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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五本非虚构作品出版:揭秘其写作与观看之道

来源:澎湃新闻 | 欣闻  2018年06月19日14:00

最近,译林出版社出版了“卡尔维诺经典·非虚构作品”系列,该系列包括《收藏沙子的旅人》、《论童话》、《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和《文学机器》四本书。

卡尔维诺因其汪洋恣肆的想象力闻名于世,从《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叉的城堡》到《寒冬夜行人》《帕洛马尔》,他的作品中充满了意趣。而在这些着意营建的光怪陆离的文学园囿之外,卡尔维诺将如何写作游记、书评、展览观后感乃至梳理总结意大利童话?

除了反复阅读他的小说去品味其“小说形式的无限可能性”与摸索着他小说中那些绝妙的比附来想象他如何遣词造句,这批被以现在的文学用语归为“非虚构创作”的作品,更像是卡维维诺那些最为人所知的作品的前传或后期解析,如《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是卡维维诺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灵感源泉的自我剖析,《收藏沙子的旅人》是卡尔维诺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书中他引领着读者以自己的眼光去观看、去仔细地摩挲身边的每一件事物,试图对其来龙去脉和其“此刻”以外的无限种可能给予阐释。

此次译林出版社也出版了卡尔维诺的《一个乐观主义者在美国》,这本首次引入国内的作品是卡尔维诺根据自己在20世纪50年代去美国的亲身经历所写。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1985)是意大利当代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看不见的城市》等。卡尔维诺于1985年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却因于当年猝然去世而与该奖失之交臂,但其人其作早已在意大利文学界乃至世界文学界产生巨大影响。

《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揭示卡尔维诺创作中意趣的由来

卡尔维诺笔下不乏充满想象力的作品,他创作的灵感在哪里?又是怎样的一种文学观在左右着他的写作?《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中对于这些问题则有所回应。这本书是卡尔维诺一生从事写作、出版、翻译事业的经验之谈,卡尔维诺为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重新划定了边界。文字始终在突破沉默,敲击着牢狱的围墙,影响着这个非文字世界。

《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中写:“在我年轻时,我幻想着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交替着绽放光彩,生活中和阅读中的经历以一些方式互相补充,生活中的一点进步也能在文字世界中找到相应的成长。如今我可以说自己对文字世界的了解比以往多了许多。书中内容四溢,却止步在书页四周的空白处。然而,我周遭的这个世界却从未停止过令我感到震惊、惊吓和晕头转向的脚步。我见证了我生活当中,在这个广阔的世界和社会中的诸多变化,也有一些是我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然而,我无法预知自己和所认识之人的事情,更别提整个人类的未来了。”

卡尔维诺敬畏一个更为庞大的非文字世界:“外部世界一直存在,而不是依托于文字,它在某种程度上无法化为文字,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可以去将这个世界耗尽。当我放下书中的文字,徜徉在外部世界时,期待着收获心中真正富有意义的一份沉静足矣。……我所看见的这个世界,通常被大家认知的那个世界,大部分区域都被文字占领、统治,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由各类话题制成的痂皮。我们生活中的事情在发生之前已经被分类、被评价、被评论。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一个在开始存在之前就已经被解读的世界中。”

卡尔维诺对“阅读”提出质疑:“我们自己的眼神中也充满着书面语言。随着时代的变迁,阅读的习惯将智人转变成为阅读人,这并不代表后者比前者更有智慧。古时不读书的人能够看见、听见许多我们现在已经无法感知的东西,比如野兽在风雨欲来时留下的痕迹,通过树木的阴影来判断白天的时间,星星在地平线上的高度来确认晚间的时间。至于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毫无疑问,他们是远超于我们的。”

卡尔维诺认为,没有一个故事可以完结,因为人们并不了解事情的起源,但是在开始与结束中间我们可以享受无尽的细节,这里也点出他写作的重点,即“一方面是对未知事物的感知,另一方面需要一些创作,需要以严谨、和谐和几何学来绘制轮廓;这个就是我们来应对脚下流沙的方式”。

他对于如何使小说充满意趣也有揭示,他谈到,在法国,自从弗朗西斯·蓬热开始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如一小块肥皂或者煤球等写诗起,“事物的本身有什么?”这个问题就不断地促进文学研究,代表人物有萨特和加缪,“重塑语言和世界之间关系的第一步也许非常简单,只要用心观察任意一样平凡日常的东西,然后详细地将它描述,就好像它是世界上最新颖、最有趣的物品。要将我们全部的精力、对于细节的追求放在一个也许离我们生活很遥远的东西上,一件能够形容我们的真实感、道德、自我的物品、植物或者动物。就像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仙客来,玛丽安娜·穆尔和鹦鹉螺,埃乌杰尼奥·蒙塔莱和鳗鱼一样。”

