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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坚勇长篇散文《庆历四年秋》研讨会举行,引发思考—— 建立文学观察历史的独特视角

来源:文学报 | 傅小平  2019年01月20日09:43

江苏作家夏坚勇写宋史三部曲的第二部《庆历四年秋》,是从定下书名开始的。2015年秋,他在南京参加《锺山》文学奖颁奖活动时,该杂志主编贾梦玮找到他,要他为《锺山》写一个专栏,他当下就答应了。因为他虽然自知写东西出手慢,也着实怕干这种“驴子后面催出马粪来”的活儿,但也想到他这几年对宋代的史料有所涉猎,从中选几段有点意味的情节,为一份双月刊每两个月写一篇应该不成问题。他回家后很快就形成了几篇文章的构思,其中第一篇是关于庆历年间的进奏院案事件,而最早闯入他脑海的就是《庆历四年秋》这个题目。

这看似一个妙手偶得的题目,实则有其出处。但凡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知道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该文的第一句就是“庆历四年春”,这句话太耳熟能详了。夏坚勇说,他把“春”换成“秋”,其效果就正如鲁迅所说的“熟悉的陌生人”。他知道,这个题目对读者的诱惑力是大可期待的,但把这样一个题目交付给一篇万把字的文章,又似乎太奢侈了。因此,他决定重新架构。历时三年多时间,他终于完成了这部20万字的长篇散文。

《庆历四年秋》以北宋时期的庆历新政作为背景,通过对社会生活的日常性展示和细节描画,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现场,追逐当事人的心路历程,官场、人情、政治、权力,波诡云谲。用评论家王彬彬日前在南京举行的“夏坚勇长篇散文《庆历四年秋》研讨会”上的一个评断,不同于历史学家只关注历史过程中主要的力量,以及造成这些力量的因果关系,夏坚勇把造成这些因果关系的全部因素和盘托出,他关注的是历史的人性,历史的血肉,历史的体温。“他在历史学家专业性的历史叙述之外建立起了自己的价值体系。历史学家解读历史是冷冰冰的,夏坚勇是抚摸历史。如果说历史学家给历史照了一个X光片,他则是照了一个CT,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他建立起了自己作为文学家观察历史的独特视角。”

历史散文中要尽可能多一些“史识”呈现

确如王彬彬所言,夏坚勇在写作过程中,总是想着尽可能呈现当年的历史场景、各种人物的心理动因。他想对从宫廷到民间各个层次的生活画面作一次整体展示。该书中有一篇的开端,夏坚勇描写了宋仁宗早上起床的过程,讲了一只小狗在唤他起床。这只小狗并不全然是他的向壁虚构,而是有来历的。这之前,北宋宫廷里刚发生了一次政变。后来,就有人建议宫廷里面养狗,并推荐了四川罗江出产的,一种很小,但很机警的狗。而这只“罗江狗”恰是当时朝廷面临风雨与变革的一个缩影。夏坚勇说:“我只是把庆历新政作为一个背景,而着眼点多在于世态人情有关的鸡毛蒜皮。我觉得写鸡毛蒜皮并不容易,写好了也挺有意思,从中可以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肌理和体温。”

事实上,《庆历四年秋》写北宋庆历年间的事,并且涉及到范仲淹这个人物,很容易让人想到庆历新政,也会想当然地认定这是一本写改革的书。夏坚勇并不希望读者产生这样的认定。“我不喜欢写改革,尤其不喜欢写所谓的两条路线斗争。在我看来,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改革派与当时的保守派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分野,他们之间的矛盾,有一部分源于人与人之间心理、性格、官场利益的摩擦。我们应当把每个人物放到特定的历史环境和生活环境中去考察。”

由此可见,即便对一些看似已有定评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评价,夏坚勇也有自己的判断与立场。用他的话说,在历史散文中要尽可能多一些“史识”呈现。而在夏坚勇笔下,这样的呈现有时是直接以评点的方式展开的。以评论家丁帆的理解,夏坚勇在作品里穿插大量评论,跟市井生活勾连在一起,反映出整个中国上下阶层和社会形成的断面和张力。“他的评点是有节制的,点到为止,把更大的空间留给读者去想象。”

对这样的评点,青年评论家张颖称之为一种杂文笔调,有时这是根据历史材料推断出来的,有时则可能比较多加入了作者想象的成分。“可以讨论的是,历史叙事到底能不能有主观性的加入?在我看来,作者主观的生活经验不但不会破坏历史客观的重建,反倒可能有帮助,它会帮助我们将手电筒照到一些容易被忽略,甚至是视而不见的角落或层面。”青年评论家王晖也认为,通过这样一种评点,作者把历史和当下的现实相对照,呈现出一种深度的反思和批判。

好东西是聪明人花笨工夫做出来的

某种意义上如王晖所言,这般融客观历史史实与作者主体意识于一体的写作,非常考验写作者下笔是否真诚。“作为缺乏专业历史知识背景的一般的读者,很难判断作者写的某一段历史的真实性。所以,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作者本人写作的真诚。这种真诚,体现了作者对于历史事实的尊重,对历史真相的穷尽,以及对历史疑点的追问。同时,还包含着作家的社会责任感。”

显然,夏坚勇特别在意这种真诚和责任。他援引托尔斯泰的话说,文学有三点很重要:写什么、怎么写以及写的态度。“这当中,托尔斯泰把‘态度’看得尤其重要。而所谓写的态度,归根到底是说,你的写作是否真诚。现在大家都说要“深入生活”,这话没错,但要紧的是看你怎么深入。即便你处于生活之中,你是否具备观察生活、理解生活的眼光?你敢于触碰生活中那些艰难的问题吗?你对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是否感同身受?”做到这些,毫无疑问是需要作家下大功夫的。夏坚勇坦言,他写宋史三部曲第一部《绍兴十二年》时,一开始就在日记本的封面上写了这样一句话提醒自己,好东西是聪明人花笨工夫做出来的。

