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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于此间》:掷于时间轮盘上的人性骰子

来源:《长江丛刊》 | 吴佳燕  2018年01月19日09:15

方方的最新中篇《时于此间》(发《长江文艺》2017年第11期)是一部好看的小说。悬念、对节奏的掌控、并把复杂的人性剪切为“固体”的切片。一种不动声色的日常叙事之下的紧锣密鼓、波涛暗涌。看似毫不相干的人物在小说开头一个个轮番出场,像蒙太奇镜头,又像高手在暗处“出牌”,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抓着人要看后面将会如何组合关联、抽丝解扣。两个警察与两桩破案故事。一个的辖区有人丢了钻戒,一个的路段有人出了车祸。因为人物的关系和时间的牵引,两个故事交缠搅和在一起,显出别样的戏剧意味。时间成为一个重要的技术手段,纵向的时间被快进、缩短,营造出紧张与迷离;横向的时间被“罗列”、小处被放大,因此蕴含着巧合与诡异。时间平行与事件连锁之间,像轮盘赌或连环套,偶然引发的改变,犹如蝴蝶效应,充满因果链接。而在根底上,方方并不是要讲一个悬疑侦探故事,而是借助于悬疑的外衣、时间的链条来把人性切开。一个个人性的切片,就像一个个跳动的骰子,看它们如何在时间的轮盘上翻出花样并尘埃落定。

两个破案故事,一谋财,住在省城的有钱人江美晴发现自己价值26万元的钻戒不见了,怀疑保姆翠红,于是去派出所报案;一害命,从南方回老家岩城的打工者李小莲在火车站没有见到半夜接站的父亲,于是去交警队报案。两个日常普通的案件,因为人物关系和时间的设置具有了深度关联。负责两起案件的警察杨自健和马卫强正好是大学同学。冒领江美晴戒指的正是从省城转车的李小莲。而撞死李小莲父亲的车主郭跳神恰恰是江美晴的老公。更隐秘而诡异的联系是:李小莲昧下了江美晴丢失的钻戒,江美晴因此半夜失眠打电话给正在开车的郭跳神,郭跳神因为接电话分神撞上了接站的李小莲父亲。不同空间的不同人物就这样被同一时间和各种人物关系串了起来,简言之即是一枚误以为很贵重的戒指所引发的血案。方方无心去设计破案过程的层层解疑,获得真相的途径很简单,监控摄像头就是重要的破案道具,她最大的兴趣在于——关系的揭示和人物的言行带来的人心踏勘和命运改变。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直接间接,有形无形,都充当了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双重角色,指向潜藏又无处不在的互害模式,指向滋生恶念的社会土壤。那些瞬间恶念之下的细节,就像是俄罗斯的轮盘赌游戏,带有很大的侥幸性和杀伤力。若是可以蒙混过关,再大的事混过去就过去了:如果没有这些监控、人物关系的巧合和警察的敬业,李小莲郭跳神们不就可以很轻易地得逞吗?若是子弹射出,真相浮现,也就连命都玩完了。说起来都是小事,却蕴含不期然的谋财害命的严重性;而看上去的一念之间,却包含着长期的人性积累。

方方的《时于此间》最重要的反思在于惯常的“一念之间”,并由此撕开人性的幽深。在人们的思维定势中,“一念”带有某种偶然、巧合、不确定、非主流,似乎并不能代表主体全部的或主要的、正确的想法,可以用来言说某种玄妙的东西,或者具有某种辩解和开脱的意味。然而,方方认为一念之间不是开脱罪责的理由,反而是偶然中的必然,人性善恶的折射,“关键时的判断,可看出一个人身上的善恶比例。真以为那只是一念?其实它正代表着一个人内心最基本的内容”。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善恶共同体,都是芸芸众生的普通人,然而他们冒出来的一念多为恶念,透露出平庸之恶,并必定承担着这种恶念之下的心乱和恶果。冒领钻戒的李小莲改变回家时间;丢掉戒指的江美晴心烦意乱给郭跳神打电话;郭跳神先是为了赚钱走上贩毒之路,后来过失撞人反而把人拖到路中间;杨桂花为了救儿子打电话举报丈夫运毒,让人想起《万箭穿心》里李宝莉打电话举报丈夫嫖娼。这些一念之间的言行都大大改变了自己和他人的命运,“时于此间,玄机密布”,指的就是在同一时间的河流中这些人物事件具有的某种因果报应和宿命意味。然而,如果说小说中其他人物的一念尚有偶发、轻微甚至可以谅解的一面,郭跳神的言行就要恶劣和故意多了。他在深夜开车撞到人或许有诸多原因,但是撞人后他竟然把老人拖到马路中央就绝不是一念之间和平庸之恶的问题了,而是犯罪和大恶。人际的冷漠、人性的暴戾、对生命的无视于此暴露无遗。

一念背后,是对社会基础心态的洞察。只想着自己得好处发大财,害人无所谓。金钱成了最大的指挥棒,有钱、利己成为衡量个体价值和世俗成功的唯一标准、通行公约,简单粗暴。人的物化、拜金就像土地的荒漠、空气的雾霾一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人与人之间缺乏善良与温暖,多是凉薄、势利与算计,无论亲朋友爱。没有是非判断,没有原则和底线。 “钱”在小说中反复出现。郭跳神的铤而走险及因为有钱带来的舒服感和优越感;江美晴“不怕没有男人,怕的是没钱”;李小莲打工跟男人合租“不谈婚姻,只为省钱”,父亲被撞死后想用谅解来换取五百万;杨桂花说,“我们穷人,缺的就只有钱,清不清白也没啥关系。” 这就是世态人心。无论穷人富人、婚姻家庭,很少看到夫妻间起码的情意,亲朋间基本的义气,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一丝善意。他们的悲欢喜忧都因钱而起,为钱所役,有现实无奈,更有利欲熏心。尤其是小说中的女人都有些拎不清,或者说太物质、务实,以致给人不分轻重、因小失大、没心没肺之感。江美晴察觉老公有事首先想到是出轨是转移财产,后来为了戒指向警察出卖老公去向;保姆翠红得知丈夫坐牢真相后在意的不是丈夫的被蒙骗和白血病,而是为他背着自己给了婆婆五千块钱耿耿于怀;杨桂花为了保全儿子亦解老公出轨之恨去打举报电话,结果让老公和女婿双双入狱,是一种深明大义还是自私狭隘?小说的结尾,恶人被绳之以法,彪悍的女人们似乎各得其所,欢快的笑声中让人不免悲凉感慨。一只被谎言笼罩的贵重钻戒,引发了一连串的谋财害命和人性考验,每一个人都置身其中,善恶莫测。掷于时间轮盘上的人性骰子,纷然跳跃,滚落一地。时间与人性在此被切片、对光,充满诡异与隐喻。“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活在这个世上,就得跟它配合”,而方方在《时于此间》里要做的,就是对这所有“配合”的洞悉、抵抗以及寄望于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