烦时，你可别惹我。马麒麟说，不烦，我都不敢惹你。玖玖嗔怪道，你自己知道为什么不敢惹我！马麒麟不回避，他说，我当然知道，你要不是一直对我妈这么好，我怕你干什么？玖玖说，好啊？你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着用手重重捶了马麒麟后背一下，因为捶得有些重了，玖玖又心疼的忙给马麒麟用手揉。

就这样，久久婆婆出院没几天，玖玖就去店里办理了辞职手续。干的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店老板是个女的，这些年她一直很喜欢玖玖，在她看来，这个小巧精致的玖玖，不仅人长得漂亮，货也卖得好，所以她舍不得让她走。本来玖玖不想把真实情况告诉对方，但对方就是不想让她走。无奈，玖玖只得把事情告诉了对方。

真没想到你还是一个这么孝敬的儿媳妇！对方被感动了，她给玖玖结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又额外给了玖玖一万块钱。玖玖不是那种爱占小便宜的人，她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那一万块钱。店老板说，就算我提前预支给你的工资，等你能够有时间，你再回来帮我卖货不就成了吗？

玖玖犹豫了一下，要是家里没有这种变化，她还真舍不得离开这个店。一言为定！这一万块钱就算你提前支给我的工资，我以后只要能出来，一定还来你这个店给你卖货。

在家照顾一个瘫在床上的半植物人可不是一个轻松的事，短时间人人都能坚持。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够坚持下来了。玖玖她们前楼的孙爷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孙爷家有两儿两女，孙爷老伴走得早，这些年孙爷又得了半身不遂，身边必须要有人照顾。最初大女儿住在孙爷家照顾他，时间不长就烦了。接下来是二女儿，以及两个儿子，可没多长时间都烦了。没办法，孙爷只好求助社区居委会，最后还是由居委会出面调解，决定让四个儿女每天轮流来照顾孙爷。

孙爷有四个儿女，能轮着照顾，可马麒麟和玖玖都是家里的独生子，他们想找人替都没处找。

上班那会儿，玖玖起床后总是在镜子前把自己打扮一番：描眉擦粉弄头型。玖玖爱美，就是歇班在家，她也要这样忙碌自己。现在不行了，她把自己的时间全部删除，把所有空间都留给了照顾婆婆。她每天早上起床后，也不照镜子，顺手把长发简单盘在头上，去卫生间好歹洗漱一下，就算把自己打点了。

到厨房给婆婆做饭是她每天早上要做的。给婆婆做饭，主要是以稀粥为主，粥里不光是主食，还有青菜。青菜每天都不一样，有时是芹菜红萝卜，有时是菠菜黄瓜，但所有的青菜都必须要绞碎，然后在跟主食和在一起。不这样，婆婆一口也吃不下去。玖玖怕早上绞碎机的噪音影响到邻居，她用一块软胶皮垫在绞馅机下面，觉得这样就不会影响邻居了。其实，邻居们每天早上还是隐约能够听到绞馅机的嗡嗡声。

给婆婆一口一口地喂完早饭，玖玖还要给婆婆做一遍按摩。按摩是全身的，由上及下。出院时，主治大夫特意嘱咐过，要求家属每天要给病人做两遍按摩。其实，玖玖每天给婆婆做一遍，也没人会知道，那样的话，玖玖还能让自己歇一歇。可玖玖没有这样做，她也不想这样做，那是她的婆婆，马麒麟的妈妈，她病之前一直像闺女那样待自己，自己也要像闺女那样照顾她。玖玖这个想法实际上早就有过，她只是没对马麒麟说。婆婆出院回家那天，她就背着马麒麟，趴在婆婆耳边，用手轻轻抚摸婆婆的脸，悄悄说，您放心吧，我会像亲闺女一样照顾您。她明明知道婆婆是不会有反应的，但她还是要这样对婆婆说，她相信婆婆的心是听得见的。

