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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待岁月深处解(十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婉末  2018年04月13日13:49

“噢噢——,噢噢——,猫子叔回来了啰——,猫子叔回来啰——”二叔家的大儿子天祥在家门前的池塘边老远看到村南面大路上的猫子叔,高兴得连蹦带跳地高声叫着。

正在门前翻晒柴禾的二叔,抬头看到猫子叔穿一身半旧军装,背着背包,手提一个红色网兜,面带笑容、英俊飒爽地大步向村里走来。

二叔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走到池塘边大声招呼道:“猫子——,你回来了——”

“唉——,二哥,我回来了——。”说话间,猫子叔已走到了仓库后面的大路上,二叔迎面走过去。

“二哥,咱俩的缘分真是好哇。”猫子叔双手握着二叔的手说。

二叔会意地说:“可不是嘛。唉,这时光过得真快啊,几年不见,你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也比以前阔气多了。”

猫子叔放下网兜,从裤兜里摸出一盒崭新的白河桥香烟,抽出一根,“哈哈哈,二哥,来,吸个烟,吸个烟。”

猫子叔双手恭敬地递给二叔,又掏出一个红色长方形的小玩意儿,“啪”地一声,那小玩意儿的上方就跳出了一闪一闪的火苗,猫子叔把火苗凑到二叔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那根白河桥烟下,二叔一愣,那烟已燃着了半边,二叔的嘴赶紧凑了过去,深吸一口,“哎呀,这玩意好啊,省洋火(即火柴)了。”

二叔低头吸烟时,猫子叔已把目光投向了云姑家。然而,最想看到的人,她却不出现;不想看见的人,偏偏却瞅见!

有子叔在他家门口一晃荡,看见了猫子叔和二叔正在说话,他刚要躲回屋里时,却听到猫子叔大声喊:“有子——,过来,吸根烟嘛!”

猫子叔大声喊着,爽朗地大声“哈哈”笑着,大有“前嫌不计,一笑过往”之风度。

有子叔那笨脑袋,他在迎,还是躲的两难中,也没应声,极不情愿地慢腾腾地走过来了。

二叔瞅了正走来的有子叔一眼,低声对猫子叔说:“你到底是受了几年部队教育,看得远,心胸宽,别跟他一般见识。”

“哈哈,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谁还计较呢。”猫子叔回着二叔的话。

“来,小家伙,看猫子叔给你带啥好吃的了。” 猫子叔朝二叔家门前摆摆手,问二叔:“我忘了,他叫啥?”

“叫天瑞,这娃子胆子小。”二叔说。

池塘边,羞怯地远远张望着猫子叔的天瑞,听到猫子叔的叫声,赶快跑了过去。

只见猫子叔解开那个红色的网兜,又揭去一层旧报纸,里面露出一个大纸袋子,猫子叔抓了一大把,塞进天瑞的上衣兜里,“这是动物小饼干,是猫子叔送给你的见面礼,你回去,记得让你妈也尝尝哟。”

这个时候,村里把着门伸头向外看的孩子们,一看到猫子叔给天瑞发了小饼干,谁也不再胆子小了,唿啦一家伙,全都跑出来了,看热闹般把猫子叔给围起来了。

猫子叔一边递给有子叔一根白河桥烟,一边对孩子们说:“都别挤,站好队,我给你们发小饼干,好吗?”

孩子们嘴上答应着好,但大一点的孩子,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前挤。

“每人五块,谁再挤,就减一块。”哈哈,猫子叔这句话真灵,镇住了往前面挤的大孩子。

“猫子,你回来成了咱们村的大喜事了,你真是有人缘,你看多热闹啊。”二叔在一旁打趣说。

孩子们第一次得到这稀罕物。有的说:“我这个是小兔子。”

有的说:“我有小马。”

“嗨,我这个是小猪哩。”……

村里一群孩子们蹦着、跳着,手里高高举着那些小动物饼干,就像过年一样地开心。但他们谁都舍不得吃手中的小动物饼干,而是悄悄留着,看谁最后手里的饼干多。

“走,到我家喝会儿茶去。”二叔招呼猫子叔说。

“不了,二哥,我先回家看看老娘,改天吧。”猫子叔握着二叔的手说。

猫子叔转过身,又握住有子叔的手说:“有子,改天到我家玩去。”

猫子叔松开有子叔的手后,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裤兜里,使劲捏了捏那双花尼绒袜子,又朝有子叔家门前望了望。

“行,那就你快点回家吧。”有子叔板着脸,半天憋出了这样一句不近人情的话。

猫子叔向村西头走远后,有子叔嘴里嘟囔着:“出去几年,没见混出个人模狗样,还故意显摆啥哩!”

“要是你出去了,就能混出个人模狗样?你那心眼啊,就像针眼一样小。人家猫子虽没混上一官半职,但我看到人家的心胸变大了,哪像你,跟个小媳妇似的,太小家子气了。”二叔不客气地训斥着有子叔,他俩一同向村东头走来。

有子叔听着二叔训斥他的话,他虽嘴上没说啥,却是歪着头、瞪着眼地不乐意。

有子叔到家后,圪蹴在门槛上,出神地回想着猫子叔那身半旧笔挺的军装、脚上的那双解放鞋、身后那个大背包、那盒白河桥烟和分给村里孩子们的动物小饼干,甚至还有猫子叔握手的动手和脸上泛出的喜悦红光,都是让有子叔既羡慕又嫉妒的。

云姑从地里一回来,就报道新闻似的冲着有子叔说:“听说猫子复员回来了。”

“混不出个人样,他不回来,难道还死到外面不成?!”

有子叔如此不友善的话,让云姑在心中暗暗吃惊,她脸一沉说:“人家招你、惹你了?说话咋恁死难听哩?!”

“是啊,我说话死难听,哪有猫子说话好听,笛子吹得更好听!”有子叔带刺的一串风凉话,明显是冲着云姑喜欢听猫子叔吹笛子来的。

啪地一声,云姑将手中的竹筐往地上一摔:“人家会吹笛子碍你啥事儿了?你啥意思啊?真是个混账货!”

