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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间尺为什么信黑色人?  ——重释《铸剑》

来源:《上海鲁迅研究》 | 管冠生  2018年11月15日07:46

我清楚记得2011年秋初登大学讲台与学生讨论《铸剑》,有一位女生站起来发问:“眉间尺为什么那么信任黑色人,仅凭黑色人几句话就把头割下来给了他?”此后,我与每一届新生讨论《铸剑》,他们总是首先提出这个问题。具有现代法律意识的他们觉得奇怪:眉间尺与黑色人并未签订什么合同或协议,又无第三方作见证,黑色人要是食言怎么办?眉间尺怎么连一点法律保护意识都没有,轻易就把自己的头给一个陌生人?我清楚记得第一次被问得有些懵了,因为自己根本没想到学生会问这样的问题,幸而自己还有些小机智,答道:“鲁迅小说就是这样设计情节的,这是情节发展的需要。眉间尺若不割头与黑色人,黑色人如何接近王并复仇呢?”

我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此后便断断断续续地展开了思考与追索的过程。或许是这个问题太幼稚,我翻检了部分研究成果,发现无人有此提问,亦无人做出细致的解答,仅有的片言只语不能令我满意。高远东先生说,眉间尺“得知父仇难报后以大勇大信的精神断然自屠而将复仇伟业托付给‘黑色人’宴之敖者”[1]。问题是:对一只老鼠的死都感到难受的眉间尺哪里突然来的“大勇大信”?丸尾常喜的论文《复仇与埋葬——关于鲁迅的〈铸剑〉》先叙眉间尺被干瘪脸少年及看客围住,接着写道:“正当此时,突然出现的黑色人解了他的围。但是他一听到黑色人的索求,便毫不踌躇地把自己的头与剑献出”(2),问题还是:他为什么会“毫不踌躇”呢?

慢慢地,我有了自己的答案。

一、割头复仇的四个叙事文本

“眉间尺为什么信任黑色人?”,这个问题显示出现代人已经疏远了古人那种重然诺轻生死、“君子死知己”的观念与气概。像眉间尺那样以死相托、信任黑色人,历史上不乏实例。最有名的见之于《史记·刺客列传》的记载,荆轲欲以樊於期之头献与秦王并近身杀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

魏文帝曹丕《列异传》则虚构了赤鼻遇客自刎为父报仇的故事:

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雌雄,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王,留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具以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思于屋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

后来,晋干宝《搜神记》在上文基础上作了一定的增添演义。至清人钱彩《说岳全传》第十一回,则做了古典时期最大规模、艺术上最完整的一次复仇叙事:

