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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妮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铃兰初音  2017年12月04日10:09

(一)

春天来了,水渠边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儿,从远处望去萌萌的一团、一团的,柔软的枝条轻轻摇摆在风里,倒映在水渠清澈的水中。

金色的阳光多暖和啊,照的一切都生机勃勃的。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寸来高的麦苗绿油油一片,像是给大地铺上了松软的绿垫子。这时节,各种野菜也撒了欢的长开来。山坡上、麦地里、地畔畔、水渠边、树林子中到处长满了肥嫩的野菜,有秀秀气气的面条菜、大大咧咧的猪耳朵、细细长长的拉条子、花棱棱的地菜、毛茸茸的刺儿菜,地里到处都是宝。 麦地里土肥而且松软,野菜长得最好。麦垄间新鲜肥嫩的野菜舒展着懒腰,伸展着嫩胳膊嫩腿,用铲子轻轻一铲就倒了。我喜欢用铲子连着铲一片,然后一棵一棵再拾进篮子里。二妮就不这样,她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后,铲一棵拾一棵,每次挖野菜,我都是早早的就弄满了一篮子,二妮却只有半篮。我总是嘟囔着,侧着腰费力地把菜篮子往腰上一挎,踩着酥软的黄土,走到地头放下篮子,然后又跑回地里帮二妮挖野菜。 我帮二妮挖野菜,速度一样很快,可她还是那样挖,慢吞吞的。我常取笑她,“这野菜是给猪吃的又不是给人吃的,你一棵一棵挖那么细干嘛!”她不抬头,依旧慢慢的铲着,“我娘生我,生了两天两夜,我在娘肚子里就是个慢性子。” 我和二妮是小学二年级同学,只要不是冬天,几乎每天放了学,都会被大人催着去给猪找野菜吃。周末放假,我们中午、下午都得给猪挖野菜,干不完活都不能出去玩了。 我家门口的猪圈里养了两头猪,一头白猪、一头黑猪,两头猪没日没夜的吃,一桶泔水拌麸皮倒在长石槽里,它们一下子就跑出草棚子,嘴里“哼—哼”着,挤在石槽旁,一口赶不上一口狼吞虎咽起来,没几分钟就吃完了,然后甩着尾巴又卧在草棚下面了。它们经常会抢食,猪圈里时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看到它们的吃相我觉得厌恶,但这也是它们唯一有感情流露的时候。那《西游记》里猪八戒有多能吃啊,猪生下来就是为了吃来的,连做了神仙也改不了本性。 母亲每个月磨面过下的麸皮都不够它们半个月吃,还要从村里邻居家再买许多。就这,早上八点喂了食,半晌还要往石槽里再添一簸箕玉米,只要给食它们就吃,反正一刻不停。 为了让猪长的肥一些,母亲还要在它们每顿的食料中加野菜,我从地里挖回来的野菜,母亲随意抓起一把在石头上抖抖黄土,就放在院里的木板上,用一把生了锈的铁刀胡乱剁上几下,拌到泔水桶里就是一顿好食。 二妮家的猪更多、吃的才要命哩! 二妮家住在大队院后头的窑洞里。她们家是从河南过来的,暂时住在我们村里,两孔砖窑也是借住的。原先的人家都搬去了县城,二妮她们家帮忙看管院子,顺带着把那家人三四亩地给种好,一年给人家交五百斤麦子全当是租子。 听母亲说,二妮家是为躲避计划生育才到我们村的,她母亲来时,还挺个大肚子。二妮原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四五岁上没管住没了。现在她还有两个妹妹,而且她妈又怀孕了,她爸在附近村里做些泥瓦活。她还有一个小脚的奶奶,帮忙照看几个娃。二妮家人口多,一年到头地里收的勉强能糊口。 二妮家养了五头猪,猪石槽旁每天都抢的“吱—吱”乱叫。二妮说这几头猪就是她们姊妹几个的学费,地里收的都不够人吃,想上学就得想法子把猪喂好,所以她们姊妹三个一得空就去地里给猪挖野菜。二妮她奶是个小脚婆婆,花白的头发里裹着一个明晃晃的银簪子,瘦小的个子,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走不了远路,干不了重活。二妮她妈又挺着个大肚子,快要生了。两个妹妹长得还没猪圈高,每天喂猪这样的活自然都落在了二妮身上。