“去他娘的脚,我这屋里庙小,你俩都死外面去吧,别都尽说些药不死老鼠的难听话!”

瞎大奶听着两人叮叮当当拌嘴的话,把拐杖使劲在地上捣捣,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齐骂道。

云姑流着泪,拾掇着竹筐里的野菜,默默做饭去了。

有子叔还气哼哼地,就像一个已点燃的爆竹般,自己仍在那儿“嗞嗞嗞”地冒着对猫子叔妒、恨的“白烟”……

自打老菜把儿那条黑花蛇“咬瞎”了大奶的眼睛后,鸡鸣村里的晚辈们都叫她瞎大奶。

瞎大奶的眼并不瞎。有子叔和云姑上地里干活了,她也闲不住,自己摸着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啥活儿她都能干。不过,瞎大奶的额头上总是时不时地会青一块、紫一块,甚至是一个大包。

瞎大奶喜欢小孩子,村里的小孩子们时常去她家里玩。遇到大奶做饭或洗衣服时,小孩子们总是主动帮她抱抱柴禾、舀舀水、烧烧锅,大奶还总是过意不去地对孩子们说:“有凳子,坐那儿歇歇,玩一会儿吧。”

有时,瞎大奶一边干着活,一边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也会和她聊聊学校里的事儿。

小孩子们是瞎大奶心中的百灵鸟,他们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些快乐。瞎大奶总是笑着说:“我最喜欢听你们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给瞎大奶再唱一遍”。

孩子们就一齐拍着手唱道——

“ 我爱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

瞎大奶虽看不到孩子们欢快的表演,但孩子们那清脆的歌声,总是让她沉浸在少有的欢乐中。

孩子们临走时,瞎大奶还总是嘱咐道:“有空再来玩呀”。

童真与歌声,还有与二娘的聊天,成了善良的瞎大奶的精神生活全部!

人常说,“恶有恶果,善有善报”,但这句话在大奶身上却为什么不灵验呢?!为什么那条无数次钻入坟地蜕皮的“黑花蛇”,却总是在冬眠后复活,继续祸害着鸡鸣村人呢?

佛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积恶,必有灭身时”。

二叔回到家后,和二婶商量说:“猫子回来了,明儿或后天晚上请他来家吃个饭,你看行吗?”

“他家跟李同然家住得近,关系也处得近着哩。你叫他吃饭,能不和他说点啥?你和他说点啥,他如果和那个传话筒子李同然说了,那一眨眼的工夫,就传遍全村,那丁婆娘、老队长全都知道了,那多不好啊。”二婶子不高兴地说。

“你不懂,在咱这鸡鸣村里,猫子对咱俩是一向尊重的。他出去这几年变成了有见识、懂道理的年轻人了。他懂轻重的,他不是个嘴快、爱传闲话之人,他心底善良,谁对谁错,谁亲谁疏,他分得出来。你没想想,他当兵走之前,为啥要来咱家坐坐?遗憾的是,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咱也没来得及请他吃饭,为他送行。这几年不见了,刚回来,可巧,就又碰到了,你说,这不是有缘吗?再说了,人家还给天瑞带了小饼干,还问你好呢。”二叔耐心地开导二婶子。

“哼,就你眼瞎、脑子笨,他走之前为啥来看你?不就是想让你给云捎个信,让云等着他吗?”

“那是你心眼多,想多了。云手巧,会用麦秸杆编帽子、筛子啥的,这咱全村人都知道。咱家不是也有云送的帽子吗?我听说云也送给猫子家一个帽子,猫子是为了感谢云……”

“你知道个屁,那帽子是送给猫子家的?那是送给猫子的!”

“那是你的疑心重,你把人家云的好心给想歪了!”二叔生气地撂给二婶子两句难听话。

“呸呸呸,是我想歪了,还是你耳聋眼瞎啊?猫子当兵前就和云好上了,人们说闲话时,都在背着你,就你没听见。”

“啥闲话?那是他们闲得蛋疼,嘴痒了,胡嚼舌根子的瞎话,你也信啊?”

“都有人看见了,能叫瞎话吗?就知道你瞎正经,别人才不跟你说哩。

“嘻嘻,你想听吗?”

二叔一声不吭,二婶子却刹不住车地报料说:“我跟你实话说吧,猫子当兵前一年冬天的一天晚上,村里的娃子们跟猫子一块去后坡大队看电影,云在村西边的家堤沟里候着他们。放映电影之前,灯光贼亮,后坡大队那几个出名的坏娃子看到了云后,等电影开始放映时,灯一灭,他们就使劲挤到云身边。眼看着就要把云挤到他们中间时,猫子大吼一声,“你们不好好看电影,挤啥啊?”猫子的吼声一下子镇住了他们,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哩,猫子一把拉过了云,把云揽在了他的怀里,那几个流氓小伙子赶紧识趣地溜掉了。这事儿啊,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算了,算了,不扯这些淡咸话了,快想想辙,咋弄点菜。”二叔虽嘴上没接二婶子的话头,但他心里有数。

“这门前种两棵菜,也让大队‘棒子队’给拔了,连个菜毛都没有,你咋叫我想辙?”二婶子没好气地说。

“嘿,好办。到时候,你把家里的黄豆炒一碟,等黄豆快熟时,向上面洒点盐水,我去大队代销点灌瓶老白干,我俩喝两盅,我不就是想跟猫子说说话嘛。”

二叔出门去代销店买酒,刚走到村南边大路上,回头看见有子叔在他家门前无所适从地转悠着。二叔朝有子叔喊:“有子,过来。”

有子叔朝二叔走来,“啥事儿啊?二哥。”

“你腿脚快,替我跑一趟,到大队代销店灌瓶老白干,后天晚上咱仨一起喝两盅。”二叔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五角钱,连同一个空白酒瓶子交给了有子叔。

有子叔刚走两步,忽然回头问二叔:“二哥,你是请猫子喝酒的吧?”

