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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武汉散文现场

来源:长江日报 | 刘醒龙 等  2018年03月21日08:22

2017年武汉散文创作呈现出鲜明的顶“天”立“地”特征。所谓顶“天”,是指武汉散文表现出比较高的思想境界;所谓立“地”是指武汉散文脚踏大地,紧贴生活现场。

上上长江(节选)

刘醒龙

终于来到从一开始就想来到的地方。

终于将这处叫沱沱河的地方尽收眼底。

然而,面对长江之源所在,我想不起来需要说些什么。

我感觉不到兴奋,反而觉得十分忧伤,是真的达到十分级的忧伤。事实上,遇见那匹狼的一刹那,藏在内心深处的这种滋味就彻底暴露出来。

从二○一六年六月六日开始,沿着长江行走,前后四个阶段,那匹狼的出现,标志着此番行走已到终极。曾经设想,在长江源头,如果有一朵雪莲花,那就将雪莲花作为长江上自己走得最远处的美丽记号。也曾预感,在长江源头,如果有一块冰碛石,那就将冰碛石作为长江上自己脚步最高端的坚硬存在。还曾想到,在长江源头,哪怕只是一根草,也要将其珍藏起来,种在心里,成为矢志不移、生生不息的力量。

沿着通天河,以及顺便横穿长江北源楚玛尔河,再沿着沱沱河,长江源头就在那里,我们这样的万里奔走到底想看什么,并且最终终于看见了什么?如果不问,那就没有问题。如果问了,也会有问题永在。如果问了又问不出答案,那才是我所坚持的必须走上一万里,直抵长江源头的意义所在。

所以,长江之源可以是地理源头。

所以,长江之源可以是科学源头。

所以,长江之源可以是文化源头。

多得看不过来的黄羊,离得不远不近,有一次,终于有一只雄性黄羊就在公路旁边站着,我们都将汽车停了下来,黄羊才像慢跑的女人那样优雅地走下路基,回到公路旁边的草原。黄羊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黄羊,黄羊肯定没有从我们的眼神里看出狼的什么,我们却从黄羊的目光中看出一种狼的存在。

还有那离得有点远的地方,那对黑颈鹤。黑颈鹤从来都是两两成双地出现,这世界若有人敢说自己看见一只黑颈鹤,任何人都可以放开胆子指责其为骗子。这人间法则与自然法则在可可西里也不例外,高原草场宽阔得让人不好意思称之为宽阔,哪怕在此复活一万只霸王龙也没有领地之争的问题。两只黑颈鹤宁肯视广阔草原为无物,非要像先天性连体那样紧紧挨在一起,虽然看不见它们的眼睛,从只要一只低头,另一只必然抬头的身姿里可以感觉到狼的存在。

那些体形傲骄的藏野驴,是这块土地上难得被其他动物超越的长跑冠军。这家伙的后肠发酵效率较低,必须吃掉很多草料才能维持庞大的身躯,一天内吃掉的青草,相当于三只头山羊。遇到有事时,藏野驴极其擅于假装很高贵,假装好温顺,引诱那些无心者或者别有用心者毫无戒心地靠近后,突然用身体冲撞,用四蹄猛踢。那从高贵到无赖的变化,也是与狼一样的存在。

在长江源地区,百灵鸟一类的小型鸟类居然学会躲在鼠兔的洞里避超强的紫外线,避免冰雹、暴雨的袭击,鼠兔则依靠鸟类的机敏作为警报。如此生存技能,也是拜狼所赐予。

《上上长江》,作家出版社2017年出版

三过榆林 (节选)

李修文

天色即将黑定之前,雨稍微止住了些,乘客们终于放弃了司机还会回来的指望,三五相邀,怨声载道地背上各自的行李,再往榆林城的方向跋涉前行,我也别无他法,只好随着众人一起往前走,因为脚下实在过于泥泞,我每往前走上三五步便要摔倒一次,不由得越来越沮丧,直到听旁边的人说此地离榆林城实际上已经只剩下十多公里,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却想起一件事来,原地站住,思虑了一阵子,终究还是决定折返回去,奔向了刚刚离开的那辆小客车。

果然,除了那瞎子,从小客车上下来的人都走尽了,只剩下他杵着拐棍,一脸茫然地站在车门边,听听这边的动静,再听听那边的动静,似乎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好像已经知道了,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迈开步子,听见我来了,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却听错了方向,不过就在转瞬之后,我所来的方向便被他准确地辨认清楚了,于是,他认真地、庄重地对我笑了起来。

