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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王蒙:生死恋(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 | 王蒙  2019年01月18日08:14

一 蜂窝煤之恋

所以顿开茅只能从煤球与蜂窝煤并存的那几年说起。也许它们往昔的使用是对大气环境的破坏,雾气重重非一日之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按照同院长大的尔葆的“父亲”吕奉德最看好的德国法律,起诉煤球与蜂窝煤已经过了追诉期限。

最近不知道什么原因,顿开茅常常梦见摇煤球。煤球的烟味儿有一些哈喇,似乎还有发面丝糕与肉皮冻气息。蜂窝煤的烟味儿却有几分清香,但是香得虚假廉价。顿开茅,一九四六年二战结束后出生,他爹说他们是正黄旗,满族。或谓他们本姓纳兰,是词人纳兰性德一宗,顿是他爹参加革命时改的姓,避免由于人们对于革命的选择而贻害家在白区的亲属。其实满族无姓,弄个姓是为了对中原文化的认同。

顿开茅对人生对生命的第一个感觉是煤球烟。那时北京市民大多烧煤球,把煤末子与黄土掺和在一起,加水,用大柳条笸篓摇成玩具风格的球儿,大致路数与如今元宵文化一致。侯宝林说过相声,嘲笑外国专家用各种仪器检验元宵,不得制作元宵放入馅子的门道。善良的中华百姓,他们的科技骄傲是煤球与元宵。这种煤球由于煤末子与黄土不均匀,常常烧不透,那时垃圾堆上爬满穷孩子,他们拿着一种专门的铁爪,敲开烧过的茶色煤球,寻找剩余的仍呈黑色的“煤核”,凑几斤可以卖废品。孩子们爬垃圾堆捡煤核,是中华民国古都北平的一道风景,是堂堂民国气数已尽的刺心征兆。

到人民共和国以后,改善了煤球做法,实现了模具化与一点点机械化,煤球的形状是两个小铁碗互压而成,所有的球球都围腰显出肚圈,少了煤核,少了黄泥烧成的陶块。

烧煤球儿的时代与大杂院、养猫、满天麻雀与乌鸦还有猫头鹰与蜻蜓、萤火虫的记忆混杂在一起。蜻蜓那时叫鹨鹂,鹨鹂本意是一种小鸟,读“留离”。下完雨北京城到处都是鹨鹂低飞。还有槐树上的吊虫、冬天漫天大雪、电石灯下的炸豆腐泡与豆面素丸子汤的记忆浑然一体。顿开茅此生最初闻见的煤球味道,除上述综合丰满的念想以外还混杂有猫儿屎尿气息,这尤其臊腥得动人,泪眼糊糊,往事非烟,往烟如歌,几十年岁月不再,却是真实百分百。远去淡出,与你告别挥手,与院落墙上的猫的叫春号声一道渐行渐远。

在仍然寒风料峭的早春,春天的生气使猫儿躁动如狂,号叫如受刑,上房顶如功夫特技。猫的爱情与人相近,叫上几次,会见几次,结识几次,试探几遭,两情相悦,叫作缘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房愿为互叫猫。却也有互叫三夜,拜拜衣马斯的失恋。然后到了那一天那一晚,已经相识相悦的猫再闹上几小时,一分钟交配,又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雌猫屋顶打滚,完毕。生命的交响与小夜曲就是这样纯真动人而且尴尬可悲可怖。然后一切味道留在煤球的燃烧里。然后现代化集约化的民居没有了猫的惨叫与烧煤球的气息,现代化的兽医科学做好了所有宠物的去势,除了人自己,并留下了后患。

顿开茅退休以后有时怀念过往,惊今叹昔,相信古人孔子与苏格拉底都没有可能半辈子看到那么大的变化。极好的变化,也令人时感生疏与些微的怀旧。

从三进大院出门往左再往右三百米,是一家煤铺,那里的工人阶级个个脸上乌黑。那里的一个孩子,旧社会连续两年想上一家比较好的师范附小,没有被录取。那个孩子教给开茅唱《二进宫》,“你言道,大明朝,有事无事,不用那徐、杨二奸党,赶出朝房,龙国太,自立为王!”顿开茅全身心地向往现代化与美丽中国,但是在他的猫爹(耄耋)之年,想念摇煤球黑头发小。他一直误学误唱,把上述花脸唱段尾句唱成“自立,威武”!

