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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珊瑚网》和两次“李鬼”事件

来源:文汇报 | 韩进  2019年07月19日08:46

清黄易小蓬莱阁钞本《铁网珊瑚》,台北“国家”图书馆藏

顾家投宋荦所好,要钞一部《珊瑚网》奉上,已经尽量简化路线了,一路上却连遇一大一小两个李鬼,也是够郁闷了。

宋荦去做江苏巡抚,说是政绩卓著,不数月而达到“词清讼息,民和信孚”的局面。政通人和,就放心地去看画看书。京官不大有所谓,地方大员沉溺艺术欣赏,可能会被参上一本。与戴熙齐名的官员画家张祥河在陕西巡抚任上被弹劾,官方为他开脱的说法是,调查下来,他做京官时确曾流连诗酒,但到地方上已然改了。

顾复明白这一点,夸宋荦雅好文艺之前,先夸他正职做得好。上面“民和信孚”的话,就出自他给一部删节本《珊瑚网》写的序言。顾复是艺术鉴赏名著《平生壮观》的作者。这部《珊瑚网》则是他的弟弟顾崧专本钞给父母官宋荦的。

《珊瑚网》由明人汪砢玉编录,集录历代书画题跋文字,间有按语,并汇编历代相关文献于后。这类由江南文人自发编制完成的专科目录在清初被奉为艺术品鉴录的圭臬,“其书满家”(宋荦序言,吴升 《大观录》),逐渐成为新的经典。当时风气一变,鉴赏、收藏和撰述的主体都向上层集中。卞永誉、高士奇、孙承泽等高官们勇于任事,收藏庞大,钞录一丝不苟,刻印不计工本。宋荦也是主风雅者之一。其《筠廊二笔》(收入《宋氏全集》)中多次引录《珊瑚网》的资料。

宋荦《论画绝句》中有一首专讲明人画目,诗云:《铁网珊瑚》鉴赏真,清河氏亦有心人。钞来秘册《珊瑚网》,耳目连朝总一新。(《美术丛书》本)

这里的“钞来秘册《珊瑚网》”,与顾氏钞书的事情对上了。宋荦对顾崧家藏的《珊瑚网》很感兴趣。顾家便准备誊钞一部送他,但苦于部头太大,工时过长。金石家黄易钞《铁网珊瑚》,费时四年。顾复统计篇幅长达五十馀万字的《珊瑚网》,钞录一遍需要好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他想到一个办法:

予曰:“得之矣,查家藏别本所开载者去之,滥收后人之迹、剽窃书集之诗者去之,确然赝本及袭前辈唾馀亦去之。”所存者十二。 (顾复 《钞摘〈珊瑚网〉说》,国图藏清初钞本《珊瑚网》)

这种钞法,只能得到一部支离破碎的书。顾复要合理化这种行为,就先损了《珊瑚网》一把,说它滥收、剽窃、收录赝品,以及拾前人牙慧。褒贬是买家。

这部“钞摘”本《珊瑚网》的书前总目里,作品名称下多作○、△标记,下注“已录过”、“重出”、“笔记”、“戏鸿堂帖”、“檇李题跋”等语。与顾复“钞摘《珊瑚网》说”相对看,大致可知其意。董其昌的《戏鸿堂帖》大家都熟悉。“笔记”(顾家先辈顾桐集录)和“檇李题跋”是两部书画题跋目录。

汪砢玉的江南行旅

汪砢玉是李日华的亲家。他的长子字绣虎,次子字雕龙。绣虎好书法,能摹帖,娶的是李日华的孙女。李日华有一段对汪砢玉人生经历的描写:

余姻友玉水汪君在里中,居恒闭户拜石丈人。为交知张设缣素,累唐宋数十家以为烟楼雪栈,天下奇险尽在是矣。不徒自快,又以娱老亲,盖洒然足也。

一日,忽思为亲邀半通之纶,以贲泉石,则走辇下,称选人。会需次久,质琴卖剑,方不胜妒侏儒米,乃能结胜侪入西山中。(《恬致堂集》卷十三《汪乐卿西山品序》)

