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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无计可消除——读庞羽小说《吾本良善》

来源:《收获》2018年第4期 | 周卫彬  2018年07月21日10:33

《收获》 2018年第4期

庞羽,1993年3月生,2015年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在《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30余万字。获得过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即将出版《一只胳膊的拳击》(译林出版社)、《我们驰骋的悲伤》(作家出版社)。

《吾本良善》

九十年代初,大学毕业的南方女子柳素贞,分配到云官镇教学,陷入镇上富商项自达的婚姻中,头胎是女儿的她一心想生出“龙种”。在求子的路上,项自达欠下了诸多风流债,她得一一偿还。在与情敌“小美人”尹芙蓉的斗智斗勇过程中,无常的命运戏弄了柳素贞。在自我迷失中,柳素贞和闺蜜岳虹相爱相恨。到了新世纪,如何离开云官镇,又如何把希望寄托在女儿项睿身上。两代人的故事纠缠在一起,“龙种”的梦想依旧还在。没落的云官镇,畸形的柳素贞,在项睿的悲剧之后,柳素贞终于得到了“龙种”。

一个年轻作家如何叙述命运?

作为九零后作家代表的庞羽率先以她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吾本良善》给出了答案。

在《吾本良善》中,庞羽显示了其小说叙事的扎实和娴熟,她从人物的特殊境遇所引发的个体差异入手,直抵小说的内部,对人存在本身进行发问。我以为庞羽的小说服从于叙事者的想象与内心的逻辑,这种想象与逻辑在为我们提供对现实重构的同时,也建立起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多重关系。在小说的叙述中,庞羽不厌其烦地描写各种细节(这些细节似乎信手拈来),实则是在营造一个具有某种隐逸性质的领地,在这种层层包裹中,任何指代物都可能引发人物心理与情绪的变化,因此那块木樨花枕巾具有了特殊意义,它既是小说特定的道具,但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主观的真相而被理解。尹芙蓉与项自达偷情的时刻正是柳素贞内心极为焦灼的时刻,尹芙蓉手中所攥之物,成为捅在柳素贞心上的利刃。枕巾套与他人毫无关系,因此成为用来伤害彼此的利器。也即是说其意义是被人物赋予的、甚至是发明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考察人物内心对各种事件的试探、思维模式及行为的特殊性,要比单纯叙述一个故事或者考察他所处的外部世界,更能通向真实的途径。在此,庞羽采取了一种零距离的叙事视角,与小说人物保持贴身同步。似乎除了作者,没有人与那些形单影只的叙事者为伍,柳素贞、尹芙蓉、项睿、吉祥、歪嘴女人等,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无处倾诉的独语者,他们的情感无处排遣,无计可消,唯有报复与倾轧。仿佛在这种孤绝与紧张的状态中,更便于作家勾勒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庞羽选择自造一个封闭的云官镇,将这些“独语者”置于变动不居的人生状态中,然后如波德莱尔笔下的闲逛者一样,充满激情,兴趣盎然地欣赏这些小镇中人,即便那是一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可怜人。而他们内心的无奈挣扎与撕裂的痛感,正是作者所要鉴赏的重点,唯此将其内心的“风景”巨细无遗地呈现出来。

我们或可将庞羽的小说叙事归为内在的叙事,人物的情感、想象、思考乃至道德抉择,均依从个体人生经历中所感知到的现实,而人之异质性与现实的不可靠性正体现在这种内在感受与体验中。譬如在小说的开篇,我们即从柳素贞看似隐晦且极具私密性的心理空间的构建中,大致建立起对小说人物的信任感,柳素贞、尹芙蓉等带有夸张性质的、莫可名之的情绪与行为因此具有了合理性。不论是具有明显偏执性格、伤痕累累的柳素贞,貌似报复成功却似败走的尹芙蓉,还是叛逆不羁又随波逐流的项睿,以及藏身于叙事背景之中的项自达等,即便矛盾重重,却皆具有了充分的自洽性特征。

