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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国是》

来源:文学报 | 纪红建  2017年12月18日09:21

作者走访了202个村庄,用手中的笔记录了六盘山区、滇桂黔石漠化片区、武陵山区、秦巴山区、乌蒙山区、罗霄山区、闽东山区以及西藏山南、新疆喀什等精准扶贫重点地区贫困乡村脱贫攻坚的现实场景。书中用一个个真实、生动的故事展现中国脱贫攻坚取得的巨大成就,也呈现扶贫工作的艰巨性和复杂性。

十八洞村,是位于武陵山脉腹地的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的一个山村苗寨。在这里,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了“精准扶贫”。

2014 年12 月、2015 年12 月、2016 年11 月,我曾先后三次来到武陵山区。武陵山区大山神奇秀美、巍峨耸立、艰险陡峭,这里居住着土家族、瑶族、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日常生活充满丰富多彩的民族风情。探访整个山区,坐落在大山深处的十八洞村只是我行程中一个小小的驿站。

湖南湘西全国著名,除了沈从文和黄永玉这样的大师,还有湘西土匪、湘西“赶尸”、“放蛊”等传说故事也让人们对湘西充满好奇。在未到湘西时,纯地理意义的湘西在我心中的印象有五种定格:第一,湘西是个山窝子;第二,湘西曾经是个土匪窝;第三,边缘求生存让湘西人锤炼出坚忍不拔与血性剽悍的气质;第四,湘西一直流传着“赶尸”、“放蛊”、辰州符等神秘文化,是块令人向往之地;第五,贫困成了湘西的“标签”。然而,在经过几次湘西之行后,这五种印象都留下了感性意义的认识,特别是对湘西的贫困。这里仅以狭义的湘西州为例。湘西全州山地面积占总面积的70%。武陵山脉自西向东坐落在湘西州境内,系云贵高原云雾山的东延部分,西骑云贵高原,北邻鄂西山地,东南以雪峰山为屏。因为受地质构造影响,碳酸盐岩在这里广泛分布,喀斯特地貌发育,石漠化问题十分突出。正因为如此,这里山高沟深、险峻陡峭,这也就是人们说“湘西是个山窝子”的缘由吧。

行走在湘西,土匪的故事,“赶尸”、“放蛊”、辰州符等神秘文化都成了传说,我看到和感受到的,除了沈从文所说的湘西“美得让人心痛”,还有就是湘西的贫困。湘西人如何脱贫致富?我不得不提一个人——早期民族学家、苗学研究的先驱,苗族教育家、政治家石启贵。

那个傍晚,在乾州一处古典精致的木楼前,石启贵老先生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历史的深处向我走来!这位令人敬重的改革先驱,是湘西吉首乾州仙子营人,1924 年从湖南群治法政大学毕业,回到故乡。仙子营处在仙子山的半腰上,巉崖壁立,进寨的路是一条挂在山腰的烂草一般的索悬,这里是一个岩多田少、地瘦民穷、庄稼不旺茅草旺的地方。苗语称这个苗寨为“乖者”,意思是石姓人家的寨子,汉语叫仙子营。有谚语称:“一根茅签一捆藤,有女莫嫁仙子营。”前一句是说仙子营的苗民以卖茅草藤柴为生,后一句是说仙子营穷得已不适合女孩嫁进来。读了几年“洋书”的石启贵回来后忧心忡忡,家乡的落后让他失落。面对这么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他想到的不是要离开,而是满腔热血要改革。他要改变仙子营,改变其贫困面貌,让它变得跟山外一样富裕起来,让父老乡亲能够挺起胸膛做人。这激起了他心中的斗志,他不相信湘西的土地上只能生长贫穷。

依凭当时的基础条件,这无疑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石启贵没有气馁,在他心中早已有了谋略。几年的省城生活,塑造出了一个崭新的自己,现在他要建立一个崭新的家乡。那时,西风东渐已有些年月,长沙又是一个开风气之先的地方。石启贵懂得,民族的贫弱是愚陋、蒙昧造成的,家乡落后的根源在于科技的落后。“科技兴国,实业救国”是那个时代喊得最响亮的口号之一。石启贵深以为然。他决定从工农业两方面同时入手,改变家乡积弱积贫的现状。当时的中国,工商资本已逐渐渗入。南京、武汉、长沙、上海、广州等地,已出现了不少工业革命后才有的新机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石启贵决定再次离开家乡,去外面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他想搞清机器的成本、投入、产出,以及具体的运转和经营方面的知识。他还要去平原地带,跟苏浙一带的农民学习增产增收的新经验,使自己的家乡尽快彻底摆脱传统落后的手工生产和耕种方法。

