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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荒城里人性的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朱华胜  2017年12月12日11:17

“现在的我,就如一潭长满水草的水,如果不能撩开那些水草,深入水下,又怎能发现潭底那些沉落的秘密。”《荒城》女主人公白黎抛出一句心里话,把我带进了她的灵魂深处,也带进了四个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触摸在字里行间中,我竟能不被明媚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诱惑,甚至不被挂在竹梢上朦朦胧胧的月亮所牵绊,毅然穿过安静而温柔的夜色,伴着竹林吹过的寒风,于如水的时光深处,探寻那低沉而隐秘的生命里的人性之音。

安徽八零后实力派作家夏群近期的力作中篇小说《荒城》,有着震撼我的触点和让我动容的泪点。这是一篇讲述女主人公白黎以及围绕她发生的爱恨悲欢的故事。作品叙述角度很好,用第一人称“我”(白黎)为主线,揭示了生活在表面豪华,却又充满了阴暗的现实里人的内心情感世界。这是一群自认为外界肮脏却又处处在外界关爱中的人群。由于是第一人称叙述,为该篇的心理刻画展开了舞台。

作者笔下的人物是精神病患者,准确地说是心理障碍者。以这样的群体为刻画对象,其难度可想而知。然而,读完发觉,夏群笔触深刻,视角独特,拨云雾见天日,破解了荒城里人性的痛。

那么,作者是如何从人性的角度破解荒城里人性的痛呢?

《荒城》线条极为清晰。白黎十三岁时,非常爱她的父亲因病离世。父亲生前的好友、也是父亲的同事卢博达,常来看望白黎母女。青春懵懂的白黎,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卢博达,这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后来她发现,这个男人爱的是她母亲。白黎倍受刺激,日渐暴躁,迁怒于母亲,行为举止出格,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在母亲眼里,女儿成了她的痛,在女儿的眼里,母亲成了她的恨。母亲送白黎到精神病医院治疗。故事逐渐展开,画面精彩纷呈。白黎同一病室的三个女病友,一个被多名男人凌辱过,一个被上司威胁,一个女儿被拐离散。在与病友的交往中,她感知体验到她们各自的痛苦病灶,以及走不出精神病院牢笼的原因。她们每个人的痛苦经历不同,但都将痛苦无限放大,仇恨无限延伸。白黎渐渐明白,她给母亲和卢博达偏激地刻上了加害自己的恶人标签,她对卢博达的感情并非是爱,是失去父爱导致的一种错爱。

唐微微、程红霞出院时,都特意地对白黎说这个世界上不变的唯有血脉亲情,让恍惚中白黎若有所悟。

在爱的感召下,尤其是医生蓝冰凌(其实是她的男友)循序渐进的开导下,白黎心魔解除,失忆的碎片逐渐拼接起来,心灵得到回归。

最终,白黎找回了爱。这时,阳光明媚,云淡风轻。

作者以白黎为代表的这群女人在特定环境下的命运起伏及情感交错,展开人性的描写,丰盈了作品的主题思想。

作品善于挖掘人性。

缺乏人性的描写或浮现于表面,显然没有深度,无法引起读者的共识与触点。文学是人学,一个作家的笔触对象应该是活生生的行动中的人,应该是每一个群体每一个角落里有着各种各样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的人。《荒城》的作者,显然是熟悉这点的。她用独特的视角选择了一群有着严重的心理障碍的精神病人作为叙述对象,无疑使她有了广阔的展示空间,她可以以一个自由地的不受常规约束的视角,去大胆探寻人的精神内心领域,把表面看起来是不正常人说的疯话,而实质上很深刻的也是平常人不易说出来的真话,借这群精神病人的嘴里说了出来,让人感到出乎意料却又合情合理。

白黎被问及觉得孤独吗,她玩着四阶魔方,决然否定,还说了一句在她母亲看来是“痴话”的话:“我们虽然在身体以及内心四周垒砌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但是里面的我们从没停止过挖洞。”作者开门见山,起笔就切入这样的“痴话”,开始“挖洞”,触摸人性。小说的主人公第一时间就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特殊的情感出现在读者面前。人物开始演绎,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故事里,成了故事里的一员,参与交流。医生问主人公是否孤独,是有原因的。母亲发觉女儿白黎经常抱着双膝缩在墙角。十指连心,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因而请来医生咨询,却引起女儿十分的不满,大发雷霆,还把他们轰出她的房间。