醉心于泉石、清玩之间,不问世俗的超脱姿态,一时兴起、以娱亲为目的的求仕,塑造出一个符号式的传统高士形象。以长物换买官钱的残酷世情也被洗白得如同一段风雅韵事。一方面李日华为他人撰文,曲笔回护似乎是应尽的人情。另一方面,这实由中国文学的含蓄性、模式化所造成。明代大多名位未显的美术文献家们的传记书写常遵循一定的模式:父祖辈丰富的艺术家藏,本人的泉石心性,及与周围鉴赏圈的良性互动。模式化的叙述和细节的缺乏往往造成含糊的,有时甚至是错误的印象。

从汪显到汪继美再到汪砢玉,汪家用三代人的时间实现从商到士的转变。汪家在南京商业中心地带三山街开设绸缎庄——“三山七襄馆”。七襄既是织女星,也指称精美织锦,寓意巧妙。关于绸缎庄的营业额,汪砢玉有一句笼统的说法“岁有万金贸易”,专门聘请了郑五阳、濮孟敷、浦利津、胡隆宇等四人来经营,想来规模可观。

汪砢玉早年接受了 “童心”、“性灵”为代表的文艺思潮,曾专门到阊门一带购买李贽著作。他在《霞上绪言》里坦率地描写个人的经历和感受,直抒胸臆,对物欲、声色都不太避忌,也不讳言自己举业成败的得失心理。

汪砢玉第一次参加应天乡试值万历壬子科。他先是在珍珠桥南、青溪竹桥西租赁河房居住。这里离国子监近,方便学业,风景不错。后来终于改住到花月胜场桃叶渡一带。顿喜、沙嫩,以及董小宛的妹妹董年,都为汪砢玉所欣赏。

天启六年(1627),汪砢玉得授从六品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判官、文林郎。盐运运同、运副、运判的职位允许捐纳。汪砢玉如果以恩贡的身份加纳运判,大约需要一千两银子。这次宦途非常短暂。次年秋便丁忧离职。如同昙花一现的盐官任期几乎可算是汪砢玉长时间勤砺举业的唯一回报。备受批判的盐运判官捐纳制度,及其复职、升迁运作的含糊不明,只是明代官僚体制积弊之一斑。而汪砢玉的大义觉迷,却要等到天翻地覆的世变之后了。

阉党与士林的斗争,让江南地区充斥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朋友程季白的遭遇,以及文震孟在苏州所感受到的惶惶不安的氛围都显出这一点。明亡易世,嘉兴经历乙酉兵事和红巾军之乱,社会动荡剧烈,绅权沦落,汪砢玉从城里搬出,在三年的时间里先后避居柿林和甪里山中。已经印行的《花影内外篇》《鸳水月社篇》和《树石异缀》的刻板都遭毁灭了。他尊弘光为正统,用笔发声,编纂了《昭代忠贤内监录》和《重明史质》。

“却顾来时径,苍苍横翠微”,穿行于尘世、山水、声色之中的行旅,对汪砢玉而言是心灵开悟的契机。他在甪里九曲遥望旧时月色,缅怀凝霞、东雅故迹,收拾断简残编,聊作浮生梦谱。在江南风光里,举业科试的坎坷和坚持,士商的合流与互动,仍上演如昨。而时风移易,士习变迁,汪砢玉这一艘“风月山水,花草美人”的画舫终是停泊靠岸了。

确实是袭录他人了

事功无望后,汪砢玉移情著述以求得安身立命之所。为文的风格和宗旨从文士而渐趋近于山人。当时的嘉兴版刻事业发达,文士们参与图书编刻来赢得尊重和名声。汪砢玉这一时期的清玩著述多数都题材讨巧,依靠对大量前人文献的分类汇辑成书。大概含有迎合时风的考虑。

汪砢玉对于书画作品的著录也开始于这个时候。汪氏父子见证了江南文艺圈的活跃期,多位吴门后辈和嘉兴本地书画家的作品信息依赖他的记录得以保存下来。但这个编录工作带有很大的功利性。汪砢玉资料积累不足,却从同乡老儒郁逢庆的札记册里袭录文字,加以整理,成为《珊瑚网》的主体部分。这不能不说是莫大的遗憾。