每天我去叫她上学,她总是在忙着喂猪。她家的猪圈墙外叠放着两页砖,二妮猫着腰提着一桶拌好的泔水,飞快的走出院子,踩着那两页砖,涨红了脸把桶提起来,就赶紧倚靠住墙倒进石槽里,那几头猪哼哧—哼哧,没几口就抢完了,直到第三桶泔水倒上,它们才能吃的尽兴。

(二)

林子里,枝头长满了小翅膀的白杨树,鹅黄的叶子终于舒展开来,落日的余晖穿过林木撒落在草地上,斑斑驳驳。我和二妮挖了满满一篮子猪耳朵草,便在林子里玩起来。

在一堆乱草丛子里,我们发现了一簇一簇的白蘑菇,一把把白嫩的小伞藏在野草中,怯生生的透着几份干净。我和二妮别提有多高兴了,趴在草丛上,轻轻挖开蘑菇附近的杂草,用铲子小心翼翼地一棵一棵撬起来,然后放在一片宽大的草叶子上 。

“姐,姐,赶紧家去,咱妈马上就要生了,奶奶在家里烧水,喊你赶紧回家喂猪。”

我和二妮正玩的开心,三妮气喘嘘嘘朝林子跑来,边跑边叫着。

二妮拍了拍身上的土,都没顾得上同我说话,和三妮抬着篮子就急匆匆回家去了。

林子里只剩下我,怪没意思的,但还有好些蘑菇没挖出来呢,我一个人又耐心地挖起来。

天快黑时,林子里已经非常昏暗了。我挎着那篮子野菜,篮子最上边放着许多小蘑菇朝家去了。

到家门口时,母亲正在喂猪。

“嘞—嘞—嘞—嘞”

“嘞—嘞—嘞—嘞”

母亲悠着嗓子喊着猪来吃食。

“一天光知道在外面玩,就不能早点回来帮忙搭个手!”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从我胳膊上提走了篮子。

“你看二妮多懂事,都把她家的猪喂了,这次她妈肚子不争气,又生了个丫头。她奶又在院里骂呢!”

“又是丫头啊!”我吐了吐舌头,有点同情二妮她妈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例去叫二妮上学。

二妮她妈坐在炕角落,围着被子,红肿着眼睛。我常听母亲说,女人生完孩子,要在炉灰上坐三天避避邪。

二妮她奶挪着小脚,手扶着灶锅在煮小米粥。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醋坛子都让你吃光了,你这肚子就不争气,光会生些赔钱货。”

“人说养个女儿三辈子害,你倒好,像串糖葫芦,连着生了一串,后半辈子好好受着吧。”

“人家儿媳妇生的带把的,男人走路都能挺起腰杆子,你啊就是不中用!”

……

(三)

二妮她娘把头埋在被子里,这个瘦高瘦高的女人,蓬松着一头短发,在炕角落里像一只失落的猫,一声都不敢吭,旁边裹着那个刚刚降生的五妮子 。

一入冬,就不用去地里挖野菜了。地窖里的大白菜、萝卜秧子都是非常丰盛的猪食。再加上升到四年级后晚上就有了晚自习,作业也多起来,着实辛苦。

腊月里,学校放假了,猪终于要出圈了,猪贩子开着围满栏杆的三轮车,每一趟都拉的满满的。二妮她妈又快要生了。

我找二妮玩,她总是没时间,一整天就围着锅台忙,蒸馍活面样样都得干,还要去在水渠里洗洗涮涮,为过年做准备。

小年过后,下了大雪,一尺多厚的雪,把院子里、屋顶上、树上、路上、村后的山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就连往日脏兮兮的猪圈都干净起来,整个村子一下就变得敞亮起来,皑皑白雪映的人眼睛疼。

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整天,天快黑时,刚吃过饭,母亲正准备烤红薯,二妮气喘吁吁的来了,脚上踩满了雪,头发上也落着亮晶晶的雪花。

“嬷嬷,我妈难产,我奶叫你去搭把手!”