夏坚勇所说的聪明和笨工夫,得益于他经年累月的阅读和积累。熟悉他创作的评论家汪政说,夏坚勇常年写文化散文,使得批评家或读者把他定位成一个散文家,但他其实是一个文学全才。“他曾是海安县文化馆的创作员,小说、散文、相声、小品、戏剧,什么都写。我们可以想象,要没有当年丰厚的积累,他的作品不会写得这么血肉丰满,特别是写历史也能写出当下性,写高层、写皇宫也能写得那么接地气,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那么紧密相连,妙趣横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夏坚勇曾写了不少农村题材的中短篇小说,还创作了几部戏剧作品。但从1989年被调到江阴工作后,他开始反思,论中短篇小说创作,自己可能比不过人家,历史文化方面的素养倒算是他的长项。而他在这方面也的确有积累,除了长期阅读历史著作,他更是从小就熟读很多历史演义小说。“我从小就喜欢读书,搜集了当时农村所有能看到的书,像东周列国、三国、水浒、说唐、杨家将、说岳全传、封神演义,等等。不过现在反思,自己当时的阅读是有些畸形的,后来也就做一些补课式的阅读。1973年,我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进入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后。到了24岁那年,我才开始完整地阅读《红楼梦》,30岁才读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但夏坚勇无疑更偏好读历史著作,他后来转向写历史文化散文,也算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当然,他此前的写作训练并没有白费。不同门类写作的经验,倒是让他多了一些借鉴和贯通。“我写了这么多年的小说和剧本,知道怎样把文章写得有意思。写小说,你要呈示生活画面,要塑造人物,写话剧,要讲究戏剧冲突,我把这些讲究很自然地运用到散文创作里面去。”

写作是一副维护尊严的铠甲

而写作要做到讲究,首先就要讲究写出好的语言。夏坚勇说,自己经常随便拿一本书看看,翻到哪一页都行。所以现在形成一个对自己作品的审美标准:要让读者翻到任何一页,都能够津津有味地看下去。“要达到这样的标准,作品必须写得饱满,你得考虑每一段、每一句、每一个字是不是安排得很妥帖?这句话是不是有语感,是不是讲得很有意味?你有没有把生活的肌理和质感写出来?像司马迁《史记》那种传神的笔法,你不可能每页都有,但是你要有追求。”

他坦言,自己的语言并没有达到王彬彬说的“平实而不失丰腴,峻峭而不失圆润”的境界,但那的确是他追求的目标。王彬彬表示,太枯燥是没有文采的表现,太华丽同样是没有文采的表现。夏坚勇在这之间把握得非常好。“细读《庆历四年秋》,你会觉得很多句子都很有意思,你会想夏坚勇不仅仅是表达一个明确的意思,而是背后还隐藏着一些东西,所以你会舍不得读得很快,就像我们抽一支好烟舍不得猛吸一样。”

讲究语言是一方面,怎样把散文往“大”处写,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夏坚勇说,散文会让人认为是一种分量很轻的文体,无非拣点边角料,描摹点风花雪月这些小情调。但他认为,散文也可以是“大”的,这种大,不仅仅是体量上的大,可以上万字甚至数十万字,更重要的是它能体现一种厚重深邃的气度与情怀。

以评论家李建军的看法,夏坚勇自然是把散文做“大”了。他正是用三个“大”来评价《庆历四年秋》。“一是学问大,他史学知识相当丰富,对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小小的典故,都有非常细致的梳理。二是气魄大,能够从历史看见现实,从现实反观历史;三是才气大,才气首先体现为创造和发现,其次体现为一个‘通’字。他常常会在知识关联性很强的地方停下来,另外写一个知识或者一个故事,再回到正题上,腾挪自如,到达了一个高的境界。”

无论夏坚勇是否做到了这三个“大”字,尽可能拓展散文的疆域,的确是他终极的追求。他希望在自己的笔下既能呈示细密精微的人情洞察,又有对于天下大势纵横捭阖的宏观把握。虽然,他自知即便有这样的“狼子野心”,所谓才华与史识兼具,情怀与学养相长,文思蕴藉且寄托宏远,也恐怕是他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境界。“我只能努力把每个字、每句话安放妥当,孜孜以求,如此而已。想起赛缪尔·巴特勒的那句话:‘生命犹如公开表演小提琴独奏,一边表演一边了解乐器……’我表演了,我了解了,感觉是:我还能玩下去。这很好!”

这诚可谓夏坚勇的由衷之言。对他来说,写作常常是一种抵抗,究竟是抵抗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他只是觉得写作是一副维护尊严的铠甲。一个写作者在现实生活中会遭遇很多无奈,就像这次写《庆历四年秋》,由于家庭原因,也曾中间断过两次,一次是写到一半发现自己身体出了点毛病,结果医生建议他戒了抽了40年的香烟。二是儿子腿部骨折,他不得不去照料,一停又是四个月。“这还是次要的,有时你还会遭遇屈辱,文学就成了铠甲。在这副铠甲下,你可以自由地倾听内心的声音,遵从内心的信念。一个人,一支笔,充实而快乐,自信且豪迈。”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夏坚勇说,写作是一种很高尚的职业,有一种庄严感和神圣感。“是文学给了我自信和自尊,对于这一点,很感恩也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