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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与荷马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首作帝  2019年06月18日09:27

不夸张地说,雨果对荷马的亲密超越对其他任何人。雨果至爱荷马,把荷马视作古今文学第一人。哪怕上帝,也只能模仿荷马,而不是超越荷马。在诗歌《牧人与羊群》中,雨果这样刻画上帝创世记:“上帝正在花样翻新地谱写诗篇,如同荷马老人一样,他有时反复地写,但他所用的是花,是树,是水,是山!”雨果不是要贬低上帝,而是要突出上帝创造世界的丰富性和诗意性。但是与此同时,雨果含蓄地向世界宣告:掌握最佳写作技巧的人是荷马。“老人”的称谓类似于“师父”,意味着经验老到和造诣精巧。

上帝向荷马“偷师学艺”!如果说这是雨果在“渎神”,不如说这是雨果以最崇高的方式——通过上帝——向荷马致敬。事实上,这也是雨果通过上帝来隐喻自己向荷马致敬。在人类历史上,雨果是赤胆忠心向荷马致敬的翘楚。

雨果在无比辽阔的视野范围内塑造荷马的形象,这等于明确荷马的地位。荷马的主要身份是作家。问题是,荷马是怎样的作家?或者说,荷马有什么文学成就?雨果给出答案:荷马是天才作家,而天才是不受局限的,不能被超越的——“金字塔和《伊利亚特》始终雄居首位。”雨果将《伊利亚特》和金字塔相提并论,并使用“首位”一词做结论,这是对荷马史诗的至尊肯定,也为荷马的文学地位定了调。雨果清晰地看到荷马史诗产生的巨大影响:古典悲剧文学从形式到内容都在重复荷马史诗:“古代所有的悲剧作者都零星贩卖荷马。同样的传说,同样的浩劫,同样的英雄。所有一切都取之于荷马这一源泉。终究还是离不开《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雨果为荷马史诗树立的丰碑,表明它是早期人类经典的杰出范本。

与此同时,雨果从希腊天神的视角评价荷马:“于拉妮(天文女神)是双料缪斯,能同时看到精确和理想。她一只手放在阿基米德身上,一只手放在荷马身上。”雨果通过天文女神于拉妮歌颂荷马,表达的是斩钉截铁的态度和立场。阿基米德代表的是科学,荷马代表的是文学,二者都代表至高无上的成就。雨果从综合概括的目的出发,认为凡是背离“理想”的文学,是微不足道的艺术,是尘土一般的东西。雨果评价荷马的词语“理想”,乃文学追求的最高境界,这与雨果形象地把金字塔和荷马史诗并置首位,本质上并无任何差别。由此,雨果概括出与荷马的文学经典地位相匹配的最敏锐、最有力的措辞。

从个人品格方面来说,雨果看到了荷马高尚的真诚。真诚是由直觉产生的,而直觉比酷刑更有力量,能使人变得坚强勇敢。荷马相信希腊神话中的一切,包括英雄、怪物、金苹果、瘟疫箭袋、特洛伊战争、赞成的维纳斯女神、反对的帕拉斯女神。天界诸神的传说令荷马如痴如醉,深信不疑,他把他们的故事反反复复地述说和记录。贺拉斯哂笑他是“善良的荷马”,居然相信鬼话连篇的东西。但是,雨果站出来捍卫荷马高尚的真诚品格:“荷马是个天真的人,他的诗,美在信念。诗中充满了坚信,坚信之情,溢于言表。”荷马抱着真诚的态度去写作,坚信美穿越一切,战胜一切,没有人去怀疑和争辩故事的真假,但有无数人去怀疑和争辩真善美与假恶丑。因此,尽管荷马上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当,但是其伟大之处也由此而生:荷马对诸神的暴力进行了创造性书写,从科学的梦想转向诗歌的行动。从此以后,理想用于实际,人类开启文明。