“是啊,没别人,就咱仨,去吧。”

“那我不去殏了,谁跟殏他猫子喝酒啊,他圣人蛋一个。”有子叔说着,走回二叔身边,把空酒瓶子和五角钱塞到了二叔的手里。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死棒棰,一点也不开巧,不去算殏了。”二叔气哼哼地走了。

二叔走后,有子叔仍站在原地没动,这是有子叔第一次没听二叔的话。

虽然他明白二叔的好意,是想为他和猫子叔解开小时候的疙瘩,让他俩和好,但他一想到猫子那高挑挑的个子,见人先“哈哈哈”爽朗一笑,嘴上还抹蜜似的,能说会道,还会吹笛子,云和村里人都喜爱听他吹的那首《北风吹》歌曲,现在刚从部队回来,还穿着一身旧军装哩……唉,这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脑子就跟着转不过弯来。

有子叔望着二叔远去的背影,感到惭愧得很呐。

嗨,咋就恁寸哩。想见的人,她不出现;不想见的人,恰好又碰见。猫子叔又在心里说。

猫子叔回村的第二天上午,他挑着水桶,从村前大路上去村东头的老井里挑水,路过云姑家门口时,他向云姑家门口张望着,希望能看到云姑的身影。可恰恰相反,他看到有子叔在南面大路上踌躇着,猫子叔停下脚步,哈哈哈一笑,半开玩笑地和有子叔招呼道:“嘿嘿,有子,迈着八字步,怪悠闲呐。”

“嗯?啥叫八字步?你还九字步哩。你不就在外面混吃几年干饭嘛,看你穿那吊腿裤,真是个圣人蛋!”

听听,有子叔真是不解“风情”啊,他那“咚锵咚锵”硬生生的话,硬是把猫子叔友善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了,把猫子叔呛得语塞。

猫子叔低头看了看早上换上的当兵前的旧裤子,又哈哈一笑,啥也没说,去井上挑水去了。

缘与遇,有时是上帝的有意安排?你说,云姑能掐会算吗,她咋就能早猫子叔一步,来到了老井边的大柳树下了呢?

老井边,柳树下,云姑正低头搓着衣服。

猫子叔喜出望外地老远招呼:“云啊,洗衣服哩,水凉不凉啊?”

“啊?你啊!不凉,不凉,这刚回来,就挑水啊,你咋恁勤快哩。”云姑惊慌又惊喜地说。

呵呵,二婶子那晚没说错吧。好家伙,这关切与夸奖的话语,分明在相互摇荡着两个人的心湖!

猫子叔走到水井旁,放下水桶,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兜里,“唉,真是的,忘了不换裤子了。”猫子叔自言自语地说。

“咋了?你说啥呀?”云姑问。

“哦,没事儿,没事儿。”猫子叔不好意思地说。

“来,我帮你系两桶水,够你洗衣服用了。”

猫子叔说着,就用井绳把云姑的水桶系向井下。只见猫子叔两腿有力地在井沿旁叉开,手中的井绳左右一摆、上下一提,然后,两手上下交替地向上薅井绳,一下、两下、三下……,满满一桶水,被猫子叔三下五除二地系上来了,云姑赶紧站起来,去提水桶。

猫子叔也赶紧弯下腰,伸手拨拉了一下云姑的手说:“挺重的,我来,我来。” 只见猫子叔右手提起水桶,轻轻一荡,将水桶轻放在了云姑的洗衣盆前。

“吭——吭——”。

云姑和猫子叔循声望去,只见半躺在井东边渠沟里放羊的老菜把儿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俩,还故意高“咳”了两声。

老菜把儿看到云姑看见他了,他个老乌龟干脆爬起来,撤了个响鞭,打着他那只老山羊说:“抽死你个贱东西,叫你偷嘴吃!”

云姑听到老菜把儿刺剐她的歹话后,心里“咯噔”一下,却装做没听见地笑着对猫子叔说:“叫你受累了。”

“累个啥,举手之劳。”猫子叔腼腆地笑笑说。

他再一次把手伸进了裤兜里,懊悔地轻跺了一下脚,遗憾地说:“唉,咋就恁寸哩,忘了不换裤子了。”

云姑着急地问:“啥呀?”

“噢,哈哈,没啥,没啥,你洗衣服吧。”猫子叔笑笑,啥也说。他是想给云姑个惊喜,没把他为她买的花尼绒袜子的事儿告诉云姑。

有子叔还杵在大路上,他正朝井边的猫子叔和云姑张望着,猫子叔看到有子叔在看他俩,就慌忙挑起水桶,扭头对云姑说:“云,你找个空,去我家里玩行吗?”

“哈哈——”云姑笑笑,啥也没说。

猫子叔挑起水桶,迈开大步,只见那扁担两头的水桶随着他的步态,唿闪唿闪地上下悠着,还弹出咯吱咯吱的悠扬小调……

云姑依旧低头洗着衣服,她回味着猫子叔刚才的话,他是随口一说的客气话呀,还是当真的?云姑一时琢磨不透。

嗡嗡嗡,嗡嗡嗡,一只小蜜蜂,来来回回地在云姑面前歌唱着飞舞着,愉悦着云姑的眼睛和心情!

它是在恋着云姑洗衣盆前那棵东倒西歪的萝卜籽花,还是在恋着云姑衣服上的那大花朵?还真的难说清呢!

云姑想:“这季节了,还有小蜜蜂?她挥手驱赶着那只粘人似的小蜜蜂,不想,它一会儿又飞了回来。

曾听二嫂子说过,德行不好的男人叫拈花惹草,赶都赶不走的这只小蜜蜂,不也是拈花惹草吗?云姑想到这儿,“噗哧”一声,自己笑了。

云姑的笑,就像初春的柳芽般稚嫩,又像蓝天下缓步的白云般无瑕与童真!她心中的喜悦,早覆盖了刚才那两声坏“咳”,也早把自己 那“咯噔”一下的第一心理反应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哪里能预知,任谁也不能预知,一场灾难正悄悄向她走来——滔天的侮浪,将在顷刻间,吞噬了她心壤中,人生三月桃花枝头酝酿的美好!

