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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庄”:当代乡村书写的新开拓

来源:文艺报 | 周保欣  2018年12月12日09:04

浦子耗时16年,最终推出百余万字的“王庄三部曲”(《龙窑》《独山》与《大中》)。对一个作家而言,16年,如此漫长的时间,不仅在心理上是个折磨和煎熬,创作上恐怕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麻烦。因为,即便再具有稳定性的作家,也不可能16年维持不变;如果说这个作家本身在变,那么,16年后当他的小说观念、价值观念、生活态度、修辞技术、语言习惯等发生改变之后,创作如何与前面保持连贯?这就是比较突出的问题。正是如此,现代以来,很多作家类似“三部曲”、“四部曲”之类的创作宏愿,往往最后都成为“烂尾”工程,有头无尾,或虎头蛇尾。

这样来看,浦子的“王庄三部曲”是成功的。虽然三部作品处理的时代背景、人物命运各有不同,甚至作家的叙事控制和语言风格(前期飞扬恣肆,后期坚稳沉实)皆有变化,但总体而言,三部作品都维持在一个很高的水准,由此可见浦子建构、驾驭长篇小说的能力是很突出的。小说以虚拟的浙东山海县“王庄”为叙事场域,以百年历史、百位人物、百万文字的浩浩荡荡的历史气度,呈现了历史大舞台上王庄几代人的命运变迁。作为一部有百年历史跨度的长篇小说,浦子的“三部曲”涉及无数大时代和著名历史事件。但浦子的立意显然不在于为历史张目,去勾画王庄的宏大历史叙事,而是在历史与时势的鲸波激荡之中,紧紧抓住“人”的问题,以此窥探“王庄”的人性与人心。小说塑造了近百位人物,虽各有主次,然这百位人物,亦可谓各具个性,各具面目,这使得“王庄三部曲”具备了强烈的“写人学”的特质和优秀小说必须具备的“心史”的气质。当然,作家的立足点亦不尽然全在于写出抽象的“人”。浦子的勉力所为,却是在一个更为宽广的中华民族的百年历史命运中去审视人的命运。按照浦子的说法,他的小说就是试图从所塑造的近百个人物的脸谱中,去寻找“生存或毁灭”——中华民族在逆境中发展的秘诀。正是如此,“王庄三部曲”事实上是在一个“人与历史”的辨证关系结构中,去由人而观历史,由历史而观人,由此而获得丰富的历史内涵和审美内涵,小说甫一出版,即被批评家们称为“浙东人的精神图像和中国历史的生死场”,由此而在批评界引起很大的反响。

作为浙江作家,我以为浦子“三部曲”对浙江当代文学的重要意义,即在于它是为数不多的以村落、家族为叙写对象的小说。尽管当代中国并不缺少家族小说或者说“乡村志”一类的小说,甚至这类小说还有过多、过滥之嫌,但从浙江的情况来看,家族、乡村小说却如凤毛麟角,更谈不上有什么宏大、坚实、厚重之作。这里面的原因,可能与历史上浙江并没有经历过西周时期的分封制,因此,建立在分封制基础上的封建宗法价值体系、伦理思想、生活形态等,在浙江并无扎实的根基。且浙江地形地貌复杂,不似北方平原地区,容易形成大的村落,乡村社会的发育本就不如北方,浙江作家确实不如北方作家愿意写乡村、写家族,也缺少北方作家那种胸纳百年的历史气度和宏观把握能力。这一点,实际上也是近些年浙江作家很难成为当代文学主流,难与陕西、河南、山东,甚至是河北、山西这些传统中原地区相比肩的重要原因。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说浦子的“王庄三部曲”是浙江当代长篇小说的一个很重要的突破。

浦子的“王庄三部曲”有着马尔克斯式的恢弘气势和魔幻色彩。特别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龙窑》,就有很多神秘主义色彩在里面,比如小说一开始,大雪漫天,后来被称为“王世民”的小说主人公倒卧在翠花嫂的门外,以及翠花嫂对王世民的救治等,一系列的描写都充满着原始的、神秘的生命崇拜的意味。不过,我感兴趣的并非这部小说的魔幻色彩,我认为浦子“王庄三部曲”最大的文学史意义就在于,它呈现的是与我们固有的阅读经验不一样的乡村,不一样的历史。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看到的文学乡村描述,多是建构在中原北方文化图景与历史想象上的,何曾见到过山海相连、充满鸿蒙大荒之气的“浙东”的文学乡村?“王庄”从生活场景、自然风貌,从人物面貌、精神体系、价值观念等各个方面,都与我们习见的乡村是不一样的。因此,在“乡村”的原型上,可以说“王庄三部曲”本身就是对中国当代乡村文学的一种有效的丰富和补充。况且,在价值基础上,北方的乡村叙写往往很难摆脱儒学意识形态的检讨与批判等问题,而浦子所虚构的“王庄”,这片土地上却诞生过王阳明、黄宗羲,氤氲着南方特有的“经世济时”的务实的生活态度和南宋以来新儒学的精神气脉。这种务实态度和新儒学的精神气脉,有着与中原生活和传统儒学不一样的文化命理,当它构成了浙东乡村生活的精神元素,成为作家浦子审视历史、把握人物与人类命运的一种潜在的尺度之时,实际上,浦子笔下的“王庄”,已然与北方作家所叙写的乡村具有不一样的禀性、气质和神韵。因此说,浦子的“王庄三部曲”其实也是具有中国当代文学的突破意义的。特别是浦子把小说的时间设置在清末到1949年新政权的建立这个特殊的历史拐点,无形当中,作家就以“小说年代学”的方法,为自己的写作建立起一种现代性的思想视野。而这种视野,与我们习见的启蒙叙事在义理和方法上都有很大的不同。一方面,浦子把要思考的历史、文化和生命问题放到更大的历史当中,以大历史的智慧烛照小历史,而不是像许多作家那样以现成的观念套解历史与生活;另一方面,浦子更愿意返回到粗犷、野性、原始、暗昧的民间生活中,“礼失求诸野”,在那里找到生命的力与价值。清明理性与原始含混,在浦子的小说中呈现出胶着、辩难与张力,给浦子的小说带来摇曳多姿的复杂性与多面性。以浦子“王庄三部曲”所达到的思想水准来看,浦子确实是当代中国的一个优秀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