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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流河”:难以言说的中年困局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吴佳燕  2019年03月19日06:01

《内流河》是樊健军反映县城生活的一部作品。县城或城镇被很多作家作为写作的重要根据地,除了因为它是大多数写作者生活过的地方,还在于它的混杂性与普遍性可以成为洞察当下中国社会人情的绝佳切口。亦城亦乡,熟人社会,没有隐私,生活安逸、精神贫乏。

《内流河》用绵密扎实的叙事描述了中年男人胡细楠的小城生活,他的时间、精力、情感乃至身体的分配。从乡村中学老师到在文化馆编内刊的干部,胡细楠的生活相对而言是闲适舒服的,他的时间被家庭、工作、业余爱好、吃喝玩乐切割得四分五裂。家庭生活是他的叙事主线。可怜天下父母心,加之女儿胡小小天生是个哑巴,让胡细楠夫妇操碎了心——尤其是妻子蒋文静。围绕女儿练钢琴参加文艺汇演的事情,胡细楠像只陀螺一样,被妻子指挥得团团转,目的只为了女儿无论是在汇演还是考级中都可以取得好成绩,让妻子的心血没有白费。

结果给蒋文静的孤注一掷打了一个大大的叉。这个因为孩子的残疾而格外敏感要强、富有母爱的牺牲精神和控制欲的女人,让我们重新思考鲁迅先生所提出的我们现在如何做父母的问题,这是一个永远都不会过时的话题。

另一条线是胡细楠的业余生活,即与好友许一帆一起开办棋校、寻找奇石。这是为了增加收入,也是为了给生活解闷。教少年下围棋一个有意思的词儿是“劫材”,它是破除棋局无限循环无解下去的一个方法,又多么像这日复一日的小城生活中的人们对刺激与逃离的渴望。去山谷中寻找“白荔枝”般的奇石是逃离一种,这也是两个男人放飞身心的秘密之所。出轨是逃离另一种。突然有一天,一个叫马萧萧的女人闯进了山谷,也走进了胡细楠的生活。这是叙述的第三条线。马萧萧是胡细楠的“劫材”吗?她就像“鲜嫩多汁的浆果”,让胡细楠沉浸于婚外的肉欲,却跟感情无半点关系,“她不过是占用他一小块时间的一粒尘埃,反之他也是她的一粒卑微的尘埃,这种相互依存的卑微的尘埃关系,是他想象得到的幸存的高尚”。

毫无疑问,《内流河》探讨的是有关中年危机的问题。这种危机,在缓慢枯燥、波澜不惊、周而复始的县城生活里来得格外真切而汹涌。中年本应该是人生最沉稳通达的阶段,然而胡细楠却遭受着太多的疲沓与灰暗,并唤起人深刻的同情与理解。

这不就是你我真实可感的油腻中年么?一边是生活中太多的枯燥沉闷单调乏味,一边是人在江湖的各种身不由己与被束缚感;一边是人际交往的油滑世故,对待两性关系的随意潦草,一边是挥之不去的精神空虚与内心淤积,跟亲朋友爱无法真正亲近、沟通。小说以男主人公的限知视角和外化写作,呈现出胡细楠在婚姻、家庭、工作、人际交往、两性关系上各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暗伤与困局,揭示了当下中年男人最真实复杂的精神生活状态,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内流河”,不管它是否留下痕迹、泛起涟漪,都看不到来处,也找不到出口,只能默然消化,无端消失。

而从胡细楠眼里看到的三个女性,本爱画画却被母亲拉去学钢琴、后来又为了取悦挫败感满满的母亲依然去练琴的胡小小,内心到底有多少自由真实的意愿和对体贴关爱的渴望?一心扑在孩子教育身上并不惜像刺猬一样对待丈夫、在工作生活中各种妥协,后来却态度逆转、主动要二胎而不得的蒋文静,内心经历了多么激烈往复的斗争和痛苦无奈的挣扎?而那个喜欢把亲近的男人化妆成女人,从而把一个个男友变成前男友的高级化妆师马萧萧,她的怪癖是因为成长的阴影、精神病母亲的折磨,还是一种另类的解压或自恋方法?所有这些,胡细楠都无从得知,他和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但他和她们的生活一起面临着“内流河”的处境:是县城生活的常态,人到中年的困局,更是现代人普遍遭遇的精神困境,“好像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个无形的人,一个隐身的人,在指挥着他和她,在命令着他和她”。那只指挥的手可能是上帝,可能是时代,也可能是命运。它让我们的生活都改变了最初的模样,它让我们如“白荔枝”石头般的初心、自我与理想,在人生路上的各种关系、牵绊和泥潭中举步维艰、渐行渐远。

一些事情未曾亲历见证,未尝就不会走近另外一条河流。人到中年意味着什么,中年危机有何涵括,都需要厘清。《世说新语》里,谢安对王羲之说:“中年以来,伤于哀乐。”羲之答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这是一种通达。

而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从鲁迅《故乡》中的中年闰土,到谌容的《人到中年》,从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到池莉的《烦恼人生》,再到被改编为经典电影的罗伯特·詹姆斯·沃勒的《廊桥遗梦》,古今中外作家们都从不同的视角,对不同时代、不同群体的中年人的生活情感状况进行了描摹刻画。他们既承载着各自的时代现实,又饱受着人到中年的永恒困境,关于生活的碾压、身心的安放及精神的寄托。从这个谱系上说,樊健军的《内流河》是某种接续和延伸,“内流河”终于不用自生自灭,而可能找到新的流向和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