夜深了,鸡鸣村静极了。二叔送猫子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门外,两人意犹未尽地在二叔家的老槐树下站住。二叔拍拍猫子叔的肩膀,压低声音说,“猫子啊,今晚二哥家的酒菜不好,但咱哥俩聊得真开心。咱俩聊的这些话,是一直憋在我心中的话啊。我无处说,没人说,就是说了,他们也听不懂啊! 还有啊,你向我介绍的外面世界,就像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一样爽……。

“猫子,你的想法很好,你是部队培养出来的一名共产党员,政治上绝对过硬。加上,你在部队参加过文艺宣传活动,还会吹笛子,是咱们大队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能在大队里当个兵役营长,闲下来时,搞个宣传队,编排些文艺节目,既能辅助宣传国家政策,还能娱乐群众文化生活;既不让部队白白培养你几年,还能使你的青春为社会发光发热,多好啊!”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弹)”。从来惜话如金的二叔,不知是凭借酒力,还是遇知音般,让二叔今晚意兴阑珊激情难遏,使他和猫子叔有着说不完的话!

二叔和猫子叔恋恋不舍,大有错过今晚,此生再无缘说话见面般,使他和猫子叔依依惜别。

二叔接着刚才的话,对猫子叔说:“虽然我现在不干啥了,但在咱们大队,我的人缘还是有的。过两天,我去找找大队会计高全,让他给胡岩敲敲边鼓。

“你跟李同然关系也不错,把你的想法也跟他说说,他跟李春光毕竟是堂兄妹,能说着话啊。

“然后啊,再让你妈找找李春光的妈,她妈是个明白老太太,心底还算善良,说不定她会帮你跟李春光说说情。

“嘻嘻,你也知道,那李春光是谁呀,卤水点豆腐—— 一物降一物,保证能在胡岩面前一炮打响。”二叔以从未有过的好心情跟猫子叔开玩笑地说。

“总之,你可千万别像我,早早地养一群娃儿,葬送了青春,白瞎了追求,荒芜了生命啊!” 二叔说到动情处,扒着猫子叔的肩头,黯然神伤!

猫子叔和二叔一样,趁着三分酒劲儿,加上七分男儿豪情,他两手有些颤抖地紧握住二叔的手说:“二哥,我听你的。时间不早了,你回屋吧,我也该回家了。”

猫子叔说着,把手伸进裤兜里,下意识地捏了捏那双花尼绒袜子,他明白二叔刚才的话是在有意敲打他,使他不得不吸取上次的教训,果断地把想让二叔捎给云姑花尼绒袜子的想法给撤销了。

猫子叔路过云姑家门口时,他看到她家的灯还亮着,他的内心涌动着一个隐秘的希望。

他想,灯还亮着,是不是云还在做针线活儿,他很想走过去,隔了门缝,看一眼云姑。或者干脆大胆敲敲门,让她出来,把袜子给她。可他刚一迈步,摸了摸了自己的双肩,自己是一名刚摘了肩牌的军人,是受过部队教育、培养出来的一名党员青年。为了避嫌,他掐灭了心头窜出的“火”苗!但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多么希望此刻云姑能打开门,看到他,他就能趁着天黑,把那双花尼绒袜子悄悄塞到云姑的手上。

尽管猫子叔蹑手蹑脚的,但脚步声还是引起了丁婆娘家的狗叫。他为了躲避那条黑狗,没有从丁婆娘家门前经过,而是从顺子哥和有子叔家门前绕道村子后面的小道上回家。

猫子叔看到顺子哥家的灯也还亮着,他走近门前听到:“你刚才打出的是红桃五。”

“谁说我出的是红桃五?我出的是红桃二……”

猫子叔悄悄走近门前,隔了门缝,看到有子叔、顺子哥、黑子、石头几小伙子正在打扑克牌哩,他们几个人正在为顺子哥的“狡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无知无求欢乐多啊。这是农村青年农闲时节夜晚的消遣方式!”猫子叔这样想着,心里酸酸的,快步向村西头他家走去。

坊间传说,厉鬼在夜晚游走能缠死人。万没想到,猫子叔一个大男人,就在他快到家时,却碰到了一个让他毫无设防的厉鬼!他看见老菜把儿家房后一个黑影一闪,又慢慢站起来。

“谁?!”两人几乎同时厉声互问道。

“哈哈,原来是老三哥呀,这么晚了你咋还没睡,你干啥哩?”猫子叔先客气地问。

“听到狗叫得厉害,就起来看看,顺便倒倒尿壶。”老菜把儿说着,上下打量着猫子叔,猫鼻子的闻闻说:“一股酒气,在谁家喝酒的?”

“在村东头王军子二哥家。”猫子叔如实说。

猫子叔不提王军子便罢,一提到王军子,立时三刻便如一把铁钗一样,又钗进了老菜把儿那个一包脓的心口窝子上。

他俩说话间,一个坏主意,就像化粪池中的坏水那样,已在老菜把儿的嘴角泛着泡泡。

“猫子,你今下午挑水时,是不是拉人家有子妹妹的手了?嘿嘿,我看你俩还真像一对,很般配啊。”

猫子叔惊得一跳,“三哥,我哪敢啊?你千万不能开这样令人难堪的玩笑啊”。

“你看看,你把人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了。你很帅气,那云姑娘长得俊。咱们都是男人,谁不喜欢漂亮女人?我看你俩很般配,我是故意逗你的。”猫子叔抓耳挠腮的,一时不知如何回老菜把儿的话。

老菜把瞟了猫子叔一眼,接着说:“猫子,我跟你说,想要搞到女人,你三哥我有招儿。”

老菜把儿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完,就提着他那个臭不可闻的尿壶,径直往家走去,把猫子叔一个人给晾那儿了。

猫子叔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猛然想起来老菜把儿刚才那些话的来历。

他下午挑水时,老菜把儿躺在井东边沟坡上的翘头和“吭吭”两声的坏“咳”。

猫子叔又拍了拍脑门:“唉呀,他要是在村里瞎嚷嚷,那不败坏了云姑娘的名声了吗?那样,我不是害了人家了吗?”