雨果把荷马称为寓意不朽的“巨人”,阿里斯托芬和普劳图斯这样的“小人”在荷马面前微不足道:“荷马携带他们,就像赫尔古勒斯把小人儿携带在他的狮皮里一样。”雨果为莎士比亚写过一部传记,其中一卷命名为《毁谤者与荷马同样不朽》。雨果评价他人不朽的参照者是荷马。万变不离其宗,荷马是不朽的核心。这缘于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最伟大的史诗,荷马因此享有崇高地位。令人钦佩的是,荷马的不朽荣誉在他人尖锐的毁谤和攻击中越发屹立和挺拔。“伏尔泰、许许多多的神父、成群结队的哲学家、柏拉图、毕达哥拉斯,都曾激烈地批评过荷马。”雨果称这些对荷马批评过激的人为“可悲的人”,他们故意把自己与被侮辱的伟人联系起来,企图以此达到沽名钓誉的险恶目的。而荷马丝毫不会受到伤害,哪怕他在生命中留下只言片语,那么这只言片语也会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最终成为一颗明亮的星。“造就成了菲迪亚斯并不妨碍你造就米开朗基罗;造就成了米开朗基罗,你还有力量再造伦勃朗。一个但丁不足以使你筋疲力竭。创造一个荷马不比创造一个星辰更累人。”雨果从人的层次来谈但丁等人的造就,却唯独从宇宙的层次来谈荷马的创造,二者的伟大程度不可同日而语。雨果把荷马与曙光、星辰、长空并置,各种星座纷至沓来,而荷马在辽阔的星空中有的是地盘。

毁谤和攻击荷马的人从古延续至今,雨果不得不与同时代的敌人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而这种斗争也是与荷马襟连起来的。针对复古派作家余伊尔污蔑和抹黑荷马,雨果写下充满谴责和战斗气息的诗歌予以回击:“你的轻视?这就是他呼吸的空气。你的憎恨?憎恨就是他的气味、汗水、呼吸。他知道给有名望的人抹黑,一点不怕,知道自己的毒汁很强烈,没有人敢碰他。”雨果至死不渝捍卫荷马的尊严,余伊尔的轻视、憎恨的抽象行为,在荷马的空气、气味、汗水、呼吸的具体物象面前不堪一击。荷马带来的气味和汗水是生命的象征,传递出永恒和永生的意义。同时,雨果在文坛上的敌人颇多,特别是尼查尔和居斯达夫·普朗什,前者嘲讽他是颓废主义,后者谩骂他的戏剧苍白无力。雨果把他们与余伊尔统称为到处打架斗殴、嘲笑别人的流氓、坏蛋,比喻为侵蚀和吞噬大树的千奇百怪的腐菌。雨果描述自己与荷马的相似状况,无疑是要体现艺术传承和思想影响的根深蒂固。

雨果在创作过程中自觉地引入荷马,其广度和深度无人能及。荷马既是一个历史事件,又是一个人物形象,也是一个经典意象,他以多重角色如影随形、见缝插针地出现在雨果的文学世界里。在抒情诗《回忆啊!》中,“我”给四个可爱的孩子讲一个虚构的神秘故事,又是战斗又是杀戮,孩子们听得乐开了花。“我像是阿利奥斯多,或是荷马,一气呵成我的故事诗;当我讲述的时候,他们的妈望着欢笑的孩子,在沉思。”雨果按照荷马的艺术形式讲故事,内容的灵感也与荷马史诗息息相关,“沉思”的哲学和理性倾向体现出历史和现实的平衡对接。