“啊,多会的事?”母亲说着就拿起大衣跟出去了。

“下午就难过上了!”

我也赶紧跟着往她家去了。

一到院里,母亲就喝住了我们。

“小孩子家家到西窑里玩去。”

我拉起二妮朝西窑走去,“肯定会没事的,你别担心!”

二妮显然有点惊慌失措,站在西窑门里一脸落寞,还时不时往那屋里看。她的两个妹妹也好像比平时懂事了,看家里乱成一团,知道这是顶要紧的事,坐在炕上也不打闹。

“二妮,二妮,快打热水来了!”

二妮麻利的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屋门口被我母亲接了进去。

那小脚老太太显然是慌了,在屋里不住的祈祷着,“菩萨保佑,这次好不容易是个男孩,一定要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二妮妈在屋里疼的直吆喝。

“二妮,赶紧去把院里的大门打开,一定要开的圆圆的。”

“二妮,西窑的门也打开,门帘子揭开!”

“二妮,西窑的抽屉、柜子门都打开。”

“二妮,还有那对木箱子也打开,把能开的都打开。”

“二妮,还有院里的地窖子……”

“好心的菩萨家里都开开了,求您赶紧让她生吧,我们家感激您一辈子!”

二妮她奶战战兢兢的吼叫着,二妮慌乱着脚步跑来跑去,一刻都不闲着,瘦削的脸儿挂着一层密密的汗珠子。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听得二妮妈一声大喊,孩子生出来了,哇哇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

半个时辰后,母亲喊我回家。

“嬷嬷,我妈咋样了?”

“没事啊,丫头,都好着呢!赶紧照顾妹妹们歇去吧!”

二妮攥着的锤头放开了,一脸的惊喜,送我们出了院子。

次日一大早,吃过早饭,我随母亲去看二妮她妈,路上结了冰,滑得很,母亲拉着我小心翼翼地走。

还没到院门口,听得二妮她奶在院里骂:

“你个死丫头片子,把尿罐子摔破了,以后让你娘尿你嘴里啊!这么大了,干啥都不操心!”

二妮身上粘着雪花,站在院里抹眼泪,手冻得通红。

见我妈来了,那个小脚的老太太一脸的欢喜,“她嬷嬷,你看我娃一晚上尿了多少尿布片片,这娃长大了肯定壮实的很。”

我强拉着二妮进窑里暖和。二妮她妈依旧坐在炕角落里,蓬松着一头乱发,围着被子,但这次她抬着头,眼睛充满了喜气,整个屋子里都有了生气。

二妮在屋里只呆了一小会,便跑到院里洗尿布去了。那还结着冰茬的雪水,手一伸进去立马变成了红的。

二妮的鼻尖红红的,挂着一点点青鼻涕,在白雪中特别显眼。

(四)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小学毕业了。

暑假里,我和二妮一大早就挎着篮子去村头的小河边挖水芹菜。

临水的岸边密密麻麻的长满了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水芹。绿油油的水芹对着小河轻轻地梳妆,颀长的身子倒映在河中,一层层水纹划过,像是它们在扭动着身体跳舞。水芹状如小伞,一层密匝匝的叶子严严实实的铺展开去,就连调皮的小青蛙都会时不时划到水边,躲在水芹下乘凉,时而还忘情歌唱。

河边的水芹菜比地里的野菜好挖多了,土壤湿润不费劲不说,水芹也长得高长的密,只一会功夫就是一篮子。

我和二妮把篮子放到不远处背阴的树下,就一起脱了鞋、拉着手下河了。我们找小河中间平整的大石头坐下,把脚伸进早已被太阳晒的暖暖的水里。阳光下河底有水草摇曳多姿的影子,影影绰绰;有金色的砂砾,忽明忽暗地眨着眼睛;有旁若无人的河虾,舒展着身子;有活泼可爱的小鱼儿会趁我们不注意轻轻吻一下我们的脚丫子。

“二妮,我们就要上初中去了,不知道咱俩会不会分到一个班?”

