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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岁月深处解(十六)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婉末  2018年04月25日11:31

正是秋收季节,庄户人家都在披星戴月地收获。

为了避人耳目,丁婆娘叮嘱有子叔:“后天五更时,你去村东头老井旁的大路上等着我和你四哥,我让你四哥赶马车送我们去丁家沟”。

丁婆娘说的马车,并非马拉的车,而是牛拉着两个大木轱辘的车。在那个时候的农村,出趟远门,如能坐上这样的马车,已是很不容易,也是一件很风光的事儿,这对于有子叔来说,尤其如此。

有子叔听着丁婆娘的嘱咐,头点得像鸡啄米粒般应道:“行、行、行,我一定早点去等你们。”

三个人五更时从鸡鸣村出发,大约早饭时,马车已经到了县城。

人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子叔望着东方霞光四射的天空和那轮圆圆的红日,使他从未有过这样兴奋的心情。他边看风景边想:嗨,坐马车真爽,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坐马车出门……。

哼,你王军子也不一定坐过马车哩;就连那个死了的圣人蛋猫子,别看他在外面混几年,他也不一定坐过马车呢……,

阿弥陀佛,这真是托了四嫂子的福、沾了她的光了啊……。

有子叔怀着对丁婆娘十分感激的心情继续默想着:俗话说,“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看来,好运气是找上门了啊。等女人进了我的家门,我在地里干活,她在家里做饭;我收工回家,屋里再不会是空荡荡的了,也有个说话的人了,嘻嘻,冬天,也有个暖脚的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嘛。要是再能生个白胖小子,那我半夜做梦都会笑醒的。

有子叔越想越快乐,心里像喝了蜜似的,那个甜哟。但他又一转念:哎呀,俗话又说,想处不打想处来。天下哪有随心如意的事儿?要是那个女人长得是个丑八怪,让人看着不顺眼,咋跟四嫂子说哩。

唉,真是的,好事儿不来时,愁得人头发都要白了;好事来了,又让人拿不定主意,也是个愁啊……

嘿,这大白天做着老婆梦的有子叔,生活允许他挑三捡四吗?他自知不能!

他又在心里说:算了,不想那么多了。冬天被窝里有个女人暖脚,总比一个火罐子强吧。

一路上,有子叔心驰神往、东张西望,总有他看不完的风景、想不完的心事儿。他内心欣喜着,憧憬着,又忐忑不安着……

天擦黑时,三人到了丁婆娘的娘家丁家沟。马车在丁婆娘娘家侄子丁显家门口刚一停下来,丁显的老婆走出门来定睛一看:“嘿?这不是大姑、大姑夫吗?这是……”

“哦,这是我们的一个大兄弟,他叫有子。来,有子,我跟你说,这就是明花。”丁婆娘向有子叔介绍说。

有子叔不好意思地向明花跟前走过来。他刚走了两步,还没来得及跟明花打招呼哩,丁婆娘却笑着打岔说:“老杨,你和有子先坐会儿吧。哎呀,赶了这么远的路,明花,你先带我去个茅房吧。”

丁婆娘跟丁显的老婆明花一起去了茅房……

有子叔万万没想到,丁婆娘趁上茅房的工夫,已为他编好了一个婚“套”,罩在了他浑然不觉的头上。

再说那明花,丁婆娘也没跟她说丁显的祸事,使她糊里糊涂地照着丁婆娘的话去做,充当了一次婚托。

丁婆娘把明花那边安排妥当之后,把有子叔拉到一边问:“你看明花咋样啊?”

“嗯?这女人胖点,也没啥,咋还恁黑呀?四嫂子,你不是说她长得好看吗?”有子叔实话实说,还失落地反问了丁婆娘一句。

不料,丁婆娘脸子一沉,撇撇嘴,连骂带劝地数落道:“嘿?就你个秃头老男人?还挑人家黑哩?我问你,黑,耽误生娃子吗?”丁婆娘连骂带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有子叔说。

可有子叔仍不识趣地追问:“哎呀,四嫂子,我再多问你一句,你可别介意,那明花咋叫你大姑呀?”

