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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通山下

来源:光明日报 | 任林举  2018年01月19日07:19

插图:郭红松

从夏喜友的葡萄园顺山势向远眺望,目光便如乘上了长风的滑翔机,无遮无拦,倏然而远——

先是越过了山脚下花团锦簇的山杏树,然后是平展如镜的水塘……大片大片初春的土地已经让农民梳理得图画一样干净,一路鸟鸣不断,落到地上时,却是田垄上一排排嫩绿的禾苗,风吹过,如一颗颗在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然后,便是一片更大的水域,地方话叫“泡子”,学名叫湖。湖的那边是一片五光十色的集镇;集镇远处,是白云,白云下边是隐隐约约的罗通山。

2000年苍苍茫茫的时光,在透明度很高的空间里,竟然经不住普通人类平常视力的轻轻一扫,如果遇不到任何障碍,只需要百万分之一秒,就可以抵达山上的城堡。

山上的城堡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罗通山城。据专家考证,此城为公元248年到291年所建,即中原的魏晋时期。掐指算来,距今已经差不多2000年的时间。先前的城堡有没有名字,叫什么,城堡的主人总共换了几茬,都已经很难考据。一直到唐朝,大将罗成之子罗通挂帅扫北,在此处安营扎寨,才有人把此山此城都冠上了他的名字。山叫罗通山,城叫罗通山城。

唐朝之后,人类社会又经历了宋、辽、金、元、明、清、民国和新中国不同的社会形态,但山上的形态始终没有大的变化,好像一直是那半截城堡、一段残墙,也好像只有那半截城堡、一段残墙。另外,还有一个因为石头而传承下来的人名。余下的一切,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均在时光里融化或者说被时间埋葬,连一丝痕迹都没有残留下来。

仅凭人的直觉判断,在山上,似乎只有魏晋或唐曾经存在;因为我们眼中只有那些没有被时间之水淹没的物证;在山下,似乎除了我们当下这嘈杂而纷乱的生活,并不存在着所谓的历史,因为在汪洋的时间里,我们举目总是一片空空荡荡。

然而,人类毕竟是有智慧的。我们知道,在时间的深处埋藏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我们只是不知道,到底埋藏了什么,我们怎样才能让它们重见光明。

夏喜友挥舞着铁锹奋力挖掘,在那片土石参半的山坡上。

薄薄的锹刃挤在石缝里,他以脚用力踩下去的时候,虽然伴随着硬物与硬物碰撞所发出的咔咔响声,但还是感觉铁锹的凹面在石头的阻击下发生了幅度不小的扭曲,脚下明显感觉到了一“空”。那种空,没有过同样经历的人,很难体会。当然,体会到了,也很难描述。打个比方吧,比如上司指派了你一件十分艰巨的工作,你以为自己可以胜任,在对一切都估计不足的情况下,全力以赴,等真正深入下去才发现,自己投入了那么大,走得那么远,结果那件事儿还丝毫没有进展。望一望那些袖手旁观者,反倒觉得自己很唐突、很无能、很泄气。但不管感觉有多么的不愉快,劲儿是不能松的,这么多的土石堆在那里,不奋力坚持,“活儿”什么时候能干完?

夏喜友到现在才悟到,中国农民为什么那么坚韧不拔,那么能吃苦耐劳。原来他们每时每刻遇到的都是人生中的大问题,而每一个看似不小的问题或困难都因为接二连三反复出现,并被咬紧牙关一一挺过之后,淡化为一个个小问题或小困难,有时,甚至成为生活常态而不足挂齿。

夏喜友已经很多年没有干这种重体力的活儿了,但现在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便不得不亲自上手。事实上,在这样美好的春天里活受这份苦役的,并不仅仅是他自己,同在一个葡萄园里挖土的,还有他的妻子,以及三个妻姐妻妹和三个连襟。一家人齐聚山间参加重体力劳动,并不是因为他们天性热爱劳动,工作之余还要挤时间来过过劳动的瘾,而是因为每年到葡萄要出土上架的时候都雇不到农民来山上干活儿。一到春秋两季,正当葡萄园急需人手的时候,也正是劳务市场上没人的当口。这时,每一个农民都一个当十个用,不仅要种自己家的地,而且那么多需要动用体力的活儿都在等着雇人,哪里能干得过来?

当然,像夏喜友这种条件的人,完全可以不种或没有必要种这个葡萄园。两口人在小城里都有一个体面的工作,吃穿不缺并多有盈余,何苦要受这份洋罪?一个30亩的小葡萄园,每年出产的葡萄酒,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万瓶,去掉各种成本,搞好了小有盈余,但也不能帮人致富;搞不好,就是一个白忙活或亏损。但夏喜友则认为,这个葡萄园对他来说,虽然无关财富和享乐,也无关兴趣和爱好,但至关重要。至于有多重要,他也无意说破,只是概而括之:“反正很重要!”

