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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沪杭梁李董  2017年12月12日11:02

父亲离开我们快40年了!

父亲离开那年,我还青春年少,现在已两鬓飞霜。父亲离去得时间越久,我对他的思念却越深……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独自遥望着天上的星星,觉得父亲就像那颗恒星,向我闪烁着永恒的光芒……

革命的父亲

我家南面就是巍峨的四明山。父亲早在1942年就参加革命,跟着他的表兄朱之光上山打游击。

朱之光是余姚左溪乡龙坑村人,他的姑姑嫁到15里外的梁辉乡卧龙村,成为父亲的母亲即我的奶奶。1941年4月,余姚沦陷后,朱之光任浙东游击指挥部独立大队长。他比父亲大五岁,较早接受了革命思想。父亲与朱之光的交往,深受这位表兄的影响。

父亲早想加入革命队伍,但爷爷奶奶心有顾忌。20岁时让他与母亲完婚,婚后逼他去上海打工。朱之光不想得罪姑姑姑夫,也没有对父亲作过多的挽留。父亲先到上海一家钮扣厂上班,一次右手拇指被切掉小半节。不得已换了另外份工作,到上海电讯器材厂上班。

爷爷怕小儿也被表兄“诱惑”,也让叔叔赴沪打工。父亲看着相貌酷似自己的弟弟,就把自己的工作换给弟弟。悄悄回到余姚老家,做通了母亲的工作,接着向两位老人摊牌。

我家地主出身,条件较好,爷爷造起两排十四间高平屋,自成一个院落。外墙青砖垒砌,屋内木头结构,每个柱头都用铜皮包裹,每块地板都用油漆漆过。堂前厨房全用长方青石板铺就。

父亲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姑已出嫁,伯已成家,叔在沪落脚,都不用爷爷奶奶操心。唯独四儿子让他们伤透脑筋,父亲以不让参加革命就离家出走相威胁,看看四儿子这么决绝,四儿媳这么软弱,爷爷不由长叹一声,带信让侄子朱之光连夜赶来,要他绝对保证安全才答应放人,朱之光拍着胸脯向两位长辈保证,才让两位老人稍感放心。

父亲中等身材,额圆脸方,眼大鼻挺,肩宽身直,一派气宇轩昂。再加上性格开朗,乐于助人,见人总是笑呵呵,像轮暖阳又像团热火。1942年,父亲先到四明山上打游击,后到支前柴行收购粮草。支援前线将士,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作出了贡献。

不幸的是,父亲那段革命生涯,因受一次次政治运动的冲击,等到平反昭雪又不幸身患绝症,来不及留下片言只语,更没有任何文字记录,一切都随着他的离去而成为不解之谜。我们只能通过种种史料,得以窥见父亲当年烽火硝烟中的战斗身影,聆听父亲金戈铁马上的风云叱咤:在中共浙东区委的领导下,四明山根据地以梁弄为指挥中心,经历大小战斗643次……解放战争时期,四明山地区革命武装和人们群众与敌人开展了100余次大小战斗和反清剿的艰苦斗争……

正因为父亲从事过后勤工作,为主力部队收运粮草、供应物资,解放前后党才派他去余姚马渚粮站工作,后来终身从事着这个职业。

无私的父亲

解放后,上级让父亲赴省粮校深造,学成回来另委重任。父亲毕业分配时碰到这样一件事情,从此影响了他的一生:一位女同学不愿去山区新昌,父亲主动提出与她互换,于是他被分配到了新昌。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已是个拖儿带女的父亲,还是位将被提拔的后备干部?

来到新昌粮食局,父亲主管财务工作。全国刚刚解放,一切百废待兴,父亲身居异乡,母亲外出打工。因为哥哥没人管教,1953年父亲带到身边,让其继续念书;由于经常出差,只好托同事照管,父子很少有在一起的时间。两个姐姐和奶奶,继续留在老家。一家三地天各一方。

四年过后,父亲被派到儒岙粮管所当所长,全家一起来到新昌团聚,都转成了居民户口。儒岙粮管所任上两年以后,父亲参加“干部下放劳动”。全家从儒岙迁到里家廊村,一年多后又迁到琅珂村。虽然辛苦辗转,全家却没在一起,父亲在几十里外的水库劳动,背水泥,抬石头,拉黄沙,一个月难得回来一趟。当时国家经济困难,吃得又差又少,父亲的胃病雪上加霜。

20世纪60年代初,中央要求大量精减城市人口,团聚几年的家庭又面临分离。母亲流着泪恳求父亲,不要再让全家离散。父亲虽然心里难受,但劝母亲“别拖国家的后腿”。母亲再次恳求父亲,“你留不了全家,就留一个子女。”父亲最后留下了大姐。因为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回家少不了壮劳力。