“你这头蠢驴,忘了?我跟你说过她是我娘家邻居家的侄媳妇,可不是叫我大姑吗?

“唉——,有子,说来话长啊。我娘家爹妈死得早,那时,我一人一路逃荒要饭到了你们鸡鸣村,才嫁给了你四哥。你不要问了,我知根知底,一点问题都没有。”

丁婆娘唱了半截苦情戏,马上岔开话题,对有子叔说话的口气变成了既吓唬,又哄骗。

中午饭桌上,丁婆娘说:“明花,我听说那大侄子去外地干活儿好几年都没音信了,我这大兄弟是我们一个村的,他没结过婚,老娘刚下世,家里就他一人,你看咋样……”

丁婆娘跟明花说完,用“贴心”的眼神示意有子叔。哈哈,这个时候的有子叔,脑子不知哪来的灵光,赶紧掏出一百元钱,放到了明花面前的吃饭桌上。

“明花,你看行吗?要是中意,你就接了这见面礼。”

丁婆娘说着,抓起那浸着有子叔血汗的一百元钱塞进了明花的外衣兜里。

明花笑着说:“那行,就听大姑的,我就收下了。”

丁婆娘瞅着有子叔说:“那好!我给你俩牵上线了,这后面的事儿啊,我就管不着了,我和你四哥明儿一早还要赶回去收秋哩。”

“啊?你们回去,那我咋办?”有子叔一时就像没了娘的孩子似的问丁婆娘。

来之前,丁婆娘压根也没有跟有子叔七七八八地说那么多。他哪里知道丁婆娘是要把他暂且“寄卖”到明花这儿的。

“哈哈哈,难怪那个王军子总爱骂你榆木疙瘩。我只能穿针引线,难道还要叫我在旁边看着你们咋亲热的?”丁婆娘将头歪到一边,佯装背着明花,小声打趣有子叔说。

这个可恶、老辣的丁婆娘子,在揶揄有子叔时,还不忘再一次激、增有子叔对二叔的恼恨。

第三天一大早,丁婆娘和杨一曼就扬鞭催牛回家了。

路上,杨一曼责怪丁婆娘说:“我还真以为你是让有子来帮助明花收秋庄稼哩。他,一个老实人,又穷得叮当响,挣俩血汗钱不容易,你诳他干啥呀?你能不能干点好事儿?积点德,行点善?!”

“你知道个屁啊,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我诳他自有诳他的道理。”丁婆娘惯于自以为是地反驳杨一曼。

老好人杨一曼生气地看了丁婆娘一眼,气得没再说话。

丁婆娘的老头子杨一曼,是鸡鸣村的老好人,他心底善良,不爱说话,默默干活,任劳任怨,和人相处,从不说三道四,从不恃强凌弱。村里老辈人曾私下议论他和丁婆娘说:“他这辈子在丁婆娘面前从没有抬起过头来,真是好娃子娶了个强悍妻啊!”

丁婆娘和老头子杨一曼离开丁家沟的那天中午,饭桌子上,明花装羞,假意地问有子叔说:“我有仨孩儿,你嫌弃不?”

“不嫌,不嫌。”有子叔拘谨地回话。

“咱们结婚后,在你家生活,还是在我们这里?”

“哎呀,在哪里都行,我家里也是我一个人。”

“那就在我们这里吧。你还没结过婚,我要是去你们那里,我带上三个娃子,听到你们村里人说三道四的话,你的脸面也挂不住啊,是不?”

“看你说的,没有啥啊。”有子叔第一次很男人、很“大度”地说。

“那明天咱们就去县城吧,你给我买个缝纫机,等农闲时,咱们在街上开个缝纫铺,就不愁养三个娃子了。”

有子叔哪能吃透明花跟他说的这些过“日子”的话,实际是为了稳住有子叔的心呐。

果然,有子叔听着明花跟他说的都是过“日子”的实在话,就像一嘴吃了个鞋帮子——心里有了底儿似的,浑身添力气地说:“行,再给你买两身新衣服,咱们好好过日子!”

