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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雁:我是东风的孩子

来源:《人民文学》 | 赵雁  2018年02月24日09:36

我与《人民文学》的缘分和航天文学作品有关,小说《蓝星闪烁》、报告文学《星空并不遥远》都在这里刊出,由此引发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的写作无不打上东风的烙印。

“东风”就像身体上的胎记,由不得我喜欢或是遮掩,都坚韧地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不可更改。

是的,我是东风的孩子,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

东风,中国航天发源起航之地,现在已成了中国西部旅游开发的一个热门景点,尽人皆知。正规名称是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又叫东风航天城,那都是后来才有的。在二十多年前,东风是一处秘密的所在,只有阿拉伯数字代称的点号和区域划分,没什么人知道。其光芒仅闪耀在某一天广播里的新闻播报:X年X日,在我国西北某试验基地成功发射了XXX……基本上是一句话新闻。但就在播音员语调平静的一句话中,出现的这个“某”,就像个巨大的犒劳,足以鼓涨起在东风工作生活的大人们的满腔热情和自豪,也将过往几百个日日夜夜的辛劳疲惫熨帖得平平整整,不起丝毫微澜。咂摸着这样的满足,开始下一次任务的准备。

对孩子们来说,这种自豪的传递和感染,只是微芒乍现,并不知晓其中含义。然而关于东风的感受,却并非五彩斑斓:刻入脑海中的是横平竖直单调的线条;是灰黄色的冷清戈壁和绿色的军装;是鼻孔里永远充斥焦烈的土腥味的干燥;是呼啸的西北风;是阳光暴烈的穿透;是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饭桌上的冬储白菜、萝卜、土豆;是任务来临时神秘紧张的氛围和撂下一句“上阵地”便不见其踪的父亲;是每晚八点大喇叭里准时响起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催促各单位准备进入政治和业务学习时间。当然,除此之外,也有一缕柔和清新,熄灯号响起前十五分钟,广播里悠扬如诉的小提琴曲,伴我入梦的常常是那些气质有些特别、眉清目秀、嗓音甜美的基地广播员的一颦一笑,那基本上就是我对“文艺”的所有美好想象。

东风似乎与外界毫不搭界,除了广播里的新闻和从外地休假出差归来的人带来的零碎信息,很难对外面的世界有一个整体的描画。也确实,电视是录播转播,报纸都是几天前的。嘴上的孤独寂寞绝不是矫情的代名词,甚至连欢乐和悲伤都是寂寞的。一说到外部,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北京,因为那是与基地联系最紧密的地方,所有指令都是从那里发出的,甚至父母的故乡也难以和它比拟。

封闭的世界下,“禁锢”我的还有严厉的父母。学校和家的两点一线是我的全部。以至于如今小伙伴们谈起年少时结伴自给自足的快乐,我总难感同身受。

时光的流动似乎也是最慢的。以至于如今我每每叹息时间飞逝,总要狠狠怀念东风带给我的奢侈时光。可那时的我,却觉得厌倦,总喜欢一遍遍看墙上的挂钟,盼着时间能快点过去,自己能快快长大,离开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地方。

所谓少年宫、小提琴、各种玩具、画架、音乐会、餐厅等等词语,都像漂在空中的五彩肥皂泡,只是存在于电影里和画报上的向往罢了。那些从内地转学来到东风的学生,一年甚至更长时间都会是班上年级里的明星,哪怕他们只来自于名不见经传的县城。

火箭、卫星、导弹对于我们太高太远,远不如日常生活中的花红柳绿来得实在。而这种见识上的缺憾,就像软肋,令我神伤气馁。我和世界是疏离的,隔膜的。

好在对外部世界的渴望,让我在书里找到了一些平衡。放学后,囊中羞涩的我常去东风那家唯一的新华书店,在店员警惕的眼神下,脸红红地站在心仪的书柜前流连蹭书。店员巡视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至今难消。

抱怨了无数次的东风,终于变成了我义无反顾的逃离。毕业后,我像一条离水少氧的鱼儿拼命游向热闹接地气的生活激流中。我从苍凉的戈壁沙漠来到绿水青山的西南,满眼的绿色、丰富的时令蔬菜瓜果和那些没有被冷冻过的鸡鸭鱼肉,一切都是鲜嫩活泼的。走近热闹的街市,看到各色人等,见识各样新鲜。我从未如此接近内地的生活,我贪婪地大口呼吸不一样的空气。

当我说,我是东风的孩子,我看到的是怜惜。“那里可艰苦。”“东风出来的孩子傻乎乎,容易上当受骗。”我也曾经把性格中较真、认死理、不会变通,视为东风带给我的缺陷。

后来,我不仅远离了东风,还远离了航天。在新的领域,见识了很多原来连想也不敢想的人和事。不再有那么多约束和封闭,只要你愿意,天天都可以感受城市的火热、新鲜甚至匪夷所思。世界在我面前急剧放大,可我分明感到不适应、浮躁甚至惶惑。心中原本四平八稳的天平,开始晃动倾斜。我小心翼翼凝望这个时常让我碰壁,却又飞速旋转的世界,它从初始的绚烂夺目,骤然间黯淡沉默。