并无一句寒暄,我走上前,径直告诉他,所有人都已经徒步前往榆林城了,又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往前走,他使劲点头,点完头,似乎是想起来忘了笑一下,又格外热烈地笑着连声说愿意,如此,我便牵着他的拐棍,重新踏上了前往榆林城的路。未曾想,还没走出去几步,我便一个趔趄,费了好一会心机想要站住,却终于还是摔倒在地,不用说,那瞎子也紧接着摔倒了。躺在地上,我刚想对他说一句惭愧,大概是早已习惯了摔倒,他竟然异常轻松地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哈哈笑着,告诉我说他一点事都没有。

如此,我便从地上爬起来,再次牵着他往前走。这时候,天色黑定了下来,我拿出手机,当作电筒来用,这样,眼前的道路倒是都能辨认清楚。既然夜黑路长,两个人终归要攀谈起来,我先对他说了自己是何方人氏,再问他是不是我的同乡,没料到,他竟然告诉我,他其实是江西人,从十多岁就开始在全国游历,之所以会唱荆州花鼓戏,是因为他在荆州城里住过整整三年,也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他的师父,师父也是个瞎子,教会了他唱花鼓戏,此后,他才终于不再为吃了上顿没下顿而发愁,即使在离开荆州之后,他差不多踏遍了一十三省,始终并没有缺衣少穿,哪怕是在广东湛江的一个小县城里,他听不懂旁人说话,旁人也听不懂他说话,可是,只要他唱起了花鼓戏,总有人会给他送来吃喝。

身旁的同路人身世竟是如此,倒是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便转而问他,为何来到这并不算盛大的榆林城,难道此处的吃喝比广东更容易得来吗?他却告诉我,他来此地,是要给师父养老送终——他的师父,就是榆林城里的人,年轻之时,也是千里万里的去了荆州,中年之后,日渐思乡,拼死拼活也要回到榆林,实际上,他和师父是同一天离开荆州的,只是一个往南一个向北,在荆州城北门的小汽车站,他对师父立了一个誓,说要以五年为期,五年之后,他定当会前往榆林城,找到师父,侍候他;而今年就是他与师父分别后的第五年,所以,过了秋分,他就从暂居的河北出发了,一直走了几个月,至今日,才总算是走到了榆林城外。

我当然不曾想到,我们脚踏的这条路,竟然是一条践约的路,愣怔了片刻,我干脆不再牵着他的拐棍,转而离他更近,搀住了他,他也稍微愣怔了下,没有拒绝我的亲近,仍然是一脸的笑,如此,我们便重新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令人羞愧的是,没走多远,我又趔趄了起来,反倒是他,一把将我定定地拉扯住,这才没有倒下,直到这时我才多少有些明白:看起来,我是在带领他,实际上,他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前往榆林的方向,作为一个在黑暗里不知走过多少弯路的人,此刻脚下的艰困,于他而言,不过是最寻常的小小磨折。

这时候,天上起了大风,之前已经疏淡下来的雨水重新变得密集,越往前走,雨滴愈加坚硬,显然,一场更加狂暴的大雨正在迫不及待地显露端倪,我身旁的那瞎子却问我,想不想听他再唱几支曲子?实话说了吧,我全无听歌的心思,却又不想拂违了他的好意,想了想,转而问他:眼见得的风狂雨骤,一路上又黑灯瞎火,掐指一算,真不知何时才能走到榆林城,他何以还能开口唱曲?哪知道,他却还是笑着告诉我:你就当它们全都不在,风也不在,雨也不在。

《人民文学》2017年第5期

天境贡山(节选)

陈应松

 

去往贡山的路,在天境。

贡山,高黎贡山。云彩在爆炸。云之南方的云,一阵一阵,一排一排,以大阵势向天空卷去,它们是天空的天花板。群山聚首。这高旷邃远的高黎贡,太高太高,谁给予它们如此崇高的礼遇?生命如此庞大,谁能够铲除它们的存在?谁能够掐熄怒江的怒吼?没有仇恨,因为充沛,所以怒吼。生命如此,不可改变。那个命名者,是它唯一的知音。

从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州府六库出发,一直沿着怒江前行,过了腊玛登,怒江大峡谷更加深切,水流更加湍急,山色更加狂野,天空更加高远,气象更加凛冽。流石滩与瀑布直冲而下,那些高山上种的玉米,已然枯黄。树在拼命往山顶爬,巨大的石头也爬上了峰顶,蹲在最高处,像一尊尊传说中的巨神。

