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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的礼物蕴藏着温暖的故事

来源:解放日报 | 张昌华  2019年08月22日08:02

虽说“金陵子弟江湖客”,然江湖有冷暖,世事多沧桑。很幸运,我们40后这一代从事文字工作的,时有机会亲聆大师名家的指教,有缘结识一些江湖上的文坛前辈并享其恩泽。

在江南莺飞草长的春光里,清风满怀,端详摩挲师友们贻我实物,诸如钢笔、手表、帽子和酒等。每每睹物思人,心底便涌上一股暖流。且把这些实物的来龙去脉倾于纸端,与诸君分享,不亦乐乎!

林海音的手表

人生的故事,大多与职业有关。我是一名文学编辑,20世纪90年代策划编辑一套“双叶丛书”,萧乾先生把林海音(1918—2001)、何凡(1910—2002)夫妇介绍于我,入盟这套丛书。书内的故事多,书外的趣闻也不少,且说林海音吧。

林先生的热情和干练是有名的。她与我过从多年,很少写信,她说“打电话便当、快捷、效率高”。每每都是她从台湾打来,谈完正事便拉家常,一拉半小时都放不下。有时我不在家她便与我太太聊天,她俩也成熟人了。一次通话中,我们聊到南京,我请她将来得便时到南京做客,她在慨叹一番“老了,走不动了”之后,又说她跟南京真有缘,她的老公公夏仁虎(枝巢老人,国学大师)先生就是南京人,家住颜料坊,故居还在;她的亲家公——二女儿夏祖丽的老公公张维寅,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南京,世事变迁后,不知下落了……末了对我说:“方便的话,帮我们打听一下亲家公的下落。”我当即一口承诺:“一定尽力。”

1998年秋,夏祖丽由澳洲返台省亲,林海音让她与我通话,我与祖丽算是初识。次年春,祖丽为写《林海音传》《何凡传》,追寻先人足迹,专程来南京搜集资料。离宁时在餐桌上,她又提出请我帮她找老公公下落的事。回墨尔本后,她寄来夫婿张至璋刊在《联合报》上的《镜中爹》,洋洋五千字,追忆幼时他与父亲在南京的生活。自1948年母亲携他投奔在台的大姐后,仅与父亲通过一封信,还是托人转交的;只知父亲1949年入南京“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后,便音讯杳无了……生死两茫茫,血肉亲情溢满字里行间。祖丽希望我能找一家全国发行量大的报纸将该文重发一次,以期有信息反馈。谈何容易,那么长文字,语境不同,很难有报纸接纳。我只好将《镜中爹》做了大压缩,再朋友托朋友,费了好大的劲终在贾平凹主持的《美文》上发表了。文章再改,仍是一篇回忆性散文,很难引人注目。三个月过去,如泥牛入海。与此同时,我“双管齐下”,给南京市公安局写信,到第二历史档案馆查资料,希望能从历史旧档中找出张维寅1949年后的线索。两处结果如出一辙:“查无此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只好将公安局的回复寄给澳洲的夏祖丽,同时告诉林海音,算是一个交待。

夏祖丽来信除感谢之外,还附来张至璋的长信,叙述父子失散五十年来的思父之苦。弦外之音我听得出来,分明是一种对明知没有希望的希望,令我感动和震撼。我将他的《镜中爹》作了改写,以另一种形式通过朋友关系在南京本地的一家报纸刊发一次,希望从反馈信息中得到蛛丝马迹。结果一样令人失望,但得了点稿费。我忽发奇想,何不用稿费刊登广告?死马权当活马医吧。南京的报纸多,但多为地域性,发行不出省;唯《周末》是张文化性报纸,全国发行。于是我在《周末》以我个人名义刊了一则“代友寻父”的广告。我拟的广告词信息较多,但刊出来的只有短短两行。广告连刊三日,第四日的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女性的电话,她说她看到这则寻人启事,据她所知,南京与张维寅同名的有几百个,倒是夫子庙和下关某处有两位叫此名的有点靠谱。我询其祖籍、年龄后发现根本对不上号,我说此人如在世,该有一百岁了。那位女性仍很热情,说广告中的信息量太少,希望我能提供更为详尽的线索,比如亲友之类,可以顺藤摸瓜。她表示愿意再帮忙试试。我对她表示感谢后,请她示知名姓以及工作单位、家庭住址之类的联络方式,以便沟通。对方回答很干脆:“没有必要。”只给我一个电话兼传真号,说有事只要发传真就行了。我不便深问,我的通讯录上至今写的仍是“帮张至璋寻父者”。此后给她发的三封传真,抬首写的就是她传真号末三位“六三九”,我的署名也是我的电话尾数“三七一”,活像潜伏的地下工作者。