1962年,母亲带着大哥和小姐回到余姚老家,1963年父亲则带着大姐来到小将,让她在粮管所做了一份零工。父亲白天去挑“大寨田”,晚上参加政治学习,姐姐一天到晚看不到父亲的人影。

但由于大姐是精减后留下来的兔子尾巴,呆的时间自然长不了。陪伴父亲一年多后的大姐,也被父亲送回了余姚。其实只要他肯向领导开个口,不要说留下大姐,就是留下全家,也没有问题。但他就是不想拖“国家的后腿”。

繁重的体力劳动,加重的胃病病情,有时胃痛得难受,就到医院配点药,根本没有时间去城里检查。

当时常利用冬闲兴修水利,重点抢修那些病险水库。修前得把库水放干,但启闭钢锁已经锈蚀,需要派人潜入水底,人工开启涵洞闸门,因无人敢于下水,常常耽误了工期。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就毛遂自荐主动请缨。有一次他潜水上来后脸色转蓝,嘴唇发紫,靠在大坝上半天匀不过气来,因为他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打开闸门后的瞬间,一股巨大吸力差点把父亲卷走,他死死地抱住启闭器才幸免于难。每次下水前,从不会喝酒的父亲,总要喝上半斤白酒,以此抵御万箭穿心的寒冷。

有一年冬天,寨林水库里飘浮着一个死人,下水捞尸让大家退避三舍。父亲听说后二话没说去了,下水前先喝碗烧酒驱寒,下水时冷得衣服都不敢脱光,等到把尸体拉到岸边,父亲已冻得全身发紫。可以这样说,父亲水库边喝下的碗碗烧酒,成为他身患绝症的致命推手。

坎坷的父亲

父亲的品格是无私的,但命运是坎坷的。

父亲早在马渚粮站工作期间,新分来一名大学毕业生,就坐在他的对面。当时大学生正与一位地主女儿热恋。由于每户人家都要上交国家粮食,这位大学生为让女友家少交粮食,竟做了笔假帐,开好收购发票,瞅父亲上厕所,抽屉没锁之际,偷出公章盖上印,一笔粮食就算入了库。但因数量较大,后被单位发现,一查发票盖有公章,而公章系父亲保管。父亲自然百口莫辩,就成了贪污罪犯。

在公判大会上,父亲五花大绑,挂牌示众;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当一听完“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哇”的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全场为之震动。这时父亲一位战友也在现场,看到父亲如此惨状,觉得可能有冤,要求停止审判,重新调查,终于查明了真相。当时国家暂时困难,粮食管制非常严格。那位大学生一经查实,就立即被判死刑。

总算苍天有眼,父亲得以平反,并恢复了工作。但这天大冤屈,极大地伤害了父亲的身心,由此落下了胃病的病根。

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父亲的历史问题,譬如出身成份不好,以伪保长身份掩护革命工作。因此早在文革前夕,父亲就被划入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工资从21级降到23级,并撤去一切行政职务,从儒岙粮管所贬到更偏远的小将粮管所。

有一回父亲从水库劳动回来,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大冬天没穿鞋袜,赤脚穿双皮做的草鞋,脚皲裂开几道鲶鱼似的口子,哥哥看见父亲拿起串好的缝纫针线,一针针地缝合脚上的裂口,每缝一针滚落豆大的汗滴,每穿一线痛得他呲牙咧嘴。即使最痛,父亲也不哼一声;即使最苦,父亲也不说半句。

比小将更偏远的莒根要建粮站了,父亲又被派到那里搞基建。山里山湾里湾的公路呀,多像父亲坎坷的命运?

快乐的父亲

父亲是坎坷的,但又是快乐的。

新昌山区,多山塘、水库、小溪,钓鱼抓鱼成了父亲唯一的乐趣。

早在儒岙工作期间,父亲难得有天休息,就会到山沟里去抓石蛙。每次半夜回来,他脚穿高统套鞋,身披一件雨衣,一手捏杆长手电筒,一手拎着一袋石蛙,让两位姐姐兴奋不已。

有一年我在小将读书。一天父亲下班回家,肩上背着袋茶籽饼,说晚上去药鱼,让我一起去。到了夜深人静,我跟父亲出发。我背着两杆长长的网兜,父亲穿件蓝色的工作服,带我向村西一口深潭走去。父亲不时回头看我,我紧紧地跟着父亲,心里紧张又快乐。那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夏夜,大地似乎已经沉睡,只有微风轻轻吹拂,小溪潺潺西流,月光下溪水闪着银子似的光泽。那黑黝黝的大山深处,偶尔传来一声鸟鸣,不由得让我毛骨悚然。