怒族人称怒江为“怒日美”,意思是怒族居住的大江。这条发源于青藏唐古拉山脚下的大江,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的猛烈夹击下,使滇西切开一条巨大的伤口,形成两千多米深的大峡谷,一路直下,挟持着万山水流,粗壮的水流束成瀑布俯冲而下,像数万条液态的飞龙,森林中的异兽,从山褶中,从峡谷中孵化而出,仿佛这里是水的诞生地。它们由云雾、苔藓、树木、石头羽化为水,开始飞翔。向着怒江汇聚、成长,成为晶莹的玉色美人,浩浩荡荡,变成咆哮的怪兽,变成怒吼的江水,变成不可一世的怒江。这些水,愤怒的、飞旋的水,仿佛流动的宇宙,仿佛是青铜冶炼的声音。这些碎裂怒号的星球,正在整理它们的形象与尊严,不仅让更远的人听到,也让更远的人看到,总有一天。

一路白练轰响,有如撕扯的风雪,被鹰煽动的激情。飞越石头的寒冽。鞭笞的喊叫。冰凉的火花。割开的高黎贡的血管。鼓动翻滚的翡翠矿脉。沸腾的峡谷。在深夜,在我们耳边轰轰奔流的水,在雾气和昏沉的山影里呜呜作响,来自野性山脉的广袤呼吸,与沉重的石块和黑夜胶着一团,纠缠打斗。

无法航行,但它是江。不可驾驭的水。一个狂乱的巨人,在峡谷里嚣嚷。永不枯萎的喉咙,用漩涡垒砌的声音。诞生一万次,死去一万次。漆黑的羽箭,土地深处的滚烫语言。推送谷物、米酒、剽牛和纹面,创造土地、习俗的狂潮。大地身体中的红血球。苍穹下的野生歌谣。摧枯拉朽的岩浆。宛如穿过洞穴的巨龙,旁若无人。高举自己生命的磷光,日夜不息地赶往安达曼海。

夜宿贡山县城丹当,怒江就在枕畔。早晨,高黎贡偎在浓浓的、厚厚的云雾被子下,整个森林依然像黑夜那么黑。天空的颜色单调而寂寥。云雾一动不动,依然还在沉睡。只听得见怒江在峡谷日以继夜的嘈吼。在这片广大密林深处,仿佛只有它们是永远活着的,并且将永远活下去,带着它们与生俱来的力量和生命。这片传奇的大地,因为怒江的涌动,每时每刻都在微微颤栗。

《边疆文学》2017年第2期

栅栏

谭岩

为了不让鸡跑到菜园里去啄刚出生的菜苗,就要在菜园边上立一排栅栏,打几个桩,栽几根木头,然后用树枝或者刚从田里扯来的高粱秸编上去,像一堵墙,防止了鸡的侵犯。

然而长久的风霜雪雨,再结实的栅栏也是腐烂了,如果来一场风,那一堵栅栏定会在风雨后坍倒了,再打桩,再扎上高粱秸就是一种麻烦。于是就插香椿树枝。

香椿树的生命力极强,随便折下一枝插进泥土,它就能生根发芽。

刚刚开春,树还枯着,下了几天的春雨,地上是湿润润的,折来一抱香椿的树枝挨着那栅栏插下去。春暖花开的时候,那插下去的香椿树枝也活了,绽出了细小的紫嫩的香椿芽。不用浇水也不用施肥,那香椿的树枝不几年就长大,就又成了香椿树,那一排香椿树就成了不倒的栅栏。

田园的春天是从香椿树开始的,当香椿树上长出了深紫色的香椿芽的时候,田里的油菜就开出了金黄的花,采花的蜜蜂也会飞来,整天在那些油菜,白菜,萝卜花上飞去飞来,像说着关于春天的悄悄话。这时就有谁家的媳妇提着篓子来到了菜园,将那细长的香椿树枝斜斜地拽下来,掰去上面的嫩芽。香椿树枝从年轻媳妇的怀中又弹回去,一身轻的在碧空中荡漾。

香椿芽提回家去用开水一烫,凉拌了,又香又脆,是下饭的好菜。每隔几天,那香椿树刚刚发出新芽,就又被采去,在整个春天,香椿树是不停地发芽,人们是不停地采摘,香椿成了人们取之不尽的时令菜。在人们不停的采摘中,香椿树带着累累的伤痕,渐渐地长大了,长粗了,由开始插下时的一指来粗的枝条长成了茶杯样口径的树干。只是由于人们的拽折和攀摘,那香椿树的干是虬曲的,像老人的背,干面更不光滑,是一个个的伤疤,伤痕有多少,它就向人们奉献了多少株香椿芽。