“肯定能分到一个班。”

“你想去上初中吗?”

“当然想去了!我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妮说完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我家里五个孩子,张着嘴都要吃饭。我奶是小脚。只能围着灶锅转。我妈一天都在地里忙活那些庄稼。家里娃多,还要上学,一家人的花销光靠地里哪行。今年开春,我爹就跟着邻村的人去煤窑里干活了,说是那里工资高。还有那些吃的没完没了的猪还等着食呢!”

二妮说着,低下头看着河水。

“每天我放学回家有五六头猪要喂,我们姊妹几个整日抽空都在地里给猪找菜,回家还要帮忙带弟弟,还要帮我奶抬水,晚上我还要招呼两个妹妹的作业,一天都累的慌。听说上了初中 ,两星期才放一次假,我做梦都想着上初中的日子。”

“二妮,那我们一同好好念书,将来上大学去。我想当一名老师,一名认真教学生的好老师。你呢,你将来想干什么?”

“我啊,我说了你可别笑我!”

“快说,我一定不笑你。”

“我想当一名医生,最好是妇产科医生,你不知道,每次我妈生孩子,我都吓得胆战心惊的。所以,我想当一名好医生,让那些有孩子的母亲能够平平安安的。”二妮说完,涨红了脸。

太阳照在面黄肌瘦的二妮脸上,她那头稀疏的黄发变成了金色,大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在她脸上我看到了一种从未看到过的快乐。

河水清凌凌的,绕着我和二妮的脚丫子、小腿缓缓的流淌着。水声淙淙,伴着周围草丛里的啾啾虫鸣、清脆的蛙鸣,傍晚的小河一切都那么美妙!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河面上飞来许多长着透明翅膀的红蜻蜓。红蜻蜓飞的很低很低,有几只盘旋在我们头顶,我和二妮欢快的站在石头上捉蜻蜓,却只能偶尔触碰到它们震颤的翅膀,然后目送它们飞向天空。

(五)

我和二妮没有分到一个班,但每次放假我们还一起相跟着挖野菜。

二妮单薄的身子竟然逐渐圆润起来,瘦瘦的脸颊开始有了血色,透着一种阳光的颜色。她在地里挖野菜,不像以前那样慢吞吞的了,手脚麻利了许多,有时我们还会撸起袖子来一场竞赛,看谁挖野菜挖地快。每每比赛的结果竟然不相上下。

“你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二妮。”我眯着眼指着她说。

二妮不吭气,站在那儿抿着嘴笑。

然而这样的好时光仅仅只有一年,二妮的命运又被改写了。

初二的那年秋天,开学后没多久我就找不见二妮,好几次去她们班找她,同学说她家里有事没来。

临近中秋时,学校放了半个月秋假。一放假,我就跑去二妮家。

她家一改平日里孩子们打打闹闹的景象,院子里冷清极了。

揭开那补了又补的门帘,我看见二妮她妈—那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披头散发的坐在土炕角落,红肿着眼睛,脸上有刚哭过的痕迹,呆呆的低着头。这一幕又让我想起了前些年她生五妮子时的神情。

二妮她奶,那个裹着小脚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着黑色的浅口尖鞋盘腿坐在炕沿,脸上没有了往日咄咄逼人的神气。

二妮在灶锅旁往锅里添水,看见我进来了,便给她奶说,“奶,我去地里挖野菜去了!”