猫子叔仰天轻叹一声,“唉,咋弄啊?”

随即,他不放心地悄声跟在老菜把儿的身后,走进了那间山墙开门的小茅屋里。

老菜把儿一转身:“咦?你咋不吭声跟我进屋了?你吓我一大跳哩。”

“嘿,三哥,还有你怕的?”

猫子叔边说边双手按小鸡般,将老菜把儿按坐在了他的床沿上,又赶忙返回身将门掩上,然后在那个低矮的灶台前的小土凳上也坐了下来。

这时,门后面那只老山羊突然站起来,咩咩两声,躁动、恼怒地瞪着眼,看看老菜把儿,又看看猫子叔,才慢慢安卧,闭目似瞑,静听见证着老菜把儿对猫子叔使坏的话。这真是——

畜牲山羊不能言,

三尺神明听得见。

坏蛋谎言把人害,

上帝自会有决断!

老菜把儿把屁股向他的床沿里边挪了挪,连诈带哄地说:“嘻嘻嘻,你呀你,还嘴硬哩,我没看错、也没说错吧,你是看上人家云姑娘了吧?……”

猫子叔赶紧打断老菜把儿的话说:“三哥,你千万别瞎说,我就是不放心,才跟上你,想跟你解释一下……”

“你解释个殏啊,我老了,但我不是睁眼瞎啊?!”

“不是的,三哥,我一个大男人,不就是帮一个姑娘系一桶水嘛,这搁在我以前当兵的城里,真的不算啥,你那想法真是老封建……”

“你说我啥?我是老封建?!你把我的好心当成了老封建?!”老菜把儿唿地一下子站起来了,指着猫子叔的鼻子问。那架势,就仿佛要跟猫子叔打架似的。

“三哥,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一人老封建,我是说咱们农村人啊,现在都还保留着老封建思想。”

猫子叔语无伦次地向老菜把儿解释着,他一时不辨老菜把儿的无名火是从哪儿窜出来的,使他越解释越糟糕。

一瞬间,猫子叔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猫子叔的家隔着李春光的家,就是老菜把儿的家门。猫子叔打小就清楚老菜把儿的混殏性格,谁若得罪了他,他啥坏歹事都能做得出来。

“猫子,我跟你说啊,你也别嘴硬。几年前,我就听说你在看电影时,就偷偷摸摸带上了她,是不?谁不知道咱这农村看电影时,坏娃们多,谁家女娃子敢去?嘻嘻,你还怕别的男娃子沾她的光了,你都敢把她揽你怀里了,却没胆儿承认?”

听着老菜把儿的话,猫子叔惊出了一身冷汗:“乖乖,早几年那点“英雄救美”的事儿,他也知道啊,真是闲人“蛋痛”、耳朵长啊!”

“这个事儿吧,是因为王有子那个王八羔子横在中间,碍事儿,对不对?”老菜把儿一竿子插到底的话,既让猫子叔吃惊,又暗暗苟同。

猫子叔“嘻嘻”笑了半天,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可不敢犟了吧,还嘴硬不?跟你说实话,我是好心,是想给你透个信儿,别失去了你心爱的女人……”

“说啥呢?三哥。”

“我也是听说,那云姑娘可能是下个月就要出嫁了。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要快点抓住她。要不,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老菜把儿老妖怪似的钻进了猫子叔的心里使着坏。

“真的吗?她的婆子家是哪个村的?”猫子叔无设防地钻进了老菜把的圈套里,一下子而乱了方寸,主动问起老菜把儿来。

“看看看,我要是不说,你不知道吧?不是你三哥我,有谁会给你透这个信儿啊。” 老菜把儿拍拍他那已没了心肝的胸脯说。

猫子叔还是嫩啊,着急上钩地问道:“三哥,你快说吧,是真的吗?”

“是真的,南面岗上村的,吴得志家那个大男娃子,知道不?”

老菜把儿编瞎话时,盯着猫子叔的眼睛,故意用“知道不”三个字来灼烧猫子叔的心,因为在岗洼大队,人们都知道吴得志家那个大男娃子是个憨殏啊。

猫子叔顿时失落地顺手拿起老菜把儿的烧火棍,在冒着黑烟的昏黄的柴油灯光下,在地上胡乱地画着圈。

老菜把儿估摸“火”候到了,他站起来,走到猫子叔的跟前,拍拍猫子叔的肩膀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要想搞到女人,三哥我有招儿。”

老菜把儿边说边做了个搂抱女人的坏动作,“俗话说,先下手为强,你要快点啊。不然,等到吴得志家的花车来接云姑娘,那个傻男人抱她上了床,你可就晚了哟。”

催命鬼似的老菜儿,顷刻间编出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瞎话,和着他坏歹的煽情坏话,让渴望爱情,又怜惜云姑的猫子叔一下子乱了阵脚,他一时辨不出老菜把儿话的真假与善恶了,更不知如何应对这突来的坏“消息”!

刚才在二叔家喝的那几两老白干的酒劲,一下子窜了上来,紧箍咒般裹住了猫子叔的头,他踉踉跄跄扒开老菜把儿的门,一头闯进了夜的帷帐里,一时让他分不出了南北东西。

猫子叔走到他家房子后面的那棵弯腰枣树下,他将昏昏欲睡的头依靠在那棵弯腰枣树的两个枝杈中间,在夜风的抚摸下,猫子叔将双手伸进了裤兜里就要睡去了。忽然,当他的手碰到那双花尼绒袜子时,他触电般,一机灵,摇摇头,醒了。

猫子叔掏出那双花尼绒袜子,借着星、月的光辉,他捧看着,这双花尼绒袜子比我那一网兜饼干还贵呢,在农村,这还是稀罕物哩。既然我是给她买的,就算她明天要嫁给别的男人,我也要在今天晚上把这双袜子送给她。唉,这夜深人静了,我咋送啊?