当初,县里让他接管葡萄酒这个行业的时候,他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没有心理准备,没有专业技术的准备,甚至没有常识上的准备,更没有兴趣爱好上的准备。有生以来,他最不喜欢的一件事儿就是酒,不仅红酒,包括任何类型的酒,都不爱喝,不会喝。不管多好的酒,也喝不出它的好、它的妙,只要喝上几口,浑身上下就红得跟煮熟了的大虾一样。

此前,他甚至不知道罗通山下是最适合种植葡萄的区域,不清楚在这个小小的地域已经有浩浩两万多亩的种植规模,而且还有大小几十家葡萄酒酿造企业,出产各种类型的葡萄酒上百种。他暗暗吃了一惊,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行。

半月后,当他带人到各种葡萄园和葡萄酒生产企业转了一圈儿回来之后,他的感触就更加深刻了。从人们对他那种既热情又冷淡的眼神里和既尊重又敷衍的态度上,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外行已经得到了普遍“确认”,同时他也深深地感觉到了外行的尴尬,更觉察到了一个外行所受到的歧视和轻蔑。

夏喜友是一个“不听邪”的人,性格里有着宁被“打死”也不被“吓死”的倔强:“不就是个葡萄酒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从现在开始,我要用十年的时间潜心研究,不但要成为行家或专家,还要因为我的存在,让这个产区有个整体上的提升!”

夏喜友开始拿出农民挖地的劲头儿,挖掘自己的潜力。

沾上了葡萄酒行业的夏喜友便不再是从前的夏喜友,客观地说,从他的人生履历和一贯风格判断,多少是带了一些“醉意”。

他开始大量阅读有关葡萄酒方面的书籍,从历史到文化,从种植到管理,从品类到布局,从酿造到理念,从市场到需求……每天的心情都如学生时代临考前的状态。

他开始“热爱”葡萄酒,每天的饭食不管如何,桌子上都会放一瓶葡萄酒,天天喝,并在身体和胃口允许的情况下,争取顿顿喝。有人说,如果你还没喝上1000瓶葡萄酒,就不要和人谈论葡萄酒,他就真坚持喝到了上千瓶。因为买酒需要自己掏腰包,因为有时花很多的钱买很贵的酒,也没有喝出相对应的愉悦,中间他曾多次想到过放弃。但转念一想,路都走这么远了,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就算是花钱买来的是教训,也要把教训说得清清楚楚。人生,活的是什么?不就是个透彻和明白嘛!

数年之后,他果然长了“本事”。一款酒拿来,喝一口他就知道好不好,大约在多少钱的价位,虽然一时还说不清那款酒在酿造或储存过程中存在着什么问题,虽然一百年不喝一口也不会对酒想念。但同时,他也为这来之不易的“本事”付出了代价。别人天天喝葡萄酒把血管儿喝软了,把经络喝通了,他却把胆喝出了结石。因为无法碎石、排石,最后只能把胆囊摘除。没了胆的夏喜友,胆子变得更大了,有一个胃那么大。他不仅坚持着“品”酒,而且还要自己种葡萄,酿酒。

人在时光里存身,也在时光里挣扎。人似乎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和时光做着不停的抗争或搏斗。在无边无际的时光之中,人是无奈的泳者,哪怕有一刻停止了搏击的动作,都意味着沉没或消失。

由于人们的自身条件、所拥有的资源、性格、心气等千差万别,所以人们“搏击”的方式和姿态以及最终的结果也千差万别。有人把生命中的信息和能量转移到某种事物之中,有人则倾注到更抽象的事业之中,倾心、倾力、倾情,因此,有了工匠精神。

于是,也就有一些人的名字被“刻印”到了某一个物件儿上、某个艺术品上、某个产品上、石头上、书籍里、人心上或某些个人、群体、时代或历史的记忆里。这是人的虚妄,也是人的野心,更是人之为人的庄严和神圣。

罗通山下有一伙人,包括夏喜友,包括柳树有,包括孙广辉、陈洪泉,就是想通过一种能够使人们沉醉的液体,将自己的名字承载至百年或千年。他们专心致志,他们孜孜以求,他们小心谨慎,他们奔走呼号,他们千辛万苦、千方百计,就是为了让自己的葡萄酒有更多的人认识、认可、接受和热爱。他们也许也是为了利润,就像一个人为了口中的食,断了食就没法活下去了呀?内心有多少美好的愿望又如何能够实现呢?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能够有一个长远的未来。

夏喜友身在这些人当中,他什么都理解,什么都懂,但必须从那一群人中“跳”出来,以自己的特殊身份和位置给自己人也给外人一个清晰、准确的信息。让人们看到,他在干什么,这群人在干什么,整个产区在干什么,为了什么在做。

夏喜友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弟弟多年前买下的那片山,至今还荒芜着,莫非是一种饶有深意的预备?他决定自己动手,从葡萄的种植开始,探索打造一款好葡萄酒的秘密。