(一)钞袭的证据

钞袭的篇幅是惊人的。《书画题跋记》正续二记著录了五百多种书画作品题跋,其中四百一十馀种重见于《珊瑚网》。对于两部书画目录之间关系的疑问正是发端于此。

取《续书画题跋记》卷二、《珊瑚网》名画卷四分别著录的米友仁“《潇湘》长卷”题跋与上海博物馆藏《潇湘图》墨迹本后手书跋语相校,二书所录均有以下几处文字错误:

“此君”误为“此公”;

“姑溪曹筠”误为“姑苏曹筠”;

“可以参公”误为“已参公”;

“尘缨冗牍”脱“冗牍”二字;

“三四十年”脱”四”字;

“而亲”脱“而”字;

“觉潇湘旧游”脱“觉”字;

“易状”脱”状”字。

这些误字在上海图书馆、浙江图书馆、台北“国家”图书馆、南开大学图书馆、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和美国国会图书馆藏的二十馀种清钞本《书画题跋记》,以及国图、浙图、南图、日本静嘉堂文库藏清钞本和民国张钧衡刻《适园丛书》本《珊瑚网》中均同。同朝代的《铁网珊瑚》《孙氏书画钞》等书画目录则均作正字。

考虑到郁逢庆和汪砢玉时代接近,同处一地,郁逢庆兄弟二人和汪砢玉都是好友,交游圈子也多有重合等因素,二人接触并著录同名或同一件书画作品原不足为怪,忠实过录的题跋文字有重复或误字相同也属正常。两部目录所著录的《潇湘图》可能是当时当地留存的、不同于今见画卷墨迹的另一件作品,上述这些相同的误字似乎也可以解释得通。

《书画题跋记》和《珊瑚网》中的编者按语和小字注都撰写得比较简短、随意,没有一定的程序,对于不同的作品往往有着不一样的关注点和落笔处。但经过比对,二书中同名作品下的按语和小字注也多有雷同。见米友仁云山小卷条:在澄心堂纸上,画长丈馀,宋裱,云山细润,出诸卷之上,卷首一圆印朱文“芝山”二字,崇祯丙子四月望后二日观于周敏仲舟中。(《书画题跋记》卷二)宋裱,画在澄心堂纸上,长丈馀,云山细润,迥出诸卷,卷首一圆印朱文“芝山”二字,周敏仲从新安汪景纯家得之,崇祯丙子四月望后二日观于舟次。(《珊瑚网》名画卷四)除了《珊瑚网》“从新安汪景纯家得之”一句之外,二书关于这件画作纸张、长度、装裱、画面风格、印文、收藏家、接触方式的著录,不但信息相同,遣词用字也完全一致,所不同的只是由词序排列不同而产生的看似相异的句子。郁、汪二人对于观看这件画作时间、地点的记录完全相同,不知是否是由于他们曾在同一日登舟共赏的原因。但不管当日赏画的情形如何,这些雷同的词句显示一方在记录时从另一方借鉴、化用文字当是无疑的。类似这种语序改装的情况在顾恺之《洛神赋图》、宋徽宗《雪江归棹图》等作品中也可以见到。

如果说这些著录项还相对客观的话,关于画面经营的描述则更依赖于撰写者的主观感受。不同的编目者即使面对同一件画作,他们所形成的相关文字也往往参差不齐,甚至大相径庭。但二书对于崔白《林塘刷羽图》“树石芙容,水边立一鹅,轩翅翘颈,俨然生动”(《续书画题跋记》卷三, 《珊瑚网》名画卷二)的注语亦完全相同。可以确定《珊瑚网》从较早成书的《书画题跋记》里袭录了大量文字。

(二)著书通例,还是有意为之

历代著书辗转引录而不注出处的情况并不鲜见,尤其是子部书籍。明人钞纂风盛的现象,也一直为学者所注意。题跋集录体书画目录主旨于直录题跋文字,编目者主观撰文很少,有人直目之为资料汇编。后世藏书家、刻书家在书中增入若干自己知见的书画题跋也往往不以为忤。这种情况给后来的目录利用者带来不少困扰,但当时学术规范尚未确立,实难苛责古人。

