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非虚构:一场重建文学与现实关联的写作实践

来源:文艺报 | 黄灯  2018年05月25日07:28

黄灯

文学和现实的关联,并非一个可以从抽象层面谈论,就立即能获得一劳永逸答案的问题,它需要作家和批评家,面对已有的文学实践,去共同梳理很多基本的问题,去直接面对现实的难题发言,更需要新一代的作家和批评家,恢复一种大的关怀和格局,开阔视野,在专业表达以外,敢于对现实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回应,敢于亮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能够重新激活文字的活力。非虚构的创作实践,尽管有诸多不足,但在勾连文学和现实的关联上,通过杂志、作家和媒体等各方力量的推动,已经有了凸显文学介入现实的可能。

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之所以成为一个特别值得讨论的话题,来源于个人化叙事合法化后,其创作实践及其危机需要清理非虚构在此种境况下,之所以成为热门,主要来自其文体的粗粝和草根,更便捷地与现实建立了贴皮贴肉的关系。

文学和现实的关联,说到底是作家和现实的关联。作家是否面对真实的自己,决定作品能否真正打通和现实的通道。在写作《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文以前,我对作品是否能更好勾连现实,缺乏真切的感受,但自从2015年王磊光春节期间博士返乡笔记,通过新媒体获得热传以来,我意识到“返乡书写”之所以成为社会关注的话题,表面看来是因为题材导向,是农村问题对大众敏感神经的牵引,事实上在信息化时代,农村的真相对大众并不隔膜,因此返乡书写的影响并不能单纯归结于题材,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写作主体卸下了面具,直面内心的真实,能够不管不顾地对自身进行清理。如何才能做到更好地面对自身,对年轻一代作家、批评家而言,要警惕以下方面:

首先是对自身教育过程的警惕。对“70后”、“80后”一代而言,我们几乎完全从应试教育铁板一块的模式中走来。应试的过程,实际上也是自我剥离的过程,在漫长的和个人真实生命隔膜的受教过程中,我们思维的很多触角早已被掐断,并在重复性的学习中,变得麻木而缺乏灵性。从人的工具性层面而言,应试教育有它的效率和用处,但从人的完善发展的层面而言,应试教育的缺陷显而易见,它造成了极大的生命浪费。对很多学院派的作家和评论家而言,其日常生活一直到现在还延续了应试教育评价系统的伤害,层出不穷的指标,诸如论文、课题、获奖,依然在无形地消耗他们的心力和创造性。对这些要保持必要的警惕,不能对自身教育过程的天然缺陷有清醒的认识,便会遮蔽掉本心,阻碍创作主体更好认知自我。

其次是对身份模糊的警惕。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知识界的分裂,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和确认变成一个敏感话题,拥有话语权的知识群体,对自身身份确认更是小心翼翼。在完成学位并获得大学教职以后,我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如果仅仅依附既定的要求和指标,个体可以不必对此做出追问,但若要以清晰的面目写作,身份的认同,就变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尽管知识分子的概念已被弄得越来越复杂,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如果一个大学的老师,一个作家和批评家,都不敢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都认为知识分子是一个令人尴尬的称呼,那社会上哪些群体应该被称为知识分子呢?模糊的身份,不过为相对主义和多元化找到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在社会的精神建构中,我承认知识群体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最后是对当下思想纷争的警惕。与社会分层相对的是当下思想纷争的白热化。作家和批评家作为思想群体的一部分,无法逃避这种大的思想纷争的图景,单纯逃避和站队,显然无法更清晰地对自我身份进行认识。从人性的复杂性和思想的丰富性而言,作家和批评家面临的现实挑战,不是如何在左右之争中找准阵营,而是面对真实的中国图景,如何表达和处理转型期的中国经验,如何面对活生生的现实,对此进行回应。

值得一提的是,和传统媒体时代相比,新媒体时代,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呈现了完全不同的可能,也为文学更紧密地和现实建立关联,提供了技术的便捷。以我自身的经历为例,我感觉新媒体时代的文学传播,传播范围广,阅读量大,更重要的是能直接感知到网民的回应。以前在我印象中,不管什么帖子,只要成为热点,对立意见特别多,社会的撕裂状态在帖子讨论中,往往直接、粗暴地呈现出来,但网民对《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的回应,却让我改变了对网民的固有看法。我意识到,当写作者真诚时,读者也报以同样的真诚和理解。

我始终记得那些让人印象深刻的网友留言,其中,写得真实,成为网友最大的共鸣。伴随对“真实”的确认,是他们不设防地对内心伤痛的袒露,“我哭了!我大概是最后一批通过知识逃离农村的一员”;“我就是农民,我承认我们农民就是最最最下等的人”;“真实的写照,最近几年工程款拖欠的越来越多,村里好多同龄人都拿不到应得的工资”;“犹如在剖析我个人的内心一样,真实的农村就是如此,对于养尊处优的城里人来讲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体会”;“感同身受,对于我们这种被称为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回农村是不可能的,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想要真正融入进去有多么的难。即便拿着高级白领的年薪,可内心深处仍然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来自江汉平原的我看得泪崩了,写得很深入,很真实!”

整体而言,网友的讨论都很有耐心,表面看来,是我的文字触动了他们,但实际上是我对困境的表达,冰释了他们隐匿的情感,在坚硬的现实包裹下,他们因为找到了情感的投射物,愿意裸露内心的角落,可以想见,在芜杂、艰难的生存中,他们的心灵其实找不到太多慰藉,以致如此粗糙的一个文本,仅仅因为坚守了真诚和真实,就获得了众多的理解和支持。在冰冷的网络背后,我感受着这个群体的体温、气息,无奈和抗争,我不过用语言说出了其内心的痛楚。尽管网友貌似一个虚空的存在,尤其在网络时代,这种新的交往方式往往因为工具理性,被赋予了诸多生硬色彩,但他们所展示的心灵图景还是让我震惊,这么多人任由苦涩的生活浸润、碰撞、蹂躏,而现实中的写作和学术却仿佛总和他们有着无形的隔膜,并没有太多人愿意提供更多合适的文字去舒缓他们,这种反差让我意识到,在共识缺乏的时代,写作者到底该如何自处,在面对自身小圈子和更广阔的他人生活时,回到常识的判断、接地气的姿态该有多重要。

我愈发坚信,尽管作家这个群体,随着20世纪80年代向20世纪90年代转型完成后,早已褪去了往日的光环,在专业化的大背景下,在无形中卸载了担当重任,仿佛只需理所当然地面对自己的生活,以致不自觉地封闭了通向他人的通道,而事实上,在复杂的真实生活中,读者对于能真正表达其真实生活,能反映其心声的作品,有着强烈而真诚的渴望。文学也许边缘了,但面对现实的真诚发言,永远不会边缘化,如何将创作与当下的精神困境对接,如何用文字与现实短兵相接,并且逃避粗暴放弃艺术的轮回,已经成为年轻一代作家面临的挑战。

说到底,文学和现实的关联,并非一个可以从抽象层面谈论,就立即能获得一劳永逸答案的问题,它需要作家和批评家,面对已有的文学实践,去共同梳理很多基本的问题,去直接面对现实的难题发言,更需要新一代的作家和批评家,恢复一种大的关怀和格局,开阔视野,在专业表达以外,敢于对现实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回应,敢于亮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能够重新激活文字的活力。非虚构的创作实践,尽管有诸多不足,但在勾连文学和现实的关联上,通过杂志、作家和媒体等各方力量的推动,已经有了凸显文学介入现实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