春秋之时,楚王欲霸诸侯,闻得韩国七里山中有个欧阳冶善,善能铸剑,遂命使宣召进朝。这欧阳冶善来到朝中,朝见已毕,楚王道:“孤家召你到此,非为别事,要命你铸造二剑。”冶善道:“不知大王要造何剑?”楚王道:“要造雌雄二剑,俱要能飞起杀人,你可会造么?”欧阳冶善心下一想:“楚王乃强暴之君,若不允他,必不肯饶我。”遂奏道:“剑是会造,恐大王等不得。”楚王道:“却是为何?”欧阳冶善道:“要造此剑,须得三载工夫,方能成就。”楚王道:“孤家就限你三年便了。”随赐了金帛彩缎。冶善谢恩出朝,回到家中,与妻子说知其事,将金帛留在家中,自去山中铸剑。却另外又造了一口,共是三口。到了三年,果然造就,回家与妻子说道:“我今前往楚国献剑。楚王有了此剑,恐我又造与别人,必然要杀我,以断后患。今我想来,总是一死,不如将雄剑留埋此地,只将那二剑送去。其剑不能飞起,必然杀吾。你若闻知凶信,切莫悲啼。待你腹中之孕十月满足,生下女儿,只就罢了。倘若生下男来,你好生抚养他成人,将雄剑交付与他,好叫他代父报仇,我自在阴空护佑。”说罢分别,来至楚国。楚王听得冶善前来献剑,遂领文武大臣到校场试剑。果然不能飞起,空等了三年。楚王一时大怒,把冶善杀了。冶善的妻子在家得知了凶信,果然不敢悲啼。守至十月,产下一子,用心抚养。到了七岁,送在学堂攻书。一日,同那馆中学生争闹,那学生骂他是无父之种。他就哭转家巾,与娘讨父。那妇人看见儿子要父,不觉痛哭起来,就与儿子说知前事。无父儿要讨剑看,其母只得掘开泥土,取出此剑。无父儿就把剑背着,拜谢了母亲养育之恩,要往楚国与父报仇。其母道:“我儿年纪尚小,如何去得?”自家懊悔说得早了,以致如此,遂自缢而死。那无父儿把房屋烧毁,火葬其母,独自背了此剑,行到七里山下,不认得路途,日夜啼哭。哭到第三日,眼中流出血来,忽见山上走下一个道人来,问道:“你这孩子,为何眼中流血?”无父儿将要报仇之话诉说一遍。那道人道:“你这小小年纪,如何报得仇来?那楚王前遮后拥,你怎能近他?不如代你一往,但是要向你取件东西。”无父儿道:“就要我的头,也是情愿的!”道人道:“正要你的头。”无父儿听了,便跪下道:”若报得父仇,情愿奉献!”就对道人拜了几拜,起来自刎。道人把头取了,将剑佩了,前往楚国,在午门之外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军士报进朝中,楚王差官出来查问。道人说:“笑三声者,笑世人不识我宝;哭三声者,哭空负此宝不遇识者。我乃是送长生不老丹的。”军士回奏楚王。楚王道:“宣他进来。”道人进入朝中,取出孩子头来。楚王一见便道:“此乃人头,何为长生不老丹?”道人说:“可取油锅两只,把头放下去。油滚一刻,此头愈觉唇红齿白;煎至二刻,口眼皆动;若煎三刻,拿起来供在桌上,能知满朝文武姓名,都叫出来;煎到四刻,人头上长出荷叶,开出花来;五刻工夫,结成莲房;六刻结成莲子,吃了一颗,寿可活一百二十岁。”楚王途命左右取出两只油锅,命道人照他行之。果然六刻工夫,结成莲子。满朝文武无不喝采。道人遂请大王来摘取长生不老丹。楚王下殿来取,不防道人拔出剑来,一剑将楚王之头砍落于油锅之内。众臣见了,来捉道人,道人亦自刎其首于锅内。众臣连忙捞起来,三个一样的光头,知道那一个是楚王的?只得用绳穿了,一齐下棺而葬。古言楚有”三头墓”即此之谓。

按照《史记·刺客列传》的叙述,荆轲劝说樊於期献头,不仅是为其报仇,而且是为了燕国的国家利益,甚至是为天下诛暴秦,樊於期被裹挟于政治话语之中,事实上不得不献头。他的头仅仅是复仇的前奏,仅仅是为了让秦王信任荆轲,此外就没有其他的叙事价值了。

《列异传》所述则纯粹是一个报身家之仇的故事。赤鼻报仇无望,逃于山中,客欲代之,以赤鼻头奉楚王。头的作用并不到此为止,而是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诱王近观,客遂斩之。在这篇小说中,头不仅是复仇的前奏,且参与了复仇的过程,作为一个诱饵,使复仇行动得以最终完成。但这也恰恰表明了头的戏剧性变化有着明确的目的性,因为复仇的目的才出现了这样的情节设置。

到了《说岳全传》,无父儿情愿自刎,他的头被道士拿去作长生不老丹,头的变化更加丰富曲折,以篇幅来说,这是复仇行动中最长的部分,以观赏性来说,这也是复仇行动中最精彩的。无父儿的头是复仇的主体,至于道士借机砍楚王之头则几乎是一笔带过了。至此,复仇者头的奇妙变化已经获得了某种独立于复仇目的的意味。