雨果遵循荷马的史诗笔法,以铿锵雄浑的节奏去还原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增强文学叙事的审美力度。《悲惨世界》中的马里尤斯通过阅读和研究大量的资料和文献,摆脱了将拿破仑视为暴君、妖魔、丑角、凶手、老虎、篡位者、独裁者的偏见和想象。随着面纱慢慢揭开,从一片昏暗到微亮,最后到光辉灿烂,马里尤斯依稀看见一个巨大的拿破仑形象。灿烂景象的出现令人联想到荷马和星空,资料和文献令人联想到荷马史诗。雨果接着写道:“夜景多么奇妙!不知从哪里传来低沉的声音,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像火炭那样发出夺目的光辉,穹苍幽黑,群星闪烁,其妙无比。他在读帝国大军的战报,那是荷马史诗般的战场实况描写。”在这里,发出夺目光辉的巨大木星意象既指荷马,也指拿破仑,他们照亮黑暗夜空,唤醒群星闪烁,是群星璀璨之首,夜景奇妙之源。雨果把拿破仑帝国战争直接等同“荷马史诗般的战场实况”,这是对荷马的真诚品质和审美格调的继承。

虽然《悲惨世界》展示了底层劳动人民的残酷现实,但是读者并不产生哀凄可怕、悲怆绝望的压抑心理,相反领悟到磅礴浩大、浓重瑰丽的审美张力。其中的秘诀便是,雨果把荷马驱动的叙事能量渗透到底层人民中。雨果描写流浪儿为了跟警察对峙和周旋,互相传授有用的秘法和才能,例如1815到1830年,他们模仿火鸡呼喊,通知伙伴趁机逃跑。“有一次,有个流浪儿为了通知伙伴,策略地大声吼了几句,这充满兄弟情谊的令人难忘的呼喊在一八三〇年家喻户晓,其节奏像荷马的一句诗那样铿锵有力,……”的确如此,荷马史诗的节奏如此铿锵有力,催人奋发,离不开铺张渲染的“呼喊”主题。阿基琉斯、赫克托耳、潘达罗斯、波塞冬在战争中都是“呼喊”能人,荷马这样写波塞冬的“呼喊”:“波塞冬对他们高声呼喊,快捷的话语仿佛长出了翅膀……”荷马笔下人物的“呼喊”长出翅膀,雨果笔下人物的“呼喊”家喻户晓,二者在表意内涵上完全相同、相通。“呼喊”在建立亲密关系之余,也能鼓舞同仇敌忾之情,又可震慑敌人士气,它的节奏必须迅速快捷,血脉偾张,才能达到良好的话语修辞效果。

雨果在刻画人物和场景的过程中,有意识地以荷马作为参照,这一现象特别普遍。雨果在《九三年》中借郭万之口直言:“我倒更喜欢荷马造成的人。”雨果小说中不断地出现“像荷马”“有荷马”“跟荷马”一类的提示语,试举几例:在小说《九三年》中,雨果描写伊马吕斯的城堡大厅景象,“那个低矮的大厅深处有一张长条凳,上面摆着食物,就像荷马描写的山洞里的情形一样。”在小说《悲惨世界》中,雨果描写让·瓦让的内心世界,“在平静的外表下面,有荷马史诗中的巨大搏斗”。在小说《笑面人》中,“玛都蒂娜号”经过英吉利海峡的三处危险海流——在哥特罗森茨、杰尔赛和奥里尼附近,螺旋形的泡沫沿着海岸飞舞,他们途经吃过很多船的陷阱,高耸入云的石头像巨人,这航程堪称可怕的肉搏。“礁石侵犯水平线的现象,依然是那样壮阔、单调。海洋的战斗跟荷马描写的战争一样不怕重复。”这些不是普通的类比,而是欧美作家格外奉行的“昨日再现”传统。雨果追求缤纷再现荷马传统,以文学表达和技艺去拉近自己与荷马史诗的距离。这就是雨果与荷马的文学世界反复叠合的艺术根源。