来到一口深潭旁边,父亲给我一个网兜一只脸盆,在深潭下面的窄浅处等候。他则在深潭上游,把茶饼拌水,捏成糊状撒往水里,撒完后拿着桶和网兜,跑到比我更远的下游,脱去外衣赤着双脚,这时潭里小鱼开始翻白,一条两条接着整片地顺流而下,我兜了东头漏了西头,好在父亲就在下游。不到十分钟时间,翻白的小鱼越来越多,我来不及兜急得要哭;父亲一边迅速兜着,一边往下游追赶……我们桶里的鱼满了出来,我高兴得大呼小叫,父亲也像打了胜仗的将军……

夜深了,月光像银纱织出的雾一样,照在父亲的脸上,闪现着庄严而坚毅的光芒。远处的群山,近处的房子,朦胧而模糊。我一边理着东西,一边看着父亲的背影,从未有过这样的兴奋,与父亲在一起的感觉真好。

父亲有时以猪肝作钓饵,到水库里去钓甲鱼。晚上去放好,第二天去收网。一次我醒来父亲正要出门,问他这么晚了又去干啥?父亲一本正经地说,“去抓老虎。”吓得我那晚睡不好觉,看见父亲回来才放心。

永远的父亲

父亲每年春节回家一次。因路远车少,早上4点出门,晚上才能到家。挑着我们爱吃的新昌特产,满满一担年货,要转四次车,再走15里路。当时车少人多,车上人满为患,有一次父亲对我说,车上人都要踩到他肩上去了。一年父亲腿脚骨折,走路一瘸一拐,还要挑担年货,路上走走停停,全身已经湿透。一步一步地捱到家里。看到翘首而盼的子女,倚闾而望的母亲,一切艰辛都烟消云散。

父亲回家了,家就像个幸福家,年才叫幸福年!父亲一回家,亲朋好友都来探望。本来宁静的家里,变得热热闹闹。母亲忙前忙后,一片欢声笑语。

有一天,父亲的胃痛更甚了,去新昌人民医院一检查,医院让父亲立即去省肿瘤医院复查,确诊已是胃癌晚期。打开后立即缝上,被拉回了余姚老家。

这时他总算可以回家了!但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

父亲在家期间,每天靠打杜冷丁止痛。一开始能止24小时,后来20小时,到最后只能止几个小时。

粮管所所长赶来看望父亲,看父亲已没力气多坐一会。走到屋外泪如泉涌,哀叹一声:啊!这么好的老李也要走了……

上海的大姨妈,父亲的大姐姐也来看父亲了。那个年代姐弟俩很少联系,我知道他们好像从没见过面。当见到几十年没见的大姐,父亲哭得像个孩子。本想离休了去上海看看姐姐弟弟,还有很多当年的战友,现在这个愿望恐怕要等来生。

父亲病重期间,新昌粮食局的同志也来探望。他们还带来了一份平反通知。当父亲认真地听完内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热泪。多少的坎坷,多少的曲折,多少的冤屈,多少的伤悲……都随着一纸通知而烟消云散。几十年的噩梦总算过去,离休的生活即将开始。但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没过几天就含笑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对我说过,离休了想去钓鱼,还买好了三根钓杆。还说要陪我到各地去走走,去看看多年未见的亲朋好友……

父亲离开后,我招工到小将粮管所工作。去报到那一天,当时的吴局长,深情地看着我,久久地拉着我,一直不肯放手。他说看到我,就想起我那可亲可敬的父亲……

我在小将粮管所工作了,一天县委组织部长陈春奇来看我,让我特别感动。心里暗暗地对父亲说,爸爸,组织和战友没有忘记您。

父亲离开后,我做了好多好多与他在一起的梦,其中有两个特别清晰:一次是父亲身体很好,带我来到一个很大的露天泳池,父亲开始教我游泳,接着很快游开,要我赶快跟上他,我赶快划着水追了上去,父女俩嘻嘻哈哈是那样快乐!

另一次是个月圆的夜晚,大概是中秋节了吧?那晚我睡在父亲睡过的那张床上,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样子。突然关着的房门轻轻地开了,一个个子不高、身穿灰色中山装的人进来,啊,是父亲,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慢慢地向我走来,用手撩开蚊帐,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又是笑笑转身走了出去。这时我感觉并没睡着,而是清晰地闻到了父亲的呼吸,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的笑容……

父亲,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