也许,这种自洽导向的可能是悖论,但这丝毫无损小说的真实。柳素贞固然以生所谓的“龙种”为理想目标,但她又离不开那个作为男权象征的项自达,所以她不择手段利用傻子吉祥(包括尧医生)来凸显自身的存在。她希望女儿项睿做一个“一口糖吃不下,还省给妈妈吃”的乖孩子,交个富二代(“将来要哭,也哭得阔气,哭得响亮”),而车祸失事后,她又觉得女儿应该与穷小子梁迟恋爱,过安稳日子。这一切背后掩藏的其实是柳素贞心底影影绰绰想要挣脱男权的朴素的女性意识,只是刚刚萌芽却遭遇了残酷的现实。而我们正是在这种失败者的“状态”与“下场”中,对我们曾经视作理所当然之事,产生了怀疑,以此加深对自身的理解。也即是说,庞羽小说中的悖论以一种看似不太合理的方式,传达出现实中客观存在的东西。

如果我们考察这种悖论产生的根源,会发现自洽很像是一个无限循环不断返回自身的圆,它也构成了人生的悖论意味,比如存在的残酷、虚无以及荒诞。“吾本良善”之“本”,既是小说所本,亦是人生最初的样子,那些陆续登场的男人女人们,本质并无好与恶,只是被各种贪、嗔、痴的欲望携裹,人生成为一个进退维谷的欲望的牢笼,因此凶险的陷阱、相互的嫉恨与倾轧,在所难免。或可说,庞羽为小说的人物设定了“他人即是地狱”的对视方式,眼神交汇虽不显山不露水,却暗藏锋芒。在柳素贞、尹芙蓉那些近乎本能的挣扎与报复之下,我以为还暗藏着小说的主题:对人生悖论的揭示与反抗,以及这种反抗的破灭。小说中多次出现“窟窿”这一意味深长的意象,它既是人生的陷进也是欲望的深渊,二者互为表里。柳素贞与尹芙蓉互设圈套,丝毫没有改变人生的困境,而是折射出人生的虚妄与欲望的真实。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似乎不过是为了成全歪嘴女人的“幸运”与项睿的“不幸”。

庞羽对于人物精神状态的捕捉,正在于制造各种疑问与悖论之中,并以一种对舞台洞若观火的、手术刀般的犀利姿态,去解开人物内心的死结,去解剖荒诞人生的肌理。当尹芙蓉离开云官镇,柳素贞抱着项睿的尸体,那种冰冷与绝望,让人无不联想到社会性的症候之下个体精神的隐痛。无一例外的是,她们的反抗都失败了,正如难掩自身宿命的本质,曾经叛逆的项睿,在母亲意志控制下,成为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偶,亦如尹芙蓉在老嫦娥的打压下,嫁给了矮个男人,除去身份与年龄的不同,这一切如此相似,庞羽为人生洗去了可能通过繁衍而改变存在境遇的表象。在这种自洽与悖论中,人物以各自迥异的个体叙事,既体会到了因叛逆、争斗与报复所带来的残忍快感,又发出希冀逃出人生牢笼的绝望呐喊。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然而,在小说冰冷与残酷的背后,某种程度上,还藏着作者内心巨大的悲悯意识,“在人活着的某一时刻,会发现自身的内里,是白色的。白得那么坚硬,白得那么遥远。带着一身的白,人们死去。”这恰似小说最后的神来之笔,柳素贞指着落下的雨,逗弄她视为生命的小俊杰时说,“给你尝一口,你说是好是坏”,雨本无好坏,正如人生来就像白纸,只是自我实现的过程中,变得千疮百孔。但庞羽并未完全将人生视作一趟绝望之旅,而是在遥远的黑暗中发出一线光亮,正如小说结尾,小俊杰咬实了柳素贞的手指,疼痛之中包含着“前所未有的踏实”,而在这宁静的时刻,我们发现了类似希绪弗斯式的隐喻,似乎有一种温暖可以保护每个人心底的愿望,即便在这温暖的背后,藏着极大的不安、惶恐与挣扎。

本文作者简介:

周卫彬,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作家班学员,曾荣获江苏省紫金文艺评论奖、“长江杯”江苏文学评论奖等奖项,出版随笔集《浮影》,评论集《忘言集》(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