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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苇席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我是小民  2018年01月18日11:17

打苇席就是编苇席,这是至少四十年前的事了。

苇席的原料当然是芦苇。我的故乡距离微山湖不远,典型的水网地带。村子周围,宅前屋后,河汊塘边,这一丛,那一簇,苍苍翠翠尽是野生着的芦苇。那时,社员们既打不得工,也做不得买卖,所以,一年到头,但有农闲,就会大打芦苇的主意。

芦苇全身都是宝:芦花用来织毛窝,隆冬腊月,毛窝穿在脚,暖烘烘的,现在几百元一双的保暖鞋也未必赛得过它。苇衣苇叶自然是烧火做饭的好柴火。就连深埋污泥里的芦根都是孩子们的爱物。冬季到来,孩子们没事做,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地扛了铁锨到塘边挖芦根去。天越冷越好,最好冰天雪地,芦根显得特别嫩、特别脆、特别甜,通红的小手从剜起的冰冷的泥块里面扒出白嫩的芦根,泥也顾不得搓干净,填进早已流出口水的小嘴里就是一阵猛嚼,那享受,比起现今的冰麒麟、肯德基、汉堡之类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最最能给人们带来生活依靠的还是苇秆。勤劳的社员们总能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人力资源投入到剥苇秆的运动中去。你看:街头也好、巷口也好、庭院也好,柴垛旁边、屋檐底下,只要有人,老的、少的、健壮的、残疾的,哪个不在忙于剥苇秆?哔哔啵啵的剥苇秆声就是社员们用勤劳的双手奏出的劳动生活乐音!

苇秆剥好了,接下来便是破篾子。这活计也是全民都可参与的,但一般都是青壮男子的专享。一来破篾子这活儿技术含金量挺高——篾口必须一贯到底,中间万不可中断——既要掌握好力度还要能够保持相对的稳定性和速度。二来破篾子还是整个打苇席过程中最具有危险性的一道工序,破篾用的破刀和苇秆的破口每时每刻都可能给劳动者带来伤害。因而,除非实在无人可用,妇女儿童是不会轻易给拉了壮丁的。

青壮男子的专享并不止于此。苇篾子破好了要捆扎好拿来浸到水塘里,过了三五个时辰或者半天,等确信已完全浸透,青壮们便将它们捞起,控去一部分水,然后扛到打麦场里,均匀铺开,用碌碡来回地翻来覆去地轧,直到篾子被轧到煮好的面条儿一般柔软细滑才算大功告成。

之后的舞台主角自然属于女人们了。编苇席必须心灵手巧才行,女人们于此道好像都有特异功能,多数是无师自通的。至于场地,有一个成语很能准确描述,就是因地制宜。苇席根据要求是有不同型号的,用途也是不一而足。丈五席一般都是卖给供销社,做露天粮库的覆盖物,还有一定的防雨功效。中等的用途更广泛,普通老百姓家都用得到,比如作铺床席。小号的基本上都是自用,夏季随意拉来扯去做凉席。除非寒冬腊月户外实在冷的出不得手,女人们是不愿意把打席的场地放在家里的。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居住条件差,屋子小不说,光线还特别暗,里面还杂七杂八的百货铺一般,这也碍脚,那也碍手,这些因素是很影响工程进度的。另一个原因也绝对不容忽视,女人们天生好攀比,明里不说,暗地里总喜欢较劲——谁家谁家一天打了三个席,谁家谁家两天打了七个席,谁家谁家怎样怎样——搬到户外一切透明化自然是最佳方案。还一个原因也是能站住脚的,打苇席并不是一个人能顺利完成的事。比如,最后的收边需要把整个的席片儿翻过来,再用翘刀一根根的收了。这翻席片儿就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女人需要帮手,都到了户外,这边一喊,那边一应,随手帮个忙,不窝工,还能起到现场监视“对手”的作用。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原因。女人的共性是爱热闹,不喜欢独处,关上房门一个人在昏暗的角落里自我欣赏多没意思。户外多热闹啊,这个说那个笑,这个哭那个叫,这个唱那个跳,这个东家长,那个西家短,咱小女人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不亦乐乎?其实,女人把舞台搬到户外来也演出,代价也是不小的,深秋初冬,西北风很冷冽很冷列,女人们头裹着毛巾,穿了大襟夹袄,在寒风中瑟缩着,手却一分一秒也不敢停,那手指上的裂口哪个不像孩子的嘴?那手面子皴的哪个不像椿树皮?但这样的苦女人能受、能忍,女人心里有希望。