被轰出去的母亲哪里知道,白黎认为她不是母亲希望的样子,就被看成是不正常的,简直是无稽之谈!其实在她看来,母亲才不正常,才需要看精神科医生。她根本就不承认她有精神障碍,因为她的想法是仅仅有时候过于放纵自己了,任由放纵的思想支配着她的个体行为,而她的这种不受自我束缚的人生态度,“在别人看来,就是妄想症。”

这种从心底里呐喊出来的情感,就是真实的人性体现。于是,作品的味道来了,读者不由自主地被紧紧吸引,沉在其中。

“如果精神病院是牢狱的话,这个家就是地狱,能从地狱到牢笼,我当然愿意了。”

白黎为什么这样说啊?我相信每一个读者就如我一样,阅读欲望被作品独有的魅力所吸引,欲罢不能。

原来,一切的起始原因在于“我终于得知,抢走了卢博达的坏女人,竟然是我的母亲。”

这些充满人性的话,通过“不正常”的人口里说出来,仔细品味,往往有很深的哲理性,甚至有些禅意。寥寥数语,把白黎对母亲满腔的怨恨刻画得淋漓尽致。于是,作者笔下的人物活了起来,个个有血有肉的,有着自己的真正的个性。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现实里的我,一个是精神世界里的我,在人性与道德上,互相矛盾着,挣扎着。作者深入人物内心深处,解剖人性深处的东西,揭示亲情,爱情婚姻真谛,从而达到隐喻社会存在,展现作者的担当和悲悯情怀。

作品描写人性的深度和力度,是可圈可点的,让阅读者不自觉地进行自我解剖,可见,对人触动是强大的。《荒城》描写了人性,作品就有了力量,那种有力的深刻的丰满的主题,指向性非常强,强得如冬日的阳光,刺人,却暖暖的。

人性是复杂的,白黎也如此。当她知道卢博达和母亲的爱情后,她的天空崩溃了,因爱生恨,恨母亲,恨卢博达,这让她变得神情恍惚,内心痛苦万分。心魔让她在现实和梦中不断游离,一直撕裂着她。她认为世俗里的欲望毁了她。

白黎大学毕业后,因心里装着卢博达,回城做了报刊编辑,诗人。然而,心魔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愈发严重。在她的精神世界里,眼前繁华的都市,却是一片荒芜的坟塘。

作者在这里这样描写(白黎与护士的对话):“牢笼总要胜过地狱……外面那个地狱迟早是要被人类最高的统治者收回去的,到时候灰飞烟灭,只剩下尘土。”“最高的统治者是谁?”“欲望。”她偏激地认为,是卢博达和母亲的欲望毁了她的幸福,所以她臆想卢博达和母亲会沉入湖里,不再起来,直至消失,因为她认为,这两个人背叛了她。

这就是人性,因爱生恨赤裸裸地反映。人性与道德是不同的,文学就是要描写人性。小说只有描写了人性、描写了真实情感,才更丰富,影响更长远,才会具有可阅读感,才会被人记住。

白黎内心仇恨的野草疯长,终于爆发了,她与母亲激烈争吵,狠砸家里的东西,花园里的盆栽花草。万般不得已,她被送进精神病院,开始了她漫长的心理斗争和挣扎。病友们的影响是相辅相成的。唐微微敢于正视自己被丈夫算计受到多名男人强奸,她走出心灵的牢笼,勇敢指证,使得丈夫受到应有的惩罚;程红霞孩子最终被丈夫找回,并说了“没有了孩子和老婆的家,哪能算家?为了这个家,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的话,这让白黎心灵一颤,泪眼模糊。“程红霞那晚所说的话一直围绕着一个主题——亲情是人间最珍贵的情感,亲人是世间唯一不离不弃的人。和当初唐薇薇出院前说的那句话一样,看来即使我不对谁吐露真心,别人也能洞悉我的内心,我所谓的伪装,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即使蓝冰凌的表妹陆玲,那个冷美人,最终也绽放了暖暖的笑容。

白黎终于正视自己了。冷静下来的白黎,发现蓝冰凌才是她的爱人,千言万语难尽。而此时,已是“天空阴郁,行道树上黄叶飘零,路人行色匆匆,都加深了季节的伤痛。”痛在两人心里被泪水掩埋。