这种独立意味在鲁迅小说《铸剑》(请注意,鲁迅最初题名《眉间尺》)中则进一步发扬光大。《说岳全传》中的复仇情节尚有瑕疵——为什么要用油锅两只呢?既然无父儿的头煎至六刻结出莲子,后文为何却说“三个一样的光头”呢?《铸剑》则是取一只金鼎,注清水煮沸。情节上就没有让人生疑的地方了。眉间尺的头不但能作沸水之舞,且能唱堂皇之歌。不仅如此,它还在水中与王头死战,头的主体性与能动性达到了极致。千百年来,复仇者的头第一次咬着王的头,第一次与王面对面搏命,第一次自己复仇。从头的使用与功能来说,鲁迅《铸剑》是弱者割头复仇故事的最终的艺术化完成。

因此,眉间尺的头不得不献给黑色人,因为它要最终完成千百年来的复仇之梦。需要鲁迅这样的艺术家来设置其最终的复仇路向与复仇景观,这可以说是割头复仇叙事的内在要求。这就意味着,我第一次的仓促答复并非是理短词穷的应付。

二、《说岳全传》复仇叙事引发的思考

《说岳全传》中的复仇故事并非第一次被阅读,但这里却是第一次把它纳入到割头复仇的故事系列中来,由此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割头复仇的叙事系列。那些缺少它而达成的观点就难以成立了。有学者认为,《铸剑》“添加‘为什么藏雄剑、要孩子报仇的理由’……使得复仇行动有了正当性”[2],但这种正当性在《说岳全传》中已经赋予了:欧阳冶善知道楚王乃“强暴之君”,猜疑专横,自己必死,乃嘱托儿子复仇。《说岳全传》的叙事逻辑并无毛病。

难题出现在第三者介入及其动机的解释上。首先,《说岳全传》中道士的出现与替无父儿报仇的解释是合理的。道士因无父儿年纪小,眼中流血,加之王护卫森严,凭一己之力不能完成复仇之举,遂代之。这是欧阳冶善“阴空护佑”的结果。同《铸剑》中黑色人一样,道士此举亦是纯粹的,没附加任何的利益与条件。

从《史记》到《列异传》,割头复仇故事为之一变:复仇者的头变得奇异起来,构成了复仇行动一个重要环节。从《列异传》“客”到《说岳全传》“道士”又是一变:“客”之一切模糊不清,仅知他“欲为之报”,而不清楚“欲”之动机与目的,而“道士”则是一种具体的身份,传统文化赋予其神秘色彩,具异能法术,后文的变幻把戏符合人们对他的心理期待。从《说岳全传》“道士”到《铸剑》黑色人则是一大变,一质变。两者为人复仇皆是独立的、无附加条件的,但黑色人的复仇与道士根本不同。道士替无父儿报仇包含着可怜后者、同情后者的动机,但这些心理因素皆被黑色人拒斥了。更重要的是,黑色人说了一段话,在道士以及所有古典时期复仇者的口中都很难听到,它让人捉摸不透,解释纷纭。原话如下: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龙永干先生认为,这段话“让《铸剑》生成了新的复仇结构,那就是复仇者指向自我的复仇”,就是说“启蒙知识分子从传统文化母体中诞生,先在的传统已然成为他们的因袭,这种‘伤’是人我所加的‘仇’。对其就行抗争与报复,只能是以对自我精神的否定与撕裂来实现……要彻底地反传统,就要对自我进行批判与否定”[3]。这种解释引发的疑问是:它的文本基础是什么?小说中哪些情节支持这个结论?并且,既然黑色人“自己憎恶了自己”,复仇是指向了自我,那么他与眉间尺在城外树林中相约自尽,不是更合乎逻辑吗?再者,黑色人从未提起与王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要多管闲事,替眉间尺向王复仇呢?毕竟,《说岳全传》中道士多管闲事,可以“阴空护佑”得到解释,虽然这个解释有迷信色彩。