老菜把儿既然处心积虑地点“火 ”,那么,他自然是十分关心那“火”是如何旺烧着猫子叔的心的。他瞅着机会,以达到他使坏、看笑话,甚或是报仇的目的。

猫子叔从他那龌龊不堪的小茅屋里走出来后,他就蹑手蹑脚地跟在猫子叔的身后,看见猫子叔靠在了那棵枣树下,他赶紧蹲在了猫子叔家房后的柴堆旁,当猫子叔捧看那双花尼绒袜子时,他伸长了脖子也没看清楚是啥稀罕物,但当猫子叔把那双花尼绒袜子贴近胸口时,老菜把儿已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在心里笑道:“好家伙,都这样了,还嘴硬哩,后面肯定有好戏看啰”。

猫子叔对着那双花尼绒袜子说:“明天找机会,一定把你送给云”。

猫子叔又在心里反问自己:明天?明天的明天就是后天,也不一定能找到送给她的机会啊。这鸡鸣村就十来户人家,谁若上个街,赶趟集,扯上二尺新花布,都会成为全村的“新闻”。我换了条旧裤子,有子就骂我穿个吊腿裤,是圣人蛋;我替云姑娘系了一桶水,就被老菜把儿看出了“破绽”……唉,这个被封建思想包裹着的鸡鸣村啊,还让不让人活啊?!

唉,咋弄啊?我生啥办法才能把这双花尼绒袜子送给云啊?上帝啊,求你帮帮我,救救云姑娘吧!

猫子叔再一次仰望着冷峻的夜空轻叹着。

一股凉风,使猫子叔打了个寒颤。他摇了摇脑袋:嗯?刚才不是看到有子还在顺子家打牌吗,云家的灯还在亮着,说不定云还没睡下哩。嘿,这兴许是天意吧,说不定今晚就是个好机会!

在渴望爱的力量驱使下,在那几两老白干的“怂恿”下,猫子叔却把他的矜持和鸡鸣村人众口铄金的世俗目光统统都忘到了爪哇国了。他想到、做到,以一个军人的果敢,撕开了沉沉包裹着鸡鸣村的夜幕,去勇敢地寻找、表达他心中的爱!

猫子叔大步来到鸡鸣村东头,瞅见顺子哥家的灯还亮着,“咦,这几个家伙果然还在打牌哩。”

猫子叔心里窃喜着,快步来到有子叔家门前,他贴近窗口,隔了窗户纸的缝隙向里间看去,他看到云姑坐在床上衲鞋底哩。“哎呀,是敲窗啊,还是敲门?对了,敲门吧,她会以为是有子回来了。

猫子叔想到做到,抬手“梆梆梆”敲了几声门,云姑嘟囔着跳下床:“也不早点回来,不是等你,我早就睡了。”

门“吱哑”一声开了,只见云姑穿个粉色花小衫,猫子叔做了个不让她吱声的动作,还没等云姑反应过来,他抱起云姑就往有子叔家房后的家堤沟里跑。

猫子叔边跑,边小声对云姑说:“云,你别害怕,我不会害你,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怕你娘听到了。”

尽管猫子叔小声安抚着云姑,但云姑这是第一次被男人抱着,并且还是在黑夜里,怎能不让她心惊肉跳呢?冷和怕,使云姑双臂抱胸,哆嗦成了一团。

两人在家堤沟里刚圪蹴下,猫子叔掏出那双花尼绒袜子说:“给你,这是我回来时特意为你买的。我走那年,你给我编了个草帽,我一直感激在心……”

“我听二嫂子说了,你当兵走时,让二哥送我麦秸杆……”云姑揪着的心稍稍松下了些,她惊慌地向漆黑的四周看看,慌乱地搭着猫子叔的话。

“我听说,你下个月就要嫁给岗上村吴得志家那个傻男娃子了?”猫子叔突然问道。

云姑双手抱胸拽了拽她身上的粉色花小衫说:“奇怪,你听谁说的?没有……”还没等云姑说出“这事儿”三个字,突然,一个人影窜出来,站在他俩不远处的家堤上大声叫喊:“快来人啊——,有女人偷汉子了——,快来看啊——”

瞬间,猫子叔清醒了。他明白了这是老菜把儿故意给他俩下的套,他懊恼惊惧地说:“不好了,云,你快点回家。”

云姑仓皇起身,往家跑去。

不料,老菜把儿在暗处向前一窜,一把抓住了云姑的胳膊,抬手朝云姑脸上狠狠煽一巴掌说:“打死你个不要脸的小婊子,看你咋有脸再去找王军子家报信啊?!去啊,去找王军子报信啊,他不是你家的护身披吗?”

“哎哟,这可要丢大人了啊,不是害了人家云了吗?”

猫子叔本想快点溜走了事,却听到老菜把儿在打骂云姑,他又返回来,一把揪住老菜把儿的衣领,压低声音厉声说:“快点放开她,不然,我一拳整死你个老厉鬼,不让你再祸害人!”

这时候,有子叔、顺子哥、黑子、石头,还有在旁边看打牌的大叔、大婶子听到外面的叫喊声后已来到了有子叔家后面的柴垛旁,可巧,他们碰到云姑,看见她仅穿个粉色花小衫惊慌地往家跑。

家堤沟旁,猫子叔正揪着老菜把儿的衣领大声嚷嚷,立时,大家被惊得目瞪口呆。

猫子叔看到有人来了,再一次想撒腿一跑了之。

可他又一想,我不能跑。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有子叔不知哪来的机灵和勇气,一个箭步上去,愤恨地抓住了猫子叔的胳膊。猫子叔胳膊一甩,把有子叔甩了个趔趄。

有子叔胡乱骂道:“黑更半夜的,你偷鸡摸狗啊?你张狂啥呀?你真是个圣人蛋、风流鬼,真不是个好鸟!”