夏祖丽、张至璋夫妇的孩子在美国,他们常澳洲、中国台湾、美国满世界跑。我打电话无人接听,那时也不会用电邮,只有写信。月余,夏祖丽夫妇来了长信,张至璋说,他“1948年赴台时,年仅5岁,对家庭的亲戚关系不清楚,现在母亲也过世了。只知家父张维寅,有一个弟弟张维辰,张维辰有一子张靖璋,还有没有其他子女不知道了”。“我自小在南京出生、成长,我的叔叔一家不在南京,也许在北京、上海或香港。”我立即将这些细微的信息整理,形成文字,传真给“六三九”,并代表张至璋全家向她助人为乐的精神表示感谢。对方并无回复,甚而连这封传真她是否收到我也全然不知。我以为没戏了。

奇迹终于发生了。大概半个月后,2001年6月30日,“六三九”突然来电话,语气挺激动,“终于大海里捞到针了!”说她在上海找到了一个张靖璋,并有他家中电话,虽未联系上他本人,但找到他在某医院工作的妻子邵女士,并与她通了话……“六三九”说据她的判断,这个张靖璋应该是张至璋的堂弟。我当即给墨尔本的张至璋打电话,无人接听,改发传真,并将张靖璋的家中电话示知,同时将张至璋电话告诉了上海的邵女士。夜间十二点,张至璋来电话说他已与张靖璋通了电话,“经谨慎求证”后认定是他的堂弟。他很高兴,说找父亲又多条线索了。

“六三九”真神通广大,五日后,她又来电话告诉我张维寅在新中国成立后落脚上海的一些具体情况。不过,人已过世了。我立即将最新进展告诉夏祖丽夫妇。

张维寅,北京人。华北大学文学系毕业,教过书。敌伪时期先后供职于教育部、司法部,一般小职员。“华大”毕业后,在上海、吉林、黑龙江等地教书,生命最后七年在上海一家小厂当铸造工。在历史档案中,他有意把年龄写小七岁,把家属的名字故意写错,以致造成后来的寻亲困难。

张至璋夫妇飞到上海,费一番周折后终于找到张父的工作单位上海锻压某厂,始知其父已于1980年去世。他从厂方的存档中得到的只有一张父亲在龙华火葬场的焚尸单据,追到殡仪馆,但无骨灰。馆方说,因时过多年,骨灰已以无主户被集体深埋了。张至璋在距上海七十公里奉贤县杭州湾海边找到墓地,一块石碑上刻着:“……由于亲属的遗忘和放弃,我园让他们回归这片绿色土壤中……”

张至璋捧起墓碑边的一抔黄土,带回了台北。

1999年岁末,至璋夫妇来到南京,央我非要见那热心的女士一面,还要请我们吃饭。我打电话给“六三九”,她高低不肯。我开玩笑说:“你再不肯,我要找媒体了!”好说歹说,她才同意。在南京凤凰台饭店,至璋夫妇、张靖璋、“六三九”和我都是第一次见面。席间,至璋说要给媒体写篇稿子表扬“六三九”,她急了:“千万千万别写!”我问她为什么这么热心助人,她说她生来喜欢这样。我们请她告知名姓和联络方式,挤牙膏似的挤了半天,她只报出了一个姓“童”。我好奇,问她的职业,她淡淡一笑:“警察。”

至璋夫妇为表示对我的谢意,以弥留中的林海音的名义送我与内子一副对表,这副对表我们整整用了十年。

杨苡的镇纸

出生在1919年的杨苡先生今年整一百岁了。称她是南京文坛的老祖母,别的不说,仅凭她经典而长销的译作《呼啸山庄》就当之无愧。

我退休后当“坐家”,与文坛前辈们渐行渐远,与杨苡却越走越近。我崇敬她,她喜欢我,我俩玩得来。一般客人去她府上拜访必须电话预约,因为她需要整顿一下衣冠,她讲究礼貌待客。我是可以“例外”的,可长驱直入,因她曾赐我一柄“尚方宝剑”:“你随时来都欢迎。”当然,我也不会滥用权力,但偶遇电话不通,我敢大胆直闯。到她家小院门前,把手伸进铁栅栏门,从里面拨弄一下机关拨开插销破门而入,进院后敞开大嗓门:“杨先生,我来了!”就像子女回家那样任性,自由自然自在。