李国华先生的解释是:“既然‘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则人我甚至敌我的区分并不是截然的,而所谓复仇,指向他人也就是指向自己,也就意味着,复仇即不复仇,不复仇即复仇,复仇成为某种本能性的行动。宴之敖者善于复仇的结果是自己的头颅与眉间尺、王的头颅混在一起,无从分辨,最后合葬在一起,称为‘三王墓’,完全混淆了敌我,消解了复仇的价值。”[4]这个解释不能让人完全信服。只要认真读过原文,就会清楚“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中这个“他”指代的是眉间尺的父亲,这里的“你”、“我”、“他”皆是受伤者,如何意味着“人我甚至敌我的区分并不是截然的”?又如何能推导出“复仇即不复仇,不复仇即复仇”之论?如果复仇的价值最终消解了,复仇的意义何在?黑色人的精神个性何在?

残雪先生说:“眉间尺并不完全懂得黑色人这话的意思,但在少年内心的最深处,一定有某种东西为之震动,因为黑色人说出了他的本能(要活下去的本能),而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便毅然顺从自己的本能,去着手创造自己从未创造过的东西了。”[5]可是,黑色人明明称眉间尺为“聪明的孩子”。我以为求助于眉间尺的“内心的最深处”的“本能”来解释,是和玄妙的“阴空护佑”说没什么差别的。

三、 眉间尺为什么信黑色人?

下面,我将结合文本给出我的理解。先请看承接上述引文的下一段话: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颈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看得出来,眉间尺是毫不迟疑地自刎并交剑与黑色人的,连先前的“有些狐疑”也消失了。他一定是彻底懂得了黑色人的话。因为他对黑色人所说的“人我所加的伤”感同身受,刚刚成年就已经尝到了憎恶人(同类)的苦味。

在二人林中谈话之前,黑色人已经帮助眉间尺制服了一帮“敌人”。眉间尺欲行刺王,不料被干瘪脸的少年(仅仅是个“少年”)缠住不放,要赔偿后者“贵重的丹田”,闲人们围了上来,“眉间尺遇到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正在此时,黑色人出现了,只“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以“看”制“看”,少年不觉溜走了。黑色人不动声色地解了眉间尺的围,显然比“焦躁得浑身发火”的眉间尺沉着冷静,经验更丰富,心智更成熟。眉间尺感受到了黑色人的魔力:当黑色人再次闪出,说“走吧,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在敌人所加的伤面前,眉间尺信任了黑衣人的对症治疗。

在交子前后,眉间尺也尝到自己加于他者进而加于自己的伤:他折腾死一只老鼠,并不直接杀死,而是反复折磨,施暴的欲望强烈而根深蒂固,老鼠死了,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王是残忍的,可以随意杀人,杀死有功于国、为他办事的人(如眉间尺的父亲),而眉间尺可以随意杀老鼠,施暴于比自己弱的弱者,与王的行为并无区别,但根本上又有不同:虐杀弱者的快感让眉间尺痛苦,他的生命意识是异于王权文化的。杀完老鼠,母亲让他人去杀人——目的很明确,目标很具体,为父报仇杀死王。眉间尺承诺:“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但是,人改变自己的性情会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改变一直以来的自己直至杀死一直以来的自己!改变的可能性实在渺茫,改变的过程必将艰难困苦,眉间尺才有了“自己憎恶自己”的痛苦体验。

因此,眉间尺便彻底信了黑色人。黑色人说“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因为同处在王的统治之下、同浸淫于王权文化之中,一切人都是受害者,都是弱者,都是“伤”的制造者与承受者。眉间尺明白,面前这个黑色人的身上累积了更多的这样的“人我所加的伤”,黑色人如何“善于复仇”,他也领教过了。无论行动能力还是对生命处境的思考深度,眉间尺认识到面前的黑色人是他真正的精神导师,完全值得信赖!