婆婆病发第二年，她们的儿子马文考上了重点中学，这对整天在家照顾婆婆的玖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心理安慰和精神寄托。尽管儿子的学费又给她们增添了一部分经济负担，但玖玖还是感到无比幸福。听到这个消息那天，她把儿子搂在怀里，在儿子脸上亲了亲说，你真棒儿子！你真是妈妈的好儿子！她看着儿子，脸上溢满了幸福。你这次能考上重点中学，是我跟你爸爸谁都没有想到的，你太让妈妈幸福了！妈妈没怎么照顾你学习，你怪妈妈吗？她问儿子。儿子说，我不怪，因为你天天照顾我奶奶就很辛苦了。

儿子的话让她心里暖暖的，她感到儿子一下长大了很多。

有一天，儿子对她说，过两天他们学校有一个家长会，老师说是一个关于学费和其他重要事情的会，要求家长必须要准时参加。玖玖说，那就让你爸去吧，我在家照顾你奶奶，都快忙死了。那天玖玖心里有些烦，烦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儿子好像看出她不高兴，嘱咐说，那你就告诉我爸让他去给我开吧。

实际上，儿子是想让她去，因为儿子上学这些年的家长会基本上都是玖玖去给开的。

开家长会那天，玖玖突然接到马麒麟打来的电话，马麒麟在电话里说，他今天加班，不能去给儿子开家长会了。马麒麟给她打电话那会儿，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也就是说，离开儿子家长会的时间还有一个来小时。

玖玖说，不是说好的吗？你怎么又突然加起班来了？

马麒麟说，没办法，临时决定的。

不会不加班？儿子这个会挺重要的。

我知道儿子这个会重要。

那你就不加了，去给儿子开家长会吧！

马麒麟说，我这不也是为了想多给家里挣点钱吗？

玖玖缄默了，她知道她们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为了能给家里多挣点钱，马麒麟还兼了一份计时工。那好吧，玖玖说，你加你的班，我抽空儿去一趟。

撂下电话，玖玖赶紧给婆婆喂饭。喂完饭，半小时过去了。玖玖觉得，人在忙碌中，时间过得总是飞快。正准备换衣服去给儿子开家长会，屋里突然弥漫起一股恶臭味儿，玖玖朝四周闻了闻，这才发现原来是婆婆的大便味。婆婆的大便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了。因为一心想着要去给儿子开家长会，她却忘记了给婆婆下身垫尿不湿。看来，今天儿子的家长会恐怕要开不成了。

咱不加班了！赶紧去给儿子开家长会……玖玖在电话里用命令的口气对马麒麟说。

半小时后，玖玖正在给婆婆换衣服，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她想，或许是什么人拨错了。她没有急着去接，继续给婆婆换衣服。

电话一直在不停响着……

玖玖不得不接。

你是马麒麟家属吗？当她接通手机后，那边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是啊？她说，我就是马麒麟家属，你有什么事吗？

对方说，我是交通中队的交警王斌，是这样……

玖玖愣住了，差点瘫倒在地……

玖玖赶到医院的时候，在抢救室门口见到了那个叫王斌的交警。王斌说，你丈夫正在里面抢救。那个撞你丈夫的肇事司机没有逃逸，人和车现在都在我们交通中队。不知为什么，从家往医院赶的时候，玖玖并没有感到累，也没有觉得腿软。这会儿站在医院抢救室门口，两条腿突然就不听使唤了，身子像一滩稀泥，慢慢瘫在了地上。

就在半小时前，马麒麟接到玖玖打来的电话后，给马文开家长会的时间已经很紧了，为了尽可能不迟到，马麒麟一刻也没敢耽误，他找同事借了一辆电动车，赶紧往学校骑。马麒麟平时很少骑电动车，对电动车掌控并不那么熟练。快到学校门口那个十字路口时，马麒麟减缓了电动车速度，因为那会儿正是绿灯，而且过了路口就是儿子学校了。可就在他快骑到马路一半的时候，一个小货车从他左侧快速驶来……就听“嘭”的一声巨响，马麒麟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就被小货车连人带车一起撞了出去……

现场正被儿子的一个学生家长看到，学生家长在第一时间拨打了110,。王斌打给玖玖的那个电话号码也是那个同学家长给的。

不可能？怎么会呢？马麒麟怎么会出车祸呢？玖玖瘫坐在地上一直在嘴里重复着这几句话。实际上，这场车祸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那个肇事司机不把车开那么快，不抢那么短短的几秒钟；如果马麒麟不骑同事那辆电动车，过那个路口稍微再快一点或慢一点，快慢哪怕就那么几秒钟，马麒麟都不会被那辆小货车撞上。