出门可以,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家里这几年供他读书已是四壁空空,哪还有多余的闲钱供自己出门游学呢?有一天晚上,趁妻子纺纱之际,石启贵先是顾左右而言他:“金艳,你纺纱的速度很快呢,纺车转得像风一样,我都看不清了。”妻子不知道丈夫在故意夸她,谦虚地说:“不快不行,要赶着纺完好湔洗织布,冬天来了才能给你和孩子们添做新衣啊。”石启贵听了感动地说:“金艳啊,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太辛苦了。” 妻子说:“辛苦什么,都是一家人,你还客气起来啦。”石启贵说:“我是说真的。我们苗族妇女非常辛苦,白天下地劳动,晚上熬夜纺纱,鸡叫三遍才睡,一个晚上一刻不停地纺,最多能纺两锭纱吧。”妻子半开玩笑说:“世界上真有神仙就好了,点一下就纺出一锭棉纱,点两下就纺出两锭棉纱。”石启贵立刻说:“我知道汉口新出了一种纺纱机,虽然不能点一下纺出来一锭棉纱,但还是比手工推纺车快多了,一台机子一天可以纺几十锭纱。像我们家里这些棉花一天时间就可以纺完,既节省时间,人也轻松很多。”

他眉飞色舞地继续说:“不光是纺纱机,还有织袜机、卷烟机、照相机,很多先进的劳动工具湘西都没有。”妻子打断他的话说:“启贵,你说的这些新鲜东西我也听我那个在北京读书的哥哥讲过,你也是进过大城市读书的,有文化,你有什么想法大胆去做,我都支持!”听了妻子的话,石启贵放心了,他把自己要引进先进技术,开发苗山经济的想法和规划很认真地向妻子和盘托出。

妻子说:“启贵,你的这些想法、做法都好,我支持你。我知道做这个需要很多的钱,家里没有那么多,你要我怎么支持你就直说吧,我们一起想办法。”石启贵带着歉意轻声地说:“我们家里现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了,唯有你陪嫁的60 挑稻田……”他的声音虽然小,但妻子已经听出其中的用意,她思忖了一下说:“启贵,你是读书人,见过外面的世界,当掉水田换新机器,应该是好事情。你当田若是用去打牌赌博,我绝对不支持你。但你是为了我们家和乡邻过上好日子,我没有意见。”

那天晚上,兴奋的石启贵就如何改进苗乡落后的生产模式,发展苗乡果木经济,引进先进的民族手工业等想法一股脑儿倾诉给妻子听,不管妻子听懂与否,他像找到知音似的跟她谈了一夜,直到鸡叫三遍才躺下休息。第二天,石启贵就张罗着找来了中间人,把妻子陪嫁的水田卖掉了。

1925 年3 月,山间春寒料峭,但已有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山野萌动。石启贵怀揣着当掉田产换来的资金,告别亲人,离开偏僻的苗山,启程到汉口、武昌等地考察棉纺织业,然后又转乘汉口到上海的火车,到上海针织厂学习用机械编织袜子和衣衫,又到柯达摄影公司学照相,随后他去往苏州参观刺绣手工业,到苏州浒墅关女蚕校参观学习,接着又到杭州养蚕学校蚕场见习蚕丝生产。每到一处,他都一丝不苟地用心学习,用心记录。他清楚地知道,家里为自己这次外出学习当田卖地,就像赌博一样押下了最后一注!

半年后,石启贵带着湘西山里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新机器回到了苗山。1925年9 月,他倡导并组织成立了“湘西苗民文化经济改进委员会”。他倡议,充分地利用好山区资源,把坡地改造成梯田梯地,一来可以防止水土流失,二来可以开辟更多田土种植粮食,不能改的地方,还可以开成果园,种植桐、茶、柑橘、柚子、梨子、桃、李、枇杷等果木,发展农家经济,这样,山里人的日子将会好过得多。

经过石启贵夫妇的共同努力,加上“湘西苗民文化经济改进委员会”会员的热心打理,几年下来,仙子营焕发出一派生机。山间果木成林,柑橘、柚子果实累累。荒坡上栽植的桐树、油茶树,岩壳边地栽植的桃、李、枇杷、板栗等各种果木都开花挂果,获得了好收成。果子成熟时,石启贵让大家带信给远近乡亲,大家有需要的都来采摘,而他贤惠善良的妻子还特地煮饭烧菜挑到山上招待大家,亲友们所采摘的果实,不用交给石启贵,他们尽可自己肩挑背驮,运回去自己享用,有的亲友舍不得吃,就拿到圩场卖钱贴补生活。

石启贵所向往的世外桃源般的苗寨,在水深火热的民国时期、在山高路陡环境恶劣的湘西大山里脱颖而出,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不仅付诸行动,带领乡亲脱贫致富,石启贵还专注于苗族研究工作。经过多年的走访调查,他于1940 年完成了《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因石启贵本人是苗族,生活在苗族聚居区,所以深知苗族人民的情况和处境,他认为弘扬苗族优秀文化是很有必要的,但更不能忽视的是发展苗区经济,摆脱贫困,争取政治平等。《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记录了老一辈反贫困斗士的人文情怀,真实反映了当时苗族贫苦大众的心声。即便今天,我们依然能够看到石老身上闪烁的思想光芒。

七十多年过去了,有多少湘西人像石启贵老先生这样为了家乡致富前赴后继,有多少湘西人为此抛洒青春和血汗?他们的脱贫之路是否顺利,进展如何?

(《乡村国是》纪红建/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