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英子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她的心原来像褶皱的纸张一样，现在，一下子舒展开了，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

英子半年多都没有回家了，她离开虎子时，虎子才会走路，她真不忍心把这么小的儿子丢给婆婆。在城里打工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在想着儿子。英子经常在睡梦中梦见儿子，儿子迈着还不够稳的脚步，像小鸭子一样，张开两只小膀子，慢慢地向她笑着走来。儿子见到英子时，他不知有多高兴，小脸上的笑容像一朵花一样，多么讨人喜爱的孩子。

英子看到车窗外的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四处的灯光也次第地亮了起来，远远望去，像星空一样，繁星点点，景色十分迷人。但英子无心去欣赏眼前的美景。她只盼着早一点回到家，早一点见到儿子。她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陪伴儿子可以用天来计算了。她一想到自己的病，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车子在路上不停地奔跑着，车里的乘客，有的眯着眼睡着，有的在相互闲聊着。坐在英子旁边的女子，转过脸笑着问英子说：“大妹子，你是新集人吗？”英子闻声也转过脸去，笑着说：“嗯，大姐，你也是新集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在上下打量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有四十来岁，披着一头长发，上身穿着粉红色外套，里面衬着白底带着兰花的褂子，下身穿着黑色紧身裤，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皮鞋，皮鞋擦得亮亮的，能照出人影来。

“对，我是新集大王庄的。你是哪个村的？”

“我是新集陈岗的。”

“你是回家看孩子吗？”

“是的。”

“妹子，你孩子有多大啦？”

“才二岁多。”

“哟，孩子这么小，就把孩子丢在家里，你舍得吗？”

“盖房子差人钱，人家又急着要钱，没办法。”

“也是呀，谁不是么？我要不是手头紧，也舍不得把孩子丢在家里。”

“你孩子有多大啦？”

“我有两个孩子，都是儿子，大的十六，小的十四，他们都上初中了。”

“你孩子都十几岁了，你在外面一定安心些。”

“嗨，不提了，我两个孩子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两个孩子在家，他奶奶又管不住。前一段时间，大儿子在学校跟他同学打仗，用砖头把把人家头都砸破了，到医院缝了七八针，光医药费，我就花了三千多块钱。大的跟人家事情刚结束，小的班主任又打电话给我说，小的在学校整天贪玩，学习一点也不用心，学习成绩太差了。老师非要我回来，让我好好管教管教孩子。我这次回来，就是给两个孩子上紧箍咒的。”

“父母不在身边，还是不行的。奶奶可能因为太疼爱孙子了，孙子犯了些错误，奶奶说不定还护着，这样，怎能管好孩子呢？”

“不是吗？他奶奶太疼爱孙子了，我在家管教孩子，她都护着孙子。唉，像我们这样家庭，又有什么办法呢？两个孩子看看都要成人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如果天天在家看着他们，钱又从哪里来呢？他爸一个人每月只挣四五千块钱，除了平时花销，也剩不了几个钱了。大妹子，等你孩子能念书，你们日子一定会好过了。到时候，你一定要陪在孩子身边，不然，等到孩子学坏了，再管，就难管了。”

这时，英子只是苦笑着说:“是的。”但是此时她心如刀绞，英子心想，我还有以后吗？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三个月，老天爷，你对我太不公平了，我才二十几岁人，你就把我生命夺去。我走了，孩子又该怎么办呢？我可怜的虎子，你命也太苦了，这么小就要失去妈妈了。想到这里，英子的眼泪又来了。她怕人看见，连忙用纸巾擦干了泪水。

坐在英子后面一排的一个男子插嘴说：“是的，我儿子上小学时，我们陪在他身边，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到了初中，我们不在他身边，他天天跟几个小混混在一起玩，学习成绩渐渐下降了，现在，他在班里每次考试都是倒数，学校老师说，还准备开除他。我这次回来就是向老师求情的，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学校给他开除了。”