这是有子叔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恣肆地痛骂猫子叔,有子叔感到真解气,总算逮着了机会,挽回了他少年时代猫子叔和他捣鸡、摔跤、打架时让他在全村人面前失去的所有面子!

同样,这是猫子叔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他沉默着,羞愧得无地自容。

大叔、大婶走上前来厉声斥责:“猫子,你咋回事儿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是不是喝迷魂汤了?”

老菜把儿趁机使坏说:“对对,他就是喝迷魂汤了,他刚刚在军子家喝的酒,肯定是军子看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年轻气盛,想拉拢他,给他出的馊主意。”

“哼,还真是说不准呢!”大婶子看了一眼大叔说。

是可忍,孰不可忍。跑江湖的老土匪老菜把儿,他知道二叔仨弟兄之间不和睦,他满肚子的坏水,顺嘴角向外流得也太快了,很快就编出瞎话来,当众栽赃诬蔑二叔。他只要不死,永远都是鸡鸣村的一条黑花蛇!它既让人厌恶,又让人不可预知地惧怕啊!

猫子叔一听到老菜把儿胡言乱语伤害二叔,气得推搡了他一把说:“你满口瞎话,张口就来,真是个老无赖!”

老菜把儿顺势往地上一躺,趁机讹诈猫子叔,大声嚷嚷道:“猫子打人了,猫子欺负我老头子。”

只听大叔说:“你别为老不尊,我们都看着哩,没人欺负你……”

想探明究竟的大婶子启发老菜把儿说:“是啊,有事儿,你就说事儿,你躺下赖人,可没人吃你这一壶。”

猫子叔赶紧向大叔、大婶子说:“大哥、大嫂子,这事儿不能赖我军子哥,我晚上在他家喝酒不假,我俩从没有说起过有子家的任何事情,是他个老无赖看我喝多了,故意编瞎话、使坏,想害我和云姑娘的!”

猫子叔指着躺在地上的老菜把儿厉声说,“你个老赖子,胡乱编瞎话诳骗我,故意给我下套,还诬赖好人军子哥,小心你不得好死!”

猫子叔的话,被赶来的二叔听得一清二楚。

二叔走到众人面前,大声对老菜把儿喝道:“你躺地上干啥?还想讹人是不是?你半截儿入土的人了,还干这样坏八辈子良心的歹事儿?还不快点起来?!”

老菜把儿这条黑花蛇的毒信子可真够狠,他想一箭三雕。结果,他不但没把屎抹到二叔头上,反而还被二叔恶斥了一顿,他爬起来想逃掉,却被二叔家的大儿子天祥一个扫堂腿给他弄趴下了。

“老菜把儿,我警告你,在鸡鸣村,我爹被你欺负半辈子了。现在,我长大了。以后,你再敢编瞎话,欺负我爹,我就是蹲大狱,也要割了你的舌头、剁了你的双脚,让你不得好死,你信不信?”

天祥愤恨地说着,飞起一脚,踢起地上一根榆木树杈接到手里,在老菜把儿的屁股上一擢:“你是不是坏得连屁眼子都没有了?”

老菜把儿“妈呀”一声惨叫:“小爷爷,饶了我吧,以后,我保证老老实实,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

二叔怕天祥年少气盛,手下没个轻重,伤着了老菜把儿,就一把夺过天祥手中的棍子,推开天祥说:“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菜把儿,听到没有,是我爹让我饶了你,但你要记住你说的话。不然,你只要再敢胡编乱诌、欺负我爹,我揍死你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天祥两眼冒火地再一次警告着老菜把儿。

那一刻,如果说老菜把儿是鸡鸣村的“潘人美”,那么,天祥就活脱脱一个为父雪耻、恨的“杨家”后生啊!

二叔拽了拽天祥的衣服训斥道:“小孩子家,能吃过天饭,哪能说过天话?!”

二叔又看一眼猫子叔,旁敲侧击地说:“都还愣在这儿干啥哩,一会儿等村里人都来了,好看是吗?”

刚才,猫子叔站着没走,是想找空给大伙解释一下。听到二叔暗示他的话,他才恍然大悟: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解释也解释不清。他勾下了头,夜幕为他遮去了一脸的差愧与懊恼!他和老菜把儿几乎是同时撒腿就跑。

大叔、大婶子、顺子哥他们都走后,二叔歉意地对有子叔说:“有子,猫子今晚是喝多了,怪我没把他送到他家里。唉,这也真有个寸劲儿,咋会事儿呀,他就撞上了这个老‘色鬼’、老无赖了哩?”

有子叔没理二叔的话,气哼哼地回家了。显然,他是既吃醋二叔对猫子叔的好,又不辨老菜把儿编排二叔那些瞎话的真假。

今天晚上,“天祥可真牛逼,把老菜把儿吓得尿一裤裆。”顺子哥向大叔、大婶子嬉笑着说。

“天祥好像会武功?!”大叔吃惊地问顺子哥。

“可能是吧。有人看到过他半夜里在麦场里练过沙腿、打过沙袋,今晚看来,像是真的。”顺子哥和大叔、大婶子议论着。

物极必反。天祥打小就看着胆小怕事的二叔总是被村里人欺负,长大后,他看了《西游记》、《霍元甲》、《玉娇龙》等武侠小说,他从书中的人物、故事中懂得了这样的道理:不管是个人,还是国家,只有自己强大起来了,才不会受欺负!

天祥愤恨欺负二叔的人,同时,又觉得二叔太书生气、太窝囊了。为此,每天晚上,自己暗暗练武功。小说中英雄人物除恶除奸的招式,便是他努力学习的榜样。这些啊,连二叔也从来都不知情。

今天晚上的天祥,着实让二叔也暗暗吃了一惊,同时,又暗自惭愧!没想到,自己的人生际遇,却在孩子们的心灵上烙下了痛苦而倔强的印记!