到了晚上,明花在门口的柴屋里放了个小木床,拿了个小簿被往床上一撂,把有子叔叫过来说:“咱们还没结婚,大娃子都懂事儿了,就先委屈你了。”

“嘿,嘿,咋的都行。”有子叔不好意思地慌乱地笑笑说。

明花坐在柴屋那个小木床上温柔地说:“这秋收秋种,也是要赶季节的,咱们赶快收完了自留地那玉米,把麦子种上了,咱们就去登记,你看行吗?”

“行啊,咋不行哩。”有子叔百依百顺地应着。

第二天一大早,有子叔就跟明花一起进城了。

有子叔花了一百四十七元钱,为明花买了一台上海皇后牌缝纫机;还给明花买了一件蓝的卡上衣和一条灯芯绒裤子,共九十八块钱;中午,两人分别吃了一碗面条,共一块五毛钱。这全部花的钱加一起,共花二百四十六块五毛钱。

晚上,有子叔坐在柴屋的小床上,悄悄数着明花塞进他兜里剩余的钱,有子叔吓了一跳。他在心里说,哎呀,这咋会事啊?兜里只有五十三块五毛钱了?这剩下的也太少了吧?

来时,我兜里一共四百五十元钱啊,刨除见面礼一百元,还有三百五十元啊。

唉,对了,在县城买东西时,她说她去交钱,我就把三百五十元全给她了呀。

四嫂子说过,她是老师啊,她应该会算账啊?她不会是没算清,被人家骗了?

“我去问问她?”

有子叔自个小声说着,披衣下床走到门外,突然,他又停住了脚步,心想:算了吧,四嫂子交待过,要我 “大方”点。人家是小学老师,还能不会算账?别让人家笑话我不会算账,还是个小气鬼。”

有子叔虽然这样想着,但他心里却感到隐隐地痛啊。

他走回柴屋,手里紧紧攥着那一撮钱,坐到小木床上,发一阵子呆,又一张一张摊开那撮钱,数来数去,还是五十三块五毛钱。

虽然他算不清楚兜里应该剩下多少钱,但他估摸着剩下的钱是不对的。

“算了。”有子叔咬牙在心里说,遗憾忍疼地将剩下的五十多块钱往口袋深处使劲掖了又掖,连衣服也没脱就躺下了。

农谚云:“寒露至霜降,种麦莫慌张”。赶在霜降前,有子叔每天就像小孩子巴望“过年”般,盼望着早点把明花家自留地的麦子给种上了。

种罢麦,人一闲下来,才感到天气冷了。有子叔去明花家时,身上的单衣显然不抵初秋寒啊。

明花就趁势关心地说:“要不,你回家一趟,把你冬季的衣服、被褥都拿来?再买的话,不是浪费、枉花钱吗?”

“行,你说得对,过日子就是要节俭,别浪费了。那咱俩的事儿,你看啥时办?”

来了这么久,干了这么多活儿,有子叔可男人一次,主动“出击”一次。

“等你来了,咱们就去登记。对了,你还真要回去一趟,你没介绍信,我咋和你登记呀。”

“哎哟,可不是嘛,我咋没想起来哩。”有子叔拍拍脑门子,猴急似的,立马收拾回家。但他一摸口袋,只剩一撮毛票了,有子叔仔细数了数:三块五毛钱。

“哎呀,那五十块钱呢?”有子叔急得直跺着脚。

这时,他看到明花在柴屋门边一闪,看他一眼。可有子叔哪里知道这是明花在观察他的反应。

有子叔是打掉牙咽到肚子里,没敢吭声。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心里说:“算了吧。”

有子叔心里难受着,踏上了回鸡鸣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