汪砢玉袭录郁目时却时时透出机心。他常常有意识地遮蔽掉剿袭的痕迹,甚至把相关字句直接改署于自己名下。《书画题跋记》著录黄公望《层峦积翠图》中有曹函光识语云:

右倪黄二画,玩味竟日,清气逼人。倪画人物古雅,树石苍秀,世谓画人止龙门僧一幅及不用图书,殆虚语耳。大痴笔法尤古,与荆巨颉颃,录其题语于叔遇册上,以记一时之兴。崇祯辛未重九日曹函光识。(《书画题跋记》卷八)

这里说的“叔遇册上”,指的应该是郁逢庆钞录书画题跋的书册。《珊瑚网》中,却没有看到曹函光署款的识语,而多了汪砢玉的一条按语。经比对,实从上引曹函光识语中录出。汪砢玉隐去曹函光署名和关键的“叔遇册上”一句,另加署上自己的别号“长翟国派苔石一人”。梁楷《题箑图》的一则跋语,则把署款姓名由郁逢庆的号“水西道人”径改为汪砢玉的别号“课花外史”,再加上自家的室名“东雅堂”。可以看出汪砢玉刻意地去隐瞒钞袭的事实。可以说,汪砢玉大量引录《书画题跋记》文字,并非古人因著作权意识模糊而导致的著书惯例,而是有意识地袭录郁逢庆之文为己作。王蒙《葛稚川移居图》条,则把不署名按语加署“玉记”二字。缪荃孙序《珊瑚网》时曾特别提到书中出现了汪砢玉的众多别号。明人好奇,别号翻多。不过,汪砢玉在《珊瑚网》中屡用各式别号盗录他人文字,不知是否也含有混淆视听的意图。

第二位“袭录者”?

《珊瑚网》是署名编目者有意剿袭《书画题跋记》,《(项氏)题跋》则是另外一种情况。清初陆漻《佳趣堂书目》著录“檇李项氏《元贤书画题跋》”一种,似不知是否为《(项氏)题跋》的残本。近代余绍宋先生以目见长洲章氏算鹤量鲸室钞本项氏《历代名家书画题跋》为据,对其内容予以绍介,肯定其价值。

算鹤量鲸室是章钰的室名。这部钞本今见藏国家图书馆。书中在遇到项元汴题跋文字的时候,皆删去署款,以符项氏集录之名。但卷端所署“项药师”实为项元汴三子,是照顾未到的地方。

《(项氏)题跋》和《书画题跋记》《珊瑚网》收录的书画题跋多所重复。吴辟疆先生曾发出质疑的声音,推断这部《(项氏)题跋》钞录自《珊瑚网》。事实上,它是直接袭录自《书画题跋记》,原因有二:一是书中收录的赵令穰《江乡雪霁图》、赵孟頫《重江叠嶂图》、钱选《孤山图》等均仅见于《书画题跋记》,而不见于《珊瑚网》。二是《珊瑚网》过录《书画题跋记》时,以时代为次调整过书画作品的顺序。而《(项氏)题跋》的许多地方则仍保留着《书画题跋记》的原始次序。如卷一画目:

△汤叔雅霜入千林图

△米敷文楚山清晓卷

金显宗墨竹卷

△米敷文烟峦晓景

△米敷文潇湘长卷

标“△”的九件作品,顺序与《续书画题跋》卷二完全相同,而与《珊瑚网》绝不相类。书法作品情况类同。可以知道这部书实为后人以摘录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元以前书画作品为主要内容,托名项氏的一部伪书。

郁闷的郁逢庆

郁逢庆是否郁闷,我们已不得而知。他比汪砢玉年长,两人说是“忘年交”。《珊瑚网》出来的时候,他可能已经辞世。他的兄长郁嘉庆则名声较大。书林张氏汇刻“陈眉公秘籍”大多取自其藏书。他交游广阔,广受赞誉。郁逢庆得以游处江南各大收藏家之间,著录艺术藏品,可能和这位兄长有很大的关系。郁逢庆长期留心钞录保存经眼的书画作品题咏跋语,其《书画题跋记》自识云:

余生江南,幸值太平之世,游诸名公家,每每出法书名画,燕闲清昼,共相赏会,因录其题咏,积数十年遂成卷帙。然间值客舟旅邸,虽遇唐宋真迹,或笔墨不便,则付之云烟过眼而已,未尝不往来于方寸也。时崇祯七年,自春徂冬,集为十二卷,乃记于后。水西道人郁逢庆识。

郁逢庆于崇祯七年(1634)用了一年的时间对这个原始资料库加以整理,汇次成编,总为十二卷,是为《书画题跋记》正记部分。《正记》卷尾多有关于年月、地点的书字一行。据目前经眼的各种版本互补缺漏,可以知道《书画题跋记》各卷次第编成于崇祯七年(1634)十月至十二月之间。又检日本静嘉堂文库收藏陆树声旧钞本《续书画题跋记》一种,卷十二末有书字一行云:“崇祯乙亥立夏日书于义墨堂。”较《正记》纪时晚一年。最早在崇祯九年(1636)以前,郁逢庆还对该书做过局部的修订和增补(王重民)。

郁逢庆和汪砢玉生活的时、地相近,后者之所以能袭录前者成书,一方面可能正是得益于这种近水楼台的优势。汪砢玉曾追忆他和郁氏昆仲的交游往事云:

伯承博雅好事,玄铁称之为贫孟尝,与季叔遇俱余忘年交。叔遇至今神明不衰,每示所录题跋也。(《珊瑚网》法书卷十八)

伯承,郁嘉庆字。这段文字一方面肯定了郁逢庆确实是长期致力于集录书画题跋文字,另一方面也包含了一个重要信息,即汪砢玉曾经多次看到过郁逢庆集录的题跋。这些题跋可能是郁逢庆编辑《书画题跋记》的原始资料,也可能就是《书画题跋记》本身。这使得汪砢玉袭录《书画题跋记》成为可能。

郁汪二人同处嘉兴,交游圈子多所重合,汪砢玉之所以能大胆袭录前者所编目录,另一方面也是钻了《书画题跋记》一书仅靠钞胥流传,未得广布的空子。“养在深闺人未识”,客观上使伪托、袭录者得行其事而不易为人所察觉。汪砢玉可能正是从郁逢庆拿给他看的题跋文字集录册中得到灵感,才着手编录《珊瑚网》。他用较早成书的《书画题跋记》作为题跋集录的主要资料源,重加编定《书画题跋记》中较混沌的作品顺序,又通过重组个别字句的语序,加上资料汇编的功夫,成就了一部面貌迥异前书的《珊瑚网》。

汪砢玉津津乐道于他深厚的家藏渊源和朋旧交游间经眼的丰富艺术品,后世朱彝尊、四库馆臣等学者也往往从这一点认定《珊瑚网》集录题跋文字来源可靠。《珊瑚网》精心的框架结构,汪砢玉在艺术圈的威望,后世学者的误解,使得这部借录大量二手资料成编的书画目录在可信度方面获得了超越《书画题跋记》的好评,这不能不说有一些讽刺。

目录为人增重,又以人重。汪砢玉有意地袭录《书画题跋记》,是为着前一点。《珊瑚网》和《书画题跋记》在后世评价中高下偏颇,则是因了后一点。后人托《铁网珊瑚》于都穆名下,署《南阳书画表》于茅维名下,系《历代名家书画题跋》于檇李项氏名下,都是这方面的例子。

高士奇以汲古阁字体刻《江村销夏录》,卞永誉软体字上版《式古堂书画汇考》,写刻精绝,似乎是赀财和身份限制之下的明代公共编目人难以企及的风雅。今天到公私藏馆去调查,这些书画目录一般都有多部钞本见存。最多的是《书画题跋记》,有三十几种。更有清乾隆以后的一位钞手在一批同版印制的蓝格笺纸上,不辞辛劳,一手钞录出多部《书画题跋记》。这些钞本今天在北京、湖北、香港以及美国等地的公藏图书馆中都可以见到。聊且安慰一下郁逢庆吧。

父母官作派风雅,顾家投其所好,要钞一部《珊瑚网》奉上,已经尽量简化路线了,一路上却连遇一大一小两个李鬼,也是够郁闷了。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