肇事司机在做笔录时说，他当时抢黄灯并不是故意的，是因为急着要往家里赶。

王斌说，你着急往家赶也不能闯红灯。

肇事司机辩解说，我老娘来电话，说我女儿病了，在家上吐下泻，让我赶紧回家弄她上医院。

这也不是闯红灯的理由。

我知道不是理由，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当时闯红灯是这种心情导致的。

肇事者是一家快递公司的司机，和玖玖她们差不多大，有一个七岁多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七年来，他为了给女儿看病，花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至今还欠下一些外债。女儿四岁那年，媳妇和他离婚了。离婚时，媳妇什么原因也没说，只是说她这几年太累了，就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女人连自己的女儿都没要。为了能多挣钱给女儿看病，他每天都要加班加点多送些快件，那天正是他刚给一家公司送完快件回来时出的事。

已经快一个星期了，马麒麟仍在昏迷中。负责抢救马麒麟的大夫说，病人颅内有大面积淤血，今后如果能够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你说什么大夫？玖玖直视着大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夫重又说了一遍。玖玖蒙了，险些又瘫坐在地上，她觉得自己的筋像是被人一下抽了去，她感觉有些招架不住了。

一点希望没有了么？她看着大夫。

大夫说，我们会尽最大努力。

一个多星期马麒麟就花掉了三万多。护士长那天给玖玖打电话催她交住院费。

怎么这么快就没钱了？玖玖在电话里问。

护士长说，明天不把钱交上，马麒麟后天的药就给停了。

不能缓一缓吗？

你明天赶紧把钱交了。护士长挂断了电话。

玖玖给交警王斌打电话，让他催催肇事那边，还得拿钱交住院费。王斌说他已经催过对方几次了，对方说他现在也没有钱，头两次给的钱他都是找亲戚朋友借的。你现在就是拿枪逼他，我看也够呛。玖玖说您的意思让我给垫上？我现在比谁都困难。王斌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偏向那边，我只是客观表述一下，您可别多想。玖玖说我知道您没有那个意思，您只是说说，可是您让我现在怎么办？医院明天就让我交钱，不交钱，后天就给我们马麒麟停药了！我们招谁惹谁了？这不是天上飞来的横祸吗？玖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有些沙哑了。王斌说我一会儿再给那边打电话催催，让那边再想办法借去。

玖玖说您一定要让那边明天拿钱来！不行我就起诉他，让法院替我要。玖玖觉得特冤。王斌说不是我劝你妹子，他没钱你就是起诉他也没用。玖玖说我不信，还没个说理的地方了？王斌说那边眼睁着就没钱，你能把他怎么样呢？实际上，交警王斌也知道玖玖这边实在是冤，他这样说都是为了劝她，并没有一点私利和不公在里面。

没钱是理由吗？玖玖的口气突然变得愤怒起来，她说，哦，你把人撞了，说句我没有钱就算了完了吗？没钱有房吗？不会把房卖了吗？

王斌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您说的没错，也都对。可问题是，那边连房子也没有。

谁相信？没房他住哪？

他现在跟他母亲住在一起，房子的户主是他母亲的名字。

那就不能卖了吗？玖玖问。

不能。法律上有规定的。王斌说。

那我该怎么办呢？玖玖有些茫然。

这样吧，王斌说，明天我保证让那边把住院费给你交上。

果然，马麒麟的住院费是王斌转天上午送到医院的。玖玖不明白，那个肇事者为什么自己不来？王斌说他在医院照顾他女儿了，我到医院找他的时候，看到他女儿病的挺厉害，我让他把钱给了我，就没让他来。交警王斌跟玖玖说的话里，有一件事情说的是假话，他说他去了医院不假，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病的挺厉害的也不假，但是，他说让对方把钱给了他却是假的。因为，昨天他去医院的确是想替玖玖要钱，可看到对方女儿正在抢救室里，他又不忍心开口了。对方女孩的奶奶为了借钱给女孩看病，竟然把自己惟一还在居住的房子也给抵押出去了。此情此景，让交警王斌突然改变了想法，他给自己家里打电话，让媳妇去银行从家里存款里取出一万来。媳妇莫名其妙，王斌说朋友有急事临时用一下。媳妇是在银行门口把钱给王斌的。