卡尔维诺坦言他对于打通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的写作实践体现在其作品《帕洛玛尔》中,“书中包含了一些描写,我对于描写的兴趣也是由于这部作品。我努力让我的描写能够形成一个故事,尽管都是描写。在我的每一部短篇当中,每个主人公的所想都是以他的所见为基础,而不相信任何其他渠道所得到的消息。”

《一个乐观主义者在美国》:卡尔维诺眼中的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

1959年11月初,36岁的卡尔维诺经由福特基金为欧洲年轻作家专设的赞助启程前往美国。如长久以来习惯的那样,卡尔维诺总是力图深入理解事物的内涵,从人类学家和控制论的角度去观察,比如美国社会体系的运行;但在旅居过程他也同样完成了埃依纳乌迪出版社的任务,将J.D.塞林格、伯纳德·马拉默德、索尔·贝娄等美国作家的作品引入意大利。他将旅途见闻变作一封又一封长信写往都灵,这些信件介于日记和报告文学之间,其中的部分也成为周刊刊载的系列文章。《一个乐观主义者在美国》便是由这些素材汇编而成。

卡尔维诺描绘的彼时的美国,与他想象中的“现代美国”有不同之处——他们不玩电动弹球游戏,不总穿牛仔裤,很少去电影院,可口可乐的牌子也不怎么常见……或者“还得我们教美国人怎么做才是美国式的”。

他在美期间四处游荡,拜访格林威治村的居民,观摩李·斯特拉斯伯格的演员工作室,进入电脑工厂,甚至看见卖汽艇的超市;他赞扬特别的税收政策可以使文化基金持续得到富人的捐助;他研究汽车设计的各种形状;他和旧金山港口装卸工人工会的有力领导人们交谈;溜进去看低俗的歌舞表演,打马穿过中央公园……同时也没有放过城市堕落的一面:流浪汉,酗酒者,还有他们“自我毁灭的黑暗宗教”。他还前往印第安人保留部落,感受了漫长的高速公路和一模一样的小镇的无聊。他赶到阿拉巴马州亲身体验了马丁·路德·金领导的非暴力示威,以及种族主义的阴影仍然笼罩的南方其它地区……

他写乘船刚抵达纽约时,“被摩天大楼堆砌成的怪兽般的纽约仿佛一座被遗弃了三千年的废墟矗立在那里。不,或者说是一个有些透明的多孔的庞然大物,偶尔有几缕光线投射出来”。

他在《图腾与车灯》中写:“我的注意力被那些奇形怪状的车尾灯吸引,从最扎眼的到最低调的,几乎每种都可以让人做一番符号学的探究:有的车灯是鱼鳍形,让人想到莫比· 迪克的白鲸世界;有的是箭形,让人想到荒野西部的印第安人;有的是摩天大楼的塔形,代表着美国时代的繁荣;更不乏导弹或火箭的形状,意味着征服太空和不确定的未来。自然的,在这个颇具精神分析色彩的国度,还有很多充满其他象征意义的车灯:代表男性符号的形状非常多见,代表女性的形状也为数不少,似乎表示出对母系社会制度的和平接受。还有一些车在宽大车尾的上缘,转向灯的形状排成两道细细长长的眉毛,底下的车灯仿佛好莱坞女明星那闪亮明媚的大眼睛。”这是卡尔维诺一向擅长的对于事物极周全的观察和天马行空的探索与想象。

《一个乐观主义者在美国》中,卡尔维诺对他耳闻目见的美国社会也做了提纲挈领的总结,如在《充满电的城市》中,他写:“个人和集体的英雄主义冒险时代已经终结,在那些已达到或尚未达到的福利承诺下,努力追逐目标的美国情结正日渐萎缩。但经济进程和制造热潮,这些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工业活动仍然释放出一些冲劲。物质的世界是清醒的,被一种含蓄的理智支配着;相较之下,反而人类世界处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仿佛由行动呆板的机器人操控着。”在《美国不再美国》中,他写:“我们口中的美国化只不过是更先进的科技生产分配水平和屹立不倒的传统水平之间的对立,其中一部分人已经达到了前者,而另一部分人却越来越难以从后者中走出来。事实上,新兴潮流和老旧事物更像是一棵大树上的两根枝条:在持续生长的过程中,整棵大树的有机体在不停累积和转化着两者之间的冲突。”