英子聊了一会，感觉有点疲倦了，她就靠在座位后背上，眯了一会。

车子一直开到英子家门口，车子刚刚停下，英子就急匆匆地下了车。英子看见儿子在家门口玩，她就像见到久别的情人一样，丢了行李，飞快地向儿子跑过去，并且大声喊道：“儿子，妈妈回来了，儿子，妈妈回来了。”英子正准备张开双臂去抱儿子，儿子愣愣地看着向他跑来的妈妈，吓得“妈”的一声哭了，并回头向家里跑去，嘴里还不住地喊着：“奶奶，疯子来了，疯子来了。”他奶奶连忙跑出来，抱着孙子朝外看。这时，儿媳妇就站在她的面前，呆呆地看着她和孙子两人亲密的样子，真让英子嫉妒。婆婆看到儿媳妇，笑着说：“你回来了，虎子，她是你妈妈，不是疯子，快让你妈妈抱抱。”儿子根本不听奶奶的话，一个劲地把小脸往奶奶怀里藏。婆婆看到这样的情景，也难为情了，她只好安慰儿媳妇说：“虎子大半年没有见到你，他大概认不出你了，不要急，过两天就会跟你熟悉了。”“天啦，过两天？我一刻也不能等了，你知道我此刻的心情吗？现在我的心都快要爆了。”“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一下不能接受你，我又能怎么办呢？你总该给孩子一点时间吧，孩子现在怕你躲你，我真没办法。”婆婆急着解释说。

“儿子，来，我不是疯子，我是你妈。妈妈给你好多好多好吃的，快来，让妈妈抱抱你。”英子边说边伸手去抱儿子，这时 ，儿子更怕了，他在奶奶怀里一边大声哭喊着，一边不停地在舞动着手脚。奶奶看孙子哭了，就哄着孙子说：“乖孙子，不哭不哭，来，打你妈，打你妈。”

此时，英子的心就像放在油锅上煎烤一样，难过极了。她想想自己来日不多了，想乘自己在世上有限的日子里，多陪陪儿子，让儿子感受母爱的温暖，那样自己就是死，也瞑目了。可是，儿子就是不认她这个妈。怎么哄儿子，儿子也不理她，英子不觉又流下了眼泪。她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丢下这么小的儿子去打工。现在，儿子见到她像见到陌生人一样，她心如刀绞一样痛。

英子正在伤心时，手机响了，她连忙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英子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她接通电话。

“喂，请问你是谁？”

“你是英子吧，我是你丈夫李明的工友，今天李明上班安装机器时，一不小心从高空中摔了下来，看伤势不轻，现在已经送往医院抢救了，你赶快过来吧。”

英子听到丈夫出事，脑子“轰”的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婆婆看儿媳妇晕倒了，赶忙跑过去，把儿媳妇扶起来，儿媳妇脸都紫了。她连忙用手切儿媳妇人中，过了一会，儿媳妇醒了过来。她把儿媳妇扶到床上，用杯子倒些开水，给儿媳妇喝。英子喝了些开水，慢慢地缓过神来。一想到丈夫出事了，英子的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流，她在心中想，老天爷，你真要灭我们一家吗？丈夫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再离开人世，孩子该怎么办？想到这里，英子六神无主了，她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婆婆走到英子身边，轻轻地问道：“我看你接了一个电话，就变成这个样子，出了什么事啦？”英子一把抱住婆婆，就放声大哭。婆婆更急了，她追问英子说：“你光哭不是个事吧，你说话呀，到底出了什么事了？”英子用纸巾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对婆婆说：“李明他……”

婆婆听到李明两个字，她心里慌了，急着大声追问英子说：“我儿子怎么了？你快说呀，快急死我了。”

英子忍着悲痛对婆婆说：“你儿子出事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婆婆听说儿子出事了，一下子就瘫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这时，婆婆和儿媳妇哭成一团。哭了一会儿，英子对婆婆说：“妈，不要再哭了，你赶快去收拾东西，我打电话联系车子，我们连夜就走。”婆婆擦了擦眼泪，忙着去收拾东西了。

一会儿，出租车就到了，英子一家就坐着车子，往城里赶去。到了医院，丈夫还在急救室抢救。听李明的工友说，李明已经抢救十来个小时了，医生在里面一直没有出来。英子让婆婆带着孩子在走道条椅上坐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急救室门口焦急地走动着，等待着丈夫的消息。

