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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就是把实用的变成不实用的 ——贾平凹、朱中原文学语言对话录

来源:文学报 |   2018年02月24日08:26

贾平凹

朱中原

如果你没特点,没风格,没有人说你是文体家。一旦形成自己的风格,你所从事的绘画、书法、文章,都是一样的。

任何好的作品,肯定都是具有时代特征的,但是不能说具有时代特征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好作品与坏作品的划分标准不是什么时代特征,而是它本身的美感呈现。

“所有艺术的审美都是来源于实用”

朱中原:我觉得现在谈文学,不应该局限于一个小范围,文学应该有大视野,尤其是涉及到语言文体问题,就更是一个大文学的范畴。所以,我觉得非常有必要把文学与书法结合起来谈,因为文学与书法都面临一个汉字与汉语的载体问题。我感觉现在有这样一个状况,今天的作家很少关心语言和文体问题,书法家也很少关心书法的语言和气质问题,这是一种汉语文学与汉字书法的双重衰退。我曾经提出过一个观点,叫“笔法退化论”,当然这是针对书法来说的,现在我还要说“语言退化论”,这是针对文学来说的。就是说,随着时代的推移,书法的笔法和文学的语言,在总体上是一步步退化的,这种退化无可阻挡。

贾平凹:汉语和书法的衰退主要是书写工具造成的。上世纪30年代的作家大都用毛笔,当然他对书法的体悟肯定就比较直观和真切,现在的作家不要说不用毛笔,甚至发展到连钢笔也不用了,直接用电脑,也许再过很多年,人也不用脑子思考了,直接在电脑上敲。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书法与文字语言的关系,其实研究每一个语言和汉字,都可以体会汉语文学的奥妙。汉语有一个结构美。什么样的语言是好语言呢?我理解,能准确表达出此时此地的情绪的语言就是好语言。要表达情绪,一个主要的手段就是节奏问题,语言、语句好不好,主要是节奏问题。语言和身体有直接关系,语言为什么要用逗号、句号、问号、叹号等等之类,它是与人的呼吸有直接关系的,你的呼吸系统有多长,语言就有多长,呼吸有多短,语言就有多短。有人故意追求短句或长句,首先就不符合人体结构。

朱中原:从某种程度来说,语言是人的气质的反应,更直接地说,语言是人的身体系统尤其是生理系统的反应。

贾平凹:所以,书法里的结构,咱先不说它是一篇文章下来,就是单个字里也有它的节奏,把一个字一个字连起来形成一幅作品,它里面更需要节奏,它的快慢缓急,和文字语言的要求是一样的。审美都是相通的。会写字的人,知道把那种文字变成这种文字,那写出来的就是漂亮文字。另外,什么叫艺术?我觉得把实用的东西变成无用的东西,就是艺术。比如书法,最早是实用的,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实用的,是用于记录的载体,后来慢慢慢慢失去了实用性,追求审美,就变成艺术了。绘画也是这样,最早是给人画个肖像,用于记录,慢慢就变成另一种审美了。

朱中原:所有艺术的审美都是来源于实用。

贾平凹:是的,比如劳动时,吭哧吭哧的,这是一种实用,但发展发展,就出现了模拟这种音的词语,再发展,就形成了歌曲。

朱中原:文学语言是一种艺术化的语言,但它是对于现实生活、自然社会和实际事物的一种描摹,就像你作品中的很多语言,大多来源于地域方言的文学化的改造。

贾平凹:这与写《文学概论》的那些语言专家说起的语言是两回事。只有能准确表达情绪的语言,才是好语言。长句子短句子,急促缓慢等等,各不相同。最早我研究语言,我就把很多特别好的歌曲反复听,我也不会唱歌,但是我能听,哪首歌特别好听,为啥好听,我还是清楚的,我是拿工业图纸,在小格子上标上哆来咪发梭拉西哆,虽然我不认识简谱,但能看出音节的高低起伏,缓急节奏,你就会发现,高了以后很快就低下来,低了以后就很缓慢,一般都是特别急促的旋律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才逐渐舒缓,从中可以看出节奏变化,写文章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具有这种节奏,可以把文学语言搭配得更生活化、口语化和富于节奏变化。

朱中原:我的体会也是这样,我有时候听歌,尤其是听长江三峡一带的民歌的时候,或者去实地旅行考察的时候,突然就会有灵感,然后写上几句,我并没有刻意模仿谁的句子,但有人说,你的诗有《竹枝词》的风格。起初我没太注意这个,但后来发现,还真是有点。后来我就在想,为什么一个不会写诗的人,写出来的诗却带点《竹枝词》的味道呢?原来是我们受了共同的影响,那就是巴楚民歌的元素。刘禹锡正是因为受了巴楚民歌的影响,才有了《竹枝词》,所以诗句特别清新明快,旋律很清脆,就是有歌的影响。

“高明的小说家都善于写闲话”

贾平凹:你前不久发给我的诗就有点这个味道,里面还有汉乐府的意味,不通音律的人是写不出这个感觉来的。另外我还有一个文学创作奥秘,写小说就是要多说闲话,闲话也就是废话。你不说这句话,这个句子也明白,但是把正经句子说完,后面再说一两句别的修饰话或加强语气的话,句子一下子就有味道了。