要点在于顿开茅家烧煤球的当儿,他父亲顿永顺服务的吕先生家里烧的是蜂窝煤。后来又率先改液化石油气,改天然气。白净的、戴过好几样眼镜的、最初高高在上的吕奉德先生像是天上的大神。蜂窝煤烧起来没有不良刺激,烧出来仍然保持着原先形状,直接夹出来就行,减少了煤灰。而用烧火棍捅下去的灰白的灰,轻轻细细,碰到一点风就成烟雾,像后来舞台上常用的喷雾剂——二氧化碳干冰。它更高级,好像还有点老练,如果不是阴柔。

吕奉德先生住在大四合院的二进。第一进住顿开茅一家与司机。第三进住厨子、清洁工与园丁。第三进后还有果园,樱桃和枣、梨、杮子,香椿。而最重要的是藤萝,架上紫花串串,香气袭人,摘下花串,放上冰糖,与面粉一起做成藤萝蒸饼,令人雀跃。

蜂窝煤曾经是一种新技术,说它是用无烟煤制成的蜂窝状圆柱形煤体,由原煤、碳化锯木屑、石灰、红(黄)泥、粉等混合基料和硝酸盐、高锰酸钾等组成的易燃助燃木炭剂所组成,有十二个孔。

在煤气、液化石油气特别是天然气已经成为家用主要燃料的当今,在能源早就实现了管道化网络化全民化的二十一世纪,品味着关于蜂窝煤的说法中的物理、化学、能源、技术元素,顿开茅仍然保持着某种敬畏和依恋。

可惜的是记忆中煤的形状不大像蜂窝,倒是像均匀切开的一截一截全等的乌黑的藕,切薄一点,就更是美丽的黑藕片。

吕先生是个人物,无怒而威,无言而博,无姿态而气场深邃无底。吕先生的夫人苏绝尘老师也是那样的非同小可,气质高雅,举止迷人。据说她是在法国马赛留过学的人,回国后没有外出做过事,静静地待在家里。说是她协助吕先生的专业学术与社会生活,无求于家外大世界。她的笑容如莲如菊,清新喜悦,你只在法国小说里的插图上见过这样的笑意。她的笑靥更是黄河以北罕见。他们家有别的家里看不到的自动拨号电话机。当时的城区电话五位数字。据说更早是把电话固定在墙上,拿起电话,有电话局的接线生与客户联络,客户报告说“请接2局(西四、平安里一带)2508”,然后说话,如果2508有人接电话的话。

顿开茅的父亲顿永顺,是组织上派来协助吕先生管理这个院子的,相当于吕奉德先生的管家,但是那时已经不时兴“管家”一词了,顿永顺被称为顿秘书或顿主任。开茅长大以后,怎么看怎么觉得爸爸永顺个子像篮球队员,声音像歌手或广播员,姿态却像旧社会的跟班。更重要的是顿永顺的眼睛,他长着特别迷人的宛转的眼角,雅致而又灵动,鲜活而又痴诚,加上他的浓重眉毛,招引着偶然邂逅的目光。顿秘书常常到吕先生家里请示报告,商量夏季除蚊、深秋弹棉花、冬贮白菜、采购年货、卫生免疫、接种打针种种事务。永顺同志满面含笑,双手中指按着两边的裤缝,礼节绵密,京腔悦耳,举止透着老北京的文明周到。尤其是顿永顺与苏老师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相互笑意令人愉快升华,加强了他人的全面自信自爱。

吕先生不上班,但是常常被莫斯科人牌专车送到这里那里某个地方开会说话。然后他回来读书写字。他家客厅正墙上,挂着一个镜框,内有几行德语文字和中文,是他本人译出来的歌德名言:“阳光越是强烈的地方,阴影就越是深邃。”说什么那两行德语文字,是汉堡大学校长给他题写的。他家里有一台日本产留声机,从他们的房间时而传出“百代公司特请梅兰芳老板”演唱的《甘露寺》、《霸王别姬》,还有周璇的《花好月圆》。开茅不久就熟悉了“和衣睡稳”与“凤衫翠盖,并蒂莲开”这样的不知其详不知其义的唱词。有时候,还可以听到苏老师对于梅老板、周璇的声与魂的应和跟随。

大约二十世纪中叶,吕先生似乎摊了点事,一天被带走了。永顺秘书同志也被找去谈了一些次话。

人们发现,苏绝尘老师的坚强冷静出人意料,她的脸上偶尔现出一点皱眉的表情,此外,若无其事。次年夏天,在意外的变故冲击中岿然不动的吕夫人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非常可爱。

然后有一些悄悄议论。

又过了一年,让苏老师和她的儿子腾出了本大院最好的位于二进的房子,迁至一进,她们变成了顿家的同等级街坊。苏绝尘仍然悄然淡然,稳若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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