医生出来了，英子急忙跑过去，拉着医生说：“大夫，我丈夫他伤势怎么样？有没有危险？”医生说：“你不要着急，让我慢慢地跟你说，你丈夫伤势太重了，需要进一步观察，如果他能度过二十四小时，说明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你们家属现在需要耐心等待。”英子要进丈夫的病房，医生拦着说：“你现在还不能进去，病人需要安静，你就在外面耐心等待吧。”

医生走后，英子又晕过去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英子抬去抢救，当她醒来时，已经躺在病床上了。此时，她浑身无力，只是不住地在流泪。

护士在一旁看英子醒来了，就安慰她说：“事已至此，你哭也没有用，要想开些，不要再把自己身体拖垮了。你丈夫现在躺在病床上，是死是活还说不清，你就是家里主心骨，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家里的事交给谁来办呢？”

英子听了护士的话，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她心想，你怎能知道我的情况呢？我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医生说我最多能活三个月。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活三个月吗？假如我们夫妻俩都走了，孩子怎么办呢？老天爷呀，你就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让我的丈夫快快醒过来吧。我丈夫要是没事了，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狠心，散手丢下你的老娘，去了。你走了，你的媳妇和孩子又怎么办呢？我的儿呀，你等等我吧，娘跟你一起去了。”婆婆哭着，就用头朝墙上撞，旁边的人赶忙把她拉住。

英子听到婆婆在哭，知道丈夫已经走了。她硬撑着爬起来，走到丈夫的病床前，她抱到丈夫就痛哭起来。她和婆婆的哭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流下眼泪。

英子把丈夫葬了以后，就躺在床上一病不起。英子睡在病床上，还想着她的儿子，她想乘自己还有一口气，把儿子安排好。英子把婆婆叫到她病床前，跟婆婆说：“妈，事到今天，我就不瞒你了，我早在十几天前，就感觉身体不舒服，到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我是胃癌晚期了，至多还能活三个月。我回家以后，一直瞒着你和李明。我们李家不知作了什么孽，我刚查出胃癌，李明他又出事了，这真叫祸不单行。李明走了，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我们都走了，您看孩子怎么办呢？”

婆婆哭着说：“你们都走了，我不管怎么样，也要把孩子拉扯大。老天没开眼，我老婆子该受这个罪，我能怨谁呢?”

英子把儿子抱在怀里，用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儿子，儿子根本不懂什么，也在呆呆地望着妈妈。英子的泪水不住地从脸上落下来，儿子伸出小手，去把他妈妈脸上的泪水抹去。英子看到儿子可爱的样子，放声大哭。她哭了一会，擦干泪水对婆婆说：“妈，等我走了以后，你就把孩子送给我姐养吧，她家没有男孩，虎子到她家是不会吃苦的。”

婆婆生气地说：“胡说，我就是拖棍要饭，也要把孙子养大。把虎子送人，那不是要我的命吗？”

英子劝婆婆说：“你年纪大了，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孩子是给我姐的，又不是给别人的。你放心，我姐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她心地善良，孩子到他们家是不会受罪的。”

婆婆坚决地说：“孩子给你姐不受罪，我也舍不得，你要知道，孩子是我们老李家的根呀，老李家还要靠他传宗接代呢。如果虎子送人，那我们老李家就真完了。”

英子也生气了，她对婆婆说：“妈，到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如果我和李明有一个人活着，也不会把儿子送人的。我和李明都走了，靠你一个人养活孩子，孩子能不受罪吗？那样，我和李明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这时，英子放下怀中的儿子，下了床，一下子跪在婆婆面前，说：“妈，你要是不答应虎子送给我姐，我就跪着不起，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我在临死之前，不能了了心愿，就是死了，也不会安心走的。”

婆婆看到儿媳妇跪在自己面前，心又酸了起来。她抱着儿媳妇就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虎子他妈，不是我不答应你，虎子真要送人，我也不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英子看婆婆不肯答应，她一头撞在地上，昏了过去。

英子自从昏了过去，她就一直没醒过来，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儿子在她床前，拽着她的手不停地在喊：“妈妈，妈妈，你起来呀，起来呀。”

儿子的叫喊并没有把英子喊醒，英子就像睡着了一样走了。临走时，眼角还留下两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