女人们的希望在夏天。骄阳似火?一点儿也不可怕。胡同里多的是参天大树,树下就是浓阴,从胡同口走到胡同底,你很难寻得到巴掌大的几片阳光。不过,你却能轻易地在胡同里看到一道道炫目的风景!直到现在我都坚信:故乡的夏天是属于编苇席的女人们的。整个的胡同就是一个露天的苇席加工厂,加工厂里的女人们一边享受着工作的快乐一边尽情的挥洒着夏天带给她们的热烈和激情。在这样偌大的加工厂里面,除了十七大八的大姑娘们和过门不久的小媳妇们穿一件又薄又小又透的汗衫儿,剩余的无不赤膊上阵,不仅赤膊,整个的上身都是赤裸的,没有一点儿遮拦。那晃眼的春光,肥硕的春光,欢蹦乱跳着的春光,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当然有登徒子之流专门来此蹭福利,但女人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她们有时会对着色眯眯盯了自己某个部位老半天的臭男人笑骂一声“看够了没?撑死你的狗眼”然后呸他一脸唾沫。但女人们也不是毫无忌惮,男人们如果哪个想出女人们的洋相,会冷不丁的大喊一声“他表叔来啦——”或者“他大舅来啦——”之类的话,女人们就会突然的炸了营,东一头西一头的找自己的大襟褂子,接下来就会听见诸如此类的话“他二嫂,抓我的褂子干啥?”“他婶子,你就没穿褂子来,还乱抓!”“三大娘,干脆把裤子脱了套头上吧!”男人们自然是肆无忌惮的一通坏笑,等女人们明白过来是上了鬼子的当要惩治首恶,男人早跑得没了踪影。也有真来客人的时候,找不到褂子的女人会尖叫着乱窜到矮墙后猫下身子,大气儿也不敢喘,直到有女人喊:“出来吧,过去啦——”

无聊透顶的男人们常在茶余饭后津津有味地拿女人们说事:但甭管哪个男人听见说道自家女人没有一个会急眼,这倒不是他们度量大,这些都是公开了的秘密,女人早都是大众的女人了。

再之后就轮到了男人们唱主角。男人们将女人们一段日子的劳动成果收拢好,装上平板车,拉到西北县,走街串户的叫卖。他们往往是昼伏夜出,为的是躲避公家的检查,这可是违反政策的事,上纲上线男人们是吃不消的。其实,说是叫卖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买卖,老百姓哪有现钱来买苇席?有布票吗?有粮票吗?有,拿来换!时运差些的会晕头晕脑地撞到公家的枪口上,苇席没收,布票、粮票没收。怎么办?哭天抢地没用,装孙子说好话也没用,唯一有用的是赶紧回家,到大队开个证明信来,只要证明是大队公派的,完璧归赵。于是,男人们就极有成就感地凯旋,路上当然忘不了给孩子们捎点吃的:半斤炒花生,二两狗肉,什么什么的。女人们从不期待男人们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吃的穿的或是用的,哪怕一方小手帕,她们期待的是看见自家男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却带着一脸欢喜安全回家。

也有特勤劳特能吃苦的女人打完自家的芦苇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央求男人去别的村子买来芦苇继续编席的。我就跟了父亲拉了平板车到很远很远的湖里买过芦苇,天没亮就起身,直到月出于东山之上才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