我之所以胆敢如此“放肆”,因为杨先生太可敬可爱,太平易近人,太善解人意了。我俩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她虽百岁高寿,却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楚,尤其是记忆力超人。往往都是她说我听,我只是不时插两句帮腔逗趣。她一会儿巴金萧珊,一会儿沈从文张兆和,一会儿萧乾“小树叶”,一会儿穆旦、巫宁坤,还有黄裳、邵燕祥等等,谈个没完。这些都是她曾经的师长或西南联大的同学,大多也是我熟知的师友。她有一肚子故事,温暖的,悲怆的,青春的,荒诞的。述说起七八十年前的往事来,她连细节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我听得最多最精彩的是她说“我哥”——杨宪益(1915—2009)的故事。我想这大概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杨苡未满一周父亲就过世了,家里阴盛阳衰,男丁只有哥哥杨宪益。她自小便是哥哥的小尾巴,长兄如父吧。即令现在,家里书柜里陈列的照片最多最显眼的是杨宪益。杨宪益是酒仙,是真名士,是有名的散淡之人。他连自己的著作都不留存,谁想要谁拿走,甚而友人贻赠的字画也随手送人。十年前我写过杨宪益先生,杨苡接受我的采访并提供大量的资料和图片。《杨宪益的百年流水》在台湾《传记文学》发表后,杨宪益先生很高兴,饶有兴味地通览了一遍,说我翻出了连他自己都忘了的许多往事。他外甥女赵蘅抓住他看杂志的瞬间拍了张照片,杨苡将其放大置于玻璃柜中。

2017年秋某日,我与内子拜访杨苡,告别时她忽然叫我慢走,蹒跚着从卧室里取出一张画送我。我展开一看,呵,是端木蕻良题赠杨宪益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猫,弥足珍贵。我心怯,不敢接,说还是留给赵蘅吧。杨苡摇摇手笑着说:“东西要落在喜欢它的人手里。”恭敬不如从命,我拜领了,也算是对杨宪益先生的一点念想。黄裳先生是杨苡七十年的好朋友,黄裳走后的某天,我们聊到故人凋零的事,大家都有点“故人犹如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的悲秋感。杨苡豁达,突然对我说:“等我‘将来’,肯定有两个人会写文章纪念我,第一个就是你。”我欣然又愕然,感愧交并。

杨苡如此厚爱我,或她觉得我这个人还比较靠谱吧。我会“耍滑”,在老人面前,我喜欢倚小卖小,恃宠而娇,逗老人开心。我喜欢涂鸦,过新年我用红纸写贺柬,用金粉沐书《心经》为她祈福,或抄《兰序亭》《前赤壁赋》送她把玩,还抄了本册页给她。某天我去玩,发现她让阿姨把我这些涂鸦贴在小客厅墙上,把册页展开在案头,我见之吃惊不小。她指着墙上我写的字说:“看,满眼都是张昌华!”说得我脸如赤布。为庆祝她百年华诞,我请友人印刷了一点宣纸纪念册,她肖羊,第一页我选的是刘旦宅的“三羊开泰”,每页上都是寿桃之类的吉祥物,十分喜气,而且每册独立编号。她乐不可支,还签送董桥一本。董桥收到后说:“高兴得不得了。”

杨苡待人极厚。在我们谈论大家熟知的人物时,她从不说他人半个“不”字。令我羞愧的是我在《百家湖》杂志工作时,发了一篇写她先生赵瑞蕻教授的稿子,责编从网上配插图时错把屠岸当赵先生了,审稿时我也没看出,杂志刊出后方才发现。生米已煮成熟饭,我觍颜带编辑一道去登门谢罪。杨苡笑着说,没关系,下期发个更正就行了,还宽慰我们说:“何况你们都没见过赵瑞蕻。”杨苡谦逊过人,她是在南师大外文系退休的,退得早,没轮上评职称。当有人称她为教授时,她马上更正:“我不是教授,我是普通教师。”当有人夸她《呼啸山庄》是经典译本时,她一笑了之。她喜欢收藏花样繁多的国外木偶、瓷娃娃。有一次我去玩,她特地从柜中拿出两个木偶,有一个外国古代的更夫造型特别有趣。她见我颇在意,便说,你喜欢都拿去。我连连摆手。她又说,这个更夫好玩,你就把这个拿去吧。我双手合十婉拒,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像有点扫兴呢。她对待家里的全职保姆小陈犹如子女。小陈家境不大好,近几年杨苡觉得自己尚能独立走动,不需要阿姨随时伺候,便主动提出让小陈利用下午的空当去别家做钟点工,补贴家用。

杨苡先生德高望重,受世人敬重。主雅客勤,北京的邵燕祥、资华筠、陈丹青,上海的黄裳,美国的巫宁坤、李斧等,一到南京都要来拜码头,看望这位慈蔼可亲的老寿星。

去年秋,杨苡的儿子赵苏从美国回来,赵苏是孝子,带她到鼓楼医院彻底体检一番。她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同室病友某女士恰是南大毕业生,两人成了忘年交。出院时杨苡送她几本她自己的书,某女士回赠她一副漂亮的檀木镇纸。她女儿赵蘅是画家,从北京回来,见到这副镇纸很雅致实用,心想母亲要这个没用,说要带走。杨苡不肯,她说要送给我,说我写毛笔字用得着。赵蘅实在爱不释手,说她画画也要镇纸,央求给她其中一只。杨苡说,一副镇纸怎么能分开呢?就这样,这副檀木镇纸就卧在我的案头。