王斌在交费窗口等玖玖把钱交完后说，过两天我在替你催那边。

玖玖说，您别等钱用完再催那边，这两天您就得替我要。

王斌叹口气说，哎，你是没到那边医院看，看了你就知道了，那边也挺难的。

您刚才说那个女孩住院了是吗？

王斌说，出事那天他女儿就住进了医院。

我听说他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

王斌同情地摇摇头说，是比较厉害的那种，几乎每年都要住一次医院，这一次好像很严重。

这种病看不好吗？玖玖看着眼前的王斌，她不懂医学，不知道女孩的心脏病有多严重。

看不好，只能维持，大夫都说，他女儿如果能活过二十岁，就算是一个奇迹了！

小女孩怪可怜的。玖玖自语着，心里有一点点酸楚。他为什么要抢那么几秒钟啊？不抢不行吗？玖玖说不出来是恨那个肇事着呢？还是在可怜那个小女孩？玖玖心里很乱，乱的让她心烦。

因为马麒麟状况一直不好，玖玖每天早上给婆婆喂完饭，再给按摩完后，她都要往医院跑一趟。从家到医院，大概有十来里地，往返一趟需要一个多小时。为了能够节省时间，玖玖最初骑自行车去，那样在路上就不会耽误太多的时间。头些天，玖玖并没感觉到有多累，后来有一次自行车蹬到半路，她就觉得腿底下没劲，一步也不想蹬了。晚上从医院回来，她发现自己的两只小腿和脚都肿了，用手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小坑。她有些害怕了，因为她母亲那年得肾炎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症状，她担心，如果自己身体也垮了，那她这个家就彻底塌了。

转天去医院看马麒麟的时候，他一个人悄悄去做了一个尿常规检查。在等待检查结果时，她默默为自己祷告，希望自己的肾是健康的，没有问题的。但，结果却是无情的，因为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她得了急性肾炎。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她才深深体会到了什么是雪上加霜，什么是祸不单行。他从医院出来，一个人漫无目标地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车在拥堵的城市道路上，缓缓向前行驶。她觉得这缓缓向前行驶的公交车，就像她现在的生活状态，缓慢而又疲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终点。最近连着发生的事情，让她感到身心疲惫，体力不支。公交车快到终点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坐过好几站。

那天晚饭时儿子问她，妈妈您今天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呀？

哦，是吗？妈妈怎么没看出来呀？她来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故意掩饰说，妈妈脸色这不挺好看吗？

不好看！儿子说，不像从前那样。

可能是妈妈老了显得不好看了。

不是老了，儿子说，您是每天照顾奶奶和爸爸累的！

她知道儿子这是在心疼自己，可听到儿子这句话的时候她真想在儿子面前大哭一场。

晚上给婆婆做完按摩，准备替婆婆擦脸的时候，玖玖看到没有任何意识的婆婆，不知为什么？两只眼角悄悄流下了泪水。她以为婆婆这是要恢复意识，赶紧趴在婆婆耳边轻轻喊着妈，妈！……婆婆没有任何反应。

早上玖玖正在厨房给婆婆做饭，手机响了，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在接电话之前，她有一种预感，那预感让她有点六神无主，她担心马麒麟会出什么事。她的担心一点也没错，马麒麟早上，也就是医院给她打电话之前的半小时左右，马麒麟因脑子里大面积出血，在医院抢救室里不幸死亡。玖玖眼前立刻出现了婆婆昨天晚上眼角流泪的情景，她明白了，这就是母子连心啊。