那老太太摆摆手,动了下嘴角,便再没有任何表情了。

秋天的山坡是五颜六色的,且不说金黄的玉米、红彤彤的柿子、奶白色的花生、紫红色的红薯,就单是坡地里给猪吃的灰灰菜,那种带着锯齿的宽叶片就有绿色和灰紫色两种,还有苋菜,那种宽大的紫红色镶绿边的野菜也非常好看。更不用说地畔畔还结有密密麻麻的红色酸枣枣和裹着绿花纹的马泡瓜以及那金灿灿的小灯笼果子、紫黑色的山茄子。种种颜色夹杂在一起,处处充满了成熟的喜悦。

坡地里的大豆都已经收割完了,光秃秃的地里灰灰菜和苋菜都长得非常壮,到处都是,是极好找的。我见二妮一路上也不言语,心情不好,就主动承揽了找野菜的所有活。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把两个篮子塞得满满的了。

二妮坐在地埝上,望着底下山坡间的那条石子路发呆。

我搬来一块石头和她并排坐着。

我的直觉告诉我,二妮家肯定出了大事,但我不想问,因为二妮的心情已经失落到了极点。她往日里红光满面的皮肤如昙花一现,又蒙上了一层忧郁的土黄色。

“我不上学了,这一秋收完,我奶让我去河南一个远房姑姑家替她带孩子。”

我虽有了一些不详的预感,但听到二妮的话还是吃了一惊,她失落的眼神里充满了悲伤。

“二妮,你要去远地方了,我真舍不得你去,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定记得来家找我。”我无奈地拉着二妮的手。

山谷间啄木鸟在笃笃的忙碌着,远处的布谷“咕咕”的叫着。对面山坡上一群羊儿在吃草。间有几头老黄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冽悠远的响声回荡在山谷里。

二妮走了。

每每放假,我依旧去挖野菜,只是时常想起她。

一日,我在水渠边洗衣服时,听得几个长嘴的村妇说,二妮他爸在煤矿干活,和一个四川的女人鬼混,后来俩人在城里租了房,就不知去向了。

(六)

日子一天天流淌着。

在外求学期间,我再没有见过二妮。

听母亲说,后来二妮她奶去世了,二妮的小妹妹也辍学了,二妮她妈带着她们几个都出去打工了,唯一的小弟弟也跟到母亲打工的地方,在一所寄宿制学校上学,她们逢年过节很少回来。

再后来,又听母亲说二妮许了婆家。河南老家计划生育抓的特紧,她妈也不敢回去,再加上那边嫁女子要倒贴一笔彩礼,她妈就在临县给她找了个婆家,家境倒也殷实,但男方是个跛子。二妮家得了一笔丰厚的彩礼,在我们村落了户、置办了一个小院。

再次见到二妮时,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在一所学校任教。

二妮已是两个女孩的母亲。

那天是腊月二十六,我和母亲一大早就开始蒸年馍。院子里的柴火烧得通红,锅里的水蒸气“蹭—蹭”的冒着,铁笼盖发出“咯哒—咯哒”的欢快响声,我和母亲正在灶房忙着揉面,一个穿着蓝色花棉袄、瘦高个子的妇女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

“二妮!”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双手沾着面跑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

二妮像她母亲当年那样又瘦又高,黄色的皮肤竟透出一丝害羞的红晕来,她也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嬷嬷,蒸馍呢,我来搭把手!”二妮说着,挽起袖子,洗了手,就在案板上忙起来。

“二妮,你们都歇着去吧,都好几年不见了好好说会话。”母亲推着二妮不让她帮忙揉面。

“嬷嬷,我就在这帮一小会忙,你甭管!”二妮拿起母亲切好的面剂子,娴熟的揉起来,她揉面揉的匀称极了,三两下面团就揉的光滑白亮。

过年蒸年馍非常讲究,不但面要白净,而且花样多,肉包子、豆包、糖包、枣花、兔娃子,这些平日里在我看来极难的花样,二妮样样都会,捏出来的包子一圈花皱褶,做得枣花馍细致耐看,捏的兔娃子更是栩栩如生,母亲乐呵呵的直夸她手巧艺好,我站在一旁也为她这手艺叫好。