走出心牢的白黎,竟然有一种囚鸟出笼的快感,这无疑说明,白黎灵魂深处对外面的世界还是热爱而眷念的。她不得不感叹这是始料未及的。她的情感世界变了,她深刻体会到母亲是那么地爱着她,迷离中,连天堂里的父亲都祝愿爱上母亲的男人和母亲永结同心,她终于从自己精神牢笼里走出,原谅了母亲。

原来,人性里爱的缺失导致的荒芜,才是荒城的根。人性里爱的力量是巨大的,有了爱的滋润,荒城里也会阳光普照。一旦内心荒芜的沙漠有了绿色,来自外界的温暖和爱,就住进心窝,这叫因爱而释怀。最后,女主人公白黎离开家的时候,竟然拿了几块母亲做的糕点,她此举是在有意识地抚慰母亲的心,爱复苏了。她不得不感叹,她明白得太晚了,爱和恨是此消彼长互相牵扯的。

无疑,是人性里的爱,人性里美好的一面,拯救了白黎心中的荒城。

作品多层面深刻描写人性。

任何作品,离不开生活的阅历与写作的技巧,不管传统作品还是所谓的意识流。作品的根基就是生活与技巧。《荒城》里浓郁的现实生活味,人间百态,心灵领域,把这篇小说点缀得像一个百草园,有苦涩味还有芳香味。作者写作技巧是精致的,打动我的,是多层面的描写人性带来的暖暖的芬芳!

人物的多层面。以白黎为主层面,唐微微、程红霞、陆玲、蓝冰凌为分层面,逐一解剖,有主有次,多渠道多线索,直指人性。唐微微,一个被多名男人奸污的女人,替丈夫还债却被恶毒丈夫算计,患上对异性排斥症、性交恐惧症,甚至是狂袭症,一度要剪去丈夫的生殖器;程红霞,她的女儿被拐,失女之痛让她遭受了致命打击,患上妄想症、忧郁症;陆玲,一个因掌握着上司把柄的女人,被上司恐吓受到刺激,患上失语症、社交恐惧症。显然,作者精心设计的这三个女人,是现实都市里活动着的各色人物的影子,属于弱势群体案的代表,遭受了不同的强势人物或者说现实里存在的阴暗势力的侵袭,不堪承受,致使精神出现了裂变。

蓝冰凌这个人物设计得极为巧妙,如果把整篇小说的构架形容成一只在天空翱翔的飞鸟,那么,他与女主人公白黎则是形成展翅飞翔的两只翼翅,缺一不可。没有他,这篇小说将不存在。这个人物的刻画无疑是成功的。原本他与白黎是相爱的人,因白黎受到强烈的刺激,导致她失去了一些美好的记忆,他们之间的爱被她的记忆删除了,形成了一个清醒一个混沌的痛心局面。他只能站在远处,回眸,轻叹,泪洒衫。“被自己爱的人遗忘,还要压制所有的情感为其治疗,当这一切云开月明,我才明白这些日子里,蓝冰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白黎的自白里,人性美好的一面,爱的力量在他身上尽显无余。

如果说《荒城》有两条串线,那么白黎是明线,蓝冰凌则是暗线。一明一暗相互交错搭配,把所有的人物串了起来,不断地推动着情节向前发展,为刻画人物服务。

这种在情节纵深发展中刻画人物,使得作品的小说味儿更加浓郁,人性愈加演绎得丰满。由于有了蓝冰凌这个精神病院的专科医生,与医院的情节设计就合符情理,圆顺,毫无牵强之感。白黎在母亲的建议下进了精神病院,住进病房,自然就遇到病友,以及知道她们的故事。这一过程中,作者从对象的动作,心理,表情,外貌中通过对比刻画,细节描写来表达人物丰满的人性,从而写出更形象、更生动、更有内质、更丰富的人性。这里仅举一例:白黎进了病房后,打量着。第一张床上坐着一个身材臃肿但高大的中年女人,正拿着一张可爱的5、6岁的女孩照片呆呆地看着,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尽显一个母亲的温柔。第二个女人的侧影出奇的美丽,倚在窗边,目光无焦点看着窗外。对我的进入她们几乎没有察觉,因为她们对外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关心。第三个女人我最后才发现她,因为她躲在床底。几句简明扼要的描绘,就把几个女人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人性里的善良和爱充满了强大的力量,几位女人终于战胜了另一个自我,走出了内心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的荒城,迎来了温暖的春天。这一刻画,让通篇冷色调的氛围出现了转机,象征着人性里善的复苏,爱的回归,给人一暖。作者这样刻画:“唐薇薇的消息和程红霞女儿的消息同时传递过来的那天,阳光出奇的好,我的视线从窗户出发,能够看到一串串七彩的光晕如同上帝抛洒的珠贝,连接着天堂和人间。”