玖玖赶到医院时，马麒麟的尸体已经被推进了太平间。玖玖是在太平间见马麒麟最后一面的。玖玖的哭声似乎要穿透整个太平间。

交警王斌是在第一时间接到玖玖打来的电话，玖玖哭着在电话里告诉他马麒麟死亡的消息。因为王斌是这起事故的处理人，这个结果医生早就对她说过。王斌在电话里劝了几句安慰玖玖的话，然后对玖玖说，本来我这会儿也正想给你打电话的，昨天晚上卢明（肇事司机）给我打电话说他今天上午来队里送钱，他说他筹集到了钱，我这会儿正在队里等他。玖玖说，他不是没有钱很难吗？王斌说，是很难。我觉得这个年轻人还是一个比较有担当的，一会儿他来送钱，我会带他一起去你那里。玖玖还有点哽咽，她淡淡地说，算了吧，不要带他来了。王斌似乎理解到了这个女人的想法，她或许是不想为难对方。

王斌挂断玖玖电话，在队里继续等卢明时，卢明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说他不能来了，他女儿正在抢救室里抢救，大夫不让离开。

王斌说，那我去你那一趟吧。

马麒麟灵堂临时设在家里，布置灵堂，贴门报，摆花圈，以及拉电线挂长明灯，所有的白事都是邻居们一起帮着弄的。邻居李大哥说，玖玖这孩子不容易，嫁给麒麟没几年，婆婆瘫在了床上，现在又遇上了这么大的一个事，哎，马家这小媳妇真是不容易啊。

也快解脱了。一个邻居大嫂说。

解脱什么？还有一个瘫在床上的婆婆呢！李大哥替玖玖发愁。

再走一步不就解决了吗？

再嫁人吗？

不行吗？这么年轻的小媳妇，守得住吗？

你还别说，你这话还真对！李哥说，现在有几个媳妇能守得住寡的？她再嫁人，马娘可就受罪了。

受不了罪，政府会管的，咱们小区外面就有一个政府办的敬老院，里面大部分都是孤寡老人，我到那里去过一次，里面的环境好极了，伙食也特好。

再好，也不如有自己儿女在身边照顾好。李哥说。

你说的没错，邻居大嫂说，可玖玖并不是马娘的亲闺女，如果再嫁了人，她就和马娘什么关系都不是了。

晚上，交警王斌带着一个女人来玖玖家，那女人是肇事者卢明的老姨，是代表肇事者卢明来的。王斌带着那个女人一进屋，玖玖和那个女人都愣住了，站在玖玖眼前的这个女人，是玖玖一直打工的那个服装店的女老板。玖玖不明白她怎么会来这的？王斌把这个女人和肇事者的关系，以及她来这的目的告诉了玖玖。女人从黑色挎包里拿出一厚沓用报纸包好的钱，对玖玖说，玖玖，这是我那个外甥先赔付给你的十万块钱，剩下的等判决后我在替我外甥一次性给你。

玖玖站在女人面前，既没有伸手接钱，也没有说话，她似乎还在这突如其来的懵懂中，她想不到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

女人把钱放在玖玖身后的桌子上，拉过玖玖的一只手说，玖玖，本来应该是我那个外甥卢明亲自来的，可是，女人犹豫了一下，这时，王斌接过话说，他女儿这两天一直在玩悬，昨天差点坏了，今天一早又给送进了抢救室。

女人看了一眼王斌，转过脸对玖玖说，王交警人不错，我听说，上次在医院交的一万块钱是他用自己家里钱给卢明垫上的。

玖玖依然没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该说什么？

拉马麒麟去殡仪馆的车，定的是上午头一趟，车不到玖玖家里，直接去医院太平间拉人。玖玖坐在屋里还在擦泪，邻居大嫂权玖玖说，你可要想好了玖玖！去不去墓地千万不要一时感情用事，跟着死去的丈夫去墓地，说明你以后不打算再嫁人了！你不想再走一步吗玖玖？邻居大嫂盯着玖玖的两只眼睛，她心疼玖玖，不希望玖玖去墓地。

头一趟火葬车不到八点就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门口。马麒麟的遗体被台上车后，头上戴着孝帽，怀里抱着马麒麟遗像的儿子和站在一旁的玖玖，一前一后坐上了装着马麒麟的那辆火葬车，她和儿子要把马麒麟送到火化场，然后再把马麒麟送到墓地。玖玖已经在墓地给马麒麟买好了一个墓地，那个墓地是她亲自为马麒麟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