在田头生长了多年的香椿树,外表疤痕累累,丑陋不堪,但是把它锯开,里面的木质却呈现鲜艳的紫红色,且散发着香椿芽一样特有的香味儿,倘有到了年龄的女子出嫁,必是将那香椿树锯了,做一个不用上漆也红着的澡盆,在那一行抬在吹吹打打送嫁人肩上的嫁妆中,十分醒目。

香椿树一面起着栅栏的作用,一面不停地发着香椿芽让人们食用,若没有被伐去做嫁妆的,必是一年年地老了,像被抽干了油似的,春天再到来的时候,不会再发出那嫩黄的香椿芽了,蛾眉豆的藤茎毫无顾忌地爬了上去,缠满了。到了秋天,那不再生长香椿芽的香椿树,就会向人们举摇着一丛丛紫色的蛾眉豆,风一吹,像转动一树花的风轮。

《湖南文学》2017年第5期

开秧门

李御

喔嗬,开秧门啰……

开秧门啰,喔嗬……

吆喝声,欢叫声,戏嬉声,此起彼伏。沉寂了一个冬天的田畈,顷刻间就被农家的喧腾所覆盖。

元宵节闹完花灯后不久,也就到了农家开秧门的时节,那份贮藏了一个寒冬的喜庆与欢欣,就像弥漫村头的氤氲,快速涌向田间、沟渠与山丘。

犁耙水响,鸡鸣狗叫,人欢牛哞的季节到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开秧门就是农家春的发轫。对一年收成的企盼,此刻写在了一张张饱含风霜雨雪而又笃定乐观的脸上。

年轻的褪去了绒裤,年长的卷起了裤腿,孩童们在田埂上奔跑逗闹,女人们挑着土箕,紧随其后,她们等着把一担担秧苗装好,装满,送往开插的田头。

乍暖还寒,赤脚踏入秧田,泥水虽不是冰凉彻骨,但还是有些冷冽难耐,一会就会双腿通红,农人说,没啥事,待腿冻麻木了,就会发热,发热了,就不冷了。

从甩掉趿拉着的棉鞋,到一脚蹚进冰冷的泥水,他们称已习以为常。在昨日的火塘边,就等着今朝的赤脚下秧田。

来年的期盼,来年的盘算,似乎就凝聚在打开秧门的那一刻。

在我老家那一带,开秧门虽无一定之规,但却是农家当年的头等大事。头天,会有主事人到前后屋场吆喝:大伙听好了,明日早晨开秧门嘞!众人必呼和:要得。有的村子,还会宰杀肥猪,到大塘里捞些一斤多重的鲢鱼,分给各家各户,以示庆贺。我们村就是这样。小时候总想到开秧门时,有肉吃有鱼吃。鱼脊骨还可以在野外用火烧焦后,慢慢吸吮。那份美味,至今还在舌尖回味。

秧田离屋场很近,放眼望去,一片青葱碧绿,犹如一张硕大的绿色地毯,从屋场前缓缓铺展开去;远山,松、杉林层层叠翠,好似一道道屏风。在这绿毯与屏风前,乡亲们迎盼夏季金黄,遍地芬芳。

布谷声声,蛙鼓和鸣,如同一曲天籁——“春之声”,好一支田园交响曲,好一幅早春水墨画。

清晨,男人们在一畦畦的秧田头一字排开,然后有人说声“开啰”,便齐刷刷的拔下第一把秧苗,拔下二、三把后,用干稻草一捆,然后朝土箕里一抛,第一梱秧苗就算弄妥了。捆秧苗是要有些技巧的,一根干稻草,既要把秧苗捆好,又不能伤了秧苗,插秧的人还要一抽即开。

待土箕装满了,等在身后的女人便乐颠颠地挑着送往耕耙好的水稻田,插秧也就开始了。

记得我第一次学拔秧苗时,就老是缚不住,只好把稻草打一死结,这种不合格产品,插秧的人是要叫骂的。我向老农求教,他笑而不答。久之,他边缚秧苗边说,你先看,看清楚,你就会了。果然如此,看久了就看出了门道,也很快就会了。赤脚挑着一担秧苗走在泥泞的田埂上,也是很有道道的,双脚十个脚趾,必须扣紧,走时要扎进泥土里,才不会滑倒,还要走得快,待镜面样的泥地要将你摔滑时,你已一阵风似的走过了,再滑的田埂也拿你没辙。

《人民日报 》2017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