企业船大不好调头,采取一种新的模式或做一种新的尝试怕遭受损失,而他不怕。他这“巴掌大”的葡萄园就是用来做各种尝试和实验的,种植模式、管理方式、酿造工艺、酵母实验……什么都可以尝试,失败了,不要紧,可以告诉企业绕过这段弯路;成功了,马上推广,把大家迅速引导到捷径上来。

地,处于半山腰的一块平坝上,三面有树木环抱,一面是山间小湖,土质奇特,由腐殖土和大小不等的砾石混合而成。据说,这种偏碱性的石灰石地貌最适合本地的山葡萄生长。对于这些葡萄来说,这里就是最标准、最地道的故土嘛!艰难的是,这地太难侍弄。由于石多、块大,拖拉机所带的犁根本插不进去,只能靠人工一点点地捡,一点点地挖。因为要做试验,园中所选的葡萄品种就不能单一,除了不需要做防寒处理的本地品种“北冰红”,还有一些需要做防寒处理的品种。秋天要掩埋,春天要出土。为了这个葡萄园,一家人在春秋两季就只能各扮演半个月“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儿”的农民。

有了葡萄园,就得榨葡萄汁;有了葡萄汁,就得酿造葡萄酒;酿出了酒,就得定制橡木桶,就得建贮酒窖……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个行当里陷得越来越深了。有哲人说,人并不是因为爱而付出,是因为付出而爱!夏喜友确实在私下里和某公开场合都郑重其事地说过,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葡萄酒产业。

人类抗拒岁月对自身消解的另一种方式,就是着眼或立足于未来,把标杆儿立高。当时光之水涨过百年、千年之后,你曾经发出的声音、你曾经塑造的形象,仍被那时的人们所看见、所瞩目、所需要,你就可以在时间深处含笑而眠了。或者说,你并不需要“含笑而眠”因为并没有消失,你已经凭借你的创造,在另一个时间段落里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新生或复活。

也许,很多人并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并没有这样的自觉意识,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事实上,这种抗争已经成为人的一种本能。就如动物们顽强地保持着旺盛的繁衍;就如植物有不断地让自己的种子飞向远方;就如连生命意识都没有的单细胞生物拼命地复制自己的基因……

永远都浮在时间的“水面”之上,不被淹没或掩埋,正是所有生命最本质的渴望!

显然,以夏喜友为代表的罗通山脚下的那些人,肯定没想这么多。但没想这么多不一定没在这么做,没往这个方向上努力。其实,早在夏喜友之前,柳河县就已经把这么个羸弱的行当推上了产业发展的快车道。不但申请了国家地理标识,把柳河葡萄酒标到了中国地图上,而且在罗通山下布局了长度为30公里的葡萄酒走廊带。在走廊的两侧,密密地摆满各种风格和规模的葡萄园、各种风格和规模的葡萄酒企业和葡萄酒庄、各种各样的葡萄产品、各种各样于葡萄酒有关的消费场所和文化传播机构……

到了夏喜友这里,他不过是接过了一个叫葡萄酒领导小组的非正式的行政机构,为了一份承诺,把前任没有做完的梦继续做下去。

但夏喜友却是一个做梦或造梦高手,前边的人没有规划的路径和没有涉及的细节,让他做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完善。他深信,只要梦境里每一个路径和细节都很贴近现实,都具有高度的可操作性,都能够有足够强的吸附力量,再加上一些时间,让梦在时间里发酵,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一伸手,一开封,倏地,梦就可以成为现实。

那天,夏喜友在山上他的葡萄园里,双手拄着锹把望着山下对我说,他有三个梦想。第一个梦想是:成立一个由重点葡萄酒企业联合企业——“众联葡萄酒公司”,依托这个公司建立起一个完善、合理、可靠的种植、酿造、营销体系。实现品牌统一、标准统一、价格统一、管理统一、监控统一,让所有中国的老百姓都喝得上、喝得起放心的山葡萄酒。第二个梦想是:在30公里葡萄酒走廊带上建立起中国最开放的葡萄酒小镇,让每一个来小镇的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饮品,从零度的脱醇和葡萄汁开始,一直到50度的白兰地,应有尽有。小镇上建有规模相当的葡萄酒学院,让罗通山脚下走出一批接一批的葡萄种植、评酒和酿酒人才。第三个梦想是:进一步扩大柳河产区的葡萄种植面积,在现有的基础上再建一万亩基地,再建造200个微型酒庄,出售给心怀梦想的葡萄酒爱好者,让他们在产区内拥有自己休闲和圆梦的家园……

我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10年后,20年后或30年后,罗通山下真的会像梦一样美丽和繁华。当然,这个梦并不是不能变成现实,现在的某些部分已经成为现实,没有实现的部分也正在一步步逼近实现的边缘。但是,我很担心,到梦想成真的时候,还会不会有人记得,在这个宏伟的梦里,曾经有一个叫夏喜友的人?

我再一次望见了远方的罗通山,感觉它在浩瀚的时间之海里,就是一座巨大的冰山,而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却只有那半座破旧的古堡和一段残垣。

(作者:任林举,系散文作家,报告文学《粮道》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