场景的多层面。没有场景描写的小说是读之无味的。《荒城》作者善于把控场景,用场景作载体,把女主人公白黎与母亲、卢博达、蓝冰凌、唐微微、程红霞、陆玲等一干人物装了进来,作者拿起手术刀,镇静自若地一一解剖。家里——医院——乡间小屋——青山——家里……等重大场景的转换,都是看来漫不经心,却又是精心设计,描写及物(小说语言一定要及物,切忌模糊语言),富有自己特色的写作方式,展现了作者高超的场景把控能力,叙事节奏收放自如,语言表达韵味无穷。

细节要素的多层面。细节,是作品的生命线。可以说,没有细节就没有小说。作品里所有的背景设计、伏笔纵深、矛盾纠缠、情景烘托、人物对话等细节描写都是为挖掘人性、刻画人物服务的,这些都在作品里得到淋漓尽致地诠释。

通过多层面大量有血有肉的细节描写,人物虽多,却脉络清晰,层次分明,人物形象立体饱满,人物的立体刻画,人物个性越发得到突出。如作品开篇部分,白黎在接受询问时,一直在玩魔方。母亲的不断插话又勾起她的痛点,她使劲地把魔方摔在地上。不堪的一幕出现了:顿时那些五彩的方块四分五裂,蹦跳着躲进房间的各个角落。这一细节十分妥帖地烘托了白黎的心境;比如白黎入院时,精神病院的护士例检抹胸、捏文胸钢圈等,为后面同室病友唐微微自杀的钢笔巧妙地呼应起来,显得那么自然可信;又比如蓝冰凌把白黎丢进纸篓里的牛皮本悄悄捡起来,探寻他这个病人白黎的情感心理变化;还有白黎梦境里,母亲和卢博达常常扮演加害她的角色的细节设计,从而表达人性的隐秘性;尤其对青山上的细节描写,以及蓝冰凌刻意制造的当年情景再现的细节刻画,唤醒拼接了白黎失去的记忆碎片。白黎在恍惚中,隐隐约约看见她手捧时光的黄沙,将蓝冰凌一点点掩埋的景象。

话说回来,写精神病人题材的作品也不少,但作者没有落入俗套,写法别出心裁,展现了不凡的文学功底和驾驭能力。

《荒城》绽放着朴实自然的美,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和视角、精巧的构思和布局、景美而有诗意的文辞、富有哲理还有些禅意的语言,为读者徐徐展开了一幅破解荒城里人性的痛的精彩画面。

谁敢说自己心里就不曾有过荒城呢?我徜徉其中,不忍掩卷。

《荒城》已被作者雕刻成玉。当然,文无完美之文,玉也有瑕疵。

人性是复杂的,多维的,不是二维的,并不是非好即坏,那种二维人性的套路刻画是有悖人性的本真,是远离生活的。如果女主人公白黎和周边的具体人物有一些缺点,刻画出真实的缺点层面,可能人物会更加丰满,人性更加凸显。

《荒城》作品最后皆大欢喜,太完美的事物是不存在的,这显然带上了作者的主观情感色彩。事实上,这也不是真实的人性再现。真实的是,痛和幸福是同时存在的。作者也在文里说过“外面的天空很蓝,只是如此纯净的蓝天也掩盖不了外面那个世界的肮脏与不堪。”是的,生活里不仅有甜蜜,还有痛。作为作者,我个人认为,更应该写出痛。如能再痛一些,比如某个病友不幸伤亡,或其他不幸,给女主人公带来的震撼可能更大。

后面结尾部分,一些地方写满了,如能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的空间,会更好。譬如四个精神病友再见面是否有必要写?他们认识于精神病院,自然会见面的,但可不可以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呢?更何况这一情节对整篇小说可有可无。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然《荒城》瑕不掩瑜,是一篇实至名归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