此时,东风又不可阻挡地来到我的记忆。曾经它让我抱怨、烦恼、迁怒、逃离,可现在它又是如此鲜活扎实地刻在心上。

唯有远离,才见真相。

曾经的单一线条和枯燥封闭,滋养的是纯粹和简单;曾经戈壁滩头孤清的月光,成为照亮周遭的明澈;曾经粗暴的阳光沙砾,也变成涤荡清污的抚触。

常常问自己,那是爱吗?答案是肯定的。但爱是世间最复杂的语言。它是饱览铭心蚀骨爱恨忧愤后的清渺;它是遍尝杂陈五味后,舌尖丝丝荡漾的回甘;它是阅尽繁烈万紫千红后,水墨画卷般的淡入淡出。

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回去的愿望从不强烈,但它落在心中的分量也非同从前。

那便是故乡的意义。

回不去的才是故乡。

我不再犹豫,我是东风的孩子。它就像接头暗号,成为茫茫人海中闪着光亮的辨识体,分布大江南北,本是陌生的人呼应而来。它是穿针引线的织布木梭,将散落在四海八荒、隔着辈分差着年龄的战友伙伴网结经纬,消除地域空间的壁垒,亲密围聚。

“我八一年在通信总站当过兵。”“我家住在零五区。”“我是八五级小三班的。”“我姐和你哥是一届的。”……大家如失散经年的亲朋故交,回顾共同的记忆。

东风有如进入人们幽闭内核的秘密通道,消解着高高竖起的防备屏障,放松亲切。我很惊异,也很感叹这份凝聚情感的力量。

追忆、怀旧是天空中燃放的璀璨礼花,高昂绽放后必有寂然落幕时。每个人终要回归独属自己的天地。

直到命运的推进器把我送入北京航天城,自己也成为一名航天人。很多人说,北京航天城就像缩小版的东风航天城,远离城市喧嚣,偏僻静谧。也有熟悉我的人说,你兜兜转转也离不开封闭和高远。

如果说,从前只是对航天的远观,受到火箭烈焰喷射的微幅振动。此时,我是真正置身其中。航天依旧生冷枯燥,紧张烦琐,过程并不美好。我还知道,卸下神秘的光环,无数的煎熬和等待才能换回一次局部小成功,若干局部微小成功,紧密连接,环环相扣,才有整个系统的成功。每个岗位都是咬合紧密齿轮上的小小锯齿,容不得你有一点出离跑偏,懈怠停滞。

也因此,每一次成功,带给我的都像火箭升腾带来的地动山摇的震撼。

那一瞬间,自小就耳濡目染的深及骨髓、血肉难分的天然情感被激活了,重新回望六十年前父辈来时的路,它带来的不仅有成功的荣耀,也有生命、血泪和汗水谱写的传奇。

我试着讲述他们的故事,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从高远的太空到现实的日常。讲耳闻目睹的,也沿着太空飞行的轨迹去想象和证实。

我的主人公在小说和报告文学文本中游走,他们中有名满天下的航天英雄,有运筹帷幄的总设计师,但更多的是虽名不见经传却同样卓越非凡的普通工作者。 在庞大的系统工程中,他们只是微小的分子。他们或安静或激越,有失败有离开,有追求几十年而不得的遗憾,他们有脾气也会在评审文件时针锋相对,他们也有手头拮据寒酸的窘迫,也会有委屈到不知向谁诉说的憋闷,他们心怀柔软也会泪目。

世界最难是平衡,却要经常面对。此时,擅长以巧运智、攻坚克难的他们,却每每笨拙败北。变得“自私”,一人的事业,却需全家人鼎力;变得“无情”,然而背后又有多少“不得不”“别无选择”“情非得已”的痛苦、愧疚和无奈。他们并非圣人也非铁人,他们也有坚持不下去的犹豫,只是“刀架火烤”后,也从来没有丢掉过梦想。

有人质疑,在这个连呼吸都闻得到欲望的味道、利己主义已被装点到骨头缝的时代,他们的面目是否真实?是否经得起推敲?

我想说,他们可能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异类,他们的“傻”“缺心眼”不入流,也许还不被理解,更难得人见人爱,但稀缺便是珍贵。他们每一个人都值得尊敬和赞扬,是他们一点点描绘出中国人太空蓝图,他们是人类探索太空的先锋。铸就伟业一定有牺牲和奉献,当不可能变为可能,把不敢想变为现实,幸福感足以匹配曾经呕心沥血的付出。

感到无助迷茫时,我爱仰望星空。高远深邃的天空被赋予了无穷的意义和力量。探天者便成了智慧、勇敢、力量的象征。他们堪当这个时代的英雄。

我是东风的孩子。在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液,身体基因的密码都打上航天的烙印。请允许我有更多机会让这一特殊人群亮相在时代的大舞台,晒一晒,秀一秀。我希望他们的形象在我的文字中更丰富、更深入、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