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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丙申就是我此在准确的事实

来源:文艺报 | 弋舟  2018年10月22日07:20

2016年,中国的丙申年,我写下了短篇小说集《丙申故事集》,2017年,中国的丁酉年,我写下了短篇小说集《丁酉故事集》。以中国的天干地支来纪年,并且用此命名自己的作品,起初可能仅是源于某种隐秘的动机——以丙申来指涉2016年,至少,在我看来更加符合自己写作时内在的诉求,用这样的两个汉字来对应自己的写作,颇能准确地表达出我在那一年的年度心情。仅仅靠着直觉,我便无法想象将自己这一年的写作归结为《2016年故事集》。这个隐秘的动机,几乎完全是“文学性”的,最初,全赖写作者对于文字那份无从说明的主观的敏感。

继而,来年的写作似乎水到渠成,便成为了丁酉年的写作。一个写作计划竟然这样生成了。此刻,天经地义,我已经将自己的写作放置在了《戊戌故事集》的情绪里。

2016年、2017年永不再来,但丙申与丁酉周而复始。这在本质上便深刻地昭示出东西方文明中时间观的不同。现在来看,如果一个中国作家在这两种方式之间进行了某种自行的转换,那么,在那一个稍纵即逝的、不自察的瞬间里,确有专属中国人的文明密码悄然苏醒——这难道还不足够迷人吗?

捕捉到这样的密码,在我,首先是基于那种“文学性”的本能,我不过是觉得,用丙申比用2016准确,用丁酉比用2017恰当,前者在音韵上都能够将我打动,那种数算年月之时阿拉伯数字所隐含的线性的机械与冰冷,至少,是当下的我所想要躲避的。其后,隐秘变得显豁,当我意识到从前亦有丙申,日后也有丁酉,这个阶段我写作时对于“过去”、“当下”、“未来”的描述企图倏然落到了实处。一种专属中国作家的时间感被接应了,他想象着,覆水难收的“时间”,原本是应当留有余地的,原本是能够互为轮替的。

我很庆幸自己找到了这样的一个方案,这种专属东方、专属中国的方式,倏忽助力于我的写作,令我宛若真的置身于一条亘古的河流之中,不再狼奔豕突、仓皇四顾,只需服从推涌着自己的那道力量,便能成为浩荡之力的从属者与加盟者。是的,就是“服从”。如果说,现在我一定想要通过写作来表达什么,那么好吧——我想要表达的是自己对于世界、对于内心的服从。至于表达得怎样,是否达标,这样的问题本身就与服从的愿望相悖,我想,所谓服从,就是接受结果,它100分也罢,50分也罢,我都服而从之。

那么,改变是从何时、为了什么而发生的?是从哪一个时刻起,当总揽自己的年度写作时,我会觉得“2016”作为一个习焉不察的符号,已经不再能够呼应我的情感?甚而,将这组阿拉伯数字与我的写作并置在一起,还会令我感到违和,感到了某种巨大的“不服从”的干扰。我想,这并非是一个断崖式的改变,一切都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达成。它事关时代态势,事关写作者的个体心情,事关我们的文学来路与这来路之上一路的跋涉与蹒跚。由之,我明确了“文学性”并非只兑现于小说的技术环节,那是一个更为总体的思想与情感的方式,而这种方式的塑造,跟时代的跌宕相关,跟个人之际遇相关。

“重逢准确的事实”,是《丙申故事集》代后记的题目。我想,当一个习惯甚至热衷于“2016式”符号的作家,开始与自己的文明相互打量,对他而言,某种堪称重大的时刻便降临了——他在重新盘点自己对于“事实”的定见,他发现,那个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原来需要你甄别出准确与不准确。当一些似乎不言自明的符号“重逢准确的事实”,它将面临严苛的鉴定,否则,它也只能“不言自明”地闪闪发光。我开始警惕一个小说家的四处发言,我知道,自己所发之言,惟一需要遇到的是自己写下的作品,那才是一个小说家的“准确”所在,是他永远应该追逐的第一“事实”。而“重逢准确的事实”,同样隐含了某种更为深刻的小说伦理:重逢、准确、事实,这三个词,实在是充满了力量,连缀起来,几乎就是小说写作的“硬道理”。

当我以年轮来命名自己的作品,本身就是在向时间和岁月致敬,那么,与某种逝去或者中断的事物重逢,回溯与检索,不就是凝神时间之时的题中应有之义吗?时间是有力量的吗?嗯,这个倒是可以不证自明的。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时间”当然从来都是最为重大的命题,毋宁说,小说家正是时间的捕手,“时间观”约等于一个小说家的“文学性”。

更为重要的也许是:在一定意义上,我这样一个饱受“2016式”文学资源哺育的写作者,如今起意致敬时光,我们古老的文化密码徐徐苏醒之时所具有的那种象征性的意义。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身为一个中国作家,将“重逢”、“准确”、“事实”这三个词摆在面前,每一个词都足以令我郑重对待。我需要思考的是,我是否真的离散了什么,于今才领受到了“重逢”的滋味;我是否真的经年虚假,于是才劈面承受“准确”的拷问;我是否真的罔顾了某些事实,所以才需要格外廓清“事实”的边界。

格非说《丙申故事集》写得有“密度感”。一次跟他聊天,他举了一个非常贴切的例子:一把椅子,如果它的材质结实,是密度很好的板材,那么,即便它打得不漂亮,价值也必定高于一把漂亮却易损的家什。这个认识在我看来非常重要,尤其,它出自格非这样一位曾经以“漂亮椅子”为能事的前辈之口。我觉得,此间确有真意。自己今天的写作,我力求让它结实一些,而我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方法,似乎就是让它紧密地与“准确的事实”关联,让它生长在“准确的事实”的根基之上。我想,我得重新学会尊重铁打的事物,服从自己根本的内心密码。而这需要我的眼里盛放得下更多的“事实”,需要我有能力去“准确”地与之“重逢”。并且,面对这样的“事实”,我还必须要暂时放弃自己既往那种无度地将世界片面地“文学性”的习性——山就是山,是石头和植被,避免再去条件反射一般将它比附为“一堆音符”。丙申就是我此在准确的事实,警惕再去惯性地活在2016的秩序里。在我看来,这就是重申一个写作者诚实的能力。不诚实难道不是更轻易一些吗?尽管,那样看起来似乎显得高级一些,显得更加富有“文学性”一些。我想要忠于我的“此在”。对“此在”的尊重与服从,必定导致我们尊重与服从“准确的事实”,因为,由此我们不得不去尊重与服从此在的根由——它是如何这般与只能这般的。

而今,就我所认为的“此在”,即为:你是一个中国作家。

时间也许是一往无前的,时间也许是循环往复的,真理交由爱因斯坦和霍金来检验,真理也交由小说家“重逢准确的事实”——此刻,于自己的文明基因之中,于自己的根本情感之中,什么对你是有效的,什么将你打动,什么即是真理,是你最富密度的创造板材,是你一切“文学性”的尺度与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