当然,《一个乐观主义者在美国》当中也不乏轻快有趣的写作,如在《骑马过纽约》中,他写“租一匹马——这种复古的出行方式才是真正接近美国的开始,你可以感受到交通工具演进中的美国历史,那就是从骏马到凯迪拉克吧。……坐在马鞍上,我一方面体会着对车流的统治,因为我的马在沥青路面上走得小心翼翼,所有车辆不得不跟随马儿放慢脚步,另一方面也体会着史诗感的幻灭,因为路边几个淘气的小鬼正肆无忌惮地嘲笑着我。”

卡尔维诺曾说:游记是一种有用、朴素而又完整的文学创作方式。这类书是实用性的。即使,或者说正因为每个国家都在年复一年地变化,旅行书籍记录的当时的所见所闻会反映出变化的本质。……我是对美国的真实样子很感兴趣,而不是去进行“文学朝圣”或者“寻找灵感”。

《文学机器》:小说的无限种可能

卡尔维诺的文学想象跨越了学科的藩篱,无论是美学、哲学,抑或政治学的零件,都被置入他那台轰鸣作响的文学机器之中。卡尔维诺总是要看看,这些奇妙的组合是否能产生出人意料的化学反应,它们又能够给文学带来哪些全新的可能性。

《文学机器》是卡尔维诺一生文学创作和实验的心得体会。在这部文集中,卡尔维诺在读者、作者、评论家的身份之间来回变换,为这个时代的文学探索了各种全新的可能性。

在《两位身处危机的作家之间的对话》中,他化身于故事中的对话者,借他人之口谈论着对于文学的各种看法:“我们这个世纪的文学完全是错误的,是一种理智主义的、干巴巴的、从根本上来说是通过事先考虑好的指责为基础编造出来的文学。他对我说,应该回归情感,回到19世纪伟大作家那种直接贴近生活的做法。‘我’反驳他说,文学应该表达现代的生活,它的严酷、它的节奏,也包括它的机械性和非人性,以便找到当今人类生活真正的基础。”

他对于电影、每天和每周出版的印刷品、关于社会问题的“谴责性小说”等各种媒介或文学载体都做了评点和指摘,并再次谈到他认为的小说观:“小说是一种无法在已经开垦的土地上生长的植物,它必须找到一块处女地来扎根。小说已经不能再奢望为我们提供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然而,它必须而且能够发现方法,几千种、几十万种新方法,这些方法体现了我们如何加入这个世界,并逐渐对新的生存状况进行表现。”

《收藏沙子的旅人》:卡尔维诺的观看之道

这本书收录了卡尔维诺侨居巴黎期间看展、读书所写的心得体会,以及游览日本、墨西哥和伊朗时写下的游记。文章写于20世纪70代和80年代初,图书首版于1984年问世,是卡尔维诺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书中卡尔维诺用极具想象力的视角,贯穿了他所见到的每一样事物,无论是古代地图、难解的天书,或是日本庭院,无不被卡尔维诺灌注了天马行空的解读。

如书中他写于1974年的《收藏沙子的旅人》这篇文章,他由一个喜欢收藏沙子的旅人写起,写他家里摆放的数百个小瓶子,“里面盛放着巴拉顿湖的灰色细沙,暹罗湾的白色亮沙,冈比亚河流经塞内加尔时沉积下来的红沙,它们展示着并不缤纷的色彩,统一的样貌犹如月球表面,它们的颗粒和构成还有差别,有里海的黑白沙,仿佛依旧浸泡在海水中;也有马拉泰河同样兼具黑白两色的细小沙石;还有肯尼亚马林迪附近的海龟湾那白色中带有紫色螺纹的细沙。”

“像所有的收藏一样,这也是一部日记:当然是旅行日记,但也是情感、情绪和心境的日记。一面是列宁格勒土地上的冰冷沙石与科帕卡瓦纳的细小沙石;另一面是我们看到这些装在瓶子里、贴上标签的沙子时产生的思绪,我们并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任何瓜葛。也许我们之所以搞收藏、写日记,是为了记录自己转瞬即逝的狂热,换句话说,是将自己的存在之流变成不易消散的客观实在,或者是将连续的意识之流凝结成书面文字的晶体。”卡尔维诺写道。

这部卡尔维诺一生中最后的作品不断地在印证和实践着他的写作观:“我试图占有、吸纳我所了解的生活和事件。所以我每天都浏览报纸,收藏、整理、归类、筛选,将万物归入这些收藏簿。它们是我的人生和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