面揉的差不多,母亲打发我们回屋里看会电视,我拉着二妮的两个女儿,取出我从外地买回来的好吃头让她们吃。

二妮见到我显然非常开心,连忙让两个孩子叫我姨,给两个娃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我拿出从学校背回来的照片,还有几本刚买的世界名著,一一给二妮看过,又向她介绍了我这些年上学、工作一些事情。二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认真听我讲着,还时不时问这问那。

与二妮的交谈中,我得知她那个跛脚的男人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担子都在她肩上。两个女儿上学,生活本来就紧巴巴的,况且家里的婆婆还是老式的思想,逼着她非得生个男孩。

过早的操磨和劳累让二妮的皮肤更加发黄了,眼角刻着几丝皱纹,眼睛干涩而无神,坐在那里呆呆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不知道为啥,我看见她竟然不知该怎么去劝她才好。

“二妮,别熬煎,一切都会好的,将来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了,这两个妮子说不定能去上大学呢!”

二妮听了我的话,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转过脸去看她的两个女儿,我看到她的眼眶眶里蒙起一层湿润的光芒,竟让我想起那年快上初中时,我们在小河边挖野菜时的情景,想起那个十二岁眼睛里充满了光亮的二妮。

我与二妮的这次相聚非常短暂,快过年了,她只在娘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孩子坐车匆匆赶回婆家去了。临走时,我给两个孩子装钱,她死活不要,最后还是母亲上前解了围,目送她们上车,眼见着那白色的公共汽车消失在坡那头,我心里说不尽的难过。

(七)

五年以后,我远嫁他乡。

深秋的一个下午,我从幼儿园接了儿子坐公交车回家。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落在车窗玻璃上,儿子伸出一双小手在玻璃上和忽明忽暗的阳光做游戏。这个点的公交车人流较大,走走停停,不是那么着急地穿梭在城市的高楼之间。我看着车窗外形形色色的人群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公交车走到xx站台时,停下了。车窗外马路对面是一个福利彩票站,彩票站门口,一个高个子秃顶的男人拿着一把彩票,身穿一件早已非常过时的深蓝色棉衣,一脸的落魄呆呆的站在那里,在人群中分外显眼。一时间觉得眼熟,出于好奇我不觉地多看了他两眼,却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人来人往的公交车上十分拥挤,缓缓的车启动了。儿子依旧在玻璃上胡乱上用手写着。我在脑海里一直努力搜索着关于那个男人的信息。公交车到达另一个站台时,我突然想起那个男人是二妮他爸。

我慌忙拉起儿子下了公交车,打的赶往那个彩票站。可当我到达那里时,周围的一切和往日一样,那个高个子秃顶的男人如昙花一现早已无影无踪。我带着儿子沿路四处找寻,再也没找见。

晚饭过后,我给母亲拨通了电话。

“妈,你猜我今天下午接孩子看见谁了?”

“谁啊,这么阴阳怪气的?”

“我看见二妮他爸了,真的是他,在彩票站打彩票刚刚出来。”

“真的,真是他啊。这个该死的男人,活活把一家子给毁了,尤其是那个二妮子,耽搁了娃一辈子。前儿个,我去你婶家,听说二妮男人病重了,最小的那个男娃娃才两岁,这以后的日子真是愁死人了。但不管怎么说,明天我还是给你婶说一下,知道这负心的男人还活着她肯定会难过。哎,这些年这个家是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

挂了电话,我的心头涌起无数哀伤。深秋的夜晚寒意颇重,楼下又起了萧杀的秋风,无情地吹落树上的叶子,卷着它们朝四面八方去了,那些可怜的叶子在风中飘摇、流窜,不知将被带往何处。那夜,我的脑海里止不住的想起二妮,想起那年在小河边,那个十二岁、眼睛里充满了光亮的二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