当然,这还不够。雨果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技艺是:让荷马在小说中现身说法。这种现象在欧美文学中不太常见,但在雨果这里乃家常便饭。在小说《九三年》中,米歇尔·弗莱沙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大火烧死,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这时雨果写道:“米歇尔·弗莱沙尔的这声喊叫就是一声哀嗥。据荷马说,赫卡柏曾经这样叫过。”在《伊利亚特》中,希腊人攻打特洛伊,王后赫卡柏目睹了儿子赫克托耳死于阿基琉斯之手。阿基琉斯驭马拖着赫克托耳的尸体,环绕特洛伊肆意凌辱,这时荷马写道:“赫克托耳的脑袋就这样在尘土中翻滚。他的母亲在城楼上看见儿子受辱,揪着自己的头发,把漂亮的头巾扯下扔出去很远,嚎啕大哭起来。”雨果则交代米歇尔·弗莱沙尔这个乡下女人变成了复仇女神戈耳工:“她像野兽一样喊叫,像天神一样挥手顿足,她的那张祈神降祸的面孔像是一张烈焰腾腾的面具。”乡下女人瞬间化身为荷马史诗中的女神,而荷马史诗中的女神直面儿子被杀,也像个乡下女人一样无助哭泣。由于荷马现身说法,两位作家,许多作品,跨越千年时空,竟然奇迹般地紧密交集与凝聚起来。

雨果喜爱在小说中穿插大量的议论、考证段落,人们一度认为它们比较累赘,因为与故事、情节关系不大,而更多呈现为文化、政治的表现功能。殊不知,这也是雨果继承荷马的重要法则,即增加理性的力量。在《悲惨世界》中,雨果这样写道:“荷马罗里罗唆,不错。”即是说,荷马在叙事中加入喋喋不休的史诗段落,十分值得肯定。故而,雨果在叙事中不但自己“罗里罗唆”,而且也让荷马“罗里罗唆”,“荷马说”自然水到渠成出现了。例如,《悲惨世界》第五部第一卷第二十一章《英雄》,雨果书写起义者和军队的惨烈战斗,杀戮场面没法描绘——只有荷马史诗才有权用一千二百行诗来叙述,最后他以“荷马说”作结。这段“荷马说”连篇累牍,内容却很纯粹,是讲述英雄之间的冤冤相杀相斗的:狄俄墨得斯杀死了透特拉尼斯的儿子阿希勒,乌利西斯推翻了皮迪特……

“荷马说”的作用具有多重性。“荷马说”可以用来衬托《悲惨世界》中的战役之恐怖和壮烈。“荷马说”可以提供独特的艺术思想,从古代史诗到现代小说,文学观念是相契相通的。“荷马说”可以推动小说的情节发展,相当于中国古典小说《封神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作者叙述到最重要、最紧张刺激的时候,叙述停止了,“诗曰”“词曰”“赋曰”“有诗为证”“有词为证”“有赋为证”出现了,叙述写不出来的精彩东西,要用诗文特有的韵味去表达,让人体会其深刻的言外之意。“荷马说”贯穿起了整个欧洲文学和文化的精神脉络,能够给人以鞭辟入里的审美体验和品格培养。俄罗斯的文学批评家穆拉维约娃从史诗角度评价雨果:“在世界各国人民的传说与神话中,人民的长期斗争是通过英雄形象体现出来的。这是一部充满诗意的历史。雨果也想为历史作一点贡献——创作一组取自壮阔的人类历史的史诗。”这段评论呈现出来的主旨不但是对雨果小说的准确评价,而且也是对荷马史诗的遥远呼应。当雨果决定写人类史诗之际,他其实已经将自己与荷马牢牢地维系在一起。

美国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明确反对米歇尔·福柯、罗兰·巴尔特以及他们的徒众所宣称的作者之死,认为这是一种反经典的神话。有鉴于此,哈罗德·布鲁姆高调指出,以荷马为代表的经典作家,永远不会死:“不论你是谁,这些人都比你有活力……与任何活着的作者相比,他们都没有死。”荷马没有死的含义,归功于荷马史诗焕发出的永恒的经典光芒。但也不能忽视另外一种情况:经典的哺育和新经典的诞生。在此,雨果与荷马做出了最好的示范:雨果吸收荷马的养料,在继续推动荷马经典的同时,也创造出新时代的经典;这大大地促进了经典的可持续发展,人类群星闪耀才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