朱中原:高明的小说家都善于写闲话。其实我看你后期的小说,已经不再是宏大叙事,没有特别强的故事情节的起伏跌宕,没有特别明显的矛盾冲突,小说中的几乎每一句话,说的事情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实际上就是一些日常生活琐事,或者叫家常话、家常事,我觉得你尤其擅长的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繁琐对话。我觉得你现在的文学手法,已经趋于这样的稳定化,读来有一种苍苍茫茫、混混沌沌之感,于平淡中见天真。

贾平凹:这个也是靠自己慢慢积累、慢慢体会得来的,别人跟你说的创作手法不一定适合你,因为各人情况不一样。

朱中原:其实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文学经典,都善于写闲话,《红楼梦》善于写闲话,《金瓶梅》善于写闲话,张爱玲善于写闲话,鲁迅善于写闲话,林语堂善于写闲话,沈从文善于写闲话,汪曾祺善于写闲话,《百年孤独》善于写闲话,反倒是那些通俗文学,基本不写闲话,只讲故事情节,但是这些东西离严肃文学恰恰很远。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一个高明的作家,才善于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观察和模拟语言,并从中体味到语言的味道和魅力,进而创造文学语言。其实语言也是需要创造的,但这种创造来自生活。生活是一切创造的源泉。不管学啥,书法、绘画、音乐、舞蹈还是文学创作,功夫都不在本身,而恰恰在身外,不一定天天都要创作。我平时有一个习惯,到哪一个地方,就喜欢琢磨那个地方的语言,听他们的语言与普通话之间的差距,与过去古语的联结点。我就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恰恰是很多偏远地区,保留了比较多的古语的习惯,比如青海,虽然地处青藏高原,但它的方言里恰恰有很多古语的成分,我举一个例子,有一首“青海花儿”叫《面匠哥》,歌词里有这么一句:“昨晚夕睡梦里把你梦见了。”哎呀,我一听歌词好美,美在哪里?“昨晚夕”,“昨晚夕”就是昨晚上的意思,青海人说“晚上”说“晚夕”,“晚夕”就是古语,说“梦见你”叫“把你梦见了”,这是把字句。把字句突出了被梦见的主体,这比起说“梦见你了”更有意味,情感色彩更浓。后来我在思考,为什么青海这么偏远的地方却有那么多古语色彩,原来现在大部分青海汉族都是明朝时候从南京的乌衣巷迁过去的,明朝形成了一个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潮,人口迁徙的同时,自然也把内地的语言习俗带过去了,而南京话恰恰就是过去的中原官话,因为南京是六朝古都,六朝时期的南京人,大部分也是从中原地区迁徙过去的,所以南京话恰恰保留了中原官话比较多的元素。

贾平凹:原来你对语言还有这么深的研究和体会,这种功夫,恐怕是那些天天趴在那写字画画的人弄不出来的。我的感觉是,你如果天天趴在那写字,那自然不行,把人写疲了,审美也会出现疲劳,但如果中间干点别的啥事来体会一下,反而会更有效果,就是从别的方面体会艺术的魅力。如果一个画家,每天上班就坐在画室画画,你天天都在画,你能画个啥嘛,你天天画就画疲了嘛,没啥可画了嘛。

“文体说到底也是语言风格问题”

朱中原:绘画语言跟文学语言、书法语言本身是相通的,只是表现手法不同而已。你把观察到的东西,用画面和色彩表现出来,然后进行语言的提炼,或者是把文学的文字,变成画面,这就是美的绘画语言。美的绘画语言,其实就是诗,就是文学,画面上的笔墨线条和空间组合,也是可以形成节奏感的,这种节奏感,和文学中的节奏感差不多。只不过文学的节奏感,是通过文字来体现,绘画的节奏感,是通过笔墨和色块来体现。说到这我想起你的绘画,我觉得你的绘画语言非常丰富,就来自你的文学语言,你的文学语言也多借鉴于你的绘画语言。我发现,把你的绘画作品一张一张摆在一起,连起来,然后用最朴实的语言一点一点描述出来,就是一篇很好的美文。好的文学语言,它就是画么;好的绘画语言,它就是文学么。这就是一个在文学语言和文体上有深厚造诣的文学家的绘画与一般职业画家的不同之处。我认为,一个优秀的文学家,首先应该是一个优秀的文体家,至少也应该是一个在文体上有深厚造诣的人。

贾平凹:文体说到底也是语言风格问题,语言风格问题说到底也是文体的问题,每个人跟每个人不一样么。就像做菜,我要做川菜,就是特别辣,我要做粤菜,就是要会做海鲜,我要做淮扬菜、东北菜,或是陕西菜,不管咋,你一定要有你自己的特点。对于美食家来说,除了辣之外,恐怕还要做到鲜美,它需要讲究味觉、视觉、触觉等等,这都是需要慢慢积累、慢慢体味的,而且要有自己的追求和审美修养,这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文体也是这样,你首先得寻找你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你自己感兴趣的句子风格,这一句话,你要那样说,我偏不那样说,只要你把话说好了,自然会形成你独特的句子风格,慢慢地你有了自己的特点,你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么。如果你没特点,没风格,没有人说你是文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