猫子叔回家后,躺在床上羞愧、悔恨得一夜没有合眼。他悔恨自己年轻无知,不能明辨是非,在老菜把儿这样的坏人面前,自己还是一棵稚嫩的小草。咋能听他的歪嘴“吹”歪风啊!

猫子叔感到生不如死,以被蒙头,捶胸饮泣……

终于挨到天快亮的五更时分了,猫子叔背起他还没来得及解开的背包,决定离开这个令他牵挂而又窒息的鸡鸣村,去他当兵的南方小城打工去。

猫子叔带着羞愧、内疚和对云姑的歉意与牵挂,厚着脸皮,轻轻敲开二叔家的门。

二叔打开门,吃了一惊,还没来及问猫子叔哩,只听扑腾一声,猫子叔双腿向地上一跪说:“二哥,我错了,我恨自己不用脑子,钻进了老菜把儿用瞎话编的圈套里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但我没有害她,啥事儿也没有……,我和她只说了两句话……”

“行了行了,快起来吧,你别说了,我若不让你喝酒,你要是不碰上那个老赖子,啥事儿都不会有。唉,老话说得没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要是该出事儿呀,你躲都躲不及。”二叔生气、自责又谅解猫子叔地说。

“二哥,在咱这三乡五里,我还哪有脸见人啊,我去外地打工去,我混不出个人样,证明不了我是个好人,我就是死,也要告诉鸡鸣村人,我不是个流氓、赖孙子!”猫子叔痛哭流涕地说。

“也行,你先出去避一避闲话也好。在外面,自己要小心点。”二叔安慰猫子叔说。

“云那里,就拜托你和二嫂子劝劝她,别让她想不开,寻了短见;如果因为昨晚的事儿,让她找不到好人家的话,就让她等着我,我回来一定娶她。唉,都怪我缺心眼、太莽撞!”

猫子叔说着,还啪啪啪,掴了自己几个嘴巴。

二叔拉住猫子叔的手,厉声说:“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干啥呀?谁年轻时没犯过错啊?毛主席说过:‘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还是好同志。’你这不是已经醒开窍了吗?只要以后遇事先用脑子仔细想想,辨清真假,不再冲动,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不就还是好人吗?‘人挪活,树挪死’。到外面冷静冷静头脑,好好做人,认真干活,这不一定是坏事儿,走吧。”

二叔拍着猫子叔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慰着猫子叔,但二叔万没料到,猫子叔却是鸡鸣村一棵挪动不得的小“树”啊!

“嗯!”猫子叔站起来,擦擦泪,拜别了二叔。他趁着太阳还在地平线的那边,村里的人们都还没起床出工的工夫,就匆匆地从生养他的鸡鸣村出走了。

猫子叔带着被欺侮的伤心和悲愤的灵魂,还有对云姑的万分歉意,茫然地丈量着他脚下的每一寸路,去寻那个能够让他释放个性、寄托灵魂的第二故乡!

猫子叔走出鸡鸣村的那一刻,眼前,却是黑暗一片,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猫子叔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无限留恋而又怅惘地回望着鸡鸣村庄。然而,树木、柴垛、人家,却被黎明前的黑幕紧紧包裹着,他什么也没看到。鸡鸣村人,除了二叔一家,没人知道猫子叔已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命运未知的远方……

第二天上午,二叔、二婶子来到有子叔家,云姑还躺在床上流泪。

大奶流着泪骂自己:“我昨晚咋就睡得像死猪一样哩,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二叔说:“大婶子,你的眼就是生气哭瞎的,消消气,别哭了。这是云命中的灾,灾过去了,福就来了。”

“是啊,云也不小了,找个好人家,让她出嫁了,就不用你操心了。”二婶子按照二叔的意思,帮着二叔劝着大奶。

“云,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腿长在你身上,猫子他再风流,也不能把你从家里给抓出去啊?”二婶子说着云姑,看一眼旁边的有子叔。

“你问他,若不是他打牌打到半夜,我哪会去开门?”云姑指着有子叔气愤地说。

“嘿,你以为我是傻蛋吗?就是我不打牌,你看见是那个风流鬼,你也愿意开门!”

有子叔终于逮着了机会,吐出了好几年来一直憋在他心里的话。

这些年来,有子叔感觉到云姑喜欢猫子叔,为这事儿,在家里,他和云姑不说话;在外面,他对猫子叔总是耿耿于怀。

大奶听到有子叔说些不顾脸面的话,气极地捎带着云姑一齐骂道。“去他娘的脚,瞎胡咧咧,你俩都死外面去吧,权当我没生、养你俩个!”

“谁胡咧咧了?谁胡咧咧了?你眼睛瞎了,看不见;我也是睁眼瞎吗?”有子叔气恼地反驳大奶。

“行了,行了,都恁大声嚷嚷,还嫌别人踮起脚尖看笑话看得不够热闹吗?这事儿啊,依我看,谁都别埋怨了。啥叫人祸?这就叫人祸!是老菜把儿记仇、报复心太强了,这是他故意制造的人祸!你们看不明白,还耗子抗枪——窝里斗哩?现在打嘴仗、怄气有啥用?……”

二叔噼噼啪啪说了他们娘仨一排子,但有子叔却别着头,生气地瞪了二叔一眼,出去了,那意谓是二叔在向着猫子叔说话。

“是啊,已经摊上事儿了,谁也别怨了。怨只怨老菜把儿那个凶“兀鹫”,他那“尖嘴”,就爱坑人、害人!

云,起来吧,猫子知道错了,也很后悔,他已经走了,去外地打工去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二婶子,本想消解云姑对猫子的“恼恨”,哪知云姑先是一愣,接着,哭得更伤心了。

二婶子听着云姑更加伤心的哭声说:“唉,我不劝了,看来,自己的心结,还得自己解,别人劝,是没有用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二婶子说着,拽起二叔走出了大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