在王权体制之下,说出“自己憎恶了自己”的人是大清醒者,同时又是大无奈者,因为复仇的对象到底是谁呢?譬如,是干瘪脸少年吗?不是,因为干瘪脸少年是其父母老师教育培养的结果,那么是其父母老师吗?不是,其父母老师又是其父母老师的父母老师教育培养的结果……如此追责下去,将没有人会负责;同时,任何人都要负责。鲁迅在1925年4月所作的《灯下漫笔》中说,在王权统治之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像动弹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但是,就现实存在来说,复仇的一切线索都将追溯到王的身上,复仇的一切意志都将指向王本身。因为王是现世统治的象征,是统治阶级文化思想的代理人——马克思说过:“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杀死王就具有推翻这种统治、消解这种文化的象征性价值。

眉间尺与黑色人都明白谁才是值得他们搏杀的敌人。干瘪脸这样的敌人不是,任其自消自灭好了。对王则必须予以击杀,要将复仇精神嵌入到王的头颅之中,使后者不得不承认复仇精神与己共生同在。在千百年来的精神斗争中,弱者一次又一次地抛头颅、洒热血要把复仇精神刻入统治者的头脑之中,一次比一次清醒、自觉、壮丽,至鲁迅《铸剑》则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艺术上都达到了最饱满充盈的境界。试看眉间尺的头于唱歌跳舞之际轻灵秀媚、雍容洒脱,毫无沉重惊惧之感,亦无滞涩血腥之气!

四、王的悲剧与《铸剑》“审头”的意义

我们谈论的一直是割头复仇,那么小说为什么叫《铸剑》呢?研究者从来注意的是眉间尺的父亲铸剑,而忘记了铸剑的源头是王,是王命令铸一把剑,“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身”。然而三年之后,眉父炼成了两把剑(在《说岳全传》,王命造两把,剑工却造了三把,亦多出一把),因为他知道王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王,于是互相食言背叛,与眉间尺和黑色人的互信恰成对比。这同样是王的悲剧,他想要的东西他无法真正得到。他得到的只是“扫兴”、“无聊”、“不高兴”、“发怒”、“觉自己受愚”。他是彻底被眉间尺头颅的舞蹈与歌声吸引了,“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去看最神奇的团圆舞,这时,如眉间尺父亲所说,雄剑砍在了王的颈子上。在肉搏与皮肉煮烂之后,他的头骨与眉间尺、黑色人的头骨已经无法分辨——生命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无分贵贱、大小、上下、强弱或贫富。“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三个头骨与王的身体合葬,“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最慎重妥善的办法”,其实就是逼迫看客们对复仇精神的承认。对王,他们阿谀奉承;对眉间尺,他们曲解敌视。然而割头复仇的魂灵就游荡于他们的帮闲与奴性之中,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

《说岳全传》的一句话——“众臣连忙捞起来,三个一样的光头,知道那一个是楚王的?”——《铸剑》演化为第四节的审头闹剧。从头的使用与功能来说,这实在是合乎逻辑地发展。对于王身边的看客们来说,他们和干瘪脸少年无甚区别,任何头颅落到他们手里都只能接受如此被把玩赏观的境地。但是,我们不能认为看客们审头的闹剧就是消解了眉间尺与黑色人割头复仇的价值,相反,正是这种闹剧的一再重演而强化了割头复仇精神的永恒意义:正因为有这样的看客,这样的闹剧,这样的文化,复仇之歌与复仇之剑将永耀人间!复仇精神最终彻底嵌入到了王的头颅之中,并与之共生同在!

注释:

[1]高远东:《〈铸剑〉解读》,载李平《〈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导读〉自学指导》,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页。

(2)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秦弓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5页.

[2]蒋济永:《传奇故事的改写与现代小说的形成——从“改编学”看《铸剑》的“故事”构造与意义生成》,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3期。

[3]龙永干:《〈铸剑〉:反抗绝望、厦门境遇与复仇话语的再造》,《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5期。

[4]李国华:《行动如何可能——鲁迅〈故事新编〉主体构建的逻辑及其方法》,《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9期

[5]残雪:《艺术复仇——读〈铸剑〉》,《书屋》199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